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激烈而又尖銳的階級斗爭席卷了整個烏克蘭。越來越多的人拿起了武器，每次戰(zhàn)斗都有新人加入。

對于小市民來說，過去那種安寧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復返。

轟隆隆的炮聲像暴風雨一樣震撼著破舊的小屋，小市民們蜷縮在地窖底下，或躲避在自己挖的塹壕里。

形形色色的彼得留拉匪幫巨浪一般沖擊著全?。捍蟠笮⌒〉念^目以及種種派別——什么戈盧勃派、阿爾漢格爾派、安格爾派、戈爾吉派等，數(shù)不勝數(shù)。

舊時的軍官、烏克蘭左右兩翼社會革命黨黨徒，所有這些不怕死的冒險分子聚集成一幫烏合之眾，都宣稱自己是首領(lǐng)，有時還打著彼得留拉的黃藍旗號，盡一切可能和力量來奪取政權(quán)。

“頭號首領(lǐng)彼得留拉”的師團就是由這些五花八門的匪幫，再加上地主富農(nóng)和科諾瓦利茨匪首指揮下的加利茨地方攻城部隊組成的。紅軍游擊隊則不斷沖殺這群由社會革命黨黨徒和富農(nóng)組成的渣滓，于是，整個大地在千軍萬馬的馬蹄下和車輪下顫抖。

在那動蕩的一九一九年四月，一個嚇得半死的、魂飛魄散的小市民，早上起來，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睛，推開自家的窗戶，慌慌張張地詢問那些比他早起的鄰居：

“阿夫托諾姆·彼得洛維奇，今天城里誰掌權(quán)？”

阿夫托諾姆·彼得洛維奇一邊系著褲帶，一邊東張西望，提心吊膽地回答道：

“我不知道呀，阿法納斯·基里洛維奇。深夜來了一幫人。等等看吧。如果被搶劫的是猶太人，那準是彼得留拉的人。要是聽到喊‘同志’的，那一聽，也就知道了。我這不是也在看，看看外面到底掛誰的像，可別弄錯了，要不，可要吃苦頭的，您知道嗎，隔壁的格拉西姆·列昂季耶維奇，就是因為沒弄清，糊里糊涂地把列寧像掛了出去，碰巧來了三個人，沒想到他們是彼得留拉的手下。他們看見列寧像，就直奔主人！好家伙，一連抽了他二十鞭子，一邊打還一邊罵：‘好你個共黨分子，狗雜種，看我不抽你的筋，扒你的皮?！療o論他如何辯解，怎么哭喊，都無濟于事?！?/p>

正聊著，沿著公路來了一群荷槍實彈的人，他倆見了立刻關(guān)上窗戶，藏起身來。日子不太平啊……

工人們心懷仇恨地望著彼得留拉匪幫的黃藍旗。他們手無寸鐵，無力抵抗“烏克蘭獨立運動”這股沙文主義的逆流，只有當路過的紅軍部隊擊退彼得留拉匪幫的四面圍攻，并像楔子一般殺入城中時，他們才活躍起來。市政大樓的樓頂上高高飄揚著心愛的紅旗，但一兩天后，紅軍部隊撤離了，黑暗又反撲過來。

眼下，城里當政的是戈盧勃上校，他是第聶伯河左岸軍團的“光榮與驕傲”。

昨天，他那支兩千個亡命徒組成的隊伍氣勢洶洶地開進城。上校老爺騎著一匹高大的黑馬，走在隊伍的前列。盡管四月的太陽已經(jīng)很暖和，但他依然披著高加索斗篷，頭戴扎波羅什哥薩克紅頂羊皮帽，里面穿著一件切爾克斯長袍，還佩帶一把短劍和一把鑲銀馬刀，一身全副武裝。

戈盧勃上校老爺是個美男子：黑黑的眉毛，白白的臉，由于酗酒，臉色白里透著微黃。他嘴里總是叼著煙斗。革命前，上校老爺在一家糖廠的種植園里當農(nóng)藝師，但是那種生活對他來說實在太寂寞，與哥薩克頭目的顯赫地位簡直不可比擬。于是，這位農(nóng)藝師趁全國洪水泛濫之際，浮游上岸，搖身一變，成了戈盧勃上校老爺。

為了歡迎新進的隊伍，城里唯一的一家劇院舉行了盛大的晚會。彼得留拉知識界的“精英”全都出席了這場晚會，他們當中有：幾位烏克蘭的教師、神父的兩個女兒——大女兒大美人阿尼亞和小女兒濟娜，幾位小地主，亦即波托茨基伯爵從前的管家，還有一些自稱“自由哥薩克”的一群小市民以及烏克蘭社會革命黨黨徒。

整個劇院擠得滿滿的。女教師們、神父的女兒們和小市民太太們身穿鮮艷的、繡著花的烏克蘭民族服裝，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身珠光寶氣，五顏六色，四周環(huán)繞著一群響著馬刺聲的軍官，這些軍官活像從古畫上臨摹下來的扎波羅什哥薩克。

軍樂隊奏響了樂曲。舞臺上正在慌忙地準備上演《納扎爾·斯托多利亞》。

突然間停電了。消息很快傳到司令部上校老爺那里。上校老爺正打算光臨今天的晚會，為晚會爭光助興。聽了其副官沙俄陸軍少尉帕利亞內(nèi)查——其實就是前陸軍少尉波梁釆夫——的報告后，不以為然但又斬釘截鐵地下令說：

“就是死你也得把燈給我整亮嘍，還不快去找電工，讓他發(fā)電。”

“是，上校閣下?！?/p>

帕利亞內(nèi)查沒死，他找到了三個電工。

一小時后，他的兩個士兵押著保爾來到電站。另一個電工和機務員也是同樣的辦法找到的。

帕利亞內(nèi)查簡單明了地說：

“七點前要是還沒電，我就把你們仨統(tǒng)統(tǒng)吊死在那里！”他指著鐵路上的電線桿子說。

這個簡短而又果斷的命令果然奏了效，到了指定的時間，燈亮了。

當上校老爺帶著他的情婦到達劇場時，晚會進入了高潮。上校的情人是他的房東酒店老板的女兒，她胸部豐滿，一頭淺褐色的頭發(fā)。

酒店老板很有錢，把女兒送到省城中學念過書。

等到他們在前排貴賓席落座后，上校老爺便示意開演，于是，帷幕立刻拉開，只見導演的背影匆忙跑進后臺。

演出過程中，出席晚會的軍官們和自己的太太們在酒吧間里大吃大喝，這里有神通廣大的帕利亞內(nèi)查弄來的頭等好酒和他強征來的各種美味。到演出結(jié)束時，他們個個喝得酩酊大醉。

這時，只見帕利亞內(nèi)查縱身跳上舞臺，裝腔作勢地揮了揮手，用烏克蘭語說：

“諸位先生，現(xiàn)在開始跳舞！”

大廳里立刻響起一片掌聲。為了騰出大廳，觀眾們都走到院子里，好讓那些擔任警衛(wèi)的士兵們搬出椅子。

半小時后，劇場里人聲鼎沸，一片喧鬧。

喝得醉醺醺的彼得留拉軍官們和當?shù)啬切岬脻M臉通紅的美人們瘋狂地跳著戈帕克舞。他們使勁地跺著腳，震得這座舊劇場的四壁發(fā)顫。正在這時，一個騎兵隊正從磨坊那邊朝城里奔來。

城郊守有彼得留拉部隊的機槍崗哨。哨兵發(fā)現(xiàn)正在靠近的騎兵，立刻警覺起來，急忙撲到機槍跟前，嘩啦一聲推上槍栓。一聲尖利的叫喊劃破沉寂的夜空：

“站住，什么人？”

黑暗中兩個模糊的人影走上前來，其中一個走進崗哨，用酒后破鑼聲喊道：

“我是帕夫柳克首領(lǐng)，后邊是我的人馬，你們是戈盧勃的人吧？”

“是的?！币粋€軍官迎上前說。

“把我的人馬安頓在哪兒？”帕夫柳克問。

“我馬上打電話請示司令部?！闭f完，那軍官走進了瞭望室。

一分鐘后，他走了出來，下令道：

“弟兄們，上面有令，撤下機槍，給帕夫柳克大人讓道?！?/p>

帕夫柳克見劇院門口燈火輝煌，人來人往，便勒住韁繩停了下來。

“喲呵，這兒挺熱鬧啊?！彼D(zhuǎn)身對身邊的哥薩克大尉說，“下馬吧，古科瑪奇，咱們也來樂樂。這兒有的是小妞，挑幾個可心的玩玩，”接著，他喊了一聲，“喂，斯塔列日科！你安排弟兄們到各家住下。我們就在這兒了。護衛(wèi)隊隨我?！敝灰娝粋€翻身，笨拙地跳到地上，馬被他推搡得直晃。

這時，兩名彼得留拉衛(wèi)兵擋在劇院門口，說：

“票呢？”

帕夫柳克輕蔑地掃了他們一眼，肩膀一推，把一個衛(wèi)兵推搡到一邊。他身后的十二個護衛(wèi)隊員跟著他魚貫而入。他們的馬留在原地，拴在柵欄上。

這些新來乍到的人流立刻引起場內(nèi)觀眾的注意。帕夫柳克那高大的身軀特別顯眼，他上半身穿著高檔呢料軍官制服，下半身穿著藍色近衛(wèi)軍褲子，頭上戴著一頂毛茸茸的高加索皮帽，肩上斜挎著一支毛瑟槍，衣兜里還露出一顆手榴彈。

“這人是誰？”正在圍觀跳舞的人們交頭接耳地問，他們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觀賞戈盧勃的副官跳的風雷舞。

他的舞伴正是神父的大女兒。只見她極度興奮，飛快地旋轉(zhuǎn)著，裙子像扇子一樣旋展開來，下身那絲織的三角褲衩暴露無遺，四周的軍官們看得心里直癢癢。

帕夫柳克橫沖直撞地擠開人群，走到舞場中間。

帕夫柳克眼睛迷糊地盯著神父女兒的大腿，舌頭舔舐著干燥的嘴唇，然后，又從人群中擠出來，徑直朝樂隊走去，走到舞臺的燈旁站下，揮了一下馬鞭，喊道：

“給我來一曲戈帕克舞曲！”

樂隊指揮沒理睬他。

帕夫柳克揚起馬鞭，朝樂隊指揮的后背猛抽了一鞭。指揮倏地跳起來，像是被馬蜂蜇了似的。

音樂隨即停了下來，全場頓時鴉雀無聲。

“太放肆啦！”酒店老板的女兒見勢火冒三丈，說，“你可不能讓他在此撒野?！彼窠?jīng)質(zhì)地抓住坐在身旁的戈盧勃的胳膊。

戈盧勃憤怒地站立起來，一腳踢開面前的椅子，三步就到了帕夫柳克跟前，怒目相視。他一眼就認出了帕夫柳克。當年就是他同戈盧勃在縣城爭奪地盤，戈盧勃正要找他算算這筆舊賬。

一周前，也就是這個帕夫柳克曾用最卑鄙的手段暗算過戈盧勃上校老爺。

事情是這么回事：一周前，當戈盧勃的部隊同多次敗給他的紅軍部隊作戰(zhàn)正酣時，戈盧勃非但沒有從后面包剿布爾什維克，反而把部隊拉到一個小鎮(zhèn)上，干掉幾個紅軍崗哨，輕而易舉地占領(lǐng)了小鎮(zhèn)。然后，在小鎮(zhèn)四周拉起警戒，大肆發(fā)動搶劫。當然啦，作為彼得留拉的“嫡系”部隊，他們搶劫的是猶太人。

恰恰就在此時，紅軍部隊把戈盧勃的右翼打得一敗涂地，然后就撤走了。

眼下，這個卑鄙無恥的騎兵大尉又闖到這里，竟敢當著他上校老爺?shù)拿鎰邮执蛩臉逢犞笓]。這可不行，豈能善罷甘休。戈盧勃心里很明白，如果現(xiàn)在不殺殺這個狂妄的小頭目的威風，往后他在部下的心目中就會威信掃地。

他倆虎視眈眈地對峙了片刻。

戈盧勃一只手緊握馬刀柄，另一只手去掏口袋里的手槍，大聲呵斥道：

“混蛋！你竟敢打我的手下！”

帕夫柳克的手慢慢地移向槍套。

“冷靜點，戈盧勃大人，冷靜點，小心栽跟斗。別揭瘡疤，我也不是好惹的。”

這實在讓人忍無可忍。

只聽見戈盧勃大吼一聲：

“把他們都給我抓起來，拖出去，每人二十五鞭，給我狠狠地抽！”

戈盧勃手下的軍官們頓時像獵犬似的從四面八方撲向帕夫柳克那群人。

“砰”的一聲，仿佛電燈泡摔在地上，原來有人放了一槍。隨即，雙方像兩群野狗一般廝打在一起，用馬刀相互亂砍，你揪我的頭發(fā)，我掐你的脖子。嚇破膽的女人們，像豬崽子般咿咿直叫，四處逃竄。

數(shù)分鐘后，帕夫柳克一伙丟槍卸甲，被拖到院子里，然后又被扔到大街上。

帕夫柳克被打得臉青鼻腫，羊皮帽子丟了，手槍也沒了，他氣急敗壞，全然失態(tài)。帶著他的手下人，飛身上馬，沿著大街飛奔而去。

晚會不歡而散。事態(tài)發(fā)生之后，誰也無心接著尋歡作樂。女人們更是堅決拒絕跳舞，要求送她們回家?？墒?，戈盧勃執(zhí)意不肯。

“誰也別想離開劇院，衛(wèi)兵把門封?。　彼铝畹?。

帕利亞內(nèi)查立刻執(zhí)行命令。

劇場里一片喧嘩，戈盧勃對此直接回答道：

“女士們，先生們，讓我們跳個通宵?，F(xiàn)在我?guī)ь^跳個華爾茲?！?/p>

樂隊又奏起了樂曲，但是舞還是沒跳成。

上校同神父的女兒還沒跳完一圈，哨兵跑進來叫喊：

“不好了，帕夫柳克他們把劇院給包圍了！”

舞臺邊上的一扇臨街窗戶的玻璃突然嘩啦一聲被打得粉碎，只見一挺機槍的槍筒像豬鼻似的伸了進來。槍筒忽左忽右地擺動著，好像在搜索和瞄準劇場里逃竄的人群。為了躲避這個可怕的魔鬼，大家一齊擁擠到劇場大廳中央。

帕利亞內(nèi)查朝著頂棚上那只千瓦燈泡開了一槍，燈泡炸開了，碎玻璃像雨點似的散落在人們身上。

頃刻間，場內(nèi)一片漆黑。街上傳來了嚎叫聲：

“里面的人都給我滾出來！”隨后便是一連串下流的罵聲。

戈盧勃急得團團轉(zhuǎn)，竭力想把驚慌失措的軍官們集合起來。場內(nèi)女人們歇斯底里的尖叫聲、場外的罵喊聲和槍聲匯成一片難以置信的混亂。這時，誰也沒料想到帕利亞內(nèi)查像條泥鰍似的悄悄地從后門溜到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并朝著戈盧勃司令部的方向跑去。

半小時后，城里展開了一場激烈的槍戰(zhàn)。步槍的啪啪聲和機槍的噠噠聲，打破了夜的靜寂。嚇得魂不附體的小市民們從熱乎乎的被窩里跳出來，撲到窗前探頭觀望。

槍聲漸漸平息下來，只有城郊那邊還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犬吠一般的機槍聲。

槍戰(zhàn)停止了，東方露出了魚肚白……

城里有個傳聞不脛而走，說是即將有一場大洗劫。消息傳到了猶太居民區(qū)。那是個貧民窟，房子東倒西歪，又矮又窄，與其說是房子，不如說是盒子，搭建在河岸邊。猶太貧民們就居住在這擁擠不堪的地方。

謝遼莎·勃魯扎克在印刷廠供職已經(jīng)兩個年頭了，廠里的排字工和其他工人都是猶太人。謝遼莎和他們相處和睦，親如一家。全體工人團結(jié)一致，共同對付那個大腹便便、自鳴得意的老板布倫斯坦。廠里老板和工人之間一直進行斗爭。老板總想拼命多掙錢，少開支，基于此，工人們多次舉行罷工，每次罷工一停產(chǎn)就是兩三個星期。廠里總共有十四名工人，謝遼莎最小，那也得一天開機印刷十二個小時。

今天，謝遼莎發(fā)覺工人們的情緒不對。最近幾個月一直是兵荒馬亂的，廠里經(jīng)常一單接一單。印的全是哥薩克“大首領(lǐng)”的告示。

身患肺病的排字工孟德爾把謝遼莎叫到一個角落里。

只見他憂心忡忡地望著謝遼莎，說：

“你知道嗎，城里又將開始大洗劫了？”

謝遼莎大為吃驚地看了他一眼，說：

“不知道呀，沒聽說。”

孟德爾把那只又瘦又黃的手搭在謝遼莎肩上，父親般地，用充滿信賴的口吻對他說：

“大洗劫即將來臨，這已成定局。猶太人又要遭殃了。我就想問問你，愿不愿意在大難中幫幫大伙兒？”

“當然愿意，只要我能辦到。你說吧，孟德爾，要我做什么？”

排字工人們都在傾聽他倆的談話。

“謝遼莎，我的好小伙，我們信得過你。況且，你爸也是工人。你現(xiàn)在趕快回家，和你父親商量商量，看他是否愿意收留幾個老人和婦女，我們這邊盡早商定誰去你們家躲藏。然后，你再和家人商量一下，看看誰家還能藏人。這幫匪徒暫時還不會動俄羅斯人?？烊グ桑x遼莎，時間不等人啊?！?/p>

“好，孟德爾，你放心，我馬上去保爾和克利姆卡家一趟，他們兩家一定會收留你們的?！?/p>

“等一等，”孟德爾急忙打住謝遼莎，他有所擔心地說，“保爾和克利姆卡是什么人？你很了解他們嗎？”

謝遼莎胸有成竹地點點頭，說：

“瞧你說的，當然很了解啦。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保爾·柯察金，他哥哥是個鉗工?！?/span>

“啊，原來是柯察金，”孟德爾這才放心，“我認識他，我們曾在一個房子里住過。他很可靠。那就去吧，謝遼莎?？烊タ旎兀o我個回話?！?/p>

謝遼莎飛快地跑了出去。

戈盧勃和帕夫柳克雙方發(fā)生沖突之后的第三天，大洗劫便開始了。

那天，帕夫柳克被打敗了，被趕出了城。他夾著尾巴溜到一個小鎮(zhèn)上，并占領(lǐng)了那個地方。夜戰(zhàn)中他損失了二十幾人，而戈盧勃方面的損失也差不多。

死者的尸體被匆忙運到墓地，當天就埋了，也沒舉行葬禮，因為這種事本身就沒有什么可炫耀的。兩個首領(lǐng)一見面，就像瘋狗似的撕咬起來，死了人下葬還大搞排場，實在不成體統(tǒng)。帕利亞內(nèi)查宣稱帕夫柳克是赤匪后，本想大搞排場，但遭到以瓦西里神父為首的社會革命黨人的反對。

那天夜里的沖突在戈盧勃的部隊里引起了不滿，尤其是警衛(wèi)連，因為這個連損失最慘。為了打消他們的不滿情緒，提高士氣，帕利亞內(nèi)查建議戈盧勃讓部下“消遣”一下，他所指的就是大洗劫。他極力向戈盧勃證明這樣做是非常必要的，不然，就沒法消除部隊里的不滿情緒。上校本不打算在他和酒店老板的女兒舉行婚禮前打破城里的平靜，但迫于帕利亞內(nèi)查的威脅只好同意了。

說的也是，戈盧勃上校老爺既然已經(jīng)加入社會革命黨，再來這一手，似乎有點不夠意思。他的敵手也會乘機詆毀他，說他戈盧勃是個暴徒，并且還會在他的“頂頭上司”面前說三道四。好在他戈盧勃目前很少依賴“頂頭上司”，他的一切生活來源全靠自己隊伍的沖鋒陷陣換來。其實，“頂頭上司”他自己也很清楚，他手下那幫兄弟都是吃干飯的，甚至他自己因為財政困難多次下來征收來自所謂沒收來的錢財。至于說他戈盧勃是個暴徒，這早已名聲在外，再說幾次也不多。

大清早便動手搶劫了。

破曉時分，整個小城籠罩著灰蒙蒙的煙霧。猶太居民區(qū)的街道空蕩蕩，死氣沉沉，仿佛泡了水的麻布，把歪歪扭扭的小房子編織在一起。家家戶戶的窗戶上都掛著窗簾，插上窗板，屋里沒有一絲亮光。

從外面看，屋里的人都沉浸在黎明前的睡夢中，其實，誰也沒睡。全家人都穿著衣服，擠在小小的房間里，等待即將到來的災難，只有孩子們，啥也不明白，躺在母親的懷里，無憂無慮地酣睡著。

這天早上，戈盧勃的衛(wèi)隊長薩洛梅加，黑黑的，臉長得像吉普賽人，腮幫上還留有一個刀疤，叫了很長時間才把戈盧勃的副官帕利亞內(nèi)查叫醒。

副官好不容易才醒過來。一枕癡夢讓他無法擺脫。夢中一個青面獠牙的駝背惡魔用他那利爪深深地掐住他的喉嚨一直不撒手，折騰了他一宿。最后，他抬起疼痛欲裂的腦袋，終于明白過來，原來是薩洛梅加在叫他。

“快起床吧，你這個瘟神！”薩洛梅加抓住他的肩膀直搖晃，“已經(jīng)很遲了，該動手啦！你最好再多喝點?！?/p>

帕利亞內(nèi)查總算完全醒透了，坐了起來，胃疼使他皺緊眉頭，吐了一口苦水。

“什么該動手了？”他無精打采地盯著薩洛梅加。

“還能什么？你忘了，去宰猶太佬呀？”

帕利亞內(nèi)查這才想起：是哦，怎么把這事給忘了。都怪上校，昨天帶著未婚妻和一群酒鬼溜到近鄉(xiāng)喝酒，他們一個個喝得爛醉如泥。

屠宰期間，戈盧勃最好不在城里。這樣，以后就可以說，這是他不在時所發(fā)生的誤會，這期間，帕利亞內(nèi)查完全來得及圓滿完成這一切。你別說，這個帕利亞內(nèi)查，還真是玩“消遣”的行家里手。

只見帕利亞內(nèi)查往頭上澆了一桶冷水，霎時間，他的想象力全然恢復。他在司令部東奔西跑，忙活了一陣，并下達了一大串命令。

警衛(wèi)連已經(jīng)上了馬。神機妙算的帕利亞內(nèi)查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又下令設置崗哨，切斷工人住宅區(qū)和車站通往城區(qū)的道路。

于是，列辛斯基家的花園里架起一挺機槍，監(jiān)視大路。

萬一工人們試圖干擾，就用機槍對付他們。

一切安排就緒之后，帕利亞內(nèi)查和薩洛梅加才翻身上馬。

剛要出發(fā)的時候，帕利亞內(nèi)查又突然想起一件事，立即下令道：

“站住，差點忘了大事。帶上兩輛大車，咱們得想法給戈盧勃弄點禮物回來才是，嗬，嗬，嗬……這第一件東西嘛，按照慣例歸司令。這第一個婆娘嘛，哈，哈，哈，那可得歸我這個副官啦。明白嗎，傻瓜？”這后一句話是說給薩洛梅加聽的。

薩洛梅加朝他瞪了一眼黃珠子，說：

“有得是?！?/p>

隊伍沿著大路開拔了。副官和薩洛梅加走在最前頭，緊隨其后的是不成隊形的警衛(wèi)連。晨霧散去。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座兩層樓房，樓前掛著一個生銹的招牌，上面寫著“福克斯百貨商店”。帕利亞內(nèi)查勒馬停下。

他那匹細腿灰色母馬抬起馬蹄不安地擊打街石。

“得，托上帝的福，咱們就從這兒開始吧?！迸晾麃唭?nèi)查邊說，邊翻身下馬。

“喂，弟兄們，下馬吧！”他轉(zhuǎn)身對圍上來的衛(wèi)兵們說，“好戲馬上開場，各位，記住，殺人放火先別干，以后有機會。婆娘嘛，如果不是急不可耐，也別急著上，還是等到晚上再上?！?/p>

有一個衛(wèi)兵齜牙咧嘴地反駁說：

“少尉大人，此話怎講？要是兩廂情愿呢？”

周圍的人聽了哄堂大笑。帕利亞內(nèi)查望了說話者一眼，不無稱道地說：

“當然啦，要是兩廂情愿，那就上好了。誰也無權(quán)禁止這事。”

說完，只見帕利亞內(nèi)查走到大門緊閉的商店門前，使勁朝門踢了一腳。但結(jié)實的橡木大門紋絲不動。

這里可不是下手之處。副官手握軍刀，繞過墻角，朝?？怂棺≌T口走去。薩洛梅加緊跟在后面。

屋里只有三個人，他們早就聽到街道上馬蹄聲，當馬隊來到店鋪門前，隔墻傳來說話聲時，他們的心臟仿佛蹦出心房，身子如僵硬一般。

財主?？怂棺蛱鞄е拮雍团畠禾映隽顺?，只留下女仆麗娃一人看守房子，這是一個寡言少語而又沒見過世面的十九歲女孩。?？怂箵乃蝗舜诳辗坷锖ε?，建議她把自己的二老接來三人一起同住，一直住到他回來。

起初，麗娃略有遲疑，但這個狡猾的商人便安撫她說，大洗劫興許不會發(fā)生，再說啦，他們能從窮人身上搶劫什么呢？等他回來時，一定送她一條裙子。

他們仨側(cè)耳傾聽門外的動靜，并且懷著僥幸心理：也許外面的人只是路過，或許是他們自己弄錯了，那些人是在別人家門口，說不定這只是錯覺而已。然而，店門口傳來了沉重的敲門聲，所有這些僥幸都隨之破滅。

滿頭銀發(fā)的老頭子佩薩赫，站在通往店鋪的門旁，一雙藍眼睛充滿孩子般的驚恐，正在默念禱告詞。他懷著全部信仰的熱忱祈求萬能的耶和華。他祈求上帝幫他免去這家的災難，可站在他身旁的老太婆竟沒能立刻弄清伴隨著禱告詞而來的是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麗娃趕忙跑到最里面的一間房，藏身于橡木制的大立柜后面。

猛烈而又粗野的敲門聲嚇得老兩口渾身哆嗦。

“開門！”擊打聲越來越猛烈，并夾雜著罵娘聲。

然而，兩老連抬手和拉門鉤的力氣都沒有。

門外，槍托雨點般地打在門上，閂著的門顫動起來，嘩啦一聲巨響，門被砸開了。

屋子里頓時擠滿了全副武裝的兵匪，他們四處翻箱倒柜。通往店鋪的門也被砸開了。兵匪們擁向那里，并打開了門閂。

洗劫隨之開始。

不一會兒，兩輛馬車裝滿了布匹、皮鞋以及各種物品，薩洛梅加安排人把貨物送往戈盧勃住宅，等他折回時，聽到屋里傳出一聲慘叫。

原來，帕利亞內(nèi)查提供完自己的搶劫餿主意后，便走進了房間。他那發(fā)綠的、夜貓似的眼睛掃視著三位，然后對兩位老人說：

“滾出去！”

但兩位老人一動沒動。

帕利亞內(nèi)查向前逼近一步，慢慢地從刀鞘里拔出馬刀。

“媽媽！”姑娘見此尖聲叫喊起來。這就是薩洛梅加所聽見的慘叫。

帕利亞內(nèi)查轉(zhuǎn)過身，面對聽到喊聲跑過來的士兵命令道：

“把他們給我拖出去！”他指著兩位老人。當兩個老人被強行推出房間時，帕利亞內(nèi)查對剛剛過來的薩洛梅加說，“你站在這兒，給我把住門，我和這姑娘說幾句話?！?/p>

佩薩赫老頭聽見屋里又是一聲慘叫，于是就朝房門沖過去?？墒?，迎面一記重拳打在他的胸口上，隨即撞到墻上。老頭子疼得喘不過氣來。這時，一向溫靜的老太婆托伊芭像母狼一樣撲向薩洛梅加，緊緊地抓住他。

“哎呀，放開她吧！你們這是干什么呀？”

托伊芭掙扎著要進房間，兩只枯瘦的手像鐵鉤子似的拼命抓住薩洛梅加的上衣，他居然掙脫不了。

緩過氣來的佩薩赫沖上來幫她。

“放過她吧！放過她吧！……哎呀，我可憐的女兒呀！”

他倆合力把薩洛梅加從門口推開，只見他兇相畢露地從腰間拔出手槍，用金屬槍柄狠狠地朝老頭白發(fā)蒼蒼的頭上砸了一下。佩薩赫一聲不吭地倒下了。

屋里又傳出了麗娃的尖叫聲。

匪徒們把急瘋了的托伊芭拖到街上，于是，街上立刻響起非人的叫喊聲和求救的吶喊聲。

屋里的尖叫聲突然沒了。

只見帕利亞內(nèi)查走了出來，他一手擋住剛要推門進屋的薩洛梅加，看也沒看他一眼，便對他說：

“別進去了，她已經(jīng)完了。我用枕頭把她捂得太嚴?！闭f著，他跨過佩薩赫老頭的尸體，一腳踩在一攤濃稠的血泊里。

“他媽的，出師不利?！彼а狼旋X地說了一句，就朝門外走去。

大家一聲不吱地跟著走了出去，他們身后，屋里地上和臺階上留下他們一串串帶血的腳印。

這時，大搶劫已經(jīng)遍布全城。匪徒們因為分贓不均而大打出手，如狼似虎地你爭我奪，甚至拔刀相見。到處都可見他們廝打的場面。

只見一幫匪徒們從一家酒吧滾出幾桶十維德羅注9的啤酒桶。

隨后，他們又挨家挨戶地搶東西。

無人奮起反抗。匪徒們翻遍了每個房間，每個角落也不放過，一個個滿載而歸，留在身后的是一堆堆破爛衣物和枕芯羽毛。白天只有兩個犧牲品——麗娃和她的父親。但是，接踵而來的夜里卻伴隨著更多不可避免的死亡。

天黑之前，匪徒們個個喝得醉醺醺的。獸性發(fā)作的彼得留拉匪徒們迫不及待地等待夜晚的到來。

黑夜更使他們肆無忌憚地放開手腳大干。在黑咕隆咚的夜幕下，他們更易于殺人。據(jù)說，豺狗也很喜歡黑夜，因為它們只能攻擊那些弱小的動物。

許多人都很難忘卻那可怕的三天兩夜。在這充滿血腥風雨的三天，多少生命毀于一旦，多少少年一夜白了頭，多少眼淚流成河，又有誰知道，幸存者要比死者更不幸，他們的心靈變得空落落的，留給他們的只是洗刷不盡的恥辱和痛苦、難以名狀的憂傷和失去親人的悲痛。狹窄的胡同里遍布著少女們的身子，她們受盡折磨和蹂躪后被拋在街頭路尾，她們有的蜷縮著身子、有的痙攣地伸著雙手，有的痛苦不堪地掙扎著……

這一天，只有溪邊鐵匠納烏姆的小屋里發(fā)生了一場激烈的搏斗，當匪徒們撲向他那年輕的妻子薩拉時遭到了猛烈的反抗。這個身強力壯的二十四歲的鐵匠，一身肌肉，全都是掄鐵錘煉就出來的，絕不讓自己的妻子受到傷害。

在這場短促而又兇猛的搏斗中，兩個彼得留拉匪徒的腦袋被砸成爛西瓜。怒不可遏的鐵匠不顧一切地捍衛(wèi)著他和妻子的性命，聞訊趕來的彼得留拉匪徒跑到溪邊與納烏姆展開持久的射擊戰(zhàn)。眼看納烏姆的子彈就要打光了，他把剩下的最后一顆子彈用在妻子身上，自己端起刺刀沖出門外去迎接死亡。他剛出現(xiàn)在第一級臺階上，密集的子彈就朝他掃射過來，只見他那沉重的身軀應聲倒下。

鄰村大戶農(nóng)家人騎著高頭大馬，把他們看中的好東西裝滿大車，然后，由他們在戈盧勃隊伍當差的兒子或親戚押送，來回兩三趟，就把東西全部運回鄉(xiāng)村。

謝遼莎幫著父親把印刷廠的半數(shù)人藏到自家的地窖里和閣樓上。他現(xiàn)在正要穿過菜園回家。忽然，他看見一個人沿著公路跑過來。

原來這是一個嚇得面無血色的猶太老頭。他身穿打滿補丁的上衣，光著頭，邊跑邊揮動著雙手，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他身后是一個騎著一匹灰馬的彼得留拉匪徒，眼看就要追上他了。只見那個匪徒彎著腰，舉起刀，正要砍向老頭。老頭聽到已經(jīng)逼近的馬蹄聲，立刻舉起雙手，仿佛在保護自己的腦袋。謝遼莎見此一個箭步，沖到馬跟前，用自己的身子護著老頭，并大聲喊道：

“住手，狗強盜！”

那個匪徒并不打算收手，順勢用刀背朝著這個金發(fā)少年的腦袋砍了下去。

注9 維德羅：俄國液體計量單位，1維德羅等于12.3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