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物的描寫

對自然的描寫早在詩經(jīng)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錢鐘書認(rèn)為直到屈原的《楚辭》才算有了真正的“寫景”。風(fēng)雖無形，但高超的畫工能通過水波的形狀讓人感覺到風(fēng)的存在。善于“寫景”的詩人就是優(yōu)秀的畫工。從湖水中動蕩的塔影到水天一色的明凈，從暴風(fēng)雨來臨之前的風(fēng)云變幻，到生機蓬勃的山峰河流，自然的千姿百態(tài)可與人情相通，還有鳥瞰天下時的蒼茫高遠(yuǎn)的情境，由茫茫雪景聯(lián)想到的世間人情……江山多嬌。在本節(jié)中，我們來看看錢鐘書怎樣論述奇秀的自然被化做如畫的文章，栩栩如生地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

通常，人們概念中的景物描就是描寫自然景物，其實則不然。在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jīng)》里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風(fēng)景描寫，比如我們上文提到的“楊柳依依”、“雨雪霏霏”等?？墒呛芏嗳藢Α对娊?jīng)》里的景物描寫并不滿意，錢鐘書以為《詩經(jīng)》有“物色”而無景色，只是對一草、一木、一水、一石的簡單描寫，只有到了《楚辭》，詩人才懂得用幾種景物像畫畫那樣進(jìn)行布局，由狀物而進(jìn)入寫景。僅有單純的一草一木不足以構(gòu)成風(fēng)景，想想我們平時的經(jīng)驗就能理解，任何讓人心曠神怡的景色必定包含了豐富的內(nèi)容，景物未必繁雜，但色彩、光線、構(gòu)圖都有著無限的情趣。當(dāng)然，欣賞的時候不會有人這樣分析，可是，我們一定要明白，美好的感覺也許是單純的，而美感的產(chǎn)生卻是許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畫家能給我們畫出栩栩如生的感覺，詩人“寫”景，也要讓人如臨其境?！拔锷焙汀熬吧钡膮^(qū)別正在于此。

除了錢鐘書慧眼識珠，《楚辭》作為寫景的濫觴還得到了歷代詩人的贊美。像清代詩人惲敬曾說，《詩經(jīng)》寫山水，古拙簡淡缺少潤色，直到屈原寫風(fēng)景才有了瑰麗、淡遠(yuǎn)、幽深、清朗等許多情趣，好像自然活生生地放在眼前?！段男牡颀垺穭t評價說，屈原寫山水“循聲而得貌”，把山水描繪得有聲有色，難道是有江山的精靈暗中相助嗎？為了親身領(lǐng)會一下屈原的精彩，還是先讓我們來看一段他的文字?！渡娼分袑懙馈叭脘悠钟鄡{徊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猿穴之所居。山俊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這首詩是屈原在流放途中所作，寫他到了溆浦這個地方以后凄涼迷茫的心境。舉目四望，只看到一望無際的幽深的森林，偶然有猿猴出沒其中。崇山峻嶺遮天蔽日，山腳下天色昏暗，陰雨連綿?！毒鸥琛は娣蛉恕分袑懙馈把U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登白蘋兮騁望，……”，湘夫人是洞庭湖的女神。這句詩描寫的就是洞庭秋色，秋風(fēng)吹過，蕭蕭落葉覆滿湖面，滿目金黃。后世無數(shù)吟秋的詩句從中化用而來，古人評價說，“文字有江湖之思，起于《楚辭》”，就舉“裊裊”二字為例，說這兩個字摹寫的秋天的無窮情趣如在眼前?！毒耪隆け仫L(fēng)》寫江水“憑昆侖以瞰霧兮，隱山以清江，憚涌湍之磕磕兮，聽波聲之洶洶?！┲阆沦猓牫彼鄵簟?。站在昆侖山頂俯瞰，只見一片白茫茫霧氣，山峰被遮蔽了，只能聽到波濤澎湃的聲音，讓人心驚膽戰(zhàn)。用這樣形象的文字寫景，在秦代之前是絕無僅有的，錢鐘書說，這些詩句開了后世寫景的法門。

屈原寫景不僅有了靜止的物，還描繪出景物流動的“態(tài)”，聲形色俱全。多維立體的風(fēng)景被裝進(jìn)平面的文字，文字映射進(jìn)讀者的頭腦又恢復(fù)成自然的原貌。知道如何將不可捕捉的風(fēng)景化做實在生動的文字就算掌握了寫景的訣竅。詩文寫景好像“捕風(fēng)捉影”，看似困難又奧妙無窮，錢鐘書以“畫風(fēng)”為例說明詩文寫景怎樣化無形為有形。飄蕩的風(fēng)往來無蹤，不留痕跡，但是，風(fēng)吹水動，水波組成變化多姿的圖案就是風(fēng)的形狀?！吨芤住?sup >[2]里說，風(fēng)行水上渙，“渙”就是文章的意思。錢鐘書舉這個例子正是為了表明，寫景要從不同的角度多方摹寫，詩文如果能像水波，透過它就可以望見風(fēng)的形狀，寫景也就成功了。簡單一點說，寫景要有繪畫的感覺。古人還用飄揚的柳枝畫出風(fēng)輕搖流轉(zhuǎn)的姿態(tài)，達(dá)·芬奇畫風(fēng)時，不但要畫出翻轉(zhuǎn)枝葉，還要畫出塵土接天，連風(fēng)的威力也被生動地畫了出來。

“柳梢斜掛月如丸，照水搖搖頗耐看；欲寫真容無此境，不難捉影捕風(fēng)難?！边@首詩責(zé)怪風(fēng)吹水動，因此總也畫不出水里搖搖的月影。錢鐘書引申發(fā)揮，又講出一番描寫水中倒影的道理來。他說，月影畫不好，不是因為捕風(fēng)困難，而是因為水中撈月本來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兒，就像畫臥在水里的塔影一樣。月影雖然隨水波搖曳，但在人的心里它卻依然圓整如丸。塔影雖然隨水波曲折，而人們卻在曲折里看出孤直如筆的樣子，因為眼睛真實看到的東西常常會受到心中成見的影響，心和眼可以分開，即使是丹青高手對這種情況也無可奈何了，但是，詩人卻能寫出畫家畫不出的好風(fēng)景來。古人用“串月”來形容月亮在水中的倒影隨風(fēng)搖蕩的樣子。唐朝有詩人寫“風(fēng)荷搖破扇，波月動連珠”，和“串月”有異曲同工之妙。蘇軾“山上白云橫匹素，水中明月臥浮圖”，浮圖是佛教用語中的寶塔。這句詩說波面的月亮，光影連綿蕩漾，層層羅列好像橫倒的寶塔，比“串珠”又多了幾分氣勢和金光閃爍的色彩感。錢鐘書發(fā)現(xiàn)形容水中斜陽也有許多好詩句。比如“波底斜陽紅皺”、“萬里斜陽誰折得，夕陽影里碎殘紅”，有色彩，有動感的畫面既寫出了斜陽的倒影，又捉住了吹過水面的風(fēng)，詩人寫景的技法遠(yuǎn)在畫工之上了。

暴風(fēng)雨來臨之前

《周易》里寫“雨師駕駟，風(fēng)伯吹云；秦楚強爭，施不得行”。雨師駕著馬車隆隆的開過來，霎時烏云密布，云層好像是雨師的先頭部隊，可是風(fēng)伯施展威風(fēng)擋住強敵，云層被吹散，雨師只好怒目相視。正像秦楚兩個大國相爭，勢均力敵，誰也不想退讓，于是出現(xiàn)了兩軍對峙的局面。錢鐘書認(rèn)為這句話描寫雨與風(fēng)爭持不下，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錢鐘書又拈出蘇軾寫風(fēng)雨來臨之前的詩句“黑云翻墨未遮山”，“卷地風(fēng)來忽吹散”，并指出“雨欲退，云不放，海欲進(jìn)，江不讓”。這句詩幾乎可以作為蘇軾詩的圖解，并且和《周易》的句子相映成趣。風(fēng)雨來臨前，那種幾乎讓人無法喘息的壓抑感，氣勢洶洶的云層和風(fēng)以及空氣里一觸即發(fā)的緊張氣氛被詩人用擬人的筆法寫活了。

自然與人情

弱肉強食是自然界里的普遍規(guī)律。不僅動物如此，植物如此，在詩人們的眼里看來，山川河流也如此。自然萬物不甘落后地炫耀他們的生命力，于是產(chǎn)生了一派生機勃發(fā)的風(fēng)景。唐朝詩人李涉寫道“瘦壁橫空怪石危，山花斗日禽爭水”，一個“斗”字不僅寫出山花的絢爛，而且寫出了山花潑辣的性格和旺盛的生命敢與明艷的太陽爭搶風(fēng)頭。而水鳥“爭”水，遠(yuǎn)比“戲”水更有效果，能讓人想像出活潑快樂的鳥兒們用翅膀撲打著水面，大聲啼叫著互相追逐的場面。兩個字足以傳達(dá)出春的蓬勃生動。劉禹錫的“花含欲語意，草有斗生心”下半句和李涉詩的意境相同。更精彩的還要算對山川巖石的描寫，詩人們的慧心妙筆讓這些凝重的景物也變得靈動起來了。北朝的詩人鮑照曾寫過“南則積山萬丈，負(fù)氣爭高”，錢鐘書評價說，一般人都形容水能“鼓怒”，山川“負(fù)氣”卻是聞所未聞?！妒勒f新語》里顧愷之形容會稽山水“千巖競秀，萬壑爭流”，用“競”字只是寫出了重重高聳的山的外形，鮑照卻一并寫出了山峰的內(nèi)在氣勢，一股沖天之氣躍然紙上，真是精彩絕倫。后來杜牧的《長安秋望》寫“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杜甫《青陽峽》寫“蹊西五里石，憤怒向我落”，憤怒的巖石正像負(fù)氣的山，氣勢森森地在峽谷兩邊向詩人壓過來。韓愈《南山》寫“或蹙若相斗……睹勝勇前購”，寫山石好像打了勝仗咄咄逼人向前沖的樣子，和“負(fù)氣爭高”的“爭”字意境相同。

千姿百態(tài)的自然在詩人筆下往往與人情相通，不容易被摹寫的抽象的人情被自然形象化，自然里盛滿著人的情思。中外詩人常用波濤形容思念之情，鮑照寫賦說：“思盡波濤，悲滿潭壑”，漢武帝把對愛妻李夫人的懷念寫成“思若流波，但兮在心”。錢鐘書說，因為波濤是流動的，連綿起伏正像人牽扯不斷的思念。西方人有“思波”之說，也因為抓住了思緒像水波一樣汩汩滔滔，流淌不息的特點?！氨瘽M潭壑”一句又把人的悲痛之情化做可以丈量的具體有形的東西。錢鐘書說，用潭壑二字是取其容量，只有潭壑才能容納幽深廣大的悲痛?！罢埩繓|海水，看取淺深愁”，哀愁像海水一樣茫無邊際，和“悲滿潭壑”是化用了同一個詩境。波濤是沒有邊際的，說：“思盡波濤”，其實是說思念無窮無盡。深深的潭壑不易填滿，說：“悲滿潭壑”其實是在感嘆悲痛竟然把深潭山澗填滿了，由此可見詩人深藏的匠心。

用云來形容夢，也是詩人們的一個創(chuàng)造。錢鐘書廣覽中外，用云和夢說明人情無古今、無中外。北朝人張融在《海賦》中寫道“浮微云之如夢，落輕雨之依依”，是以云寫夢的先例。因為云和夢都有來去飄忽，形狀模糊的特點。云的不同形態(tài)又能形容不同的夢境和心境。后來又有“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紅葉下山寒寂寂，濕云如夢雨如塵”，寫往事如夢如煙中透出的惆悵?！按喝胨闹珴馑凭?，風(fēng)吹孤夢亂如云”，寫春風(fēng)醉人，小睡時做些凌亂的夢，好像天邊一兩朵白云，流露出愜意之情。“長日如年，可堪恨雨絲絲，夢云漠漠”，細(xì)雨霏霏，昏暗的云層籠罩天空，陰郁的天色使白天也像是在夢中，反映出羈旅江湖、度日如年的愁苦。“時有鷓鴣啼一兩，墨云如夢淹千家”，則畫出開封城蕭瑟的冬景。前人的一篇《游山日記》更具體地描寫了云和夢的關(guān)系：“旦暮如呼吸，云如夢思：朝云之變化，則閑情妄想也；夜云之變化，則香衾好夢也?！痹绯康脑戚p盈多變，所以像閑情妄想，夜晚的云沉靜厚重，所以像香衾好夢。西方文學(xué)家更直白地說，云就像天的沉思、遐想和噩夢?；蛘哒f，天正做夢的時候，浮云結(jié)伴，在人家的屋脊上走過。詩句中洋溢著濃濃的情趣。德國一名詩人說黃昏時緩緩移動的云就像沉重的夢。可見體物會心中西相同。其他還有用大笑來比喻天空的閃電也是非常生動的。

俯瞰世界

面對廣闊的宇宙，人向來有生命渺小脆弱的感覺，而登高望遠(yuǎn)卻顯出人的胸懷視野可以比天地更寬廣。站在高處俯瞰世界，天地變得微小，詩人胸中卻添了指點江山的氣概。錢鐘書聚斂了歷代寫憑高遠(yuǎn)望的詩文，略加指點，使詩中的曲折精妙之處一一展現(xiàn)，給我們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

《荀子》中說“故從山上望牛者若羊”，《呂氏春秋》也有類似的說法，把大的事物簡單縮小，錢鐘書認(rèn)為這是意境描寫中最平庸的。像“遙看野樹短，遠(yuǎn)望樵人細(xì)”，“今上關(guān)山望，長安樹如薺”，“野闊牛羊如雁騖”，都屬于這種“看牛像羊”的境界。

登高遠(yuǎn)眺要寫出氣勢，下面的詩句則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李白的《大鵬賦》“塊視三山，杯看五湖”，“謫仙人”的狂放呼之欲出。杜甫詩“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黃州”，把大景物打破，又用視覺加以模糊，在一片蒼茫之中突然發(fā)問：黃州何在？再次用清晰的景物打破模糊的視覺，幾個轉(zhuǎn)折過后，見出大開大闔的大手筆來。李賀《夢天》“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遙望齊洲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又把空間感和時間感貫通，以蒼茫的視覺寫無常的人世變遷。蘇軾《送頓起》“天門四十里，夜看扶桑浴，回頭看彭城，大海浮一粟，故人在其下，塵土相豗蹴”，一面是瑰麗的落日，一面是對比之下越發(fā)渺小的城池，故人的身影完全被淹沒在滾滾紅塵里，詩人送別故人的情誼是既留戀又豁達(dá)的。

另一篇古文中說，立在五峰絕頂，“風(fēng)定云開，俯視下土，一目千里……湖光一片，康郎、大姑似螺著水盤，萬點風(fēng)帆若蠅矢集鏡；繞山諸郡縣盡做碧煙數(shù)點，歷歷可數(shù)”?？道?、大姑是兩座山的名字，青山坐落在湖中，遠(yuǎn)望如同青螺放在水盤里，像劉禹錫的《望洞庭》“遙望洞庭山翠色，白銀盤里一青螺?！鼻嗦荨㈢R子、碧煙都帶給人清澈透明的感覺，俯瞰的風(fēng)景有了光影的變化，詩歌又別有境界了。錢鐘書特別指出，“蠅矢”比喻風(fēng)帆別出心裁，微小鄙俗的事物越發(fā)襯托出整體視野的高遠(yuǎn)明凈。

西方詩人寫俯瞰情境也頗有新意。錢先生駕輕就熟地引用外文資料的能力真是讓我們嘆服。他舉例說，但丁詠唱從星空俯視地球看到地球如此渺小，而人類為了一些蠅頭小利紛爭不休，實在是可憐可笑。英國詩人彌爾頓的詩劇中，借月色中騰空飛翔的女巫的眼睛俯視人間，只見松樹像針一樣大，宮殿的屋脊如同人臉上的皺紋，州郡如同女子臉頰上的紅痣，其比喻與中國古詩中的描寫很不一樣，充滿了神奇的異域風(fēng)情。

大雪無痕

白雪覆蓋大地，世界銀裝素裹。詩人們又是怎樣從雪景中寫出新意呢？北朝人劉璠的《雪賦》寫道“混二儀而并色，覆萬有而皆空，埋沒河山之上，籠罩寰宇之中……既奪朱而成素，實矯異而為同”。意思是，大雪磨滅了天地的顏色，掩蓋了世間的一切，使世界上所有的差異都消失了。這樣，雪對人間就有了雙重意義。既指掩蓋了實際存在的事物，又可以引申為磨滅了虛幻意義上的差別，比如美丑、善惡、貧富、貴賤等。詩人寫雪，不僅是一幅實在的工筆畫，還是一幅意味深長的寫意畫。比如古詩《對雪》“如今好上高樓望，蓋盡人間惡路歧”，“姑詠天地一籠統(tǒng)，且喜世界無凹凸”，“填平世上崎嶇路，冷到人間富貴家”，“化萬殊而為一見物情之大同”，不僅寫出雪的物理形態(tài)，還寫出了雪的精神胸襟，實際上是借雪抒發(fā)詩人的理想和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