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馬驚了
隆興初年,孝宗銳意復(fù)古,他騎馬射箭,戒酒少娛樂,把心事都用在強身健體上。他模仿陶侃運磚的方法,經(jīng)常召集各位將領(lǐng),在殿中打球。即使刮風(fēng)下雨,他仍然要將帷幕搭好,在地上鋪上沙子練球。
群臣以宗廟為重,三番五次勸他,不要這么拼命,危險動作少做,他一概不聽。
有一天,他又騎馬打球,跑來跑去的,打了好久,連馬也疲勞了,這馬突然往大殿的廊道中跑來,屋檐比較低,眼看要碰到橫梁,大家都驚叫起來,急忙跑過來解救,眾人跑到跟前時,馬已經(jīng)穿廊而出,只見孝宗,兩手抓住橫梁,直著倒垂身體,臉上一點也沒有變色,回頭還向群臣指著馬逃跑的方向,要大家去追馬。
見此景,群臣都稱萬歲,贊孝宗英武天縱,和宋太祖抵城挽鬃的事一樣。
孝宗也是蠻拼的,主要的還是為了復(fù)興。大多數(shù)皇帝,以國為家,都想有所作為,盡管他的理想和現(xiàn)實有距離。
馬突然驚逃,且逃入屋內(nèi),雖說皇宮的房子高大,但也絕對不適合在屋內(nèi)騎馬。人們見到孝宗處理危機的行為,立即想起了他的祖宗,宋太祖趙匡胤。
這似乎是一個傳說,為了神化趙的神武。
趙匡胤極聰明,練騎術(shù),學(xué)射箭,長進飛快。一次,他選擇了一匹沒籠頭韁勒的烈馬騎,那馬不甘役使,當(dāng)他剛上背欲揚鞭時,烈馬猛地狂嘶,四蹄騰空,朝城內(nèi)疾馳。趙猝不及防,一頭撞在城門的橫梁上,摔下馬來。大家都認為,趙匡胤的頭顱一定被撞碎了。誰知,當(dāng)人們跑上去搶救時,他卻立即站起,拔腿追馬,飛上馬背,抓鬃夾襠,征服了烈馬。
馬驚了,對常騎馬的人來說,是小概率事件,一旦發(fā)生,卻足見騎行者的勇氣和膽量,當(dāng)然,還要有極好的體力,這是前提。否則,只能摔得鼻青臉腫,敗下馬來。
(宋 岳珂《桯史》卷第二《隆興按鞠》)
富之賊
東陽的陳同父,學(xué)問深,為人也放蕩不羈。
他常常和人說這樣一個故事:昔日有一士人,家邊上住著富翁,而他家卻十分貧困,對鄰居的富有,很羨慕。有天早上,士人著正裝,很誠懇地去拜見富翁,請求指點為富的迷津。
富人告訴他:致富,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你回家,齋戒三日再來,我就告訴你致富的原因。
三天后,士人又去拜見富翁。富翁讓他在廳堂中間放一張高大的供桌,上面放學(xué)費,然后,恭恭敬敬地請出富翁。
富翁開始傳授致富的原因了:大凡致富之道,一定要先去除五賊,五賊不除,富就不可致。
士人問:哪五賊呢?
富人答:就是世人所說的仁、義、禮、智、信。
士人聽此,笑著退下了。
陳同父講的故事,明顯帶著自己的立場,這樣的觀點,對當(dāng)時的讀書人來說,應(yīng)該比較普遍。
為富不仁,這個成語,大約就是對陳同父觀點的最好詮釋。
如此簡單地將儒家為人處世的五字要訣,和富裕對立起來,太絕對。
這五個字,也不單單是為人處世,其實還是治理國家的大政方針,是國家秩序的核心,尊崇儒家,就是遵守規(guī)則,整個國家才會正常運轉(zhuǎn)。
將致富過程中所需要的一些計策、計算、方法,一些不法商人的致富實例,簡單地理解成算計,甚至爾虞我詐,這大約就是士人恥談財富的前提。
每個銅板都帶著普通民眾的汗血,那是特定環(huán)境特定時代的說法。
陳同父將這五個字看成富之賊,實在也是正話反說,言外之意,仍然強調(diào),為富要仁,要義,要禮,要智,要信!
(宋 岳珂《桯史》卷第二《富翁五賊》)
兩義士
舒城的望江,有富翁叫陳國瑞,以煉鐵起家。他曾經(jīng)想替母親找一塊風(fēng)水好的墳地,風(fēng)水先生一下子涌上門來,但選的地,沒有一塊中他意的。
建寧的王生,以看風(fēng)水聞名,陳家請他來選地,差不多過了一年,王才在近村找到一塊,是張翁家的地。
陳國瑞在家,從來不管事,一干大小事,全都推給兒子。
王生于是和陳家公子商量,想用什么計謀將地順利地拿到手。王分析說:你們家替奶奶選墳地,這件事情,方圓百里都知道了,如果我們講實話,那對方一定會獅子大開口。
他們想了個辦法。
他們偽裝成煉鐵工人的模樣,到張翁家,這樣游說:我們是煉鐵的,需要大量的木炭,我們看到,你們家山林里的木材很適合燒炭,我們想買你家的山,建窯燒炭,您答應(yīng)嗎?
張翁很爽快:可以?。?/p>
過了幾天,他們又到張家,送上三萬錢,訂下買賣合同。
這一切都做好后,陳國瑞來看山,一看很滿意,馬上動工,造墓建屋,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立即舉行遷葬禮。
第二年的清明節(jié),陳國瑞來上墳,風(fēng)水先生王生和陳家公子,一起陪同。陳忽然問他兒子:這山是什么人的???我們買來花了多少錢?陳公子據(jù)實相告。陳國瑞又問王生:如果你們不用計謀,那價值多少呢?王生答:以當(dāng)時的價格計算,即便最便宜,也需要三十萬。
陳國瑞立即趕回家,讓人備馬,去拜見張翁,并邀請他來家作客。每天好酒好菜款待,兩人聊東聊西,很投機,一連幾個月,陳都沒提什么事。張翁想,自己來陳家住了好久,好吃好喝這么久,也沒什么事,該回家了。聽說張翁要回家,陳就在正堂舉行宴會,酒喝到一半,陳又讓人準(zhǔn)備了三百緡錢,告訴張翁:我葬母親,買了您的地,人家說您的地值好多錢,我準(zhǔn)備了這些錢,對您作為補償。張翁很驚奇,一頭霧水:我如果將山上那些木材砍下來,拿到市場上賣,一千錢也賣不到,而你兒子卻給了我三萬錢,這都太多了,我還怎么敢要您另外的錢呢?
陳又說:不是這樣的,我們選地葬母,是正當(dāng)行為,但是,卻以煉鐵需要木炭為由,這就是欺騙了。我兒子一時被利所誘,騙了您,人都說您的山不止這個價,我這幾個月來的行為,就是想補償您一下,我實在很慚愧,兒子有點見利忘義了。
張翁一直推托:這樁買賣,我當(dāng)時就答應(yīng)了,而你們給的價錢,又大大超過我山林的價值,您想做君子,我雖地位低下,但也是講道義的,我豈能以不正當(dāng)?shù)睦碛稍僖銈兊腻X呢,堅決不要!
陳家堅持要給,張翁一直推托,到后來,張翁不高興了,第二天早上,拂衣離開。
見張翁不肯接受,陳國瑞將兒子叫來,一頓臭罵:看你這件事情做的,陷我于不義之中了。不得已,父子倆想了個辦法,他們偷偷找到張翁的兒子,將錢交給他說:這是你父親的錢。兒子收下這筆錢,張翁一點也不知道。
岳珂評論道:世人大多見利輕義,有時為了一錢之爭,弄得甚至頭破血流,而陳、張兩位義字當(dāng)頭的風(fēng)格,實在讓我們很多人慚愧。
不得不說,陳、張兩翁,確實都講義。
人之常理——買方,都想以一個合適的價格買到好東西,而賣方呢,也想以一個好價錢賣出,至少不吃虧。
風(fēng)水大師王生,憑自己的經(jīng)驗,幫助陳家公子完成了好墓地的選擇,確實為陳家省下不少錢。這是一個稱職的風(fēng)水師。
陳家公子呢,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管,為奶奶選墓地,當(dāng)然也要又好又省錢,無論從什么角度講,這也是一個稱職的兒子。
然而,陳家老先生,并不贊同他們的做法,認為違背了道義。而一個人失義,這是多么重要的事啊,必須堅決糾正。
陳老先生一系列的補救,至少讓他心里踏實一點。
地位低微和品德沒有正比例關(guān)系,所以,當(dāng)張翁明白事情的原委之后,他也要實現(xiàn)自己的義,不能拿的錢,堅決不要,于情于理都不安。
最后的結(jié)果,陳家實現(xiàn)了義,而“陷”張翁于“不義”,不過,大家看了都很舒心,如果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都能像陳張兩翁一樣,那真是太暖心了。
(宋 岳珂《桯史》卷第二《望江二翁》)
死甚好
葉衡丞相被罷免,回到了金華老家。他不再過問時事,只和百姓交朋友,每天喝酒消閑。
有一天,他感覺身體狀況不太好,就問各位喝酒的朋友:我快要死了,只是不知道死后好不好呢?
一姓金的讀書人在下面坐著,他站起來回答:死甚佳。
葉丞相很驚訝,回頭看著金書生:你怎么知道死很好呀?
金慢悠悠答:如果死不好,那些死去的人不是都逃回來了嘛。死而不回,所以我才知道死好!
一起喝酒人都大笑。
第二年,葉丞相生病了,一病不起。
顯然,這是一個笑話。
不過,邏輯上仍然說得通,只是有點詭辯,死的“回”和一般的“歸”,不是同一意義,金書生偷換概念。
但我覺得,這則笑話還是有些哲理的。
因為害怕和忌諱,人們一般極少談?wù)撍?,但不知死,焉知生?中國古典哲學(xué)中,這個問題其實已經(jīng)談透,只是一般人不愿意接受,莊子妻子死了,他鼓盆而歌,別人就很難理解。
佛教中構(gòu)想的另一個極樂世界,一切都如人間樣,甚至比人間更美好,但必須經(jīng)過一道死的關(guān)口,活人是到不了那里的,而且,你在天堂的生活待遇,一切都取決于你的現(xiàn)實世界,所以,佛教徒就會千方百計約束自己,做好事做善事,以營造來世的好生活。
葉丞相死了,親人們會悲痛一陣子,但他提的問題,只有自己去體驗了,誰也沒法幫他回答,因為誰也不知道!
(宋 岳珂《桯史》卷第二《金華士人滑稽》)
看命司
京城有個靠嘴巴吃飯的人,居住在觀橋的東面,他在家門口設(shè)了個鋪面,上面打著旗號:看命司。
他的行為,連他的徒弟都看不下去:司者,國家政府部門和機構(gòu)才可以稱的,他就會耍點嘴皮子,也敢以司稱?真是豈有此理!
大家商量,要不要聯(lián)合起來起訴他,濫用名稱。
一人說:這個不難的,我能讓他扯下那個旗號。
第二天,那出主意的人,就遷到“看命司”對面的街道居住,也在門前開了個鋪子,鋪子上的旗號為:看命西司。
經(jīng)過的人都看懂了,捂著嘴,一邊笑,一邊走。
“看命司”也知道了,覺得很難為情,就將旗號悄悄撤掉了。
在一個有序的社會里,容不得一點點無序的事情,一個旗號,充其量是廣告牌,但也要合乎規(guī)范,不能忽悠人。
這種反擊的方法,常常見到,不說它不好,卻將荒誕無限延伸,讓荒誕自動消除。
清朝劉廷璣的筆記,《在園雜志》卷一也有類似方法:
李笠翁漁一代詞客也,著述甚夥,有傳奇十種……但所至攜紅牙一部,盡選秦女吳娃,未免放誕風(fēng)流。昔寓京師,顏其旅館之額曰“賤者居”。有好事者戲顏其對門曰“良者居”。蓋笠翁所題本自謙,而謔者則譏所攜也。
“賤者居”,表示自謙,我們都是戲班子,沒有地位的演藝人員。而好事者的“良者居”,顯然是諷刺李漁的戲班子。賤不是你們的本質(zhì)所在,看你帶了一大群的美女,挺自在的呀,哪是什么賤?
現(xiàn)代好多街頭廣告,也有“看命司”的遺風(fēng),甚至更離譜。
(宋 岳珂《桯史》卷第五《看命司》)
唐大漢
堂兄周伯,淳熙丙申被召為太府簿。當(dāng)時,蘇州有家姓唐的百姓,一兄一妹,身高都有一丈二尺,鄉(xiāng)親們都喊他們?yōu)椤疤拼鬂h”。
這兄妹倆,個子太高,哥娶不到媳婦,妹妹也嫁不出去。他們出行,每當(dāng)走累了,就坐在街市邊上人家的屋檐下休息,遠遠看去,樣子像一堵墻。他們一走出家門,滿大街的人都會上來圍觀。
他們胃口很大,每天要吃一斗多糧食,只好出去替大戶人家看倉庫。他們站在倉庫外,用手一伸,就可以將東西遞送上去,根本不需要梯子,所以,他們走路,背都有點佝著。
有太監(jiān)看到了這一對“唐大漢”,向有關(guān)部門報告后,將哥哥招到了警衛(wèi)營。當(dāng)時郭隸做警衛(wèi)營的將領(lǐng),周伯兄有時會去那玩,唐大漢見了,神態(tài)畢恭畢敬,但聲如洪鐘。
高宗也想要看看這個大漢哥,又怕他走出來被老百姓圍觀,就先讓他從河里游泳到望仙橋邊的船上,皇帝在那兒等他。
這是南宋版的姚明,不過是男女版的。
長得高,鶴立雞群,古今都當(dāng)稀奇事。圍觀,除了圍觀還是圍觀。說話聲音響,走得背不直,坐下來像堵墻,飯量大,生存都是件麻煩事。
當(dāng)然,也有好處。因為高,所以倉庫遞送東西,輕而易舉。做警衛(wèi),也是優(yōu)勢明顯,一堵墻立在那兒,誰敢亂說亂動,輕輕一抓就起來!
趙構(gòu)也想看稀奇,看的過程,有點兒滑稽,安保工作別出心裁,不知道是保自己呢,還是保唐大漢?
比較悲傷的是,這樣高的唐大漢,竟然娶不到媳婦,他一切正常,就是背有點佝嘛。相比姚明,建球隊,辦公司,做基金,一切紅紅火火,當(dāng)然,還有無比幸福的一家子!
(宋 岳珂《桯史》卷第六《蘇衢人妖》)
馬屁鳥
艮園初建成,好多官員都想別出心裁,營造各式各樣的新奇,拍宋徽宗馬屁。整個工程,已經(jīng)宏偉富麗了,只有園內(nèi)各地上貢來的珍稀動物,尚不能聽人的指令。
有個姓薛的老頭,擅長訓(xùn)練各式動物。他到童貫?zāi)抢镒运],他愿意來訓(xùn)練這些珍禽。
童貫就讓他全權(quán)負責(zé)珍禽的訓(xùn)練工作。
薛老頭將那些相關(guān)的皇家工作人員召集起來,弄一輛和皇帝平時出行坐的同樣的車,上面全部布以金黃色的布簾,大叫一聲,起駕,車子就開始出游了。行了一些路程,車則停下來,車前面放一個大盆子,里面裝滿了煮熟的肉粒及高粱小米,薛老頭就模仿禽鳥的叫聲,招呼那些鳥的同類。那些鳥隨即飛來,吃飽喝足,來來去去,很自由的樣子。
薛老頭每天都重復(fù)著這些動作,過了一個多月,他的車一出行,不需要裝鳥叫,四周就聚集起很多的鳥,他拿著鞭子,站在馬車邊上,那些鳥也不怕他。他將這樣的方式叫“來儀”。
有一天,宋徽宗來視察艮園?;实鄣能囇灿?,自然一切都按照儀式來,聽到有清道的聲音,天空中立即飛來數(shù)萬只鳥。薛老頭手上拿著塊牙牌,嘴里高叫:萬歲山瑞禽迎駕!皇帝回頭一看,大喜,立即封薛一個官職,并賞了他好多錢財。
靖康圍城之際,因為食物匱乏,皇帝下命令允許抓那些鳥,那些鳥都不跑,百姓徒手就可以捉到,用來充作食物。
鳥不會拍馬屁,是童貫們在拍。
皇帝隨便出行到哪里,道路兩旁都不缺民眾的圍觀,習(xí)以為常,不會有什么興趣。但是,假如來了一群鳥,一大群鳥,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鳥,而這些鳥,都是來朝拜他的,那么,情形就不一樣了,興奮的毛孔迅速張大,血脈賁張,兩個字,好玩!
果然“來儀”!在這放松的時刻,行進在富麗堂皇的園林中,再來無數(shù)珍禽,那心情,還要怎么形容呢?
而童貫們卻是搭準(zhǔn)了宋徽宗的脈。
宋徽宗年輕時就喜歡馴養(yǎng)禽獸,當(dāng)上皇帝后,各路馬屁高手,自然是不惜一切代價,要滿足他的愛好。有個叫江公望的諫官不高興了:皇上,這個愛好發(fā)展下去有點危險,要改呀。好,改!他的朝堂中,有一只白鷴,養(yǎng)得很久了,極有感情。這不要改嘛,就將它放走吧。宋徽宗用駝鹿毛做的拂塵趕它走,它就是不走,還在他左右打轉(zhuǎn)。宋徽宗于是就讓人將江公望的姓名刻在拂塵的柄上,說:我用這個表彰江公望的忠心!等到江離開了宋國,宋徽宗又老方一貼,該怎么玩還怎么玩。所以,在北宋的都城,秋風(fēng)夜靜的時候,禽獸之聲四起,宛如郊野,好多人都認為不吉利,也更加稱道江公望的忠心啦。
如此看來,皇帝未必不清楚薛老頭的訓(xùn)練過程,那些鳥只是習(xí)慣動作,是千百次動作中的一次,它們只認聲音,它們只看顏色。它們的目標(biāo),就是奔著鳥食去的,有食便是娘。但他還是喜歡,上癮了,改不掉。
所以,在整個北宋王朝即將崩潰時,那些鳥的命運,可想而知了。
鳥的命運,很像宋徽宗的命運,可憐徽宗被金人捉去,落得個點油燈的結(jié)局,比那些鳥慘多了。
(宋 岳珂《桯史》卷第九《萬歲山瑞禽》,卷第十《殿中鷴》)
貓牛盜
辛未年(公元1211),我在臨安做官,居住在旌忠觀前。
家里養(yǎng)了一只青色的貓,很會捉老鼠,家里人都很喜歡它。有一天中午,它一出門就不見了,找來找去都找不著。
我又想起一件事。我還年幼的時候,先夫人治理家政,我們住在城南的別墅,一頭公牛很肥壯,也被人偷走。先夫人不想驚擾鄰居,就沒有報案。后來聽說,湖中老百姓分肉不均,群起斗毆,還打起了官司,我們也沒有仔細打聽這件事,但后來推斷日期,和我們家丟牛是同一個晚上,可這件事發(fā)生在百里以外,且牛行動緩慢,我實在弄不明白,它是怎么跑那么遠去的。
有天,我將這些疑問,告訴一位朋友,他將這些事串起來分析,告訴了我真相。
臨安城北有和寧門,那里有一家店鋪,號稱“鬻野味”,價低肉多,老百姓經(jīng)常跑那買野味。這間所謂的野味店,主要賣貓肉狗肉,這些肉是怎么來的呢?都是偷來的。偷狗,夜里用布袋套著狗背著跑,偷貓,則白天偷。臨安人居住密集,活動空間少,狗啊貓啊什么的,一會就從家里跑出來了,跑出門來,就很容易丟失,那些人一看見貓,立即將它捉住,再將它放到門口的消防桶中全身浸濕。貓身上一濕,它就會不斷地舐,一定要到干燥才停,所以,它不會叫。失貓人找上門來追問,一定先問毛的顏色,一看,都不是哎,一連看了十幾只,沒有一只和丟失的貓顏色相符,即便知道對方是小偷,也拿不出證據(jù),只好不了了之。小偷們晚上就將貓送到野味店,貓不可能活著出來。
上面是偷貓。偷牛,則更專業(yè)。
牛喜歡吃鹽,偷牛者拿著一把鉤子,一根竹竿,一根繩子,竿是用來趕牛的,鉤子和繩子都捆在腰間,這身打扮,看見的人,都不會懷疑。偷牛者,晚上進入牛欄,用鹽喂牛,牛伸出舌頭,就迅速用鉤子鉤住,繩子穿進竹竿,急忙跑到樹的高處躲起來,牛舌痛,想要用角頂小偷,但隔著竿子,想嚎叫,嘴里卻有鋒利的鉤子。做完這一切,牛就乖乖地聽話了,偷牛者在前面跑,牛在后面跟著跑,一路狂奔,一夜狂奔。所以,一夜跑出百里外,也就不奇怪了。
后來,我又專門咨詢了好幾位有經(jīng)驗的辦案人員,他們也都這樣說。
貓狗沒錯,全在人的錯。
居住空間的狹小,使得小偷們很猖狂,他們用水將貓浸濕,這個簡單的行為,竟然使大部分人沒有辦法認出自己的貓。
野味市場的存在,是偷貓盜狗行為屢禁不絕的最主要源頭。許多人其實明明知道,卻偏偏要去買,貧民階層雖為生計所迫,卻也縱容助長了偷竊行為。
偷牛者,當(dāng)然也是人的錯,可是,牛也貪嘴。牛貪嘴,更多的是一種隱喻。鹽雖好,卻是誘餌,嘴貪了,舌伸了,就給鉤子一種機會,鉤子就是那些形形色色的行賄者,他們千方百計要想鉤住各個舌頭,為己所用。而一旦被鉤住,就由不得你了,跳躍騰挪,都沒有用,只有乖乖跟著鉤子跑,鉤子跑多快,你就得跑多快,不然,你就死定!
作者也感嘆,這些小偷們,智商不低,如果將這些心思,用在做人做事的正道上,那該多好啊。
(宋 岳珂《桯史》卷第十二《貓牛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