正文

第三章

作家榜經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作者:[蘇聯(lián)] 尼·奧斯特洛夫斯基 著,作家榜經典 編,吳嘉佑 譯


第三章

冬妮婭站在敞開的窗前。她悶悶不樂地望著她那熟悉而又親切的花園,望著花園四周那些挺拔的、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的白楊。她簡直不敢相信,她已離開自家的花園整整一年了。她覺得仿佛昨天才離開這個童年時代就熟悉的地方,今天她乘早班列車回來了。

這里的一切都依然如故:還是那些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覆盤子灌木叢,還是那幾條按幾何圖形布局的小徑,兩旁還有媽媽最喜愛的蝴蝶花?;▓@里的一切還是那樣干凈利落,井然有序。處處無不顯示著這一切都出自一個林學家之手。然而,這些整潔如畫的小道卻讓冬妮婭感到幾分乏味。

冬妮婭手里拿著一本沒讀完的小說,打開通向走廊的門,走下臺階,來到花園,推開上了油漆的柵欄門,朝著車站水塔旁邊的池塘漫步走去。

只見她穿過一座小橋,上了大路。這條路就像一條林蔭道,右邊是池塘,四周是柳樹和茂密的柳叢,左邊是森林。

正當她打算朝池塘附近的舊采石場走去,突然看見池塘邊上有魚竿在晃動,于是,她停下了腳步。

她從一棵彎曲的柳樹上面探出身子,用手撥開柳叢,看見一個曬得黝黑的男孩,他光著腳,褲腿一直卷到膝蓋之上,身旁還放著一只裝有蚯蚓的鐵罐子。那男孩正全神貫注地釣魚,壓根兒沒發(fā)現(xiàn)冬妮婭專注的目光。

“難道這塘里還能釣到魚?”

保爾生氣地回頭看了看。

他看見一個陌生的姑娘手扶柳樹,俯身看向水面。她身穿一件藍白相間的、帶有領子的水手衫和淺灰色的短裙,腳上穿著一雙棕色便鞋。栗色的頭發(fā)梳成一條粗大的辮子。

保爾手里拿著魚竿,手輕輕晃動一下,于是魚漂也跟著點了點水面,平靜的水面上泛起一圈圈漣漪。

保爾身后立刻響起迫不及待的喊聲:

“咬鉤了,瞧,魚咬鉤了……”

保爾不知怎么是好,急忙拉起魚竿。只見魚鉤打著轉轉,伴隨著一串串水花被拉出水面,蚯蚓還在魚鉤上。

“這還釣個啥魚啊,真是活見鬼了,跑來這么個神經病的姑娘。”保爾氣不打一處來。為了掩飾自己的笨拙,他把釣鉤甩到較遠處,魚鉤落在兩棵牛蒡草中間。糟糕,正好甩到不該甩的地方,因為魚鉤極有可能鉤住牛蒡草根。

保爾知道自己魚鉤下錯地方,更為惱火,他連頭都不回,便埋怨起坐在上面的姑娘:

“你瞎嚷嚷什么呀?魚都給嚇跑了?!?/p>

沒想到上面立刻回了幾句既嘲笑又挖苦的刻薄話:

“就您這小樣,早把魚兒給嚇跑了??刹皇锹铮蟀滋炷茚灥紧~嗎?您呀,真夠嗆!”

這話對保持克制和禮貌的保爾來說未免太過分了。他站起來,并把帽子拉到額頭,這是他表示生氣的一貫動作,想想還是用最為客氣的話說:

“小姐,請您一邊待著去,行不?”

冬妮婭微微一笑,笑得兩眼瞇成一條縫,說:

“難道我妨礙到您了嗎?”

這回,她的話中可沒有了嘲笑的意味,反而倒有一點討好和求和的感覺。本來想借此對這位不知來自何方的“小姐”發(fā)一頓火,聽了這話,保爾火氣頓時的煙消云散了。

“其實,也沒什么,您愿意看就看吧。騰個座位有什么舍不得的?!闭f罷,他坐下來,又瞅了瞅魚漂。魚漂緊挨著牛蒡草一動不動。顯然,魚鉤鉤住草根了。保爾不敢使勁拉,心里嘀咕著:

“完了,要是鉤住可就弄不下來了。這回讓她看我笑話了。她要是走了那才好呢。”

可是,冬妮婭卻坐了下來,只見她舒服地坐在搖晃而又彎曲的樹干上。她把書放在膝蓋上,眼望著這個曬得黝黑的,生就一雙黑眼睛的男孩,剛才還對她很不待見,現(xiàn)在又故意不理睬她。

保爾透過鏡子般的水面,看見冬妮婭的倒影。她正坐著看書,于是,他不聲不響地往上提起魚線,只見魚漂潛在水中,魚線繃得緊緊的。

“完了,真的鉤住草根了,該死!”他頓生一個念頭,眼睛一斜,看見水面上一張笑臉。

這時,從水塔旁邊的小橋上走過來兩個年輕人,他倆都是中學生。一個是機車廠廠長和蘇哈里科工程師的兒子。這小子愚蠢至極,而且又愛惹是生非,今年十七歲,頭發(fā)淺黃,一臉雀斑,同學們給他起了外號,叫麻子舒拉。他手里拿著一根高級魚竿,嘴里叼著一支煙。與他并肩的是維克多,這是一個身材不錯、嬌生慣養(yǎng)的紈绔少年。

蘇哈里科側身對維克多說:

“瞧見沒,這小妞像葡萄干一樣甜蜜。當?shù)卦僖舱也怀龅诙€。我敢保證,她是個浪漫女郎。她在基輔上小學,讀六年級,她父親是當?shù)氐牧謩展?。我妹妹麗莎認識她。有一次,我給她寫了封情書,你懂的,里面全都是些漂亮辭藻。信中我對她說,我愛她愛得發(fā)狂,正迫不及待盼她回音。我甚至還抄寫了一首納德松注6的愛情詩。”

“結果怎么樣?”維克多饒有興趣地問。

蘇哈里科有點難為情地說:

“你明明知道,還不是自討沒趣,碰了一鼻子灰。人家說了,別糟蹋信紙了。不過,這種事開頭總是這一套。不是我吹,在這方面我可算得上是老手了。你懂的,我才不愿軟磨硬泡,百般殷勤。不如晚上我到修車棚去,花上三個盧布,就能弄到一個讓你垂涎三尺的大美人,比這要強多了,而且還不費吹灰之力。你不是認識那個鐵路上包工頭瓦利卡·吉洪諾夫嗎?我倆去過?!?/p>

維克多皺皺眉頭,輕蔑地說:

“舒拉,看不出來呀,你還干這種下流事?”

舒拉咬了咬紙煙,吐了一口痰,嘲諷地說:

“你以為自己一塵不染?你干的那些事,我們都知道。”

維克多打斷他,問道:

“你能把她介紹給我嗎?”

“當然可以啦。咱們快點過去,趁她還沒走。昨天早上她也在這兒釣魚來著。”

他倆來到冬妮婭跟前。蘇哈里科取下煙頭,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

“您好,圖曼諾娃小姐,怎么,在釣魚???”

“不,我在看釣魚。”冬妮婭回答。

蘇哈里科拉著維克多的手,說:

“你們兩位還不認識吧?這位是我的朋友維克多·列辛斯基?!?/p>

維克多窘迫地把手伸向妮婭。

“今天您怎么沒釣魚呢?”蘇哈里科有意把話拉近。

“我沒帶魚竿?!倍輯I答道。

蘇哈里科連忙說:

“請您先用我的,我馬上再去拿一根來,這就去?!?/p>

他履行了對維克多許下的承諾,把冬妮婭介紹給他,并設法走開,好讓他倆待著。

“不啦,咱們這樣會打攪別人的,這兒已經有人在釣了?!倍輯I回答說。

“打攪誰呀?”蘇哈里科問,“哦,是這小子嗎?”這時,他才看見坐在柳叢旁的保爾,“這好辦,我馬上叫這小子走人!”

沒等冬妮婭攔住他,他已經走下去,來到正在釣魚的保爾跟前。

“喂,收起魚竿,立刻走人!”蘇哈里科對保爾說。他見保爾一動不動地繼續(xù)釣他的魚,便呵斥道:“聽見沒有,快點,快點!”

保爾抬起頭,毫不客氣地瞪了他一眼。

“你小點聲,放炮似的嚷嚷什么呀?”

“什……么?”蘇哈里科火冒三丈,“你這窮光蛋,竟敢頂嘴!快給我滾開!”說著,抬腿一腳,踢飛了蚯蚓罐子。鐵罐子在空中翻了幾個跟斗,撲通一聲落到水里,激起一串浪花,浪花濺到冬妮婭的臉上。

“蘇哈里科,您怎么不害臊!”她大喊起來。

這時,保爾跳了起來。他知道蘇哈里科是廠長的兒子,阿爾焦姆在他父親手下就職,要是現(xiàn)在就動手打了這個黃毛小子,他準要向他父親告狀,這就一定會牽連到阿爾焦姆。僅僅因為這一緣故,才使保爾忍住沒動手。

蘇哈里科以為保爾要動手,便撲了過來,雙手推向站在水邊的保爾的胸脯。保爾雙手一揚,身子晃了一下,但還是站穩(wěn)了腳跟,沒跌到水里。

蘇哈里科比保爾大兩歲,是個出了名的尋事打架的家伙。

保爾胸口挨一下,讓他怒不可遏,說:

“啊,是你先動手的!好的,接招吧!”說著,一揮手,朝蘇哈里科的臉上狠狠打了一拳。緊接著,沒等他還手,一把抓住他的上衣,使勁往自己跟前一拉,把他拖到水里。

蘇哈里科站在沒膝深的水里,锃亮的靴子和褲子全被弄濕了。他用盡吃奶的力氣想要掙脫保爾那雙鉗子一般的手。保爾把他推到水里后,自己跳上了岸。氣得發(fā)瘋的蘇哈里科朝保爾猛撲過來,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

保爾上了岸以后,迅速轉身朝向猛撲過來的蘇哈里科,這時,他回想起了拳擊的動作要領:“左腿直立,右腿彎曲,伸屈自如,臂膀并用,全身發(fā)力,從下往上,猛擊下顎?!?/p>

只聽見保爾大喊一聲:“去你媽的!……”

蘇哈里科牙齒咯嗒一聲,疼得嗷嗷慘叫,舌頭也被咬破了,雙手在空中亂舞了幾下,整個身子往后一仰,撲通一聲倒在水里。

站在岸邊的冬妮婭見此忍不住一陣哈哈大笑,并大聲喊道:

“打得好!打得好!真有兩下子!”她拍著手說。

保爾提起魚竿,使勁一拽,扯斷了鉤在草根上的魚線,架著魚竿揚長而去。

臨走時,他聽見維克多對冬妮婭說:

“這家伙是個臭名遠揚的小流氓,名叫保爾·柯察金?!?/p>

火車站變得越加動蕩起來。鐵路沿線傳來消息,說是鐵路工人已經開始罷工。鄰近一個大站上機車工人也開始騷動起來。德國鬼子抓走兩名司機,懷疑他們私下運送傳單。德軍在鄉(xiāng)下橫征暴斂,逃亡的地主也打道回府,這兩件事使那些與鄉(xiāng)村有聯(lián)系的工人憤怒不已。

蓋特曼偽軍的皮鞭抽打著農夫們的脊梁。省里的游擊隊活動不斷發(fā)展壯大。布爾什維克組織的游擊隊近達十個。

最近這些日子,朱赫萊忙得一刻不停。自從來到城里后,短短的時間內他做了大量的工作。他結交鐵路工人,常常出入年輕人的晚會,在機車廠的鉗工和帶鋸廠的鋸工中建立起地下組織。他還試探過阿爾焦姆,問他對布爾什維克和黨的事業(yè)有何看法,這位身強力壯的鉗工答道:

“費多爾,你知道的,我對黨派的事弄不太清楚,但是,如果需要我?guī)兔Γ乙欢ūM力,你大可相信我?!?/p>

費多爾對此非常滿意。他深知阿爾焦姆是自己人,他說到做到?!爸劣谌朦h,還沒到那一步。不過,沒關系,暫時的,他很快就會通過黨章考試?!彼钟兴紤]。

朱赫萊已從電站轉到機車廠上班了。這樣便于開展工作,因為在電站不便于接觸鐵路工人。

眼下鐵路運輸格外繁忙,德國人征用了數(shù)千節(jié)車皮,用來運送他們從烏克蘭掠奪來的黑麥、小麥及牲畜到德國。

有一天,蓋特曼偽軍突然把報務員波諾瑪連科從車站給抓走了。他們把他帶到司令部,嚴刑拷打。顯然,他出賣了阿爾焦姆的機車廠的同事羅曼·西多連科,并招供了羅曼從事宣傳鼓動工作。

羅曼正在當班,兩個德國兵和一個蓋特曼偽軍前來抓捕羅曼。這個偽軍軍官是德國駐站長官的助手。只見他走到羅曼的工作臺前,二話沒說,上來就照著他的臉狠狠抽了一鞭。

“畜生,跟我們走一趟!到那兒再跟你說,”他獰笑地說,并使勁拽住鉗工的袖子,“走吧,到我們那兒去煽動吧!”

這時,阿爾焦姆正在旁邊的車床上干活。他扔下鋼鋸,挺著魁梧的身板,逼近偽軍軍官,強壓心頭怒火,聲音嘶啞地問:

“混蛋,憑什么打人?”

偽軍軍官后退一步,隨即伸手解開手槍槍套。一個矮個子的德國兵連忙從肩上取下帶刺刀的步槍,嘩啦一聲,子彈上膛了。

“不許動!”他嚎叫起來,擺出一副隨時準備開槍的架勢。

身高馬大的鉗工面對這個丑陋無比的兵痞,一臉茫然,不知所措。

兩人一起被逮走了,一小時后,阿爾焦姆被放回來了,但羅曼被關進地下行李室。

十分鐘后,機車廠車間里沒人干活。工人們聚集在車站花園里。其余的工人,諸如,扳道工和材料工也都趕來參會了,大家都很氣憤。有人還寫了要求釋放羅曼和波諾瑪連科的請愿書。

當那個偽軍軍官帶著一群衛(wèi)兵急忙趕到花園時,群情更加激憤了。他手里揮著手槍,大聲喊道:

“快給我干活去!要不,現(xiàn)場的統(tǒng)統(tǒng)逮捕,帶頭鬧事的就地正法。”

然而,工人們的怒吼聲逼迫他躲進了車站。這時,德軍衛(wèi)戍司令部派來的援兵,滿滿的幾卡車已經從城里沿著公路疾馳而來。

工人們都各奔東西跑回家了。所有人都離崗罷工了,就連車站值班的也不例外。顯然,朱赫萊功不可沒。這是車站首次出現(xiàn)的群眾性示威。

德軍在車站上架起重機槍,它活像一只拴著鏈子的獵狗。德軍班長蹲在機槍旁,手里把持著槍把子。

車站上人都跑光了。

當天夜里,大搜捕開始了。阿爾焦姆也被抓走了。朱赫萊沒在家過夜,德軍沒抓到他。

德軍把所有人都集中在一個大貨倉里,并發(fā)出最后通牒:要么回去復工,要么交給軍事法庭。

沿線鐵路工人幾乎全都罷工了。整個晝夜一列火車也沒駛過。一百二十公里處發(fā)生一場戰(zhàn)斗,游擊隊主力炸毀了幾座橋梁,切斷了鐵路線。

深夜,一列德國軍用列車駛進車站,到站后,司機、副司機和司爐全跑了。除了這列軍車外,還有兩列火車等著發(fā)車。

貨倉鐵門打開了,車站衛(wèi)戍司令、德軍中尉和他的副官,在一群德國士兵的護衛(wèi)下走進貨倉。

那位副官喊道:

“柯察金、波利托夫斯基、勃魯扎克。你們仨編成機車組,立刻出發(fā)。如敢不從,就地槍決。去不去?”

三個工人沮喪地點頭同意。他們被押上機車,這時,副官又開始報另一組司機、副司機和司爐的名字。

火車頭憤怒地咆哮起來,向兩側噴射著星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便沖破黑暗,沿著鐵軌向黑夜深處駛去。阿爾焦姆給鍋爐填好煤,一腳踢上爐門,從箱子里拿起水壺喝了一口水,對司機波利托夫斯基老頭說:

“大叔,咱們真這么給他們開下去?”

大叔濃眉下兩只眼睛眨了眨,說:

“那可不是,如果刺刀頂著你的后背,那就開你的唄?!?/p>

“咱們扔下機車,跳車逃跑吧?!辈斣顺蛄顺蜃诿核嚿系牡聡f。

“我也這么想,”阿爾焦姆悄悄地說,“可就是這個家伙在背后盯著,不好辦啊?!?/p>

“是?。 辈斣撕卣f,同時把頭探出車窗,往外看看。

這時,波利托夫斯基湊到阿爾焦姆的耳邊,低聲說:

“這車咱不能開,你明白嗎?前方正在打仗,起義者炸毀了鐵路和橋梁,咱們反倒給他們運送兵力,幫助他們打自己的兄弟。孩子啊,你知道嗎,就是在沙皇時代,罷工時我也沒出過車呀,現(xiàn)在我更不能干了。假如給自己的隊伍送去劊子手,那可一輩子也別想抬頭做人。原先開這臺車的人不都跑了嗎?他們也是冒著生命危險,可畢竟成功逃跑了。說什么咱們也不能把車開往那兒。你怎么看?”

“大叔,你說得對,可怎么對付這家伙呢?”阿爾焦姆瞥了德國兵一眼說。

老司機皺了皺眉頭,順手抓起一把棉紗團,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并用充滿血絲的眼睛看了看壓力表,仿佛寄望在那找到可以解決這一棘手問題的答案。接著,他心懷絕望之情,惡狠狠地罵起娘來。

阿爾焦姆端起茶壺,喝了一口。他倆想到一塊去了,但誰都不想先開口。這時,阿爾焦姆想起了朱赫萊的話:

“老弟,你對布爾什維克和共產主義思想有什么看法?”

他記得當時是這樣回答的:

“隨時效勞,絕對可信……”

“這下可幫了大忙啦!給敵人運送援兵……”

波利托夫斯基彎腰伏在工具箱上,肩并肩地緊挨著阿爾焦姆,心里有話口難開,三思后才來了這么一句:

“該把這家伙解決掉,明白嗎?”

阿爾焦姆聽后一個哆嗦,波利托夫斯基咬咬牙,接著說:

“沒有別的法子,咱們給他一下,然后把調節(jié)器和操縱桿扔進爐子,列車一旦減速,我們就跳車?!?/p>

阿爾焦姆聽后如釋重負,說:

“好吧。”

阿爾焦姆隨后探過身去,靠近副司機勃魯扎克,把這一決定告訴了他。

勃魯扎克沒有馬上回答。他們每人都要冒極大的風險,因為他們仨的家眷都在城里。尤其是波利托夫斯基家,人口多,九口人全靠他養(yǎng)活。然而,他們仨心里都跟明鏡似的,再也不能往前開了。

“那就這樣吧,我同意,”勃魯扎克說,“不過,誰去……”沒等他說完,阿爾焦姆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了。

阿爾焦姆轉身朝正在調節(jié)器邊忙碌著的老司機點點頭,表示勃魯扎克已經同意他們的意見,但他立刻又為難起來,于是他湊到波利托夫斯基耳邊說:

“咱們怎么下手呢?”

老司機看了阿爾焦姆一眼,說:

“你先動手,你力氣最大。用鐵棍給他一下不就完事了?!崩项^子說話時異??簥^。

阿爾焦姆皺了皺眉頭,為難地說:

“這我可不行,我下不了手。你仔細想想,這當兵的也沒罪,他也是被逼的?!?/p>

波利托夫斯基瞪了他一眼,說:

“你說什么,他沒罪?那咱們何罪之有,咱們也是逼出來的??稍蹅兪窃谶\送劊子手呀。就是這些所謂無罪的家伙將要對游擊隊大開殺戒呀。難道游擊隊有罪嗎?唉,你呀,真糊涂!身板壯如熊,腦子不夠用。”

“好吧,我去?!卑柦鼓愤呎f,邊伸手去拿鐵棍。但波利托夫斯基攔住他,小聲說:

“得,還是我來吧,我比你更有把握些。你拿起鐵鍬到煤水車去鏟煤。必要時給他一鍬。我現(xiàn)在裝著去砸煤塊?!?/p>

勃魯扎克點點頭,說:

“這就對啦,大叔。”說著,他站到調節(jié)器邊上。

戴著紅邊呢帽的德國兵兩腿夾著槍,坐在煤水車邊上抽煙,偶爾朝機車里忙碌著的三個工人瞥上一眼。

阿爾焦姆來到煤水車鏟煤,并沒有引起他的特別注意。隨后,波利托夫斯基假裝從煤水車邊上把煤塊扒過來,打著手勢,讓德國兵挪一挪,他順從地往下挪了挪,并走向駕駛室門。

突然間,只聽見一聲悶棍,急促而又沉重。阿爾焦姆和勃魯扎克像被火燙了一樣,嚇了一跳。德國兵的頭蓋骨都被敲碎了,身子一歪,像只麻袋,沉甸甸地倒向機車和煤水車中間的過道上。

灰色的呢帽子立刻就被染紅了。槍支咣當一聲隨即倒向鐵板。“完事了,現(xiàn)在咱們沒有退路了?!辈ɡ蟹蛩够酉妈F棍,臉部抽搐一下,低聲說。

他話音剛落,立刻又大聲喊起來,徹底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快,把調節(jié)器擰下來!”他喊道。十分鐘后,一切都弄妥了。無人駕駛的機車緩緩地減慢了速度。

鐵路兩側,黑黢黢的樹影忽閃忽閃地闖進車燈的光圈里,隨即又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車燈的燈光竭力穿透黑暗的封鎖,卻被厚厚的夜幕擋在十米開外的地方。列車似乎耗盡最后的力氣,喘息聲越來越重。

“孩子啊,跳車!”聽到背后波利托夫斯基的喊聲,阿爾焦姆松開緊握扶手的手。只見他那龐大的身軀隨著列車的慣性飛向前去,雙腳堅實地落在反向而退的地面上。他跑了幾步,重重地摔倒在地,翻了一個跟頭。在他身后,緊接著又有兩個人從車上跳了下來。

勃魯扎克全家都在發(fā)愁。謝遼莎的母親安東尼娜·瓦西里耶夫娜更是坐立不安。丈夫一走就是四天,一點消息也沒有。她只知道德國人把他和柯察金及波利托夫斯基三人一起抓去開火車了??墒牵蛱?,三個偽軍來他家,嘴里罵罵咧咧的,粗暴地把她審問一通。

從他們的問話中,她隱隱約約地猜到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偽軍走后,這個滿腹心事的婦女扎起頭巾,準備去找保爾的母親瑪利亞·雅科夫列夫娜,希望從她那里打聽到一點消息。

大女兒瓦莉亞正在收拾廚房,見母親要出門,便問:

“媽,您去哪兒?路遠嗎?”

安東尼娜·瓦西里耶夫娜眼里噙著淚,看了看女兒,說:

“我到柯察金家去,也許從他們家能打聽到你爸爸的消息。要是謝遼莎回來,就讓他去車站上波利托夫斯基家去問問看?!?/p>

瓦莉亞心疼地摟著母親的肩膀,把她送到門口,安慰她說:

“媽,您慢點,別著急?!?/p>

瑪利亞·雅科夫列夫娜熱情地接待了安東尼娜·瓦西里耶夫娜。姐倆都期待著從對方那兒打聽到一點消息,但剛談幾句,就都失望了。

昨天夜里,偽軍也到柯察金家來搜查過了。顯然是來找阿爾焦姆的。臨走時還下令,她兒子一回來,馬上報告司令部。

偽軍夜間的搜查可把保爾的母親嚇壞了。當時家里只有她一個人,因為保爾夜間向來都在電站上班。

清晨,保爾回到家里。聽完母親訴說偽軍昨天夜里來搜捕阿爾焦姆的事情后,整顆心都因哥哥的安危充滿了焦慮。盡管他和哥哥性格不一,阿爾焦姆給人感覺很嚴厲,但弟兄倆相互間十分友愛。這是一種嚴肅的愛,它無需表白,而且保爾心里很肯定,一旦哥哥需要他做出犧牲,他會毫不猶豫地獻出自己的生命。

保爾顧不上休息,馬上跑到車站機車廠去找朱赫萊,但沒能找到他,從熟悉的工人那里也沒打聽到哥哥和另外兩個人的任何消息。老司機波利托夫斯基的家人也是一無所知。保爾在他家院子里碰見他的小兒子鮑里斯,從他那里聽說,昨天夜里偽軍也曾到波利托夫斯基家搜查過,德軍在找他的父親。

就這樣,他兩手空空,回到母親身邊,由于疲憊至極,一頭栽到床上,沉入了夢魘之中。

瓦莉亞聽見有人敲門,轉身望著門。

“誰呀?”她邊問邊去開門。

剛開門,她看見克利姆卡,一頭亂蓬蓬的紅頭毛。他氣喘吁吁,滿臉通紅,顯然,他是跑來的。

“你媽在家嗎?”他問瓦莉亞。

“不在,出去了?!?/p>

“去哪兒了?”

“好像是去柯察金家了?!币娍死房ㄒ?,瓦莉亞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他猶豫不決地看了姑娘一眼,說:

“急死我了,你咋就不知道呢,我有急事找她?!?/p>

“啥事?”瓦莉亞抓住小伙子不放,“快跟我說,你這紅毛狗熊。你倒是說呀,真把人給急死了?!蓖呃騺喢畹?。

這時,克利姆卡把朱赫萊的叮囑忘得一干二凈。朱赫萊曾反復交代過他,紙條只能交給安東尼娜·瓦西里耶夫娜本人看。現(xiàn)在他卻把這張皺巴巴的臟紙條從口袋里掏出來,交給了這位小姐姐。紅發(fā)克利姆卡無法拒絕謝遼莎的這位黃發(fā)姐姐的要求,因為他始終弄不清自己和這位可愛女郎之間的關系,甚至連他自己也不敢承認,他喜歡上了謝遼莎的姐姐。他把紙條遞給了她,她迫不及待地讀了起來:

親愛的安東尼娜!別著急,一切都好。我們平安無事。話不多說,很快你就知道。轉告其他兩位家人,讓他們別擔心,一切都很順利。字條讀后立即毀掉。

 

扎哈爾

瓦莉亞讀完紙條,差點沒撲到克利姆卡身上。

“紅毛熊,親愛的,這紙條是從哪里弄來的?快說,從哪兒弄來的?”她死死地抓住克利姆卡,緊追不舍地問,弄得他手足無措,甚至更沒意識到自己再次犯下大錯。

“這是朱赫萊在車站上交給我的,”說完之后他才想起不該說這話,于是他又補充道,“不過,他還說了:‘千萬別交給別人。’”

“好,好!”瓦莉亞笑著說,“我誰也不告訴。我的小紅毛,快去吧,快到保爾家去,我媽在那兒,讓她別亂跑?!?/p>

她在小廚師的后背上輕輕推搡了兩下。眨眼間,克利姆卡那紅毛腦袋便在門外消失了。

跳車的三個,一個也沒回家。晚上,朱赫萊來到柯察金家,告訴瑪利亞·雅科夫列夫娜機車所發(fā)生的一切。他盡力安慰這個擔驚受怕的婦人,說他們三個都轉移到遠處偏僻的鄉(xiāng)下去了,住在勃魯扎克的叔叔家,他們在那很安全,不過,暫時回不了家,但德國鬼子兔子尾巴長不了,在不久的將來局勢就會發(fā)生變化。

這事發(fā)生后,三家的關系更加密切了。他們常常懷著喜悅之情一起閱讀家人捎回的稀少的家書。當然啦,三家都覺得寂寞和冷清了許多。

有一次,朱赫萊假裝路過波利托夫斯基家,順便給了老太婆一些錢。

“大嬸,這是大叔捎來的生活費。您瞅瞅,但一個字也不可以對別人提哦。”

老太太萬分感激地握住他的手,說:

“謝謝,要不然,真糟糕了,孩子們可沒吃的了?!?/p>

其實,這些錢是出自布爾加科夫當時留下的經費。

水兵朱赫萊從波利托夫斯基家出來,徑直回機車廠,路上他邊走邊想,越想越感到興奮,“哼,咱們走著瞧吧!罷工雖然失敗,工人們迫于死亡的威脅不得不復工,但燎原之火已經點燃,再也撲滅不了。他們仨個個都是好漢,這才叫無產階級?!?/p>

沃洛比約夫·巴爾卡村外的大路旁有一家老字號鐵匠鋪,鋪子里四壁熏得漆黑。波利托夫斯基正在爐旁,對著熊熊的爐火,微微瞇著雙眼,手里拿著一把長柄鉗子,夾著一塊燒得通紅的鐵在爐火里翻來翻去地燒。

阿爾焦姆則手握懸掛在橫梁上的拉桿,其實是只皮風箱,正在給爐子鼓風。

司機老漢很是得意自己的一臉絡腮胡,只見他面帶微笑,溫和地對阿爾焦姆說:

“在鄉(xiāng)下待著其實挺不錯的,靠手藝吃飯沒錯,活兒有的是,自送上門。只要干上一兩個禮拜,沒準還能給家里捎點臘肉和面粉什么的。孩子啊,鐵匠這行當在莊稼人眼里很受尊重。咱們在這日子過得趕上資本家了,嘿嘿??墒牵柭?,那就另當別論了。他身上少不了農民意識,這會兒正和他叔叔一起耕地呢。當然啦,這也能理解,阿爾焦姆,咱爺兒倆上無瓦片、下無插針之地,正如常言所說,是真正的無產者,嘿嘿。可扎哈爾呢,腳踏兩只船,一只在火車頭上,另一只在莊稼地里?!彼呎f邊把鉗著的鐵塊翻動了一下,接著又若有所思、嚴肅認真地補充道:“孩子啊,咱們的事不太妙哦。要是不能很快把德國鬼子攆走,那咱們就得逃往葉卡捷琳諾斯拉夫或羅斯托夫,否則,他們準會把我們吊在半空中,就像曬魚干一樣?!?/p>

“是的。”阿爾焦姆附和了一聲。

“家里也不知道怎么樣了,那幫土匪不會輕易放過他們吧?”

“大叔,生米做成熟飯了,家里的事只好放一放。”

說話間,老司機從爐子里鉗出燒得發(fā)藍的鐵塊,放到鐵砧上。

“來吧,孩子,使勁捶!”

只見阿爾焦姆抓起鐵砧旁邊的大錘,舉過頭頂,使勁往下捶。閃閃發(fā)光的火星四周飛濺,剎那間把黑暗的角落照得通明。

隨著鐵錘的起落,波利托夫斯基不斷地翻動著鐵塊,鐵塊像蠟一樣,服服帖帖地漸漸給打平了。

漆黑的夜晚給鐵鋪里送來陣陣暖風。

腳下是湖,湖水深暗而又浩渺。四周松樹環(huán)繞,它們隨風搖曳著繁茂的樹枝。

“人們都說樹如同人?!泵鎸?,冬妮婭心馳神往,浮想聯(lián)翩。只見她躺在花崗巖砌成的湖岸邊的低洼草坪上。高處,草坪后面是一片松林,低處,也就是懸崖底部是一片湖水。沿湖而立的懸崖峭壁,倒映在湖面上,使湖水變得越發(fā)深暗。

這是冬妮婭最愛之隅。這兒離車站只有一里路,過去是采石場,現(xiàn)在廢棄了,泉水長年涌出,日積月累形成了如今的三個活水湖。突然,斜坡下,湖面上傳來擊水聲。冬妮婭抬起頭,用手撥開樹枝,遠遠望去。只見得,一個曬得黑黑的人奮力地劃著水,身子一伸一屈地向湖中間游去。稍后,冬妮婭便看清他那黑里透紅的后背和黑發(fā)。他像海象一樣打著響鼻,揮著雙臂破浪前進。他不停地變換游泳姿勢,一會兒自由式,一會兒是側泳,一會兒是潛泳。最后大概游累了,他干脆仰泳,于是,張開雙臂,身子微屈,一動不動地躺在湖面上,微微瞇著眼睛,遮掩強烈的陽光。見此冬妮婭便松開了樹枝,心里暗暗笑道:“這可有點不雅?!庇谑?,她低頭看起書來。

冬妮婭聚精會神地讀著維克多·列辛斯基借給她的那本書,壓根兒沒注意到有人爬過草坪和松林間的巖石構成的斜坡。那人不小心踩翻的石子,滾落到她的書上,這時,她才吃了一驚,抬起頭,看見保爾·柯察金站在她前面的空地上。保爾也為這一不期相遇而感到驚訝,尷尬之下他打算走開。

“哦,剛才游泳的原來就是他呀。”冬妮婭見保爾的頭發(fā)濕漉漉的,這才明白過來。

“怎么,嚇著您了吧?我不知道您在這兒,我也是打這兒過?!北栠呎f邊伸手抓住巖石,這時他也認出了冬妮婭。

“您并不妨礙我。如果您愿意,我們可以坐下聊聊?!?/p>

保爾詫異地望著冬妮婭,說:

“我和您有什么好聊的?”

冬妮婭微微一笑,說:

“您干嗎老站著?坐下呀,坐這兒,”冬妮婭指著一塊石頭說,“請問,您叫什么名字?”

“保夫卡注7·柯察金。”

“我叫冬妮婭。我們現(xiàn)在就算認識了。”

保爾不好意思地揉著手里的帽子。

“這么說,您叫保夫卡嘍?”為了避免冷場,冬妮婭問道,“為什么叫保夫卡呢?這名字不好聽,還是叫保爾好。我以后就叫您保爾吧,您常到這兒來……”她本想說“游泳嗎”,但又不愿意讓對方知道她剛才看見他游泳的樣子,于是改口問,“散步嗎?”

“不,不常來,空閑的時候才來?!北柎鸬馈?/p>

“那么,請問您在什么地方工作?”冬妮婭又問。

“在電站燒鍋爐。”

“請問,您打架很在行,從哪兒學的?”冬妮婭突然間提出這么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問題。

“我打架與您何干?”保爾反感地嘟噥一句。

“您別生氣,柯察金,”她自己也覺得問得很突兀,引起保爾的反感,“我只不過對打架挺感興趣而已。我記得,那一拳打得真帶勁兒!不過,打人可不能那樣手下不留情?!闭f完,冬妮婭哈哈大笑起來。

“怎么,您心疼了?”保爾問。

“哪兒的話,我才不心疼他呢,相反,蘇哈里科罪有應得。那個場面真讓人開心。我還聽說您常打架?!?/p>

“誰說的?”保爾警覺地問。

“喏,就是那個維克多·列辛斯基說的。他還說您是職業(yè)的打架高手?!?/p>

保爾臉色陰沉下來。

“好啊,維克多,這個壞蛋,寄生蟲。那天便宜他了,謝天謝地吧。我聽說過,他說我的壞話,只不過不想弄臟我的手,才沒有……”

“保爾,您干嗎要這樣罵人呢?這可不好。”冬妮婭打斷他的話說。

保爾這時心生郁悶。

“我干嗎在這和這個小妖精扯淡?瞧她那德性:一會兒是‘保夫卡’這名不好聽,一會兒是‘別罵人’。”他沉思著。

“您為什么那么恨維克多?”冬妮婭問。

“那個假小子,花花公子一個,靈魂出竅的行尸走肉。我見到這種人手就癢癢。他以為有錢就可以胡作非為,啊呸,我才看不上呢!他要膽敢碰我一下,我叫他好看。這種人只有拳頭能教訓他?!北柫x憤填膺地說。

冬妮婭這才后悔不該提起維克多的話題。顯然,眼前這個小伙子同那個嬌生慣養(yǎng)的小白臉有著深仇大恨。于是,她話鋒一轉,換了一個心平氣和的話題:詢問起保爾的家庭和工作。

保爾不知不覺地一一而又詳盡地回答了這位姑娘,甚至忘掉了自己想要離開的念頭。

“請問,您為什么不繼續(xù)上學呢?”冬妮婭接著問。

“學校把我給攆出來了?!?/p>

“為什么呢?”

保爾臉紅起來。

“我在神父家的面團里撒了點煙末,就為這個,他們把我給開除了。那個神父可兇了,簡直不讓人活?!北柊岩磺卸几嬖V了她。

冬妮婭好奇地聽著。說著說著,保爾早已忘記了原先的拘謹,把她當作老相識,告訴她一切,甚至連哥哥至今未回的事情也和盤托出。他倆誰也沒注意到,他們坐在草場上友好而又熱烈地交談了好幾個小時。直到最后,保爾想起上班時間,只見他一躍而起說:

“糟糕,我上班到點了。光顧著聊天,把大事給忘了。我得趕回去燒鍋爐,達尼洛肯定在發(fā)火,”他不安地說,“好了,小姐,再見啦。我得火速趕回城去?!?/p>

冬妮婭也立刻站起身來,穿上外衣。

“我也該走了,咱們一起走吧。”

“這可不行,我得快跑,您哪能跟得上我呀。”

“為什么不行?咱們一起跑,比一比,看誰跑得快?!?/p>

保爾輕蔑地看了她一眼。

“賽跑,你哪能跟我比!”

“那就比試比試吧。咱們先從這兒走出去?!?/p>

保爾越過石頭,伸手拉了冬妮婭一把。他們一起來到一條通向車站的又寬又平的大道上。

冬妮婭已在大路中央站好。

“我們開始跑吧,一、二、三!跑!”冬妮婭像旋風一樣飛速向前。她那雙皮鞋后跟忽閃忽閃的,藍色的外衣隨風飄舞。

保爾在她后面緊緊追趕。

“要不了幾步就能追上?!彼聊ブ?。他跟在藍色外衣后面飛奔,可就是追不上,一直到大路盡頭,離車站不遠處才追上她。他猛沖上去,雙手緊緊地抓住冬妮婭的肩膀。

“抓住了,小鳥落網(wǎng)啦!”他氣喘吁吁,高興地喊著。

“快放開,疼死我了?!倍輯I掙扎著說。

兩人大口喘氣地站著,心怦怦直跳。冬妮婭由于一路瘋跑,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她,似乎無意識地,稍稍靠到保爾身上,并由此而覺得很親密。雖說這是瞬間一靠,卻讓人銘記在心。

“之前誰也沒能追上過我?!彼龗昝撍碾p手說。

他們立刻就分開了。保爾向冬妮婭揮了揮手中的帽子,向城里跑去。

當保爾打開鍋爐房門時,司爐工達尼洛已經在爐旁忙活起來,見到保爾,他轉過身來,氣呼呼地說:

“你還不如再晚點來。我這就替你生爐子,成不成?”

可是,保爾卻高興地拍拍他的肩膀,和氣地說:

“大爺,不著急,我這就把爐子生好?!彼⒖虅邮?,在柴堆旁忙活起來。

午夜時,達尼洛躺在柴堆上,像馬打響鼻一樣打起呼嚕,這時,保爾忙上忙下地給發(fā)動機各個部位加好油,忙完后用棉紗擦了擦手,從箱子里拿出《朱澤培·加里波第注8》第六十二卷,并埋頭讀起來。這本小說寫的是那不勒斯“紅衫軍”的首領加里波第的傳奇故事,他那無數(shù)次的冒險經歷深深吸引了保爾。書中寫道:

“她那雙美麗的藍眼睛含情脈脈地注視著公爵……”

“是的,她也有一雙藍眼睛,”保爾想起了冬妮婭,“她有點特別,和別的有錢人家的閨女不一樣,”他琢磨著,“而且跑起來像魔鬼一般快?!?/p>

就這樣,保爾一直沉浸在白天和冬妮婭邂逅的回憶中,沒聽見發(fā)電機發(fā)出愈來愈大的噪音。由于氣壓過大,整個發(fā)電機都在不停地震動,巨大的轉輪在瘋狂地飛轉,以至于水泥底座也跟著劇烈地顫動起來。

保爾朝壓力計瞄了一眼,發(fā)現(xiàn)指針已經越過紅色警戒線好幾度了。

“啊呀,糟了!”保爾從箱子上跳了下來,沖向排氣閥,將閥門轉了兩圈,于是,鍋爐房外面,一股熱氣從排氣管道口沖向河面,嘶嘶作響。他放下閥門,把傳動帶套在帶動水泵的輪子上。

這時,保爾回頭看了看達尼洛,只見他仍然張著大嘴酣睡,鼻子里不時地發(fā)出可怕的聲音。

不到一分鐘,壓力計的指針又回到了正常的位置。

和保爾分手后,冬妮婭就回家了。一路上,她回想著剛才和這個黑眼睛的少年相會的情景,而且連她自己也沒覺察到,這次相會竟然使她感到如此高興。

“他渾身充滿熱情和倔勁!他完全不像我原先想象的那般粗魯。不管怎么說,他根本不像那些流著鼻涕的中學生……”

他是另一種類型的人,來自另一個環(huán)境,這環(huán)境是她至今沒接觸過的。

“他是可以調教好的,”她暗自盤算著,“想必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友誼?!?/p>

回到家,冬妮婭看見麗莎、涅麗和維克多他們坐在花園里。維克多在看書??礃幼?,他們都在等她。

冬妮婭同他們打過招呼后便坐到長凳上。他們開始閑聊起來。維克多見縫插針地挪到冬妮婭身邊,悄悄地問:

“那本小說您看完了嗎?”

“啊呀,那本小說,”冬妮婭這才想起來,“我把它……”她差點說漏嘴,說把書忘在湖邊了。

“您喜歡嗎?”維克多凝視著冬妮婭。

冬妮婭稍加思量。只見她用鞋尖在沙地上慢慢地畫了一個神秘的圖形,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瞥了維克多一眼,說:

“不,不喜歡。我現(xiàn)在開始讀另一本書了,比您的那本書更有意思?!?/p>

“是嗎?”維克多自覺無趣地拉長聲音問,“那作者是誰呀?”

“沒有作者……”

“冬妮婭,快讓客人到房間里來坐吧,茶已經準備好了。”冬妮婭的母親站在陽臺上喊。

冬妮婭手挽著兩個小姑娘的手走進屋里,維克多跟在后面,絞盡腦汁地思索著冬妮婭剛才所說的那番話,可還是弄不明白個中意思。

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初次的情感悄然闖入這個年輕的鍋爐工的生活。這一情感是那樣新鮮,那樣難以名狀,而又那樣激動人心。它使這個充滿反叛的倔強少年心神不寧起來。

冬妮婭是林務官的女兒。但在保爾看來,林務官和律師都是一丘之貉。

出身貧寒并在饑餓中成長起來的保爾,對他所理解的那些富人都懷有敵意。而他對自己目前所產生的這種情感也不能說毫無戒備和疑慮。他知道冬妮婭和石匠的女兒加洛奇卡不一樣,加洛奇卡是自己人,她樸實而又善解人意,冬妮婭卻不同,不值得那么信任,雖然她長得漂亮,受過良好的教育,但,只要她敢于嘲笑和歧視他這個鍋爐工,那他就隨時予以堅決反擊。

保爾已經有一個星期沒見到林務官的女兒了。于是他今天決定到湖邊去看看。他有意從她家路過,寄望于能碰上她。他沿著花園的柵欄慢悠悠地走著,走到柵欄的盡頭,終于看見那熟悉的水手服。他撿起柵欄下的一顆松果,扔向她那件白色的上衣。冬妮婭聞聲立刻轉過身來。發(fā)現(xiàn)保爾后,連忙跑到柵欄跟前。只見她滿心歡喜地笑著,并把手伸給他:

“您到底還是來了,”她興沖沖地說,“這么長時間,您跑到哪兒去了?我又到湖邊去過一趟,我把書忘在那兒了。我曾想您一定會來的??煺堖M,到我家花園里來?!?/p>

保爾搖了搖頭,說:

“不進去了?!?/p>

“為啥呀?”她驚詫地翹了翹眉毛。

“您父親,萬一見到我,會罵人的。因為我,您也可能被訓。到時會說,干嗎把這樣的傻小子往家?guī)а健!?/p>

“您盡胡說,保爾,”冬妮婭有些生氣了,“快進來吧,我父親從不訓我,不信,等會兒您自己瞧??爝M來吧?!?/p>

說著,她跑過來打開花園門,保爾跟在她身后猶豫不決地走了進去。

“您喜歡看書嗎?”當他們來到一張桌腿嵌在地里的桌旁,她問道。

“非常喜歡?!北柫⒖袒钴S起來。

“您所看過的書中,最喜歡哪一本?”

保爾想了一下,說:

“《朱澤巴·加里波第》。”

《朱澤培·加里波第》,”冬妮婭馬上糾正他說,接著又問,“您非常喜歡這本書嘍?”

“是的,我已經讀到第六十八卷了。每次領到工資,就去買五本。加里波第真了不起!”保爾贊賞地說,“是條漢子!我挺佩服這種人!他同敵人打了那么多仗,每次都是他獲勝。他游歷過所有的國家!唉,要是他現(xiàn)在還活著,我一定投奔他。他把手工業(yè)者組成集團公司,總是為窮人而戰(zhàn)斗。”

“您想看看我們家的私人藏書室嗎?”冬妮婭問他。說著便拉起他的手。

“這可真不行,我不去屋里?!北栆闳痪芙^。

“您干嗎這么固執(zhí)?抑或害怕?”

保爾瞅瞅自己這雙光著的兩只腳,實在太臟了。他撓了撓后腦勺說:

“您爸媽不會把我攆出去吧?”

“您要再瞎說,我可真要生氣了?!倍輯I發(fā)火了。

“那好吧,列辛斯基家是不會讓我們這些人進屋的,有話只許在廚房里說。有一次,有事去他們家,涅麗就沒讓我進屋。鬼知道她是什么心思,大概是怕我弄臟地毯吧?!北栒f著說著,自己笑了起來。

“進吧,進吧?!倍輯I推著他的肩膀,友好地把他推到陽臺上。

冬妮婭帶他穿過飯廳,來到書房。房間里有一個很大的橡木書櫥。冬妮婭打開櫥門。保爾看見里面有數(shù)百本書整整齊齊地排列著。他生平第一次看到這么多的私人藏書,真讓他驚嘆不已。

“我這就給您找一本您感興趣的書,但您得答應我,以后常上我家來借書看,可以嗎?”

保爾興致勃勃點點頭,說:

“我就是愛看書?!?/p>

他們在一起待了好幾個小時,既輕松又愉快。冬妮婭還把他介紹給自己的媽媽。事情并非像他事先想象的那么可怕,而且冬妮婭的母親給保爾留下的印象也挺好。

妮婭還把保爾領進自己的房間,讓他看看自己的書籍和課本。

梳妝臺邊上立著一面不大的鏡子,冬妮婭把保爾拉到鏡子跟前,笑著對他說:

“為什么您的頭發(fā)亂糟糟的,跟野人頭發(fā)似的?您從來不剪頭,也不梳頭?”

“頭發(fā)長了剪掉就完了,還叫我怎么辦?”保爾羞答答地辯解說。

冬妮婭笑著拿起梳妝臺上的梳子,三下兩下就把他那亂蓬蓬的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

“瞧見沒,立馬判若兩人,”她端詳著保爾說,“頭發(fā)就該經常梳理,不然就像個野人似的?!?/p>

冬妮婭還挑剔地看了看他身上那件灰不溜秋的襯衣和磨破的褲子,但沒再說什么。

保爾憑眼神發(fā)覺自己這身穿戴很不得體,并為此而感到憋屈。

臨別時,冬妮婭再三邀請他常來她家,并同他約好過兩天他倆一起去釣魚。

只見保爾一個跳躍,從窗口跳到花園里,免得再穿過房間,碰見冬妮婭的母親。

阿爾焦姆出走后,柯察金家的生活越來越拮據(jù),光靠保爾的工錢遠遠不夠開銷。

瑪利亞·雅科夫列夫娜決定跟小兒子商量商量,她想出去找點零活干干,正好列辛斯基家需要雇個保姆??墒?,保爾說什么也不同意。他說:

“不行,媽。我可以再找份活干。鋸木廠正需要人手搬運木板,我去那里干半天就夠咱倆花銷了。你可千萬別出去干活,要不,阿爾焦姆可要怪罪我了。他準得埋怨我,說我沒能耐,還讓媽媽外出打工。”

母親苦口婆心地勸說讓她去打工,但保爾執(zhí)意不肯,她只好作罷。

第二天,保爾就來到鋸木廠干活了。他的任務就是把鋸好的木板分開擺放好,以便晾干。他在那里遇見兩個熟人,一個是小學同學米什卡·列夫丘科夫;另一個是萬尼亞·庫利紹夫。保爾和米什卡一起干計件活,工錢相當高。他白天在鋸木廠干活,晚上再到電站上班。

到了第十天,保爾給母親帶回來他所掙來的工錢。遞給母親時,只見他尷尬地原地踏了幾步,最后開口對母親說:

“媽,給我買件襯衣唄,藍色的,你記得的,就像去年穿的那件。用一半工錢就夠。別擔心,我還會再掙,你看,我身上這件太舊了?!北柸绱松壳榈卣f,心里又覺得要求有點過分。

“那是當然,那是當然,我給你買,寶貝,馬上就去買布,明天就給你縫上??刹皇锹?,連件新衣服都沒?!彼郎厍槊}脈地望著兒子說。

保爾來到理發(fā)店門口駐足。他摸了摸衣兜里的一盧布,進了門。

理發(fā)師是個機靈的小伙子,見有人進來,便立刻朝座椅點頭示意說:

“請坐!”

保爾坐到一張寬大而又舒適的椅子上,從鏡中看見一張狼狽而又不知所措的面孔。

“剪分頭嗎?”理發(fā)師問。

“是的,哦,不不,剪個普通的就行。你們管這個叫什么來著?”保爾一下子說不明白,只好做了無奈的手勢。

“明白。”理發(fā)師笑了起來。

一刻鐘后,保爾渾身是汗,疲憊不堪地走出理發(fā)店,但頭發(fā)剪短了,顯得整齊干凈。他那一頭亂發(fā)可花了理發(fā)師不少工夫,終于讓梳子和水給制服了,現(xiàn)在他的頭發(fā)平平整整的。

保爾走在大街上,輕松地喘了一口氣,然后把帽子壓得低低的。

“媽媽看見,會說什么呢?”

這天,保爾失約了,沒去釣魚,這可氣壞了冬妮婭。

“這個小鍋爐工實在不靠譜?!彼氲竭@就很惱怒,可保爾一連好幾天都沒露面,她又覺得很寂寞。

這天,她正打算出門散散步,這時她母親推開房門,走進她的房間對她說:

“冬妮婭,客人來了,讓他進來嗎?”

保爾依門而立,冬妮婭簡直認不出來了。

他穿著一身新衣服,藍襯衫,黑褲子。皮鞋也擦得锃亮锃亮的,還有,冬妮婭第一眼就看出,他理了發(fā),不再是一頭亂發(fā)。一句話,這個黑黢黢的小鍋爐工完全變了樣。

冬妮婭本想說幾句驚訝之語,但又不想再為難這個已經發(fā)窘的少年,于是,裝著沒看見這一蛻變。

她轉而責備起他,說:

“您真好意思!為什么沒來釣魚?您就這樣堅守諾言的?”

“這些天我一直在鋸木廠干活,脫不開身?!?/p>

他沒好意思說,為了買新衣新褲,這些天他干活累得連腰都直不起來。

不過,好在冬妮婭也猜想到了,她對保爾的惱怒頓時也就煙消云散了。

“走,咱們到池塘邊去散散步吧!”她提議,于是,他們穿過花園,朝大路走去。

保爾已經把冬妮婭當作朋友,并把自己的最大秘密——從德國中尉那里偷來的手槍,告訴了她。他還約她近日一起到森林深處去打槍。

“恕我直言,你可別出賣我哦?!蓖蝗婚g,他對她以“你”相稱。

“無論何時何地,我絕不向任何人出賣你。”冬妮婭鄭重地答應說。

注6 納德松(18621887):俄國詩人。

注7 保夫卡:保爾(Павел)的小名Павка。為讀者閱讀方便起見,原文中其他出現(xiàn)“Павка”之處,沒有特殊,一般都譯成“保爾”。

注8 朱澤培·加里波第(18071882意大利資產階級革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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