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漢學分派的困境
明清之際,士大夫經歷了天崩地解般的震蕩,學術風氣由空疏轉向篤實,源遠流長的考據(jù)學發(fā)展起來。清初許多學者追求“回歸原典”,學術重心從“四書”轉到“五經”,形成了偏重經學考證的局面。乾隆年間,漢學逐漸取代宋學而成為學術主流。[1]漢學名家輩出,頭緒紛繁,地緣、師承、書院和家學成為傳衍學術的不同途徑,而意義不盡相同。清末以來,一些學者依據(jù)師承或地域來梳理漢學脈絡,試圖將其分列幾派。1902年,梁啟超說:“一曰吳派,一曰皖派。吳派開山祖曰惠定宇……皖派開山祖曰戴東原?!?sup>[2]稍后,章太炎進而指出:清儒“其成學著系統(tǒng)者,自乾隆朝始。一自吳,一自皖南。吳始惠棟,其學好博而尊聞。皖南始戴震,綜形名,任裁斷,此其所異也”?;輻澋茏佑薪?、余蕭客,“而王鳴盛、錢大昕亦被其風,稍益發(fā)舒。教于揚州,則汪中、劉臺拱、李惇、賈田祖,以次興起”。戴震受學于江永,“其鄉(xiāng)里同學,有金榜、程瑤田,后有凌廷堪、三胡”?!罢鹩纸逃诰?。任大椿、盧文弨、孔廣森,皆從問業(yè)。弟子最知名者,金壇段玉裁,高郵王念孫。”俞樾、孫詒讓“皆承念孫之學”。[3]自此,清代漢學遂有吳、皖二派說。1907年,劉師培述近儒學術系統(tǒng)亦云:東吳惠棟“承祖父之業(yè),始確宗漢詁,所學以掇拾為主,扶植微學,篤信而不疑”;徽歙之地,戴震“曲證旁通,以小學為基,以典章為輔,而歷數(shù)、音韻、水地之學,咸實事求是,以求其源”。[4]他們評論清儒,多談派別,而基本不出吳、皖二派思路。
民國以后,隨著梁、章等人的學術影響擴大,漢學分派流播漸廣。民初支偉成撰《清代樸學大師列傳》,采納章太炎從前的做法,將多數(shù)揚州學者歸入皖派,而將汪中父子、李惇、劉臺拱、朱彬歸入?yún)桥?。因他對一些人的歸屬猶疑不定,特再征詢意見。而此時章氏認為,“寶應劉臺拱、朱彬二家,皆兼宋學意味,而朱之《禮記》尤甚。即皖派大師江、戴二公亦然。江本兼談宋學,戴氏《孟子字義疏證》力與宋學相攻,而說經實兼采宋學”。于是,支偉成依據(jù)學者對宋學的態(tài)度,將劉臺拱、朱彬二家轉歸皖派,汪中、李惇仍屬吳派。但他對劉、朱二家因兼采漢、宋便列為皖派的做法心存疑慮,因為兼采漢、宋者遠不止此。他對陳壽祺父子、張惠言、劉文淇、俞正燮等人究竟屬于吳派還是皖派,均猶豫不決。因章太炎的建議,才勉強將其列入?yún)桥苫蛲钆伞?sup>[5]支偉成已注意到揚州學者的獨立性,認為王念孫、段玉裁、任大椿、凌廷堪還是皖派,阮元以后始有揚州學派。其后,張舜徽修正此說,系統(tǒng)地研究了“揚州學派”,將分屬吳、皖的汪中、高郵王氏、任大椿以及焦循、阮元等單列為“揚州學派”,認為清代學術以“吳學最專,徽學最精,揚州之學最通”。20世紀40年代,他給學生講“中國近百年學術史”,“著重闡述揚州學派”。[6]
后來論者試圖尋求更為合理的分派,新見迭出。近年有的將其綜述為:吳、皖二派說,吳、皖、揚三派說,吳、皖、揚、浙四派說,惠(棟)、戴(震)、錢(大昕)三派說。[7]從清末至今,討論漢學分派已歷百年之久,卻始終缺少共識。至20世紀90年代,已有學者對漢學分派提出質疑,認為從惠學到戴學是一個歷史過程,不宜以吳、皖二派來概括乾嘉漢學。因為惠、戴前后的許多經學家如顧棟高、陳祖范、吳鼎、梁錫玙等,史學家全祖望、邵晉涵、錢大昕、章學誠,揚州名儒汪中等人皆不在惠、戴二學范圍之內。同時除吳、皖二地之外,江浙的常州、無錫、嘉定、揚州、鎮(zhèn)江、紹興、余姚、寧波、杭州等地均是文人淵藪,學者如云。[8]有的提出,所謂吳派好古博聞,重考核,唯漢是好;皖派善裁斷,重義理,實事求是,但劃為吳派的錢大昕并不嗜古,且與戴震互相推重。皖派也有好古者,如金榜專宗鄭玄,戴震不讀漢以后書。其弟子段、王、孔廣森均非皖人,且段、王不傳戴氏義理之學,對宋學的態(tài)度也不相同。即使在吳派、皖派內部,學者之間也多差異。[9]有的論者也對錢大昕為吳派說提出質疑。[10]這些見解均有價值,但還可深入論述,挖掘分派困境的學術根源。筆者認為,導致這些誤識的根源,大致有以下幾點:
其一,師承關系錯綜難辨。清代師承關系復雜多樣,有授業(yè)師、受知師、座師、房師等,還有私淑弟子,他們對學術傳承的意義不一。錢大昕曾云:“古之所謂師者,曰經師,曰人師;今之所謂師者,曰童子之師,曰鄉(xiāng)會試之師,曰投拜之師?!庇绕涫恰巴栋葜畮煛?,“外雅而內俗,名公而實私”。沒有傳道解惑,質疑問難,“今日得志而明日背其師矣”。[11]這揭示了清代師承關系的復雜性,較之漢代經學師承已經不同。被人們看作吳、皖宗師的惠、戴二人曾有師弟之誼,在漢學群體中具有典型意義。戴震(1724——1777)早年并尊漢、宋,乾隆二十二年(1757)在揚州盧見曾幕中謁見惠棟(1697——1758)后轉尊漢學。故錢穆認為:“東原論學之尊漢抑宋,則實有聞于蘇州惠氏之風而起也?!?sup>[12]尊崇漢學是乾嘉漢學家的基本取向,盡管具體觀點因人而異。至于貶抑宋學,則其情形千差萬別。除了尊漢之外,惠、戴治學方法基本一致?;輻澱f:“經之義存乎訓,識字審音,乃知其義。是故古訓不可改也,經師不可廢也?!?sup>[13]戴震認同其由古訓而通經義的方法:“故訓明則古經明,古經明則賢人、圣人之理義明,而我心之所同然者,乃因之而明。賢人、圣人之義理非它,存乎典章制度者也。松崖先生之為經也,欲學者事于漢經師之故訓,以博稽三古典章制度,由是推求理義,確有據(jù)依。”[14]惠著《周易述》的第二十二、二十三卷雜采經典論《易》之語,為《易微言》上、下卷,分列數(shù)十條目,上卷考釋“元”“無”“潛”“微”“幾”“初”“本”“極”“一貫”“心”“養(yǎng)心”等詞,下卷則考釋“道”“神”“玄”“妙”“誠”“仁”“善”等詞。[15]他于故訓中求義理,對宋學觀念加以重釋。戴著《孟子字義疏證》沿用由訓詁以明道的方法,對“理”“天道”“性”“道”“誠”“權”等詞進行更為詳盡的疏證,二人研究方法如出一轍。
然而,自顧炎武、閻若璩、胡渭、惠棟以來,漢學家莫不強調讀書必先識字,倡導文字訓詁之學,故學術方法尚不足以定惠、戴之同。應該說,有師弟之誼且學術方法相同的惠、戴之所以被后人分門別派,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學術思想的差異?;菔系茏油貘Q盛(1722——1798)曾“間與東原從容語:‘子之學于定宇何如?’東原曰:‘不同。定宇求古,吾求是?!?!東原雖自命不同,究之求古即所以求是,舍古無是者也”。[16]在王鳴盛看來,所謂求古、求是之分,只是戴震學術爭勝的自我標榜。他不讀漢以后書,也隱含以古為是的價值取向。然而,參與編纂《四庫全書》的戴震影響力很大,后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采其說,謂惠棟“其長在古,其短亦在于泥古”。[17]王引之、焦循也都接受此說。[18]其實,乾嘉學者的求古與求是并無根本矛盾,王鳴盛的說法也不無道理。真正區(qū)分惠、戴二學的依據(jù)是其思想歧異和學術觀點?;輻潓λ稳宓奶炖?、人欲之辨不以為然,戴震則進而疏證《孟子》等書,全面批判理學,自建思想體系?;荨⒋鞫说膶W術定位為認識漢學脈絡提供了參考。
乾嘉學者不乏類似關系,其學術方法之同和思想歧異決不亞于惠、戴二人。親炙惠棟的弟子有江聲、余蕭客,其他掛名弟子、再傳弟子,或者問學請益者,與惠氏學術差異尚多。被人列為吳派的錢大昕,早年像戴震一樣向惠棟問學,但其史學重心與惠氏經學迥然不同,兩者義理之學更不可同日而語。嘉道年間的錢泳說:錢著“精深純粹,貫綜百家,是合惠、戴兩家之學而集為大成者也”。[19]章太炎也說:“吳派之起,蓋以宋學既不足尚,而力攻宋學,如毛奇齡輩,其謬戾又甚焉。故純取漢學,不敢出入,所以廓清蕪障也。至錢大昕出,實與三惠異趣?!惫手鲝垖㈠X大昕列入“大師傳”。[20]又如,張惠言曾向吳、皖學者問學,被人列為“皖派”或“吳派”,其實也是左右為難。至于被列入“吳派”的汪中,其治學領域之博、學術思想之新簡直與“吳派”形同天壤。那么,惠棟與江聲、余蕭客等幾人是否堪稱一派?江聲雖是惠氏傳人,但其后人的學派色彩日趨淡簿。江聲之孫江沅幼承家學,擅長小學,著《說文釋例》2卷。段玉裁晚年僑居蘇州時,江沅出入其門數(shù)十年,為其高足。段著《六書音均表》,江沅則以段書第二表為綱,成《說文解字音均表》17卷。故其學術上既有“吳派”遺傳,又攝入“皖派”血統(tǒng)。江沅還從理學人物彭紹升游,師其辭章之學。如此,江沅究竟屬于哪派,恐怕已很難判別了。
按一般說法,“皖派”結胎于歙縣富商汪梧鳳的不疏園。江永、戴震早年居處僻陋,為鄉(xiāng)俗所怪。汪梧鳳于二人“獨禮而置諸其家,飲食供具惟所欲。又斥千金置書,益招好學之士日夜誦習講貫其中。久者十數(shù)年,近者七八年、四五年,業(yè)成散去”。[21]汪梧鳳、戴震、鄭牧、汪肇龍、程瑤田、方矩、金榜被稱為“江門七子”,得切磋之益,但其學術重心和傾向差異甚大。江永尊朱子,撰《近思錄集注》等書,戴震則在習聞宋學后,轉而抨擊宋學。他們“業(yè)成散去”之后,學術關聯(lián)更顯疏遠。后來安徽學政朱筠幕又取代不疏園而成為皖南學術中心。換言之,不疏園正如朱筠、畢沅等幕一樣,只是學者臨時聚結之所,謀生與問學兼而有之,甚至如幕中的汪中、章學誠那樣學術思想勢如水火。
戴震“學高天下,而不好為人師”,[22]弟子主要有王念孫、段玉裁。至于孔廣森,與戴氏姻婭而執(zhí)弟子禮。任大椿與戴震同任館職,卻非弟子。段、王于戴氏學術也是既有傳承,又有變異。他們發(fā)展了戴氏文字訓詁之學,而摒棄其義理之學。從思想線索上看,段、王與戴震之差異,決不亞于戴震與惠棟之間。戴震的早年學源,除了江永、惠棟之外,還有秦蕙田、錢大昕的某些影響。而王念孫早年除與賈田祖、李惇等一起講求古學外,也與劉臺拱、陳昌齊、陳鳣等切磋文字音韻學,學源不囿于戴震。
清代漢學家雖講師承,卻排斥宋、明儒家的派系觀念。后來張舜徽認為:“清代學者,有些人有師承,有傳授;而更多的人,全由自學成才,無師自通,談不上有什么淵源。這是和宋明學術界特別是理學諸儒的學風截然不同的地方。但是由于同在一個地區(qū),彼此影響,自然形成一種學術風尚,這倒是客觀存在,至為顯著?!?sup>[23]他認為,清代漢學家治學以實事求是為宗,不像漢、宋儒家那樣授受謹嚴,其師承脈絡不足以成派,而地域性因素更有意義。
其二,地域性陷阱。揚州學派、浙東學派之說主要是從地域而論,因為這些學者缺少師承。揚州學派最初只是高郵王氏、寶應劉氏及汪中等同郡學者群,自學術史家張舜徽表彰之后,遂與吳、皖鼎立。然而,被納入該派學者越多,其間學術差異則愈益明顯。從學術源頭上看,賈田祖、李惇、汪中等人崇尚顧炎武的經學,排斥宋學,猶如汪中所云:“中少日問學,實私淑諸顧寧人處士。”[24]汪中學術上推重高郵王氏、寶應劉氏、朱氏及好友賈田祖、李惇,但對同郡任大椿、顧九苞等人貶斥甚嚴,而后者恰恰被人看作揚州學派的重鎮(zhèn)。寶應劉臺拱、朱彬等人交好汪中,卻傳承理學,調和漢、宋,與汪中及賈田祖、李惇的學術傾向不同。
任大椿的兩名高足,一為汪廷珍,江蘇山陽人;一為胡長齡,江蘇通州人(今南通)。距揚州雖不算太遠,但與揚州經學幾乎無關。任大椿的《深衣釋例》《釋繒》等著作,對孫星衍、洪亮吉、惲敬、許宗彥、張澍、劉寶楠、汪士鐸、成蓉鏡等人的研究都不無啟發(fā),[25]其中僅劉、成是揚州人。江藩的《國朝漢學師承記》將王念孫、王引之、任大椿附于戴震之后,其他人則列為揚州學者,其實也表明了揚州學者的不同脈絡。汪中撰李惇墓志云:“是時古學大興,元和惠氏、休寧戴氏,咸為學者所宗。自江以北,則王念孫為之唱,而君和之,中及劉臺拱繼之。并才力所詣,各成其學。雖有講習,不相依附?!?sup>[26]他們各成其學,不相依附,顯示了學術差異和獨立性。
嘉道年間,賈田祖、李惇、汪中、任大椿、顧九苞等均已辭世,揚州學者主要有王引之、阮元、焦循、顧鳳毛、江藩、劉寶楠、凌曙、劉文淇、黃承吉、汪喜孫等人。王念孫、朱彬雖然健在,卻以耄耋之年閉門家居,與晚輩學者交往不多。此時揚州漢學家多傳承家學,如王、焦、顧、劉、汪等。其中,阮元(1764——1849)作為封疆大吏和漢學護法,影響巨大,而焦循則以學問和人緣(阮元的族姐夫)而成為揚州學術重鎮(zhèn)。然而,他們與前輩漢學家的學術重心與學術認同差異明顯。前期以高郵王氏為代表,側重于文字音韻學,后期的阮元、焦循等人側重考釋名物典制以及重釋孔、孟義理。阮元的成名作是《考工記車制圖解》,隨后又與焦循一起闡釋性理、仁義等主題。他們對清代學統(tǒng)的認同也有變化。與汪中等人推尊顧炎武不同,阮元表彰毛奇齡對清代漢學的開創(chuàng)之功:“國朝經學盛興,檢討首出于東林、蕺山空文講學之余,以經學自任,大聲疾呼,而一時之實學頓起。當是時,充宗起于浙東,朏明起于浙西,寧人、百詩起于江淮之間。檢討以博辨之才,睥睨一切,論不相下,而道實相成。迄今學者日益昌明,大江南北著書、授徒之家數(shù)十。視檢討而精核者固多,謂非檢討開始之功則不可?!?sup>[27]汪、阮建立的清代漢學譜系明顯不同。
焦循既吸取惠棟、錢大昕之學,又闡發(fā)戴震思想。乾嘉之際,朱筠、章學誠等人對戴氏義理學均不謂然,而焦循肯定戴氏“自得之義理”,非宋儒《西銘》《太極》所講之義理,其所著之書“惟《孟子字義疏證》三卷、《原善》三卷最為精善”。[28]顯然,作為揚州學術重鎮(zhèn),焦循與吳、皖漢學大師的學思多有相同。注重漢學脈絡的江藩15歲師從余蕭客。三年后,余蕭客死。江聲“教之讀七經三史及許氏《說文》,乃從艮庭受惠氏《易》”。就此而言,江藩師承“吳派”。大約江藩20歲時,又與前輩學者汪中定交。汪中勸其治《九章算術》,并以梅氏歷算之書相贈,而江藩“自以知志位布策,皆容甫之教也”。江氏交好的揚州學者還有李惇、阮元。[29]此外,他少時還師從出入儒、佛的長洲諸生薛起鳳、吳縣諸生江縉,自云:“藩從(薛)先生受句讀,方十二齡,即論以涵養(yǎng)工夫?!?sup>[30]可見,江藩學源廣泛,也很難以“吳派”或“揚州學派”來概括。
嘉道年間,除了阮元、焦循、江藩因為姻親或幕主關系外,其他揚州學者間的交流已大不如前輩。阮元主編的《儒林傳稿》最初沒有汪中,后在王念孫的斡旋下,收入汪中。但阮氏所擬傳稿不足百字:“汪中,字容甫,江都拔貢生。好古博學,長于經誼,于詩、古文、書翰,無所不工。著《周官征文》《左氏春秋釋疑》,皆依據(jù)經證,箴砭俗學,并見《述學》內、外篇?!?sup>[31]這寥寥數(shù)語顯然不足以反映汪中的學術和生平,且多不準確。不過,道光年間汪喜孫刊刻其父遺著、闡揚家學后,汪中的學術地位得到提升,阮元也譽其為“通儒之學”?!巴ㄈ逯畬W”也是阮氏的學術追求。他提倡并踐履調和漢、宋,與賈田祖、李惇、汪中等前輩力排宋學形成反差。
更有進者,阮元對今文經學相當推重。他不僅為孔廣森的《春秋公羊經傳通義》作序,而且《儒林傳稿》的《孔廣森傳》長達4000多字,比一般人物傳稿多出數(shù)倍。且謂“孔廣森于《公羊春秋》,張惠言于孟、虞《易說》,亦專家孤學也”。[32]阮元與常州莊氏交往密切,且多學術認同。在山東學政任上,他結識了知縣莊述祖,稱其“學有本原,雅博精審”。后來,劉逢祿、宋翔鳳至京師,都曾館于阮家。道光初年,莊存與的《味經齋遺書》刊行時,阮元作序,對其經學評價甚高。[33]阮元總督兩廣時,立學海堂,取名于何休學無不通,“有學海之譽”。他在此以尊崇今文經學教士,其“學海堂策問”還包括“漢何邵公贊”一類題目。[34]阮元編纂《皇清經解》,將莊存與、劉逢祿、宋翔鳳等人的著作收入。而汪喜孫請求收入其父《春秋述義》時,阮元答以《經解》將來還有續(xù)編,“只好續(xù)編,恐未能羼入前卷耳”。[35]所謂續(xù)編再收,其實是婉言謝絕了。阮元休致后,不與地方官來往,惟獨龔自珍來訪時,精神煥發(fā)。
另一方面,因汪喜孫交好劉逢祿,汪中之學頗得劉氏好評。劉逢祿讀汪氏著作,認為“其學綜周、秦、兩漢,而深通其條貫。其文兼漢、魏、六朝,下止中唐,而不茍為。炳炳麟麟,淵淵乎文有其質,儒家之雋才也”。[36]汪中的義理之學和經世意識引起了劉逢祿共鳴。汪、阮、劉之間的學術評價說明,同鄉(xiāng)之間的學術認同并無明顯優(yōu)勢。揚州學者之間多無師承,而其學術認同又變得如此多元,那么以地域而名的“揚州學派”確實值得重新考慮。
清代浙江學術在全國占有一席之地,章學誠(1738——1802)的《文史通義》曾有“浙東學術”一篇,謂浙西之學出于顧炎武,浙東之學出于黃宗羲,源于劉宗周。又強調“浙東之學,言性命者必究于史,此其所以卓也”。[37]章氏所說浙東史學的脈絡尚屬粗略。1902年,梁啟超論清代學術云:“浙東學派……其源出于梨洲、季野而尊史,其巨子曰邵二云、全謝山、章實齋?!?sup>[38]這是近代“浙東學派”說之濫觴。何炳松等人推衍其說,將浙東史學追溯至南宋程頤及傳衍程學的“永嘉、金華兩派之史學”。[39]他們所謂“浙東學派”僅就史學而言,錢穆也說浙東學派貢獻最大者一是黃宗羲、全祖望的學術史、人物史,二是章學誠的方志學,“此為歷史中之方域史或社會史”。[40]然而,即使從史學而言,“浙東學派”一開始就遭遇了尷尬。支偉成曾擬將史學家分為“浙派”和“別派”。章太炎認為,這種做法“尚非允愜”,主張區(qū)分“作史”與“考史”。清代浙江多“作史家”,而“考史家”很少,“作史家”需具才、學、識三長。于是,他們將杭世駿、厲鄂列為“考史家”,而鄞縣萬氏、邵晉涵、章學誠、馬骕、全祖望、謝啟昆及錢儀吉、錢泰吉等均視為“作史家”。[41]章氏闡揚浙江學者“作史”之長,但全祖望認為,“近來文士大半是不知而作,如邵念魯為是集,其意甚欲表彰儒先,發(fā)揚忠孝,其意最美。然而讀書甚少,以學究固陋之胸,率爾下筆,一往謬誤”。[42]乾隆年間,邵廷采經其族孫邵晉涵(1743——1796)及其好友章學誠表彰之后,頗得學者贊譽。不過,全祖望的譏評并非沒有根據(jù)。在清代前中期,浙江學者承黃、萬之緒,作史時發(fā)揚民族大義,對史料的選擇、對史實的考證確有粗疏之處。全祖望的評論反映出浙江學者的學術路徑和自我認同仍有顯著差異。
正因此,民國以來,不少學者對浙東學派提出了質疑。20世紀中期,史學家金毓黻指出,章學誠論“浙東學術”多“似是而非之論”。“浙東學派起于宋,時有永嘉學派、金華學派之稱”,而清代黃宗羲的史學與之“絕少因緣”。黃氏學術導源于王陽明,萬斯同、全祖望傳其學,而章學誠、邵晉涵治學“自致通達”,與黃、萬等人沒有因緣?!爸^為壤地相接,聞風興起則可,謂具有家法互相傳授則不可?!彼徽J為清代有所謂浙東學派,故其史學史“以專門名家為斷”,“弗取學派之說”。[43]其后,海內外學者倪文孫(David S.Nivision)、錢穆、何佑森、余英時等人從不同側面對“浙東學派”提出質疑,可謂視野廣闊,證據(jù)豐富。[44]余英時剖析了章學誠夸張浙東學術的心理因素,一方面是因其“寂寞以至‘孤憤’”,另一方面是抬出黃宗羲與戴震的學術來源顧炎武抗衡,“南宋有朱、陸,清初有顧、黃,這樣才能襯托出乾隆時的戴、章并峙”。[45]這種分析顯然不無道理。
然而,章太炎已將浙東學派從史學推衍到經學,從清前中期延伸至清末,提出:“自明末有浙東之學,萬斯大、斯同兄弟皆鄞人,師事余姚黃宗羲,稱說《禮經》,雜陳漢、宋,而斯同獨尊史法。其后余姚邵晉涵、鄞全祖望繼之,尤善言明末遺事。會稽章學誠為《文史》《校讎》諸通義……定海黃式三傳浙東學,始與皖南交通。其子以周作《禮書通故》,三代度制大定。唯漸江上下諸學說,亦至是完集云。”[46]于是,浙派漢學儼然初具規(guī)模。不過,章氏此說更難成立。除了黃、萬、邵、章等人外,具有獨立性的浙江學者也不少。比如,全祖望好搜集、整理歷史文獻,修訂、增補黃宗羲的《宋元學案》,負氣忤俗,與其他浙東學者立異。地域上屬于浙西的德清胡渭(1633——1714),專精經義,著《禹貢指歸》《易圖明辨》等書,晚年得康熙帝賜“耆年篤學”四字,實為清代漢學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乾隆年間,杭州盧文弨(1717——1796)發(fā)展家學,成為??泵?。而臨海洪頤煊、洪震煊治學兼及經、子、史地,也顯示了學術獨立性,不能納入章氏的學術譜系。
晚清浙江出現(xiàn)了擅長禮學的黃式三、黃以周父子,以及漢學名家俞樾、孫詒讓、章太炎,有的論者推衍章氏之說,視為浙派漢學。其實,他們對浙東學派和清前中期浙江學術的認同并不一致。黃氏兼治經、史,學術中心是《禮》學,闡發(fā)戴震的思想,與偏重史學的浙東學風顯然不同。在黃式三看來,戴震發(fā)揚了程、朱真意,不像元、明諸儒對宋學任意張揚。他也對凌廷堪、阮元等人會通訓詁與義理的學術路向相當推崇,與章學誠不同。黃以周曾在浙江書局與俞樾共事,晚年任江陰南菁書院山長,與俞樾的學術影響相當,但二人交往不多,學思不同。黃以周的著名弟子如唐文治、曹元弼、曹元忠、陳玉樹等人分治儒家各經,影響多在江蘇,與偏重史學者涇渭分明。或許正因為如此,章太炎、支偉成將定海黃氏列為“浙粵派漢宋兼采經學家”,而將俞樾、孫詒讓列入“皖派經學家”。因為俞、孫服膺高郵王氏,尤其是俞樾的《群經平議》《諸子平議》均為模仿王氏而作。
那么,晚清學術關聯(lián)較多的俞樾、孫詒讓、章太炎是否可以單獨成派?孫、章之間學術上互相推重,但俞、章學術和思想差異甚大。章太炎在詁經精舍師從俞樾,業(yè)師還有譚獻、高學治,也師從過黃以周、孫詒讓。俞樾對于太炎關注現(xiàn)實和排滿大不謂然,曰:“曲園無是弟子!”逐之門墻之外。章氏也作《謝本師》一文。當時太炎聲望尚低,既棄于師,乃謁孫詒讓(仲容)請學,一談即合,居孫家半年。“仲容曰:他日為兩浙經師之望,發(fā)中國音韻、訓詁之微,讓子出一頭地,有敢因汝本師而摧子者,我必盡力衛(wèi)子?!睍r太炎集中署名“荀漾”者,即孫詒讓也。以荀子亦名“孫子”,詒讓二字反切為“漾”,仲容與太炎來往書札皆用此姓名。[47]
浙紳胡道南、童學琦于1897年7月籌辦《經世報》時,章太炎頗為支持,并和參與其事的宋恕、陳虬等人籌創(chuàng)興浙會。宋恕回信云:“執(zhí)事欲振浙學,與恕蓋有同情。然非開學會不可,非請曲園師領袖其事不可。鄙意欲俟此館既開,擬一《浙學會章程》,邀集同門雅士,公請曲園師出名領袖。倘蒙師允,即將章程登報,立總會于此館,漸立支會于各府縣城,期于大昌梨洲之學、德清之道,方能為浙人吐氣。”[48]但宋恕要由俞樾領銜、大昌德清之道的主張未獲章氏支持。此事曲折過程可見俞、章之間的學術差異和疏離。俞樾在詁經精舍的另一高足是吳興人崔適,在民國后轉崇今文經學,著《春秋復始》,“證明《穀梁》也是古文;又撰《史記探源》,說《史記》是今文學,其所以雜有古文說,全是劉歆的羼亂,于是今文學更由經典而推及于史籍”。[49]崔適在民初執(zhí)教北大,成為疑古思潮的淵藪,與太炎之學大異其趣。同一師承、同一地域的弟子,學術上竟如此各執(zhí)一端。
與俞樾同邑的戴望(1837——1873)出身書香門第,其外祖父為浙江名儒周中孚。周氏好讀書,于經學側重古文,為諸生時識宋翔鳳。戴望之父戴福廉為俞樾的表兄,但戴望4歲喪父,家道衰落,受俞樾學術影響甚微。戴望最初致力于考據(jù)、辭章,咸豐初年在蘇州師從陳奐,又從宋翔鳳習《公羊春秋》。他當時致力于《左傳》,不信劉、宋之學。咸豐十年(1860),宋翔鳳卒后,他因避難山中,于劉逢祿之書“徐徐取讀之,一旦發(fā)寤,于先生及宋先生書若有神誥”。[50]其轉崇劉、宋今文經學的“神誥”,根源于咸豐初年的磨難經歷,故著意于公羊家三統(tǒng)、三世說蘊含的拔亂反正、致太平思想。劉逢祿曾著《論語述何》,宋翔鳳也著《論語發(fā)微》,均以公羊學闡釋《論語》。戴望“博稽眾家,深善劉禮部《述何》及宋先生《發(fā)微》,以為欲求素王之業(yè),太平之治,非宣究其說不可”。[51]他遂推衍劉、宋之緒,以《公羊》義例釋《論語》,闡釋“齊學所遺,邵公所傳”,成《論語注》20卷。戴望又治先秦諸子和清初顏李之學,而壯年時期的學術重心是公羊學和《論語》,與俞樾、孫詒讓、章太炎等人偏重古文經學者顯然不同。俞樾讀了戴著《論語注》后,“頗不以為然”,并表示“仆說經務求平易,故與足下此論不合,希更審之”。[52]然而,戴望并沒有因俞樾的異議而改變學術觀點和路向。
晚清浙江漢學群體中的類似差異不一而足??傊车貙W術盛況是一回事,是否成派則是另一回事。如果以地域而名學派,則其主要成員除籍貫相同之外,還當師承有緒,旨趣相合,而且學術領域、學術風格基本一致。準諸此,則清代揚州學派、浙江學派之說大抵均難以成立。
其三,不恰當?shù)摹案饺搿?。嘉道以降,漢學在江南之外迅速擴散,一些地區(qū)出現(xiàn)了漢學名家,如湖南(魏源、鄒漢勛、王先謙、皮錫瑞、葉德輝等)、嶺南(林伯桐、陳澧、侯康、康有為等)、福建(陳壽祺、陳喬樅父子、林春溥、林昌彝等)、貴州(鄭珍、莫友芝等)、四川(廖平、胡從簡等)轉治漢學,成就引人注目。他們曾與“吳派”“皖派”“揚州學派”“常州學派”學者交游或師從,但學術上、思想上仍具有鮮明的獨立性。然而,一些論著仍將他們附入其中,故多有鑿枘不合。
常州今文學派既同地域,又多師承,而且均偏重今文經學,基于考據(jù)學而講求微言大義,可謂初具學派規(guī)模,但有些說法仍當辨析。后人謂常州學派有廣義、狹義之分。廣義者如劉師培云:“常州之學,復別成宗派。自孫星衍、洪亮吉……說經篤信漢說,近于惠棟、王鳴盛?!睆埢菅浴熬糜位侦ǎ鹘鸢窦?,故兼言禮制……惟說《易》,則同惠棟”。莊存與“喜言《公羊》,侈言微言大義”,莊綬甲傳之,劉逢祿、宋翔鳳均治《公羊》,“而常州學派以成”。[53]如此囿于地域,將孫星衍、洪亮吉、張惠言等學思不同者納入常州學派,其實也有不妥。因為這些常州學者,或治經,或治史,或治文學,學術重心各不相同。而治經者,或近于惠棟,或學于金榜,或言今文,或兼今古文,旨趣不同。僅僅因為地望便納入同一學派,顯然過于籠統(tǒng)。
狹義的常州學派僅指今文經學。它起源于莊存與,歷經數(shù)代,以莊氏家族(包括姻親成員)為核心。其今文經學重心和治學風格基本一致,脈絡清晰,自然可視為同一學派。但問題是,如果將莊氏今文經學稱為常州學派,則掩蓋了常州其他學術群體。再則,一些論著將龔自珍(1792——1841)、魏源(1794——1857)附于常州今文學派,但常州今文經學以莊氏為核心,家族之外的師承,均不及家學特征明顯。在龔、魏之前,常州今文經學基本上是家學傳衍。龔、魏習聞莊氏學術后,融合其他學術資源,今文經學因之出現(xiàn)了飛躍性發(fā)展。故章太炎認為,龔自珍“不可純稱‘今文’”,魏源“不得附常州學派,如說《詩》多出三家之外”,王闿運“亦非常州學派”。[54]龔、魏代表了清代今文經學的新階段,與常州今文學派差異甚大,章太炎此說很有道理。嘉道以降的今文經學實已超越常州,比如孔廣森、陳立、凌曙、柳興恩、陳壽祺、陳喬樅父子等都研究今文經,顯然不屬于常州學派。因此,所謂常州今文學派,實質上只是莊氏之學,也不必因交游或學術相似性而將龔、魏等人附入。
閩縣陳壽祺早年心向宋儒,專心科舉,因接受座師阮元的建議,轉治漢學,推崇段玉裁、錢大昕、王念孫、程瑤田等人。[55]章太炎認為“左海父子,學本近吳,列吳派下為得”。[56]支偉成遂將陳壽祺、陳喬樅父子列入“吳派”。然而,陳氏雖像惠棟、王鳴盛一樣精研《尚書》,卻推崇《今文尚書》,與“吳派”偏重《古文尚書》形成了強烈反差。在陳壽祺看來,“向微伏生,則唐、虞、三代典謨誥命之經,煙銷灰滅,萬古長夜”。且伏生之學,“往往六經所不備,諸子百家所不詳”。[57]陳壽祺還撰文專駁沈彤的“唐虞不步五星說”,認為沈氏不當以“《虞書》中星不兼及五星,遂謂五星之名商以后始見”。[58]顯然,陳壽祺的《尚書》學與“吳派”大相徑庭。在推重今文經的同時,陳壽祺主張兼采漢、宋,致力于重興福建理學。嘉慶二十年(1815),他與郡守及泉州紳士捐俸修葺清源書院,“祀朱子及諸儒”。道光年間,他主鰲峰書院長達11年,訂立“學規(guī)”,以尊德性教士;晚年還積極整理鄉(xiāng)邦文獻,闡揚黃道周的理學,主張將劉宗周、黃道周從祀孔廟。其學術主張與“吳派”迥然不同,將其附入“吳派”顯然是不合適的。
即使同地學者,隨便附入某派也可能陷入尷尬??兿显趯W術脈絡上與戴震及不疏園學者涇渭分明,沒有師承關系,但往往因地域因素而被列入“皖派”。又如俞正燮,支偉成覺得“俞理初學問典博,辨論精切,貫串經史百家,不易分派”,列為“諸子學家”或“皖派”都有些勉強。章太炎認為,俞氏“學問甚博,而不能自名其家;其在皖派,又與先哲不同;入于‘諸子學家’亦有未安……既無朋類匯集,只有附入皖派,稍似妥帖”。[59]然而,“皖派”附入這些學思獨立者,顯得非常勉強。
總的來看,清人注重學有本源或師承,士人交游也呈現(xiàn)一定地域性,但這些因素并不必然導致學術成派。清代漢學家的學派觀念遠不如宋明理學家明顯。理學家自建思想體系,衍成濂、洛、關、閩之學,其后學注重宗傳,固守壁壘。清代漢學家置重實證研究,追求實事求是,廣征博采,學派觀念相對淡薄。立足于漢學的《四庫全書總目》云:“漢、唐儒者謹守師說而已,自南宋至明,凡說經、講學、論文,皆各立門戶。大抵數(shù)名人為之主,而依草附木者,囂然助之。朋黨一分,千秋吳越,漸流漸遠,并其本師之宗旨亦失其傳,而仇隙相尋,操戈不已,名為爭是非,實則爭勝負也。人心世道之害,莫甚于斯?!?sup>[60]清代漢學家自己不好分派,嘉道學者也很少以學派來勾勒漢學譜系。乾隆六十年(1795),焦循曾致函孫星衍,批評學者以考據(jù)相標榜,贊賞漢代經師“各傳其經,即各名其學”的做法:
本朝經學盛興,在前如顧亭林、萬充宗、胡胐明、閻潛邱;近世以來,在吳有惠氏之學,在徽有江氏之學、戴氏之學;精之又精,則程易疇名于歙,段若膺名于金壇,王懷祖父子名于高郵,錢竹汀叔侄名于嘉定,其自名一學,著書授受者不下數(shù)十家,均異乎補苴掇拾者之所為,是直當以“經學”名之,烏得以不典之稱之所謂“考據(jù)”者,混目于其間乎?[61]
焦循反對稱清代經學為“考據(jù)學”,列舉了數(shù)十漢學家“自名一學”的格局,顯露出以家名學的傾向。至嘉慶二十三年(1818),江藩的《國朝漢學師承記》在廣州刻成,此時乾嘉漢學已經日過中天,傳衍脈絡已經清晰了。然而,該書雖重漢學脈絡,卻沒有明確分派,只是分8卷簡述40多位漢學家的生平、學術成就及特色。
嘉慶年間,阮元任國史館總纂三年,主持編纂《儒林傳稿》,并于嘉慶十七年(1812)八月出任漕運總督前完稿。傳稿包括44篇正傳,55篇附傳,兼采漢、宋,而重心在于漢學。全書梳理學術脈絡,但沒有分門別派。阮元認為:“我朝諸儒,好古敏求,各造其域,不立門戶,不相黨閥,束身踐行,暗然自修?!?sup>[62]事實上,《儒林傳稿》的正、附傳多敘家學傳衍,如《惠周惕傳》附列惠士奇、惠棟、江聲等傳。其中云:“本朝談漢儒之學者,以東吳惠氏為首。惠氏三世以經學著,周惕其創(chuàng)始者也?!薄盎菔鲜朗毓艑W,而棟所得尤精,擬諸漢儒,當在何休、服虔之間……弟子知名者,江聲、余蕭客?!?sup>[63]該書《戴震傳》附有凌廷堪傳,并無“皖派”蹤影,僅云:“婺源江永精《禮經》及推步、鐘律、音聲、文字之學,震偕其縣人鄭牧、歙縣汪肇漋、方矩、汪梧鳳、金榜學之。震乃精研漢儒傳注及《說文》諸書,由聲音文字以求訓詁,由訓詁以求義理,實事求是,不專主一家。出所學質之江永,永為之駭嘆?!薄傲柰⒖?,字次仲,歙縣人,六歲而孤,冠后始讀書,慕其鄉(xiāng)江永、戴震之學。”[64]這些敘述雖涉及皖南的學術關聯(lián),卻沒有視為同一派別。光緒年間,桂文燦羅列清代經學成就:“二百年來,專門名家,于《易》有半農、定宇惠氏父子,于《書》有艮庭江氏、西莊王氏,于《詩》有長發(fā)陳氏,于《禮》有稷若張氏、慎修江氏、東原戴氏,于《春秋》有復初顧氏、顨軒孔氏,于《爾雅》《說文》《音韻》有亭林顧氏、二云邵氏、竹汀錢氏、懋堂段氏、石臞王氏?!?sup>[65]這一經學譜系仍按儒經門類分列,與江藩、阮元等人的做法異曲同工,同樣沒有漢學派系的蹤影。
當然,嚴斥漢學的方東樹提到了“揚州學派”。他攻擊汪中“欲廢‘四子書’之名”,《墨子》研究是“顛倒邪見”,“后來揚州學派著書,皆祖此論”。[66]方東樹以此譏貶揚州學者,而當時健在的阮元、江藩等人,并不以“揚州學派”自居。儀征劉師培以及認同揚州漢學的俞樾、孫詒讓、章太炎等人,在談及清學流派時,也沒有接受“揚州學派”的概念。
在清末社會變革中,政治對壘與學術紛爭交織于一。無論是章太炎、劉師培等古文經學家,還是康有為、梁啟超等今文經學者,無不重視政治上、學術上的黨派性。在彰顯派系的思維習慣中,他們偏重學術分派,建立漢學譜系。然而,梁啟超、劉師培并沒有堅信其所分派別。清末劉師培說:“昔周季諸子,源遠流分,然咸守一師之言,以自成其學。漢儒說經,最崇家法;宋明講學,必稱先師。近儒治學,亦多專門名家,惟授受謹嚴,間遜漢、宋?!?sup>[67]他認為清代漢學的師承授受不如漢、宋謹嚴,這顯然不無依據(jù)。至民國年間,梁啟超對早年的分派也不那么自信了。作于1920年的《清代學術概論》既將乾嘉考證學分派、歸類,又說“其實清儒最惡立門戶,不喜以師弟相標榜。凡諸大師皆交相師友,更無派別可言也”。[68]四年之后,他一方面說乾嘉漢學有吳派、皖派,此外,尚有揚州一派,有浙東一派;另一方面指出:“以上所舉派別,不過從個人學風上以地域略事區(qū)分,其實各派共同之點甚多。許多著名學者,也不能說他們專屬那一派??傊伍g學者,實自成一種學風,和近世科學的研究法極相近?!?sup>①梁啟超的認識無疑具有典型意義。事實上,清末民初批評分派的聲音不絕于耳,有人羅列代表性言論:
王先謙曰:“宗派之說,起于鄉(xiāng)曲競名之私,播于流俗之口,而淺學者據(jù)以自便(《續(xù)古文辭類纂·例略》)?!惫⑸皆唬骸皩W問之道,求其是而已矣,不必問其宗派也。況其術本同,而強以地望分之,不尤陋之甚乎?(《復齋文稿》)?!崩钤斣唬骸啊旁茙煼?,無所謂宗派者(《論桐城派》)。”統(tǒng)此三說,可知學術之不應以宗派分,以地域限,明矣!②
這些見解遠不像章太炎、梁啟超的言論受到重視。然而,歷經多年的爭論之后,有關清代漢學的每一分派均遭受質疑??傊?,漢學分派陷入困境的根源,一是對師承關系的誤識,二是過重學術的地域性。加之,有的“學派”附入了差異較大的學者,導致概念籠統(tǒng)不當,而對其學術本身、學術認同注意不夠。其實,在乾嘉學者中,一些人超越地域性而另啟新途,甚至弟子修正師說、改變學術方向者也屢見不鮮。直到19世紀中期,清代士人多以某氏之學概述漢學脈絡,如吳縣惠氏、高郵王氏、常州莊氏等,未見后來那樣的分派。因之,超越分派,從更豐富、更具體的家學脈絡來梳理清代漢學,或許更切合實際情形。
①潘光旦:《中國伶人血緣之研究》,《潘光旦文集》第二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58頁。
[1] 筆者認為,“漢學”一詞至遲在南宋已較常見,而且均指兩漢時期的學術思想。清代學者逐漸尊信、歸依漢儒經說,對于“漢學”的評價也發(fā)生了根本變化。清代漢學是一個變化、發(fā)展的概念,其外延往往因時代和士人的思想、學術差異而有所不同。就其主體內容經學而言,它既涵蓋乾嘉古文經學及其流風余韻,又包括嘉慶以降的今文經學。詳見拙著《嘉慶以來漢學傳統(tǒng)的衍變與傳承》(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7——14頁。
[2] 梁啟超:《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七,第92頁。
[3] 章太炎:《訄書重訂本·清儒》,《章太炎全集》第一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54——155頁。
[4] 劉師培:《近儒學術系統(tǒng)論》,《左盦外集》卷九,《劉申叔先生遺書》第49冊,寧武南氏1936年版,第3——4頁。
[5] 《章太炎先生論訂書》,支偉成《清代樸學大師列傳》卷首,岳麓書社1998年版,第1——7頁。
[6] 張舜徽:《清代揚州學記》,廣陵書社2004年版,第1——2頁。
[7] 黃愛平:《清代漢學流派研究的歷史考察及其評析》,《中國文化研究》2008年第3期。
[8] 陳祖武推衍其師楊向奎先生之說,較早對吳、皖分派提出質疑,詳見其《關于乾嘉學派的幾點思考》,收入《清儒學術拾零》,湖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62——169頁。
[9] 暴鴻昌:《乾嘉考據(jù)學流派辨析——吳派、皖派說質疑》,《史學集刊》1992年第3期。
[10] 王記錄:《錢大昕是吳派嗎?兼談乾嘉學術派別問題》,《河南師范大學學報》1995年第5期。
[11] 錢大昕:《與友人論師書》,《潛研堂文集》卷三十三,《嘉定錢大昕全集》第9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564——565頁。
[12]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上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22頁。
[13] 惠棟:《九經古義·九經古義述首》,見《叢書集成新編》第10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163頁。
[14] 戴震:《題惠定宇先生授經圖》,《戴東原集》卷十一,《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乾隆五十七年段玉裁刻本,第10頁。
[15] 惠棟:《周易述》卷二十二、卷二十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2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251——300頁。
[16] 王鳴盛:《古經解鉤沉序》,《西莊始存稿》卷二十四,《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乾隆三十年刻本,第7頁。
[17] 紀昀等纂:《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二十九,上冊,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380頁。
[18] 焦循:《述難四》,《雕菰集》卷七,《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道光刊本,第14——15頁。
[19] 錢泳:《竹汀宮詹》,《履園叢話》上,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48頁。
[20] 章太炎:《吳派經學大師列傳第三批語》,《清代樸學大師列傳》,第26頁。
[21] 汪中:《大清故貢生汪君墓志銘并序》,《新編汪中集》,廣陵書社2005年版,第483頁。
[22] 段玉裁:《戴東原先生年譜》,《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104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8年版,第596頁。
[23] 張舜徽:《清儒學記自序》,《張舜徽集·清儒學記》,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頁。
[24] 汪中:《與巡撫畢侍郎書》,《新編汪中集》,第428頁。
[25] 張舜徽:《清代揚州學記》,第84頁。
[26] 汪中:《大清故候選知縣李君之銘并序》,《新編汪中集》,第480頁。
[27] 阮元:《毛西河檢討全集后序》,《揅經室二集》卷七,上海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影印初刻本,第10——11頁。
[28] 焦循:《申戴》,《雕菰集》卷七,第1頁。
[29] 閔爾昌編:《江子屏先生年譜》,《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122冊,第592、594——595頁。
[30] 江藩:《國朝宋學淵源記》,《漢學師承記(外二種)》,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第222頁。
[31] 阮元:《擬儒林傳稿汪中傳》,《汪喜孫著作集》下,臺北,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3年版,第901頁。
[32] 阮元:《儒林傳稿序》,《儒林傳稿》卷首,《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嘉慶刊本,第2頁。
[33] 阮元:《莊方耕宗伯經說序》,《味經齋遺書》卷首,道光年間刊本,第1、2頁。
[34] 阮元:《學海堂策問》,《揅經室續(xù)集》卷三,上海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影印初刻本,第12頁。
[35] 阮元:《阮宮保與喜孫書》,《汪喜孫著作集》下,第970頁。
[36] 劉逢祿:《汪容甫遺書序》,《劉禮部集》卷十,光緒十八年重刻本第1頁。
[37] 章學誠:《浙東學術》,《文史通義》內篇二,《章氏遺書》卷二,劉氏嘉業(yè)堂1922年刊本,第23頁。
[38] 梁啟超:《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七,第95頁。
[39] 何炳松:《浙東學派溯源》,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4頁。
[40] 錢穆:《中國儒學與文化傳統(tǒng)》,《中國學術通議》,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80頁。
[41] 《章太炎先生論訂書》,《清代樸學大師列傳》卷首,第2、5頁。
[42] 全祖望:《答諸生問思復堂集帖》,《鮚埼亭集外編》卷四十七,《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嘉慶十六年刻本,第15頁。
[43] 金毓黻:《中國史學史》,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334頁。
[44] 參閱何冠彪:《浙東學派問題平議——兼辨正黃宗羲與邵廷采之學術淵源》,載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清史室編《清史論叢》第七輯,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17——242頁。
[45] 余英時:《論戴震與章學誠——清代中期學術思想史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版,第69——72頁。
[46] 章太炎:《訄書重訂本·清儒》,《章太炎全集》第一輯,第155——156頁。
[47] 劉禺生:《章太炎師事孫詒讓》,《世載堂雜憶》,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126頁。
[48] 宋?。骸稄驼旅妒鍟罚?897年7月14日),《宋恕集》上冊,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573頁。
[49] 周予同:《“漢學”與“宋學”》,《周予同經學史論著選集》(增訂本),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337頁。
[50] 戴望:《故禮部儀制司主事劉先生行狀》,《謫麐堂遺集》文卷一,宣統(tǒng)三年刊本,第27頁。
[51] 戴望:《注論語敘》,《戴氏注論語小疏》,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91——292頁。
[52] 俞樾:《致戴望》,《俞樾函札輯證》(上),鳳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37頁。
[53] 劉師培:《近儒學術系統(tǒng)論》,《左盦外集》卷九,《劉申叔先生遺書》第49冊,第5頁。
[54] 《章太炎先生論訂書》,《清代樸學大師列傳》卷首,第4頁。
[55] 陳壽祺:《答段懋堂先生書》,《左海文集》卷四,《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清刊本,第48頁。
[56] 《章太炎先生論訂書》,《清代樸學大師列傳》卷首,第6頁。
[57] 陳壽祺:《尚書大傳定本序》,陳壽祺輯?!渡袝髠鳎ǜ綌洷嬗灒?,《叢書集成新編》第106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342——343頁。
[58] 陳壽祺:《駁沈果堂〈尚書小疏〉唐虞不步五星說》,《左海文集》卷三,第37——38頁。
[59] 《章太炎先生論訂書》,《清代樸學大師列傳》卷首,第7頁。
[60] 紀昀等纂:《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凡例》,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33頁。
[61] 焦循:《與孫淵如觀察論考據(jù)著作書》,《雕菰集》卷十三,第23——24頁。
[62] 阮元:《儒林傳稿序》,《儒林傳稿》卷首,第2頁。
[63] 阮元:《惠周惕傳》,《儒林傳稿》卷二,第4、8頁。
[64] 阮元:《戴震傳》,《儒林傳稿》卷四,第5、10頁。
[65] 桂文燦:《經學博采錄》卷一,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頁。
[66] 方東樹:《漢學商兌》卷中之上,《漢學師承記(外二種)》,第291——292頁。
[67] 劉師培:《近儒學術系統(tǒng)論》,《左盦外集》卷九,《劉申叔先生遺書》第49冊,第1頁。
[68] 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三十四,第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