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文史不分家

聽錢鐘書講文學 作者:李莫謙 著


文史不分家

古人寫歷史時往往不自覺地運用想像、虛構等文學手法,歷史,不知不覺地就走到小說的道路上來了。在原始先民那里,歷史和詩,描寫和敘事混雜在一起,與其說:“古詩即史”不如說:“古史即詩”。一切典籍都可以當做史書來讀,因為,真正的歷史不是具體的事實記錄,而是文字記載下來的人類精神和心理蛻化的痕跡。

懷疑精神就是對一切書都不相信嗎?作為一個自古重視歷史的國家,我們擁有許多被專家奉為權威的史書,它們也不可信嗎?別忘了,我們的先人是向來講究“良史”傳統(tǒng)的。古人早就為一名合格的史官定下了標準:不夸飾功德,不隱瞞惡行,為了一份真實的歷史記錄而寫作??墒?,良好的愿望和事實往往脫節(jié),錢鐘書以為對史書也不能完全相信。

歷史是這樣寫成的

《左傳》是中國成書最早的史書之一,它主要記載了春秋時代各國的歷史。在它之前,有相傳為孔子編定的《春秋》,但是《春秋》記事非常簡略,因此能生動詳盡地再現(xiàn)那段史實的,就要數《左傳》了?!蹲髠鳌防镉幸欢斡涊d介之推的故事。僖公二十四年,在外流亡19年的晉國公子重耳在秦國的幫助下回國即位,賞賜曾跟隨他流亡的人,介之推不肯做官,也不想接受賞賜?!蹲髠鳌酚涊d,他對母親說:晉國復興是老天的功勞,我怎么能貪天功為己有呢?做臣子的把占有天功,接受賞賜當做理所當然的事,做國君的濫加獎賞,上下互相欺騙,我怎能和他們相處呢?既然我口出怨言,就不能拿他們的俸祿。母親回答:如果你真能做到,我就和你一起歸隱吧。然后,母子兩人一起自焚于山林中。這個故事聽起來繪聲繪色,可是,錢鐘書說,母子臨死前的對話別人怎么會知道呢?所以,一定不是記錄的原話,而是作者設身處地,按照他們的性格身份,模仿他們的口氣寫出來的,好像后世小說、劇本里的對話獨白。在《左傳》、《史通》、《資治通鑒》等很多史書里都能發(fā)現(xiàn)類似的例子。

古人就是這樣寫歷史的。如錢鐘書所說,他們在追敘真人實事的時候,總不免揣摩情境,體會人情,把寫小說的虛構筆法用在寫史書里。古人多半“有詩心而缺史德”,即使懷著要做一名“良史”的美好愿望,畢竟因為歷史意識比較淺薄,不懂得區(qū)分真幻,只記載確實可信的事情,把需要質疑的地方保存下來供后人評說,結果,抱著想當然的心態(tài)寫作,不免捏造出一些莫須有的東西來。

就算所記的事情都有確鑿的證據,一般也沒法擺脫從中作梗的語言。語言既是溝通的工具,又是每個人所獨有的。因為,對一件事的語言表達不同,傳遞給別人的信息不同,理解起來自然會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下筆寫作時,語言習慣的差別又會導致口氣的輕重之分,敘述的詳略之分,這種微小的差異也足以讓事情偏離真實的軌道了。更別說語言還有修飾功能,想像、夸張、描寫的運用讓歷史在不知不覺中就變了味道。其實,由于語言的不自覺運用造成的失真比事情本身的失真還要嚴重。

撲朔迷離的歷史和文學

在這個歷史意識發(fā)達的古老國度里,歷史,幾乎成了衡量一切藝術的標準。很多人熱中于從藝術描寫中找出歷史的痕跡,甚至認為藝術總是對歷史的影射。但是,錢鐘書卻打起“古史即詩”的旗幟對那句“古詩即史”的名言大膽挑戰(zhàn)。他辯解說,我們的先民在尚未開化、思維混沌的時候,是不分什么歷史、詩歌的。那時,不論祭祀、婚嫁、宴會還是行軍打仗都可以用歌唱、文字等各種手段來記載、交流經驗、積累知識、抒發(fā)情感,種種用途可以集中在一篇文章里面。記人記事只是其中的一個方面,并且常常放在抒情的文字后面,可以說,歷史記錄和詩歌往往不分彼此。再說,用藝術來娛樂人生是人之常情,根本不必依附于其他目的。先民在他們居住的洞穴里畫上壁畫,在刀上雕刻花紋,哪一樣又能擋風雨,解饑渴呢?詩歌的誕生,同樣是這種情況;記事的同時,對文字潤色加工就是為了愉悅耳目,為了抒發(fā)情感。如果一定要把歷史當做詩歌的本質,就好比對沙礫里的金子視而不見,本來能吃到竹筍卻把竹竿吃掉了??傊让褡畛跤浭掳鴱碗s的目的,保留歷史不是記事的第一推動力,從畫出第一個字符的那一刻,文字里就包含了豐富強烈的情感,只是隨著文明進化,文章的分工越來越細致,才出現(xiàn)了專門記事的歷史。從此意義上看,詩反倒成為歷史的本質。特別要指出的一點是,錢先生所說的詩不能簡單地理解為詩歌,而是寄托了人類情感的一切藝術文化的統(tǒng)稱。詩歌、小說、雕刻都是詩,在其中寄寓的詩意情懷也都是詩,可以把詩理解為我們在“論讀書”一章里談到的詩心。

但是,即使在專門為歷史進行的寫作出現(xiàn)后,文學創(chuàng)作的虛構手法也常常被無意識地用于史書中,歷史便悄悄走上了通往小說的道路。史書里不僅經常可以見到讓明眼人會心一笑的小片段,而且還成了小說的材料來源。我國的長篇小說是從話本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話本,就是說書人的底本。在宋朝繁華的都城汴梁,有很多以說書為生的藝人,他們講的內容十分豐富,有鬼怪神仙、佛教故事、男女愛情,還有戰(zhàn)爭故事和綠林英雄。其中的戰(zhàn)爭故事和綠林好漢的故事幾乎都是取材于歷史,然后又經過演繹加工而成。文人把說書人的底本加以改編或者模仿他們說書的形式自己創(chuàng)作,加入更多的修飾和虛構,就出現(xiàn)了小說。比如《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其中的很多內容和史書的記載可以互相印證。實在發(fā)生的事情和頭腦里的虛構只有一墻之隔,稍不注意就走進小說的世界里來了。

英雄所見略同,錢鐘書舉出一些西方學者的話,進一步說明歷史和文學的關系。一位西方哲人說,歷史是一個大掌故,那種像伏爾泰剪裁掌故而寫成的史書是最有趣味的藝術品。法國小說家梅里美則更坦率地說:“我只喜愛歷史里的掌故”。

看來,我們無法說清究竟歷史和文學誰的出現(xiàn)更早,誰的地位更高,只好把它們稱做兄弟了。這對兄弟關系密切,常常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讓想弄清他們真實身份的人感到撲朔迷離。

繞到歷史和詩的背后

究竟是什么模糊了我們的眼睛,讓我們把本來虛構的藝術當做真實的歷史,而在讀歷史的時候面對漏洞破綻又失去了辨別的能力呢?在詩和歷史的背后有一個秘密,那就是“真實的感覺”在搗鬼。錢先生把這種感覺叫做“虛幻的花園里有真實的癩蛤蟆”。

古希臘著名哲學家亞里士多德說過,詩比歷史更真實,因為歷史里有很多偶然的事情發(fā)生,文學創(chuàng)作的時候卻可以構思剪裁,按照必然的規(guī)律描寫。所以,讀小說時我們會有強烈的真實感。寫史書時,也會不自覺地受這種感覺支配,寫出些理所當然的文字,讀者也能同樣信以為真。

真實的感覺不同于描寫真實的事物。古羅馬著名的文藝理論家布瓦洛說過,事實是真的,寫入作品卻未必像真的。史家努力尋找的正是這種真實的感覺,因此與文學家不謀而合。出于同樣的目的,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人會拈來一些歷史背景給自己撐門面,寫歷史的人則操起文學剪裁構思的筆法讓歷史顯得更有魅力?!豆苠F編》引用唐朝歷史學家劉知幾[4]的話說,敘事應當簡要,但簡要的文字中應當蘊涵著豐富的內涵,讓讀者能夠舉一反三,回味無窮。錢鐘書發(fā)現(xiàn)這種要求正和劉勰《文心雕龍》里對詩歌應“意猶未盡”的要求有關。劉知幾甚至明確地說,能把歷史讀透的人就會發(fā)現(xiàn)史書里的章句都可以當成詩來吟詠。因此,錢鐘書說,人們都在說什么“六經皆史”、“詩史”,真是老生常談,豈不知唐朝人已經把歷史當成詩,在歷史中尋找詩心了。劉知幾寫《史通》,正是“詩筆”和“文筆”的結合。

但是,把文學里的歷史描寫當做真實記錄,讀歷史時卻意識不到其中的藝術手法的,卻大有人在。被真實的感覺迷惑了眼睛,讀歷史時會真假不分,讀文學時則體會不到其中的藝術性。反過來,如能理解并充分利用它,又可以反敗為勝。無論讀什么書,你都可以欣喜地發(fā)現(xiàn),原來我的面前有這么一部生動豐富的歷史??!真實的感覺作為古今相通的人類心理和精神,就像一支點金棒,教你如何把其他書當做歷史來讀。

錢先生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他在《談藝錄》里表達了自己的這一見解,他說,經書是用來記載道理的,但真正的道理不能用文字記載,能記錄下來的不是道理,經書里保存的都是歷史的遺跡。經書是我國古代的六經的統(tǒng)稱,包括《詩經》、《尚書》、《禮記》、《易經》、《樂記》、《春秋》,儒家把它們奉為學習和行動的經典,以為其中所講的道理都是萬世不變的至理名言。錢先生卻以為,永恒的道理是沒法用文字記錄的,六經里的說法只是當時的人對道理的解釋和體悟。時光流逝,不同時代的人對它們會有不同的理解,每個時代都將留下自己對“經”的見解,隨著人事變遷,這些記錄也會像人的生老病死一樣或者被淹沒,或者被繼承。當我們轉回頭翻看這些書的時候,肯定不會對里面的道理完全贊同,但我們可以實實在在地感覺到當時的人是怎樣想的,可以看到歷史在人的心靈里畫上了什么樣的痕跡。而我們之所以可以理解古人,又是因為人的精神和心靈總有相通之處,這才是永恒的真理。錢先生進一步解釋說,不僅可以把六經當做歷史來讀,諸子百家、歷史文獻、文學著作都是人的精神和心理通過文字而蛻變的結果,都是歷史遺跡的存留。當然,有別于專門的史書,他們不會記載某年某月某日哪個皇帝說了一句什么話,某年某月某日哪里發(fā)生戰(zhàn)爭了,他們需要讀者繞到詩和歷史的背后,通過聆聽他們的言談,觀察他們的舉止去發(fā)現(xiàn)他們的心路歷程。

錢先生說,語言總是產生于特定的環(huán)境中,道理總是依賴具體的事例顯現(xiàn)出來,在作者背后隱藏著更多的人和更廣闊的世界。不讀諸子百家的哲學著作,只看記錄七國互相征伐的書,是不足以了解戰(zhàn)國歷史的。這段話不僅告訴我們了解歷史的方法,要在讀史書時抱著一顆“詩心”;還啟發(fā)我們如果抱著一顆“史心”去讀文學著作,肯定會有更大的收獲。

到此為止,我們應該對“不能完全相信歷史”有個正確的看法了。不能完全相信的是明明白白地寫在書里的歷史,可以相信的是我們通過多方面的閱讀找到的,自己領悟到的歷史,是在詩詞、小說、哲學、歷史,甚至科學著作里感受到的歷史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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