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日子又開始了
波浪涌動著波浪,日子開啟了日子。此前半年,一九七七年冬,我在《人民文學》上讀到了劉心武的《班主任》,它對于“文革”造成的心靈創(chuàng)傷的描寫使我激動也使我迷惘,我的心臟加快了跳動的節(jié)奏,我的眼圈濕潤了:難道小說當真又可以這樣寫了?難道這樣寫小說已經(jīng)不會觸動文網(wǎng),不會招致殺身之禍?難道知識分子因了社會的對于知識的無視也可以哭哭自己的塊壘?天哪,你已經(jīng)能夠哭一鼻子?
《隊長、野貓和半截筷子的故事》的發(fā)表意味著我的公民權(quán)的部分恢復,我給時在廣東、任《作品》主編的蕭殷老師寫了信,收到他的孩子般熱情的回信。他說他見了人就說:“王蒙來信了,王蒙來信了……”
從電視屏幕上看到白樺的緊跟形勢的劇作,寫革命歷史,批極左。從一些文學刊物上,透露出了從維熙、邵燕祥的消息。
全——活——了!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鬢發(fā)各已蒼。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衷腸。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我想起的是杜甫的詩,雖然不是樣樣貼切,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的滄桑感、幸存感、隔世感竟是一脈相承。我確實覺得自己已經(jīng)活完了一輩子,從一九三四年到一九七八年,享年四十四歲(我與一批同齡作家所迷戀與崇拜的契訶夫就只活了四十四年,留下了那么多精致與憂傷)。現(xiàn)在,一九七八年開始,我正處于重生的過程,我正在且喜且慮、且驚且贊、且悲且決絕地注視著四周,果真是一個新的開始了嗎?是乍暖還寒抑或欲擒故縱?不是陷阱?不是陰陽謀?不是幾個勇敢分子的橫沖直撞,最后導致的只能是頭破血流、益發(fā)無望?
我五內(nèi)俱熱。我彈額(早已無“冠”可彈)相慶。我不恤一搏。我同時又是左顧右盼,前瞻后顧,不惜用最險惡的心意去做好應對險惡的突變的準備。半生多事,波詭云譎,歷史起落,吞噬無情,生聚教訓,動輒二十余年,到了這步田地,天真、幼稚、輕飄,就是犯罪也。
我在一九七八年的清明節(jié)這一天(由于一九七六年的“四五”,清明節(jié)又有了新的意義),寫了《最寶貴的》,我已經(jīng)受到《班主任》的鼓舞,敢于寫到滴血的心,寫到例如“文革”,例如“四人幫”,總而言之是一種非人的力量把血肉的心換成了冰冷的石頭,正像我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看到過的民主德國電影《冷酷的心》那樣。也是在東德的這部電影里我第一次聽到了德意志民歌《勿忘我》:“有花名勿忘我,開滿藍色花朵,愿你佩戴于身,常思念我……”所有這些被扼殺、被活埋了的柔軟的心靈的顫抖,居然“撐”到了復活的一日,終于可以被引用,可以成為王某小說新作的理念與素材。我只敢譴責那個少不更事的孩子,在“文革”中的本來可以原諒的失誤(把一個“走資派”的藏身地點告訴了造反派,導致了這位“伯伯”的不幸),我不譴責他又去哭誰去?至于他的所謂錯誤、所謂過失、所謂造成的嚴重后果,該去問責于誰,我想那是讀者自己去想,也可以想明白的事。北京有一句俗話,叫作“惹不起鍋就去惹笊籬”,軟弱的文學從來是惹笊籬的能手,文學常常只能敲打笊籬而適當思鍋或避鍋,例如文學家都是善于罵同自己一樣軟弱的同行的行家里手。讀者不是總會明白的嗎?讀者就不會用一下自己的頭腦,去想一想笊籬的悲慘處境嗎?
果然此時與此后,都有明白人說王某對那個孩子太嚴厲了,大概是王某太“左”太“左”了,嗚呼……
無論如何,我借著蛋蛋的姓名牌,哭出了王蒙的眼淚。作品描寫市委書記嚴一行(一個直白的教條味兒的人名)的兒子蛋蛋,十五歲時在脅迫、恐嚇下向造反派頭子透露了一位老領導的下落,造成了嚴重的后果,為此,嚴一行幾乎是像批判叛徒一樣地批判了兒子蛋蛋。
然后,我寫道:
但你總應該覺得終生遺憾,總應該掉一滴滾燙的眼淚。為了陳伯伯的不幸,也為了你最寶貴的東西的失去。你總應該懂得憎恨那些蛇蝎,他們用欺騙和訛詐玩弄了、摧毀了你少年的信念和真誠。就像外國故事里的巫鬼,他們劫竊人們的鮮紅的心,換上一塊黑色的石頭。在這塊石頭上,沒有革命的理想,沒有原則,沒有對真理的追求和獻身,沒有勇氣、忠實、虔敬和堅貞,沒有熱也沒有光;只有利己的冷酷,只有虛偽、權(quán)謀、輕薄、褻瀆,只有暗淡的動物式的甲殼、觸角和保護色……
許多天,在構(gòu)思這一段應該說是抒情獨白的時候我聽到了一個聲音在我的耳邊反復地響動。你總應該覺得遺憾,總應該掉一滴滾燙的眼淚……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背誦著、回旋著,沉重、深情、憋悶、決絕,像朗誦,像話劇臺詞,像哭吼,像低音大號。更像是從天空降下來的歷史的嘆息,宇宙的憐惜,歲月的哭泣……或是一個藏在我的身體里的精靈在不停地提醒、宣示、翻滾,用刀刃卷攪著我的心尖。這段詞已經(jīng)成了精,與我晝夜相伴,我確實看到了一滴巨大的眼淚,彌漫天宇,痛徹魂魄,我感到了這滴眼淚的分量與熱度。我已經(jīng)無法躲避。
石破天驚!電閃雷鳴!
這是說蛋蛋嗎?怎么像是說的王蒙?王蒙也經(jīng)歷了換心的手術(shù)?時至今日,時至寫這篇短短的不足三千字的小說的二十八年以后,王蒙讀起來仍然是怦然心動,淚流在眼眶!血淌在心底!
這里還有一個并非“一日之寒”的思考,我們的政治運動的理念是非常宏偉崇高的,這些運動的宣示足以驚天地而泣鬼神,超圣賢而驚萬世。而這些政治運動的策略有時卻依靠調(diào)動人們的最渺小、最卑微、最利己的私心,分化瓦解,轉(zhuǎn)舵告密,從寬從嚴,打打拉拉,讓你為了恐懼、為了懷疑、為了自己的蠅頭小利而不惜賣掉旁人……這對于人的品質(zhì)節(jié)操道德風尚,起的將是什么作用呢?
而小說的結(jié)構(gòu)與前后文,披掛好了全部攻防甲胄,有對毛主席的深情,有對共產(chǎn)主義的謳歌,有把“四人幫”與黨嚴格分割開來的快刀斬亂麻的界限,還有結(jié)尾處的“心啊,你要聽話,要好好地跳!要保證嚴一行這個老兵,在黨中央領導下,把揭批‘四人幫’的第三戰(zhàn)役打下來!”這樣的嚴一行的心語。怎樣揭批“四人幫”也是嚴守華主席部署,無一字無出處,無一詞無來歷:大大的良民一個!堪稱無懈可擊!哪怕是交給我的那些如河南作家張宇所言的私淑“研究生”(有這么一些人,以專門研究和找碴子為他們從事他們實在無力從事的文學事業(yè)的畢生使命),也未必有文章可做。
小說寄給了蕭殷,蕭老似乎對此作不十分滿意,他回信說到我擱筆太久了,尚需恢復一段。也是需要再加勁之意。我想他老不喜歡我的這種理性與直挺挺的抒情,這種大帽子陣勢與直接政論。他在夏秋之際的《作品》上將此小說發(fā)為第二題,頭題是舒展的《復婚》,寫一個“文革”中跳躍不止的夫人,有些幽默諷刺,也比《最寶貴的》多了些趣味。
此后許多年,一位廣東作家對我說,廣東乃至南方作家在全國的文學作品評獎當中常常吃虧,原因是他們太重視文學的趣味性了,而北方的文學界的頭面人物,重視的是思想性與政治性。有此一說,錄以備案。
后來得知,這篇東西很快被一位在《德國之聲》供職的深度近視眼的聯(lián)邦德國漢學家(他的姓名的第一個字母是D或T,我記得應該譯作杜什么什么)譯成了德語,他指出,換心的故事發(fā)源于德國。
與此同時,令人鼓舞的是我收到了青年出版社第二(文藝)編輯室著名編輯黃伊的信,約我去北戴河團中央療養(yǎng)所去寫作。也許這才是兩篇小說所宣布的王某人的存在與“復出”(此詞也有些惡心)的最大“效益”。
喜訊醉人。北戴河!是北戴河!是領導、巨商、要人、洋人(此時有一個更加高尚的雅號:“外賓”)們居住的地方,是毛主席喜歡去的地方。是大海無邊。是sanatoria——療養(yǎng)地,維吾爾語、俄語、英語都是這個詞。我迫不及待地回信說我要去。
出發(fā)前我的一大成就是把煙戒掉。與旁人所說吸煙助文思的說法相反,吸煙使我困倦,我忙于構(gòu)思與寫字的同時,還要搞什么點火、放火柴頭、吸煙、吐煙、抖煙灰、叼煙……的鬼名堂!剛恢復寫作,這些都成了我的額外負擔。而且,我壓根兒就時有咳嗽(后來正式判定為慢性支氣管炎),家人也勸我戒煙,我說戒就戒了。
我的戒煙方法與別人不同。我讀了一篇談吸煙毒害的文章,里邊特別提出香煙燃燒中出現(xiàn)的三四苯丙芘與煤焦油對人體的危害。我很喜歡“三四”這個詞,直覺認定它的科學含量高。到了二十一世紀,你可以從網(wǎng)上查到下面的話:
三四苯丙芘(Acrylamide),又稱聚丙烯酰胺,總之都是讓普通人八輩子也說不清的陌生名詞……其致癌性是黃曲霉素的一百倍。
而我在戒煙的關鍵時段,一犯煙癮,一有戒煙半途而廢之虞,例如飯后思煙,就找出我留下的剪報,閱讀有關三四苯丙芘的段落,一見此詞,立即感到了刺激,不似吸煙,勝似吸煙,看到了三四苯丙芘在肺葉上的侵蝕與細胞開始糜爛,看到了白膿與紅血,找到了戒煙的感覺,找到了恐懼、警惕、科學與終極眷顧……也找到了煙與生命的形象與內(nèi)涵,再不想、不必、不勞吸煙了。
此后許多年,一次我在南方,與一些文友閑扯,文友說,對于既不吸煙又不飲酒的男人要警惕,而對于原來吸煙,后來說戒就戒的人更要敬而遠之。我講了自己的戒煙史,人們嘖嘖稱奇。我的為人打破了他們的以煙畫線的謬論。我相信我的教條主義、理性主義、科學主義唯理論戒煙方法獨一無二,堪稱一絕。
其實我的吸煙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吸下去而是為了此后戒絕方便(這個造句法很像我的朋友,俄國漢學家托洛普采夫后來的名言:蘇聯(lián)是為了失敗而不是為了勝利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
一九六四年春節(jié)將至,初到新疆的我為自己成了“文藝界”的人而小小熱昏,便從自治區(qū)文聯(lián)的迎春聯(lián)歡會上拿了一支不花錢的香煙,吸了兩口,感覺有點特殊。這樣一吸就是十四年。尤其是“文革”期間,不可以文學,不可以政治,不可以交友,不可以寒暄,不可以閑話,不可以(沒有足夠的糧票與錢票)吃喝玩樂,尤其是例如一九七一年我回到了烏魯木齊的自治區(qū)文聯(lián),與相熟的農(nóng)民也分離了,而文聯(lián)的“階級斗爭蓋子,尚未完全揭開……”。大家不文不藝不上班不干活一揭就揭了六七年!從早到晚,你讓我干什么呢?機關食堂里打飯,四兩(新疆的說法是二百克)飯,一個素菜或略帶葷腥的菜,五分鐘就吃完了,你干什么去呀!
幸虧有個煙吸。你打開煙盒,你抽出一支煙,你戳搗戳搗,你為這種牌子的煙絲裝得太松而搖頭,你拿出火柴,你欣賞火花,你端詳火柴盒壁被劃出來的痕印,你琢磨這次的火柴應該在哪里發(fā)力,力不可以發(fā)得太大,不可以發(fā)得太小,大了損壞盒壁,我常常發(fā)現(xiàn)有人用火柴,不等火柴用完盒壁已經(jīng)塔稀郎——來自維吾爾語,垮臺完蛋之意——了。我想起了一本蘇聯(lián)小說,上面提到斯大林同志從來不用打火機,因為斯大林相信第一口煙最香,而打火機的汽油味兒會敗壞這第一口煙的感覺。斯大林果然各方面都高。然后邊吸煙邊設計邊體驗邊改進邊實驗吸的方式,叼的方式,吐的方式,咂嘴的方式,從鼻孔里出氣的方式,手指的捏煙卷的方式……至少,它給了我?guī)追昼姷某鋵崱D敲?,一旦生活開始恢復正常,身份恢復了正常,公民權(quán)恢復到基本正常,叫作新的歷史時期開始啦,還抽他個什么鳥香煙!
我還常常通過控制吸煙來鍛煉意志。想吸的時候偏偏不吸。吸一口戛然而止,捻掉、掐滅,留待十二個小時以后再接續(xù)吸。多時我一天吸過十來支,少時我兩三天才吸一支。煙友曰,敢情你沒有癮。王說,我不能做吸煙的奴隸,我也不能做不吸煙的奴隸,我不做自己的奴隸,更不做外物的奴隸,從吸煙的頭一天起,我始終讓我自己牢牢支配著香煙,而絕對不允許香煙支配上王某。
吸煙對于我最多是一個嘗試,是一個知識,是體驗生活,是新經(jīng)驗與新知識。我吸過四分錢一包的珍珠魚,七分錢一包的航行,此種牌子的煙邊吸邊輕微爆炸,并發(fā)出又臭又辣的刺鼻瓦斯氣息。一角五的綠葉:這是丙級煙中較好的一種。二角錢左右的海河、青鳥、古車、解放……這些算乙級煙,介于乙丙之間的有黃金葉與戰(zhàn)斗,可笑的是戰(zhàn)斗原名煙斗,“文革”中那個叫作革命小將實為糊涂蛋的群體嫌它名號不紅,改成了戰(zhàn)斗。乙甲之間最好的是光榮,煙盒上印著一朵大紅花,產(chǎn)地上海。甲級煙我也沒有少吸,鳳凰、牡丹、彩蝶、紅塔山、紅山茶,后來還有新疆自產(chǎn)的頂級品牌:雪蓮。我也吸過以長白山為標記的據(jù)說含有人參的煙。
我吸過煙斗。我買過各種煙嘴。我自己往莫合煙或煙斗用煙葉里加上蜂蜜、奶油糖炒煙。我往一種中空的煙嘴里塞過潔凈的白棉花,說是可以吸收什么尼古丁。但我又懷疑,沒了尼古丁,還算香煙嗎?我吸過莫合煙——在蘇聯(lián)小說里叫作馬合煙。都說是伊犁的莫合煙最有名,因為某一位自治區(qū)的領導同志就是吸伊犁廠生產(chǎn)的莫合煙的。我很佩服特瓦爾托夫斯基的長詩《瓦西里·焦爾金》,他寫道:
戰(zhàn)士的馬合煙,
就如同戰(zhàn)士的老婆,
兇惡,暴烈,火辣,
……然而戰(zhàn)士離不開她。
關于卷莫合煙的紙,也有各種說法,如說蘇聯(lián)中亞的加盟共和國的報紙適合卷煙,因為它們的報紙通通是用白樺木材做的。也有人說報紙上的油墨燃燒起來會產(chǎn)生危險的致癌物質(zhì),我的好友、維吾爾詩人鐵依甫江與克里木·霍加都是因肺癌而不幸去世的,這都與他們喜吸用各種報紙卷的莫合煙有關。
一九七八年四月底,王蒙結(jié)束了他吸煙十四年的歷史,從此再未吸過,即使最好的“三五”或者“七星”或者“萬寶路”,我也是一聞到就不喜歡。與香煙從此恩斷義絕。只是后來許多年后有那么一次,有幾天我好像想吸一支煙,終于還是沒有吸,吸煙的年代已經(jīng)與所有的不愉快的事件一道,變成了陳年舊事。
我曾經(jīng)噴云吐霧,我曾經(jīng)大醉酩酊,我曾經(jīng)無所事事,我曾經(jīng)縮脖拱腰,我曾經(jīng)信誓旦旦,時代前進了,王蒙早已剔除凈了“文念”,他早過了時了(無勞后來的上海文友宣布),他早已斷了根死了心,絕對不會再抄起筆來重操舊業(yè)。
那時候我當然不知道聶紺弩老的名句:“哀莫大于心不死?!蔽覅s不是從詩句而是從生活經(jīng)驗里體悟到了“心死”的其樂融融,其樂無窮:和其光,同其塵,清水濯纓,濁水濯足,絕圣棄智,絕仁棄義,絕巧棄利,專氣致柔,如大嬰兒,樹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漠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而現(xiàn)在這位名叫王蒙的人又架不住紅塵擾擾,功業(yè)熏熏,坐到了桌子前邊,心潮澎湃,今兒收到了這個角落、明兒收到了那個旮旯的約稿信,像煞有介事,劃拉起來,據(jù)說還能思想,還在遣詞造句,推敲斟酌,竟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你可以為寫作而激動。你可以認定自己不要寫、不能寫、不思寫啦。你可以對寫作狗血噴頭,嘲笑咒罵。你可以迎合著寫。你可以替別人構(gòu)思。按完全非己的思路構(gòu)思。你可以說寫就寫,像超女一樣想唱就唱其實是有了平臺與褒獎才唱。你可以說不寫就不寫。你身上已經(jīng)安裝好了開關,你操縱自己的寫作比操縱任何燈泡電門都易如反掌。
我住家在烏魯木齊第十四中學校園的最南端,我們的后窗對著操場,我常常在寫作的時候聽到籃球擊打在后窗護欄上的砰砰聲。我們門前有一個只有十平方米的小院,我與兒子建造了一個不到四平方米的歪歪扭扭的小庫房,入春以后在那里用我自砌的爐灶燒飯。我一面寫作一面照顧著爐火,照顧——我要說是“擺弄”爐火是我的一大樂趣。煤炭的燃燒、封存與熄滅是一個偉大的化學過程,是生命與宇宙萬象的象征。我的生物鐘中有自動定時與報時裝置,我能專心寫著寫著,忽然靈機一動,放下筆,到小庫房去揭(蒸)鍋,去豎暖水瓶,去添煤、擻灰或者去封火。我可以一面寫作一面不時立起出去收信、報,去繳納水電費,我從來沒有旁的同行寫作時的譜兒,什么不許有響動啦,什么不可以有外務的打攪啦,無所謂。我可以一面寫作一面蒸包子,時間掌握的誤差不會多于五分鐘。我從小學會的就是全天候抗干擾寫作,開始有點痛苦,經(jīng)過了這二十幾年的鍛煉覺得很正常,沒有什么可痛苦的。我的經(jīng)歷提高了我的抗逆性。經(jīng)過了那么多的反寫作、非寫作、仇寫作、蔑寫作,說了那么多狠話貶低寫作,我終于可以比較正常地寫作了,這已經(jīng)夠了。雖然不無滑稽與悲哀。生命是用時間、年齡來標志的,王某人在四十多歲時重新寫作起來,已經(jīng)是中年寫作而絕對不是青春寫作了呵。一切就這樣重新開始。
人的一生需要兩次,各種重要事件包括戀愛、革命和寫作都不是一次能夠成事的,第一次如詩如夢如孩提如云煙,如火如噴泉如旋轉(zhuǎn)起來了的萬花筒,它注定會曲折會失敗會垮臺會碰壁破滅……第二次已經(jīng)不那么激情那么灑滿露珠那么七彩絢麗了,第二次已經(jīng)不那么純潔那么義無反顧那么一廂情愿了,第二次的人生你會精明一點點,你會老練一點點,你會謹慎許多,只是你有時候會責備自己,悵然若有所失,你會回憶一些事情,暗自苦笑,終于……釋然,有一點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