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街頭

郁達(dá)夫作品集(3) 作者:杜運(yùn)通,趙福生 主編,王文金 等編寫


在街頭

詩人何馬和馬得烈聽了滴篤班出來,立在大世界的門口步道沿上,兩只眼睛同鷹虎似的光著突向眼鏡圈的外面,上半身斜伏出在腰上,駝著背,彎著腰,并立著腳,兩手捏緊拳頭,向后放在突出的屁股的兩旁,作了一個矢在弦上的姿勢。仿佛是當(dāng)操體操的時候,得了一個開快步跑的預(yù)令,最后的一個跑字還沒有下來的樣子,詩人的頭盡在向東向西,伸直了短短的脖子,在很急速嚴(yán)密的注視探看。因?yàn)楫?dāng)這將晚的時候,外灘的各公司里,剛關(guān)上門,所以愛多亞路的大道上來往的汽車一乘乘的接連不斷。生來膽子就柔和脆弱,同兔兒爺一樣的詩人何馬,又加上以百四十斤內(nèi)外的一個團(tuán)團(tuán)肉體,想于這汽車飛舞的中間,橫過一條大街,本來是大不容易的事情。結(jié)果我們這一位性急的詩人,放出勇氣,急急促促的運(yùn)行了他那兩只開步開不大的短腳,合著韻律的急迫原則地?fù)u動他兩只捏緊拳頭的手,同貓?zhí)频呐艹鋈ビ峙芑貋砼艹鋈ビ峙芑貋淼呐芰撕脦滋?。終竟是馬得烈歲數(shù)大一點(diǎn),有了忍耐的修養(yǎng),當(dāng)何詩人在步道沿邊和大道中心之間在演那快步回還的趣劇的當(dāng)中,他只突出屁股彎著腰,捏著拳頭,搖轉(zhuǎn)著眼睛,只在保著他那持滿不發(fā)的開快步跑的預(yù)備姿勢。

資本主義的利器,四輪一角的這文明的怪物,好象在和詩人們作對,何馬與馬得烈的緊張的態(tài)度,持續(xù)了三十分鐘之后,才能跑過到馬路的這一邊來,那時候天上的星星已經(jīng)和詩人額上的汗珠一樣,一顆顆的在昏黃的空氣里搖動了。

詩人何馬,先立住了腳,拿出手帕來揩了一揩頭,很悲哀而緩慢的對馬得烈說:

“喂,老馬,你認(rèn)不認(rèn)得回家去的電車路?在這一塊地方我倒認(rèn)不清哪一條路是走上電車站去的?!?/p>

馬得烈茫茫然舉著頭向四周望了一望,也很悲哀似的回答說:

“我,我可也認(rèn)不得?!?/p>

二詩人朝東向西的走了一陣,到后來仍復(fù)走到了原地方的時候,方才覺悟了他們自己的不識地理,何馬就回轉(zhuǎn)頭來對馬得烈說:

“老馬,我們詩人應(yīng)該要有覺悟才好。我想,今后詩人的覺悟,是在坐黃包車!”

馬得烈很表同情似的答應(yīng)了一個“烏衣”之后,何詩人就舉起了他那很奇怪的聲氣,加上了和讀詩時候一樣的抑揚(yáng),叫了幾聲:

“黃——汪——包車! ”

詩人這樣的昂著頭唱著走著,馬路上的車夫,仿佛是以為他在念詩,都只舉了眼睛朝他看著,沒有一個跑攏來兜他們的買賣的,倒是馬和烈聽得不耐煩了,最后就放了他沉重宏壯同牛叫似的聲氣,“黃包車!”的大喝了一聲。

道旁的車夫和前面的詩人,經(jīng)了這雷鳴似的一擊,都跳了起來。詩人在沒有玻璃的眼鏡框里張大了眼睛,回轉(zhuǎn)身來呆立住了,車夫們也三五爭先的搶了攏來三角角子兩角洋鈿的在亂叫。

講了半天的價錢,又突破了一重包圍的難關(guān),在車斗里很安樂的坐定,苦力的兩只飛腿一動之后,詩人的煙世披利純又來了。

“噢噢呵!我回來了,我的圣母!

我聽了一曲滴篤的高歌,噢噢呵!

我發(fā)了幾聲嗚呼,發(fā)了幾聲嗚呼!

…………”

正輕輕的在車斗里搖著身體念到這里,車子在一個燈火輝煌的三岔路口拐了彎,哼的一陣,從黃昏的暖空氣里,撲過了一陣油炸臭豆腐的氣味來。詩人的肚里,同時也咕嘍嘍的響了一聲。于是饑餓的實(shí)感,就在這“日暮歸來”的詩句里表現(xiàn)出來了:

“噢噢呵,我還要吃一塊臭豆腐!”

本來是輕輕念著的這一首《日暮歸來》的詩句,因?yàn)閷?shí)感緊張了,到末一句,他就不由自主的放大了聲音沖口吐露了出來。高聲而又富有抑揚(yáng)地念完了這一句“我還要吃一塊臭豆腐”之后,他就接著改了平時講話的口調(diào)叫車夫說:

“喂,車夫,你停一停!”

并且又回轉(zhuǎn)頭來對馬得烈說:

“喂,老馬,我們買兩塊臭豆腐吃吃罷!”

這時候馬得烈也有點(diǎn)覺得餓了,所以就也叫停了車,向洋服袋里摸出了兩角銀角子來交給已經(jīng)下車立在那里的何詩人。他們買了十幾塊火熱的油炸臭豆腐,兩人平分了,坐回車上,一邊被拉回家去,一邊就很舒徐的在綽拉綽拉的咀嚼。在車斗里自自在在的側(cè)躺著身體,嘴銜著臭豆腐,眼看著花花綠綠的上海的黃昏市面,何詩人心里卻在暗想“我這《日暮歸來》的一首詩,倒變了很切實(shí)的為人生而藝術(shù)的作品了,啊啊,我這偉大的革命詩人!我索性把末世詩人辭掉了罷,還是做革命詩人的好?!?/p>

二詩人日暮歸來,到了三江里的寓居之后,那位圣母似的房東太太早在電燈下擺好了晚餐,在等候他們了。

何詩人因?yàn)槌舳垢远嗔?,晚餐的時候減了食量,只是空口把一碗紅燒羊肉吃了大半碗,因此就使馬得烈感到了不滿。但在圣母跟前,馬得烈又不敢直接的對詩人吆喝,因?yàn)榕滤创┧麄兊娜μ?,所以只好葛羅葛羅的在喉頭響了一陣之后,對何詩人說:

“喂,老……噢噢,大人,你為什么吃飯的時候,老吃得那么響?”

實(shí)在是奇怪得很,詩人當(dāng)吃飯的時候,嘴里真有一種特別的響聲發(fā)生出來。這時候詩人總老是光著兩眼,目不轉(zhuǎn)睛的釘視住那碗他所愛吃的菜,一方面一筷一筷的同驟雨似的將那碗菜搬運(yùn)到嘴里去的中間,一方面他的上下對合攏來的鲇魚嘴里就會很響亮很急速的敲鳴出一種綽拉綽拉的響聲來,同唱秦腔的時候所敲的兩條棗木一樣。詩人聽了馬得烈的這一句批評之后,一邊仍舊是目不轉(zhuǎn)睛筷不停搬的綽拉綽拉著,一邊卻很得意的在綽拉聲中微笑著說:

“噯噯,這也是詩人的特征的一種。老馬,你讀過法國的文學(xué)家郎不嚕蘇的《天才和吃飯》沒有?據(jù)法國郎不嚕蘇先生說,吃飯吃得響不響,就是有沒有天才的區(qū)別?!?/p>

詩人因?yàn)橹活櫝圆?,并沒有看到馬得烈說話時候的同豬臉一樣的表情,所以以為老馬又在房東太太面前在替他吹捧了,故而很得意的說出了這一個證明來。其實(shí)郎不嚕蘇先生的那部書,他非但沒有看見過,就是聽見人家說的時候,也聽得不很清楚。馬得烈看出了詩人的這一層誤解,就又在喉頭葛羅葛羅的響了一陣,發(fā)放第二句話說:

“喂!噯噯……大人,郎不嚕蘇,怕不是法國人罷!”

詩人聽了這一句話,更是得意了,他以為老馬在暗地里造出機(jī)會來使他可以在房東太太面前表示他的博學(xué),所以就停了一停嘴里的綽拉綽拉,笑開了那張鲇魚大口,舉起了那雙在空的眼鏡圈里光著的眼睛對房東太太看著說:

“老馬,怎么你又忘了,郎不嚕蘇怎么會不是法國人呢?他非但是法國人,他并且還是福祿對兒的結(jié)拜兄弟哩!”

馬得烈眼看得那碗紅燒羊肉就快完了,喉頭的葛羅葛羅和嘴里的警告,對詩人都不能發(fā)生效力,所以只好三口兩碗的吃完了幾碗白飯,一個人跑上樓上亭子間去發(fā)氣去了。

詩人慢慢的吃完了那碗羊肉,把他今天在黃包車上所做的那首《日暮歸來》的革命詩念給了房東太太聽后,就舒舒泰泰的摸上了樓,去打亭子間的門去。

他篤洛篤洛篤的打了半天,房門老是不開,詩人又只好在黑暗里彎下腰去,輕輕的舉起嘴來,很幽很幽的向鑰匙眼里送話進(jìn)去說:

“老馬!老馬!你睡了么?請你把今天用剩的那張鈔票給我!”

詩人彎著腰,默默的等了半天,房里頭總沒有回音出來。他又性急起來了,就又在房門上輕輕的篤洛了一下。這時候大約馬得烈也忍耐不住了罷,詩人聽見房里頭息索息索的響了一陣。詩人正在把嘴拿往鑰匙眼邊,想送幾句話進(jìn)去的中間,黑暗中卻不提防鑰匙眼里鉆出了一條細(xì)長的紙捻兒出來。這細(xì)長的紙捻兒越伸越長,它的尖尖的頭兒卻巧突入了詩人的鼻孔。紙捻兒團(tuán)團(tuán)深入的在詩人鼻孔里轉(zhuǎn)了兩三個圈,詩人就接連著哈啾哈啾的打了兩三個噴嚏,詩人站立起身,從鼻孔里抽出了那張紙捻,打開來在暗中一摸,卻是那張長方小小的中南紙幣。他在暗中又笑開了口,急忙把紙幣收起,拿出手帕來向嘴上的鼻涕擦了一擦干凈,便亭銅亭銅的走下扶梯來,打算到街頭去配今天打破的那副洛克式的平光眼鏡去。

但是俗物的眼鏡鋪,似乎都在欺侮詩人。他向三江里附近的街上去問了好幾家,結(jié)果一塊大洋終于配不成兩塊平光的鏡片。詩人一個人就私下發(fā)了氣,感情于是又緊張起來了。可是感情一動,接著煙世披利純也就來到了心頭,詩人便又拿著了新的妙想?!叭ビ∶?!”他想,“一塊錢配不成眼鏡,我想幾百名片總可以印的。”因?yàn)樵娙私裉煸谘筌嚿习l(fā)見了“革命詩人”的稱號,他覺得“末世詩人”這塊招牌未免太舊了,大有更一更新的必要,況且機(jī)會湊巧,也可以以革命詩人的資格去做它幾天詩官。所以靈機(jī)一動,他就決定把角上有“末世詩人”幾個小字印著的名片作廢,馬上去印新的有“革命詩人”的稱號的名片去。

在燈光燦爛的北四川路上走了一段。找著了一家專印名片的小鋪?zhàn)?,詩人踏進(jìn)去后,便很有詩意的把名片樣子寫給了鋪?zhàn)永锏娜丝础8读硕ㄥX,說好了四日后來取的日期,詩人就很滿足的走了出來。背了雙手,踏著燈影,又走了一陣,他正想在街上來往的人叢中找出一個可以獻(xiàn)詩給她的理想的女性來的時候,忽而有一家關(guān)上排門的店鋪?zhàn)拥囊粡埌准垙V告,射到他的眼睛里來了。這一張廣告上面,有幾個方正的大字寫著說:“家有喪事,暫停營業(yè)一星期。本店主人白”。詩人停住了腳,從頭至尾的念了兩遍,歪頭想了一想,就急忙跑回轉(zhuǎn)身,很快很急的跑回到了那家他印名片的店中。

喘著氣踏進(jìn)了那家小鋪?zhàn)拥拈T,他抓住了一個伙計(jì),就倉皇急促的問他說:

“你們的店主人呢?店主人呢?”

伙計(jì)倒駭了一跳,就進(jìn)到里間去請他們的老板出來。詩人一見到笑迷迷地迎出來的中年老板,馬上就急得什么似的問他說:

“你們,你們店里在這四天之內(nèi),會不會死人的?”

老板倒被他問得奇怪起來了,就對他呆了半晌,才皺著眉頭回問說:

“先生,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詩人長嘆了一聲,換了一換喉頭接不過來的氣,然后才詳詳細(xì)細(xì)的把剛才看見的因喪事停業(yè)的廣告的事情說了出來,最后他又說明著說:

“是不是?假如你們店里在這四日之內(nèi),也要死人的話,那豈不耽誤了我的名片的日期了么?”

店主人聽到這里,才明白了詩人的意思,就忽而變了笑容回答他說:

“先生,你別開玩笑啦,那里好好的人,四天之內(nèi)就都會死的呢?你放心罷,日子總耽誤不了?!?/p>

詩人聽了老板這再三保證的話,才放下了心,又很滿足的踏出了店,走上了街頭。

這一回詩人到了街頭之后,卻專心致志的開始做尋找理想的女性的工作了。他看見一個女性在走的時候,不管她是圣母不是圣母,總馬上三腳兩步的趕上前去,和這女性去并排走著,她若走得快,他也走得快一點(diǎn),她若走得慢,他也走得慢一點(diǎn),總裝出一副這女性仿佛是他的愛人的樣子來給旁邊的人看。但是不幸的詩人,回回總是失望,當(dāng)他正在竭力裝著這一個旁邊并走著的女性是他的愛人的樣子來給旁人看的時候,這一個女性就會于他不注意的中間忽然消失下去。結(jié)果弄得在馬路上跟來跟去來回跑走的當(dāng)中,詩人心里只積下了幾個悲哀和一條直立得很酸的頭頸,而理想的可以獻(xiàn)詩給她的女性,卻一個也捉抓不著。最后他又失了望,悄悄地立在十字街頭嘆氣的時候,東邊卻又來了一個十分艷麗的二十來歲的女性。這一回詩人因?yàn)閷掖蔚氖鞠氩辉仝s上去和她并排走了,但是馮婦的慣性,也在詩人身上著了腳,他正在打算的中間,兩只短腳卻不由自主的跑了過去,又和她并了排,又裝成了那一副使旁人看起來仿佛是詩人在和他的愛人散步走路的神氣。因?yàn)槭〉慕?jīng)驗(yàn)多了,詩人也老練了起來,所以這一次他在注意裝作那一種神氣給旁人看的時候,眼角上也時時顧及到旁邊在和他并走的女性,免得她在不知不覺的當(dāng)中逃亡消失。這女性卻也奇怪,當(dāng)初她的臉上雖則有一種疑懼嫌惡的表情露著,但看出了詩人的勇敢神妙的樣子以后,就也忽而變了笑容,一邊走著,一邊卻悄悄的對他說:

“先生,你是上什么地方去的?”

詩人一聽到這一種清脆的聲音,又向她的華麗的裝飾上下看了一眼,樂得嘴也閉不攏來,話也說不出了。她看了他這一副癡不象癡傻不象傻的樣子,就索性放大了喉嚨,以拿著皮口袋的右手向前面的高樓一指說:

“我們上酒樓去坐坐談?wù)劻T!”

詩人看見了她手里捏著的很豐滿的那只裝錢口袋,又看見了那高樓上的點(diǎn)得紅紅綠綠的房間,就話也不回一句,只是笑著點(diǎn)頭,跟了她走進(jìn)店門走上樓去。

店樓上果然有許多紳士淑女在那里喝酒猜拳,詩人和女性一道到一張空桌上坐下之后,他就感到了一層在飲食店中常有的那種熱氣。悄悄地向旁邊一看,詩人忽看見在旁邊桌上圍坐著的四位喝得酒醉醺醺的紳士面前,各擺著了一杯泡沫漲得很高的冰淇淋曹達(dá),中間卻擺著一盤很紅很熱很美觀的番茄在那里。詩人正在奇怪,想當(dāng)這暮春的現(xiàn)在,他們何以會熱得這樣,要取這些夏天才吃的東西,那女性卻很自在的在和伙計(jì)商定酒菜了。

詩人喝了幾杯三鞭壯陽酒,吃了幾碗很鮮很貴的菜后,頭上身上就漲熱了起來,他的話也接二連三的多起來了。他告訴她說,他姓何,是一位革命詩人,他已經(jīng)做了怎么怎么的幾部詩集了,并且不久就要上外國去做詩人專修大學(xué)的校長去。他又說,今天真巧,他會和她相遇,他明天又可以做一部《伊利亞拉》來獻(xiàn)給她,問她愿意不愿意。那女性奉贈了他許多贊語,并且一定要他即席做一首詩出來做做今晚的紀(jì)念,這時候詩人真快樂極了。她把話停了一停,隨后就又問詩人說:

“何詩人,你今晚上可以和我上大華去看跳舞么?你若可以為我拋去一兩個鐘頭的話,那我馬上就去叫汽車去?!?/p>

詩人當(dāng)然是點(diǎn)頭答應(yīng)的,并且樂得他那張闊長的嘴,一直的張開牽連到了耳根。她叫伙計(jì)過來,要他去打電話說:

“喂,你到底下去打一個電話叫Dodge Garage的Manager Mr·Strange放一輛頭號的Hupmobile過來?!?/p>

那伙計(jì)聽了這許多外國字,念了好幾遍,終于念不出來,末了就只好搖搖頭說:

“太太自家去打罷,電話在樓下賬房的邊上。”

她對伙計(jì)笑罵了一聲蠢才,就只好自己拿了皮口袋立起身來走下樓去。

詩人今晚上有了這樣的奇遇,早已經(jīng)是樂得不可言說的了,又加上了幾杯三鞭壯陽酒的熏蒸,更覺得詩興勃發(fā),不能抑遏下去。乘那位女性下樓去打電話的當(dāng)中,他就光著眼睛,靠著桌子,哼哼的念出了一首即席的詩來:

“噯噯,坐一只黑潑麻皮兒,

做一首《伊利亞拉》詩,

喝一杯三鞭壯陽酒,

噯噯,我是神仙呂祖的干兒子?!?/p>

他哼著念著,念了半天,那理想的女性終于不走上來,只有前回的那個伙計(jì)卻拿了一張賬單來問他算賬了。

詩人翻白了眼睛,噯喝噯喝的咳嗽了幾聲,停了一會,把前面呆呆站著的伙計(jì)一推,就跳過了一張當(dāng)路擺著的凳子,想乘勢逃下樓去。但逃不上幾步,就被伙計(jì)拉住了后衣,叫嚷了起來。四面的客人都擠攏來了,伙計(jì)和詩人就打作了一堆,在人從里亂滾亂跳。這時候先前在詩人桌旁吃冰淇淋曹達(dá)的四位醉客,也站起來了。見了詩人的這一種行為,都抱了不平,他們就拿杯子的拿杯子,拿番茄的拿番茄,一個個都看準(zhǔn)了詩人的頭面,拍拍的將冰淇淋和番茄打了過去。于是冰淇淋的黃水,曹達(dá)水的泡沫,和番茄的紅汁,倒?jié)M了詩人的頭面。詩人的顏面上頭發(fā)上,淋成了一堆一堆的五顏六色的汁水,看過去象變了一張鬼臉。他眼睛已被粘得緊緊掙不開來了。當(dāng)他東跌西碰,在人叢中摸來摸去的當(dāng)中,這邊你也一腳,那邊我也一腿的大家在向他的屁股上踢,結(jié)果弄得詩人只閉著眼睛,一邊跳來跳去的在逃避,一邊只在啊唷啊唷的連聲亂叫。

一九二八年三月五日

《二詩人》、《滴篤聲中》原載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十日《小說月報》

第十八卷第十二號;《在街頭》原載一九二八年四月一日《北新》半月刊第二卷第十號

逃走

圓通庵在東山的半腰。前后左右參差掩映著的竹林老樹,巖石蒼苔等,都象中國古畫里的花青赭石,點(diǎn)綴得雖很凌亂,但也很美麗。

山腳下是一條曲折的石砌小道,向西是城河,雖則已經(jīng)枯了,但秋天的實(shí)實(shí)在在的一點(diǎn)蘆花淺水,卻比什么都來得有味兒。城河上架著一根石橋,經(jīng)過此橋,一直往西,可以直達(dá)到熱鬧的F市的中心。

半山的落葉,傳達(dá)了秋的消息,幾日間的涼意,把這小小的F市也從暑熱的昏亂里喚醒了轉(zhuǎn)來,又是市民舉行盂蘭盆會的時節(jié)了。

這一年圓通庵里的盂蘭盆會,特別的盛大,因?yàn)檎托滤艿囊蛔痦f馱佛像開光并合在一道。庵前墻上貼在那里的那張黃榜上寫著有三天三夜的韋馱經(jīng)懺和一堂大施餓鬼的平安焰口。

新秋七月初旬的那天晴朗的早晨,交錯在F市外的幾條桑麻野道之上,便有不少的善男信女,提著香籃,套著黃袋,在赴圓通庵去參與勝會,其中尤以年近六十左右的老婦人為最多。

在這一群虔誠的信者中間,夾著在走的,有一位體貌清癯,頭發(fā)全白,穿著一件青竹布衫藍(lán)夏布裙,手里支著一枝龍頭木杖的老婦人。在她的面前,有一位十二三歲的清秀的孩子,穿了一件竹布長衫,提著香籃,在作她的先導(dǎo)。她似乎是本地的縉紳人家的所出,一路上來往的行人,見了她和她招呼問答的很多很多。她立住了腳在和人酬應(yīng)的中間,前面的那小孩子,每要一個人遠(yuǎn)跑開去,這時候她總放高了柔和可愛的喉音叫著:

“澄兒?。∽叩媚敲纯旄墒裁??”

于是被叫作澄兒者,總紅著臉,馬上就立下來靜站在道旁等她慢慢的到來。

太陽已經(jīng)很高了,野路上搖映著桑樹枝的碎影。凈碧的長空里,時時飛過一塊白云,野景就立刻會變一變光線,高地和水田中間的許多綠色的生物,就會明一層暗一層的移動一回。樹枝上的秋蟬也會一時噤住不響,等一忽再一齊放出聲來。

這一次澄兒又被叫了,他就又靜站在道旁的野草中間等她??墒堑人淖叩搅怂媲暗臅r候,他卻臉上露著了一臉不耐煩的神氣,光著了他黑晶晶的兩只大眼對她說:

“奶奶!你走得快一點(diǎn)罷,少和人家說幾句話,我的兩只手提香籃已經(jīng)提得怪酸痛了?!?/p>

說著他就把左手提著的香籃換入了右手。他的奶奶——祖母——聽了他這怨聲,心里也似乎感到了痛惜他的意思,所以就作了滿臉慈和的笑容安撫他說:

“乖寶,今天可難為你了。”

走到將近石橋旁邊的三岔路口的時候,澄兒偶然舉起頭來,在南面的那條沿山的小道上,遠(yuǎn)遠(yuǎn)卻看見了一位額上披著黑發(fā),皮膚潔白,衣服很整潔的小姑娘也在向著到圓通庵去的大道上去。在這小姑娘前面走著的,他一眼看了就曉得是她家里的使喚丫頭,后面慢慢跟著的,當(dāng)然是她的母親。澄兒的心跳躍起來了,臉上也立時漲滿了血潮。他伏倒了頭,加緊了腳步,拚命的往石橋上趕,意思是想跑上她們的先,追過她們的頭,不被她們看見這一種窘狀。趕走了十幾步路,果然后面他的祖母又叫起他來了;這一回他卻不再和從前一樣的柔順,不再靜站在道旁等她了,因?yàn)樗睦锩髅髦?,祖母又在和陶家的寡婦談天了,而這寡婦的女兒小蓮英哩,卻是使他感到窘迫的正因。

他急急的走著,一面在他昏亂的腦里,卻在溫尋他和蓮英見面的前后幾回的情景。第一次的看到蓮英,他很明細(xì)地記著的,是在兩年前的一天春天的午后。他剛從小學(xué)校放學(xué)出來,偶爾和幾位同學(xué),跑上了輪船碼頭,想打那里經(jīng)過之后,就上東山前的雷祖殿去閑耍的,可是汽笛叫了兩聲,晚輪船正巧到了碼頭了,幾位朋友就和他一齊上輪船公司的碼頭岸上去看了一回?zé)狒[。在這熱鬧的旅客叢中,他突然看見了這一位年紀(jì)和他相仿,頭上梳著兩只丫髻,皮膚細(xì)白得同水磨粉一樣的蓮英。他看得瘋魔了,同學(xué)們在邊上催他走,他也沒有聽到。一直到旅客走盡,蓮英不知走向了什么地方去的時候,他的同學(xué)中間的一個,拉著他的手取笑他說:

“喂!樹澄!你是不是看中了那個小姑娘了?要不要告訴你一個仔細(xì)?她是住在我們間壁的陶寡婦的女兒小蓮英,新從上海她叔父那里回來的。你想她么?你想她,我就替你做媒?!?/p>

聽到了這一位淘氣同學(xué)的嘲笑,他才同醒了夢似的回復(fù)了常態(tài),漲紅了臉,和那位同學(xué)打了起來。結(jié)果弄得雷祖殿也沒有去成,他一個人就和他們分了手跑回到家里來了。

自從這一回之后,他的想見蓮英的心思,一天濃似一天,可是實(shí)際上的他的行動,卻總和這一個心思相反。蓮英的住宅的近旁,他絕跡不敢去走,就是平時常常進(jìn)出的那位淘氣同學(xué)的家里,他也不敢去了。有時候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他就在昏黑的夜里,偷偷摸摸的從家里出來,心里頭一個人想了許多口實(shí),路線繞之又繞,捏了幾把冷汗,鼓著勇氣,費(fèi)許多顧慮,才敢從她的門口走過一次。這時候他的偷視的眼里所看到的,只是一道灰白的圍墻,和幾口關(guān)閉上的門窗而已??墒顷P(guān)于她的消息,和她家里的動靜行止,他卻自然而然不知從哪里得來地聽得十分的詳細(xì)。他曉得她家里除她母親而外,只有一個老傭婦和一個使喚的丫頭。他曉得她常要到上海的她叔父那里去住的。他曉得她在F市住著的時候,和她常在一道玩的,是哪幾個女孩。他更曉得一位他的日日見面,再熟也沒有的珍珠,是她的最要好的朋友。而實(shí)際上有許多事情,他卻也是在裝作無意的中間,從這位珍珠那里聽取了來的。不消說對珍珠啟口動問的勇氣,他是沒有的,就是平時由珍珠自動地說到蓮英的事情的時候,他總要裝出一臉毫無興趣絕不相干的神氣來;而在心里呢,他卻只在希望珍珠能多說一點(diǎn)陶家家里的家庭瑣事。

第二次的和她見面,是在這一年的九月,當(dāng)城隍廟在演戲的晚上。他也和今天一樣,在陪了他的祖母看戲,他們的座位卻巧在她們的前面,這一晚弄得他眼昏耳熱,和坐在針氈上一樣,頭也不敢朝一朝轉(zhuǎn)來,話也不敢說一句。昏昏的過了半夜,等她們回去了之后,他又同失了什么珍寶似的心里只想哭出來。當(dāng)然看的是什么幾出戲,和那一晚是什么時候回來的那些事情,他是茫然想不起來了。

第三次的相見,是去年的正月里,當(dāng)元宵節(jié)的那一天早晨,他偶一不慎,竟跟了許多小孩,和一群龍燈樂隊(duì),經(jīng)過了她的門口。他雖則在熱鬧亂雜之中瞥見了她一眼,但當(dāng)他正行經(jīng)過她面前的時候,卻把雙眼朝向了別處,裝作了全沒有看見她的樣子。

“今天是第四次了!”他一邊急急的走著,一邊就在昏亂的腦里想這些過去的情節(jié)。想到了今天的逃不過的這一回公然的相見,他心里又起了一種難以名狀的苦悶?!疤幼吡T!”他想,“好在圓通庵里今天人多得很,我就從后門逃出,逃上東山頂上去罷!”想定了這一個逃走的計(jì)策之后,他的腳步愈加走得快了。

趕過了幾個同方向走去的香客,跑上山路,將近庵門的臺階的時候,門前站著的接客老道,早就看見了他了。

“澄官!奶奶呢?你跑得那么快趕什么?”

聽到了這認(rèn)識的老道的語聲,他就同得了救的遇難者一樣,臉上也自然而然的露了一臉笑容。搶上了幾步,將香籃交給了老道,他就喘著氣,匆促地回答說:

“奶奶后面就到了,香籃交給你,我要上山去玩去?!?/p>

這幾句話還沒有說完,他就擠進(jìn)了庵門,穿過了大殿,從后面一扇朝山開著的小門里走出了庵院,打算爬上山去,躲避去了。

F市是錢塘江岸的一個小縣城,市上倒也有三四千戶人家。因?yàn)榻髦毕拢酱苏鄱鴸|行,所以在往昔帆船來往的時候,F(xiàn)市卻是一個停船暫息的好地方??墒乾F(xiàn)在輪船開行之后,F(xiàn)市的商業(yè)卻凋敝得多了。和從前一樣地清麗可愛的只是環(huán)繞在F市周圍的舊日的高山流水。實(shí)在這F市附近的天然風(fēng)景,真有秀逸清高的妙趣,決不是離此不遠(yuǎn)的濃艷的西湖所能比得上萬分之一的。一條清澄徹底的江水,直瀉下來,到F市而轉(zhuǎn)換行程,仿佛是南面來朝的千軍萬馬。沿江的兩岸,是接連不斷的青山,和遍長著楊柳桃花的沙渚。大江到岸,曲折向東,因而江心開暢,比揚(yáng)子江的下流還要遼闊。隔岸的煙樹云山,望過去飄渺虛無,只是青青的一片。而這前面臨江的F市里,北東西三面,又有蜿蜒似長蛇的許多山嶺圍繞在那里。東山當(dāng)市之東,直沖在江水之中,由隔岸望來,絕似在臥飲江水的蛟龍的頭部。滿山的巖石,和幾叢古樹里的寺觀僧房,又絕似蛟龍頭上的須眉角鼻,各有奇姿,各具妙色。東山迤邐北延,愈進(jìn)愈高,連接著插入云峰的舒姑山嶺,兀立在F市的北面,卻作了擋住北方烈悍之風(fēng)的屏障。舒姑山繞而西行,象一具長弓,弓的西極,回過來遙遙與大江西岸的諸峰相接。

象這樣的一個名勝的F市外,寺觀庵院的毗連興起原是當(dāng)然的事情。而在這些南朝四百八十的古寺中間,樓臺建筑得比較完美的,要算東山頭上高臨著江渚的雷祖師殿,和殿后的恒濟(jì)仙壇,與在東山西面,靠近北郊的這一個圓通庵院。

樹澄逃出了庵門,從一條斜側(cè)的小道,慢慢爬上山去。爬到了山的半峰,他聽見腳下庵里亭銅亭銅的鐘磬聲響了。漸爬漸高,爬到山脊的一塊巖石上立住的時候,太陽光已在幾棵老樹的枝頭,同金粉似的灑了下來。這時候他胸中的跳躍,已經(jīng)平穩(wěn)下去了。額上的珠汗,用長衫袖子來擦了一擦,他又回頭來向西望了許多時候。腳下圓通庵里的鐘磬之聲,愈來愈響了,看將下去。在庵院的瓦上,更有幾縷香煙,在空中飛揚(yáng)繚繞,雖然是很細(xì),但卻也很濃。更向西直望,是一塊有草樹長著的空地,再西便是F市的萬千煙戶了。太陽光平曬在這些草地屋瓦和如發(fā)的大道之上,野路上還有絡(luò)繹不絕的許多行人,如小動物似的拖了影子在向圓通庵里走來。更仰起頭來從樹枝里看了一忽茫蒼無底的青空,不知怎么的一種莫名其妙的淡淡的哀思,忽然涌上了他的心頭。他想哭,但覺得這哀思又沒有這樣的劇烈,他想笑,但又覺得今天的遭遇,并不是快樂的事情。一個人呆呆的在大樹下的巖石上立了半天,在這一種似哀非哀,似樂非樂的情懷里惝恍了半天,忽兒聽見山下半峰中他所剛才走過的小徑上又有人語響了,他才從醒了夢似的急急跑進(jìn)了山頂一座古廟的壁后去躲藏。

這里本來是崎嶇的山路,并且又徑仄難行,所以除樵夫牧子而外,到這山頂上來的人原是很少。又因?yàn)閹自聛硐挠甑臐补啵琅缘牟衲?,也已?jīng)長得很高了。他聽見了山下小徑上的人語,原看不出是怎樣的人,也在和他一樣的爬山望遠(yuǎn)的;可是進(jìn)到了古廟壁后去躲了半天,也并沒有聽出什么動靜來。他正在笑自己的心虛,疑耳朵的聽覺的時候,卻忽然在他所躲藏的壁外窗下,有一種極清晰的女人聲氣在說話了。

“阿香!這里多么高啊,你瞧,連那奎星閣的屋頂,都在腳下了?!?/p>

聽到了這聲音,他全身的血液馬上就凝住了,臉上也馬上變成了青色。他屏住氣息,更把身子放低了一段,可以不使窗外的人看見聽見,但耳朵里他卻只聽見自己的心臟鼓動得特別的響。咬緊牙齒把這同死也似的苦悶忍抑了一下,他聽見阿香的腳步,走往南去了,心里倒寬了一寬。又靜默捱忍了幾分鐘如年的時刻,他覺得她們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才把身體挺直了起來,從瓦輪窗的最低一格里,向外望了出去。

他的預(yù)算大錯了,離窗外不遠(yuǎn),在一棵松樹的根頭,蓮英的那個同希臘石刻似的側(cè)面,還靜靜地呆住在那里。她身體的全部,他看不到,從他那窗眼里望去,他只看見了一頭黑云似的短發(fā)和一只又大又黑的眼睛。眼睛邊上,又是一條雪白雪白高而且狹的鼻梁。她似乎是在看西面市內(nèi)的人家,眼光是迷離浮散在遠(yuǎn)處的,嘴唇的一角,也包得非常之緊,這明明是帶憂愁的天使的面容。

他凝視著她的這一個側(cè)面,不曉有多少時候,身體也忘了再低伏下去了,氣息也吐不出來了,苦悶,驚異,怕懼,懊惱,凡一切的感情,都似乎離開了他的軀體,一切的知覺,也似乎失掉了。他只同在夢里似的聽到了一聲阿香在遠(yuǎn)處叫他的聲音,他又只覺得在他那窗眼的世界里,那個側(cè)面忽兒消失了。不知她去遠(yuǎn)了多少時候,他的睜開的兩只大眼,還是呆呆的睜著在那里,在看山頂上的空處,直到一陣山下庵里的單敲皮鼓的聲音,隱隱傳到了他的耳朵里的時候,他的神思才恢復(fù)了轉(zhuǎn)來。他撇下了他的祖母,撇下了他祖母的香籃,撇下了中午圓通庵里饗客的豐盛的素齋果實(shí),一出那古廟的門,就同患熱病的人似的一直一直的往后山一條小道上飛跑走了,頭也不敢回一回,腳也不敢息一息地飛跑走了。

一九二八年九月作

原載一九二八年九月二十日《大眾文藝》第一期,發(fā)表時題名《盂蘭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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