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北戴河之夏
一九七八年六月上旬,已經(jīng)干凈利索地戒了煙的王蒙坐了三天半硬席臥鋪(能報銷)火車到了北京。十六日一早,我們在北京站與中青社的同志會合,登上了經(jīng)天津到北戴河的列車。同行的有老作家管樺與他的一個助手小劉,有安徽的單超、遼寧的洪鈞和來自河北的一個年輕人。還有一位搞俄語翻譯的說話聲音洪亮的先生。此后,還有云南作家彭荊風(fēng)、評論家唐弢、上海作家孫峻青與師大教授許嘉璐都作為中青社或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的客人來到了這邊。我們坐的那一趟火車走了五個小時,那時經(jīng)玉田的北線鐵路更不要說是高速公路了,還沒有通車。簡樸的北戴河站,已經(jīng)給我以不凡的感覺,整齊清潔爽利,大量樹木花草,空氣新鮮,天空蔚藍,地面是由比重大的沙土而不是北京或者烏魯木齊那樣的易于飛揚的黃土構(gòu)成,這些都不一樣。而且,從火車站一出來,就從樹木的缺口處看到了似乎是固定在城鎮(zhèn)上部的淺灰色的半透明式(我覺得像是果凍)的海洋,聽到了海濤的呼吸一樣的聲音。那時的北戴河,經(jīng)過“文革”十余年的閑置,門庭冷落,人車俱稀,建筑低矮,視覺聽覺,不受任何阻攔。如果是小說家,更欣賞的應(yīng)該是冷落的北戴河。但是欣賞冷落,并不意味著反對發(fā)展。作家的思想情緒也是說不透的。
兩年后我在小說《海的夢》里運用了我初到北戴河火車站的感受,我寫道:
下車的時候趕上了雷陣雨的尾巴,車廂里熱烘烘亂糟糟迷騰騰的。一到車站,只覺得又涼爽又安靜又空蕩……
這說的是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那時是糟糕的車廂與美好的站臺。現(xiàn)在不同了,有各式旅游專列,雙層、軟席、空調(diào)設(shè)備,而站臺上人頭攢動,動輒人山人海,前擠后擁,不那么雅致清爽了。
我又寫道:
……空氣里充滿了深綠色的針葉樹的芳香……清潔得令人吃驚,一幢幢方方正正的小房子,好像在《格林童話集》的插圖里見到過似的,紅色的瓦頂子晶晶地閃著光……
不只是風(fēng)景,更是心情。新疆的冬天是從五一才算正式結(jié)束的,離開嚴(yán)冬不過一個多月,突然來到了陽光與海浪互映互戲的地方。
團中央的休養(yǎng)所在離海有一點距離的黑石路,是一處老建筑,老式房屋隱藏在桃林中,虎皮石墻,雕花木窗,木質(zhì)地板與洋灰地混用,可能是由于許久無人居住,一進去就顯得很陰潮,但畢竟是涼爽宜人。
我在這里改寫新疆后期我所寫的《這邊風(fēng)景》,上午與晚上寫作,下午去海上游泳。每頓飯后坐在寬寬的陽臺上破損的藤椅上,赤著上身,穿著褲衩,拍著肚腹,吹著清風(fēng),海闊天空地聊天。
寫作當(dāng)然是去北戴河的主要目的,但是寫得糊里糊涂,放不開手腳,還要盡量往“三突出”、高大完美的英雄人物上靠。我想寫的是農(nóng)村一件糧食盜竊案,從中寫到農(nóng)村的階級斗爭,寫到伊犁的風(fēng)景,寫到維吾爾的風(fēng)情文化。但畢竟是先有死框框后努力定做打造,吃力不討好,搞出來的是一大堆廢品。
游泳的成績就大了。我們選的是老虎石煤礦工人浴場。現(xiàn)在進這個浴場要買票,那個時候干脆沒有什么人。我給自己定的功課是每次從沙灘到防鯊網(wǎng)兩個來回。我雖然喜歡游,但是姿勢極差,呼吸掌握得也不熟練。過去,一年游不了幾次,剛找到感覺,季節(jié)已過,次年夏天再從頭學(xué)起。而如今,有了天天洗海浴的條件,其樂何如!六月中,水溫很低,我們已經(jīng)正兒八經(jīng)地游上了,確有長進。我有時甚至于覺得自己的運動動作條件反射帶點傻氣,一進了水,一下,兩下,三下,蛙式就胡嚕上了。我也游仰泳,是反著游蛙式,姿勢不合規(guī)范。兩次出征防鯊網(wǎng)之間則躺在沙灘上曬太陽,那時還沒有曬多了有害的講究。
到了北戴河才知道了什么叫夏天,夏天是多么美好!青天白云,碧浪黃沙,灰濤白沫,綠樹紅花,海風(fēng)吹拂,日光燦爛,洶涌彌漫,起落吟歌,拋卻半生煩惱,忘卻一己得失,遠望船舟入畫,近聞波浪拍岸,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撫我心者,今日之日何煩憂?俱往矣,成一笑,過昆侖大漠,游山海瀛洲。遍走邊陲身未老,終得大海,飽驚寵辱意猶閑,又見藍天。如今戲水知魚,享受驚濤無數(shù),弄潮破浪,思量大地多情。芳齡不過四十有四,正是心強力壯,行旅無非八千零八(里),堪說月黑風(fēng)高,夢乎?非夢?;煤??非幻。哀乎?痛也!樂乎?快哉!
有時候設(shè)想游泳比真游還浪漫,還如畫如詩如仙如魚。在水里,動作不免單調(diào)機械,當(dāng)然也有嗆水咳嗽的時候,而且我是近視眼,又習(xí)慣了入水呼氣,游前摘下鏡子,看得模模糊糊。倒是上岸以后,頗覺自得。躺在沙灘上,四仰八叉,也大有回歸自然的豪邁與優(yōu)游。
游水游得多了,一次看自己的皮膚,毛孔的紋路與魚鱗無異,相信自己正在變成一條魚。就如在新疆唱歌,我相信自己正在變成“胡人”。在新疆撒尿,包括出汗,都有明顯的羊膻氣味。而在沙灘打滾,我更相信經(jīng)過這么多事在下仍是頑童。我還年輕!想把一個快樂堅強、心存良善的青年徹底收拾掉,固非易事。
在這里游完,我們常?;烊朊旱V工人療養(yǎng)院的休養(yǎng)員的隊伍,跑到對面的該院淋浴室沖一個冷淡水澡。也有時候就穿著泳褲,趿拉著拖鞋走一個小時,圍著海灘轉(zhuǎn)一大圈,再從東山賓館一帶回到住地。有時候走種植了大量針葉樹的東經(jīng)路。有時候走到處長滿紅柳的海濱路,那時的北戴河主要就是這兩條路。本以為紅柳是新疆的特產(chǎn),現(xiàn)在才知道至少在鹽堿多這一點上,邊疆與海濱無異,二者也有共同的植被。
這時的北戴河人煙稀少,但時能碰到少量外國人,據(jù)說是遼陽化工廠的法籍專家。也有時候去西面的人民浴場洗浴,那里有溫水淋浴設(shè)備,每次只需花幾角錢。往西走就更開闊。說是有一位領(lǐng)導(dǎo)同志說了,各單位的療養(yǎng)所全部開放給老百姓。也算是一種劫后余生的理想化、天真化吧。
常常黃昏時、入夜后到海邊走走。我看到過月兒從海中升起,我看到過銀光在水中閃爍,月光映照中的波浪,特別像一個個游泳者的頭顱,我常常感覺到是一大批健兒在月光中游水。
這個感受我也寫到了《海的夢》中,我寫道:
……所有的激動都在平靜下來,連潮水涌到沙岸上也是輕輕地,試探地……而超過這一切,主宰這一切,統(tǒng)治著這一切的是一片渾然的銀光。亮得耀眼的,活潑跳躍的卻又是朦朧悠遠的海波支持著布滿青輝的天空,高舉著一輪小小的、乳白色的月亮。在銀波兩邊,月光連接不到的地方,則是玫瑰色的,一眼望不到頭的黑暗……這天海相連,緩緩前移的銀光是這樣地撩人心緒……這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海在他即將離去的前一個夜晚,裝扮好了自己,向他溫存,向他流盼,向他微笑,向他喁喁地私語。
?!健摇獝邸?!—他終于喊出了聲,聲音并不大,他已經(jīng)沒有當(dāng)年的好嗓子。然而他驚起了一對青年男女。
這是很有趣的。這些都是我一九七八年在北戴河度夏期間的感受,一九七九至一九八〇年寫的,然而當(dāng)時的一九七八年寫的是別樣的小說《光明》,當(dāng)時還不敢寫《海的夢》那樣太知識分子味道的小說。
休養(yǎng)所的伙食標(biāo)準(zhǔn)是每月三十元人民幣,個人繳得不多,其他由出版社補助?;锸诚喈?dāng)不錯。
飯后聊天天南海北,主題不離揭批“四人幫”,揭批極左路線。各種故事,真真假假,觸目驚心。如說到一個愣小子,由于唱“老三篇,最愛讀,讀完心里熱乎乎”時,唱成了其他部位熱乎乎,說是給槍斃了。還說是哪個哪個農(nóng)村,一家地主,一兒一女,無法婚配,最后地主爸爸下了狠心,如何如何。如說到某地驢廄失火,“覺悟高”的人認(rèn)為是階級敵人破壞,老百姓認(rèn)為是小驢駒踢倒桅燈所致,于是省“革委會”號召全省展開了對于“小驢踢燈論”的大批判。痛極悲極則喜,說起“小驢踢燈論”來,我確實笑破了肚皮。這樣的妙人妙事,哪里值得什么人憤怒一番呢?
天熱無君子。我們幾個男性,穿著短褲,拍著肚皮,喝著熱茶,吹著海風(fēng),談天說地,海闊天空,邊寫邊看,邊說邊罵,端的是神仙般的日子。短短幾十天,我拍拍肚皮覺得膘情漸好。我的開始變胖就是從這兒開始的,原來只有五十三公斤,我一直夢想自己能夠上六十公斤,現(xiàn)在,實現(xiàn)了。
最可笑的是,說是老作家管樺在伙食上享受了特權(quán),什么單獨給他熬了什么粥啦,其他的幾位作者,在做好了另兩位老作家唐弢與峻青以及中青社的伙食管理員的溝通,取得了他們?nèi)说恼徑庖院?,在一次用餐時發(fā)動了對于管老的哄鬧。想來著實可笑,“文革”搞得確是個個斗爭成性,愛斗善斗,不甘寂寞,有機會就要斗一家伙。
身在渤海之濱,“火熱”的生活仍然是紛至沓來。我收到了《上海文學(xué)》編輯、工人作家費禮文的約稿信,收到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老編輯王笠云的約稿信。信上并說為了落實什么什么政策特向我約稿,周邊一道寫作的同志讀后還有點反感,說是誰落實誰的政策?一個出版社又不是黨,怎么這樣說話?總而言之,我們這些人的尾巴開始翹起來了。
時值《上海文學(xué)》發(fā)表李子云以本刊評論員名義發(fā)表的文章,批評“文學(xué)從屬于政治”的提法而大受關(guān)注。我給上海寄去了稿子,短篇小說《光明》,仍然有按政策—當(dāng)然這個政策符合我的思想與情感——編情節(jié)的痕跡。
然而這篇小說或許也有它的可注意之處。第一,我寫了再不要發(fā)生“文革”這類的悲劇了的決心,這是我的泣血之論。第二,我同情地寫了弱者在“文革”中的悲慘處境,直到被逼得發(fā)了瘋。在某種意義上,這一點彌補了《最寶貴的》里的過分嚴(yán)峻。關(guān)于“亂咬”者的故事,我運用了一些新疆文聯(lián)那邊發(fā)生的事情作為素材。第三,我現(xiàn)躉現(xiàn)賣地寫了海與海濱。第四,我雖然二十年前已經(jīng)落馬,我寫起領(lǐng)導(dǎo)機關(guān)、領(lǐng)導(dǎo)干部、機關(guān)工作人員來仍然比較像那么回事,它不是官場黑幕小說的路子,不是青天大老爺在上的路子,也不是對立面的寫法,一句話,我把他們當(dāng)作與我一樣的人,基本是好人,也是有各種弱點的人來寫。小說結(jié)尾我醞釀得比較久。我寫道:
……瘦小的邵副書記默默地走到了礁石上面,他挺立著,本身就像一具巉巖。半個月亮剛剛從海面上升起,橙紅,巨大,斜仰著,像一顆沉思的警惕的心。海水在漲,波濤呼嘯著,憤怒著和歡笑著,手拉手地一次又一次向岸邊涌來,濺起一團團銀霧。
“竹梅,你安息吧,我們絕對不讓這一切重演……”
竹梅是小說主人公邵容樸的妻子的名字,她是被極左害死的。
時隔近三十年,王蒙在寫到這一段舊事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小說的情節(jié),卻記得他對于海與月的描寫,記得那月亮像一顆沉思的、警惕的心,記得波浪是手拉手地向岸邊涌來的,記得那海浪激起一片片銀霧。
中間改過一次,是我寄去稿子后根據(jù)費禮文文友的意見修改的。此后見到老費我就對人說,他是領(lǐng)導(dǎo)過我的,他就哈哈一笑,說:你又來了,你又來了。再后,短篇小說評獎時是《最寶貴的》而不是《光明》獲獎,老費頗為不平。他是喜歡這篇東西的。
北戴河期間我也讀了不少書,印象最深的是欽吉斯(王按,即成吉思,與成吉思汗同名)·艾特瑪托夫的中短篇小說集。他是蘇聯(lián)吉爾吉斯斯坦的著名作家,我很佩服他描寫的細膩與情感的正面性質(zhì)。我甚至此后有意對之仿效。
此后,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我收到過他的來信,邀請我擔(dān)任蘇聯(lián)一個文學(xué)機構(gòu)的顧問之類,因當(dāng)時中蘇關(guān)系尚未完全正?;?,我未予作復(fù)。又后來,我在韓少功的一篇文字中看到韓寫到他,似乎印象不佳,說是他頗富VIP的官氣。他在戈爾巴喬夫時期做過駐盧森堡的公使。被認(rèn)為受過他的影響的我國作家頗多,包括張承志的《黑駿馬》、張賢亮的《肖爾布拉克》,鐵凝的某些短篇等。
此時正逢我的二兒子參加高考,他考入了位于陜西三原縣的空軍二炮學(xué)院。能入軍校,似乎也非常光榮,說明了我家命運正在發(fā)生變化。他的哥哥早在春季,作為七七屆畢業(yè)生,考入了新疆大學(xué)。
從六月十六日游到七月,從七月游到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北戴河整整待了四十六天。到八月底,一逢陰天,頗有涼意,我知道,沒有不散的筵席,在北戴河觀海戲水,算是足足的了,該走啦。
生活里其實充滿偶然與無序,回憶與思想?yún)s使它們變得有理有致。北戴河之夏,是一個過渡,是我的第一次生命與第二次生命之間的一次銜接、一次休息、一次轉(zhuǎn)換,從此,王蒙又忙活起來了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