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緒論
——加繆荒誕存在價值觀道德觀和歷史觀
《反抗者》這本散論企圖闡明什么?拒絕什么?加繆明確指出三闡明一不拒:以不可為而出發(fā),以自身的方式,闡明一種為抵消不可為而為的奮斗,闡明一種基本價值,闡明生存以及使人生存的意志,卻不拒絕任何現(xiàn)實的東西,正如黑格爾所言:“凡是現(xiàn)實的,就是合理的?!笔裁船F(xiàn)實?西方國家的現(xiàn)實,加繆一再宣稱:反抗的問題只有在西方國家之內才具有確切的意義,他說:“造反的問題只有在我們西方社會范圍內才有意義。因為造反的歷史,在西方世界,是與基督教歷史不可分割的。比如,法國大革命(1789)把軟弱而善良的路易十六當眾砍頭,等于宣告上帝死亡,卻被視為法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勝利,因為國王向來身兼教士,是上帝在人間的代表?!狈从^中國古代歷史,皇帝被奉為真命天子,一切宗教必須受皇帝管轄:皇帝即上帝,所以中國至今一向沒有國教,而西方各國皆有國教,神圣不可侵犯。
因此,加繆在本散論中一再強調,“造反有理”說只適用于西方文化,即在希臘、羅馬等地中海文明的基礎上形成的基督教文化,不適用異域文化。諸如希臘的奴隸,文藝復興時期的雇傭兵,法國攝政時期的巴黎資產(chǎn)者,1900年代俄羅斯知識分子,抑或現(xiàn)代工人,可能有各種不同的造反理由,他們相逢相識,為承認其造反的合法性而相向而行。換言之,反抗的問題似乎只有在歐洲思想之內才具備特定的意義。總之,世界各大洲各有自己的文化、歷史和國情,各自的人生觀、道德觀和歷史觀必有差異,只可互相借鑒,不可照搬照抄。作為譯者的讀者,我們只能批判吸收其有益的元素,是為誡也。
有鑒于此,加繆將造反者置于神圣不可觸及之前或之后,在圣寵的世界,致力于討還人類秩序,這意味著一切答案都要符合人性,即合情合理的規(guī)定。從此刻起,一切詰問,一切言論,皆屬反抗,而在神圣領域,一切言論皆為感恩行為。對人類精神而言,只可能有兩個世界,即神威的世界和造反的世界,或用基督教語言來說,圣寵的世界和悖逆的世界。因此,《反抗者》提出的并非道德程式也非教義,只不過肯定某種道德是可能實現(xiàn)的,盡管代價昂貴。作者認為,通過一系列推理,可以為這種肯定正名,即找得到證明合理的東西去對抗虛無主義和兇殺。總之,《反抗者》旨在圍繞自殺和荒誕概念對謀殺和反抗、造反、革命及其形而上悖逆進行頗為成熟的思考。
加繆在本散論中把從古至今的圣賢智者聚集在一起,不對他們及其著作感興趣,而是從中發(fā)現(xiàn)他們的結論所具有的共同點。他指出:“我感興趣的,主要不在于發(fā)現(xiàn)種種荒誕,而是荒誕所產(chǎn)生的結果。”繼而從荒誕感獲得荒誕概念。荒誕感是活潑鮮亮的,就是說,要么活該死亡,要么名揚四海。
一 反抗、造反、革命與形而上悖逆
何謂反抗者?加繆指出,所謂反抗者,起步時,是個體反抗者。他首先說“不”,是拒絕而非棄絕,但他也是個說“是”的人。這個“不”,意味著一條邊界線的存在,否則就越出自己的權限了。說到底,邊界線奠定權限。這樣,反抗者既肯定邊界線,又掌握一切并將其維系在邊界以內,就是他自我肯定擁有某種價值。于是向這個世界說“不”,向其本質的荒誕性說“不”,向威脅世人的抽象概念說“不”,向別人為我們準備的死亡文化說“不”。
反抗者訴求什么?訴求相對的自由與相對的反抗權利。其實,反抗者根本不訴求完全自由,與之相反,譴責完全自由,并非質疑無限權力,而且允許高高在上者踐踏被禁止的界線。反抗者遠非訴求普遍獨立性,而要求大家承認,只要有人存在的地方,自由有其自由的限制,此限制恰恰就是此人有反抗的權利。反抗之不妥協(xié)性的深遠道理就在于此。但反抗者以另一種名義肯定完全自由不可能性的同時,要為自身索求相對自由,條件是守本分:“以人的身材高度對話比站在孤零零山峰上獨自一人發(fā)布極權宗教福音的代價要低得多”,加繆如是說。
因此,反抗的問題跟個體概念的衍變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世俗中人,在人的觀念中不斷覺醒的同時,對自己的權利具有廣泛的意識,故而反抗是有識之士的特性。加繆憑自己一生經(jīng)歷,逐漸發(fā)現(xiàn)悖逆天理、去神化能體現(xiàn)反抗的作用,于是下結論:“世人通過去神化逐步肯定自己,但永無止境。”個體反抗畢竟想要有自己的自由。
何謂個體反抗?西西弗就是個體反抗的典型,他以否認諸神和推舉巖石這一至高無上的忠誠來誨人警世,在沒有救世主的塵世上,正如伊壁鳩魯所言:“我們等待復等待,消耗自己的生命,必將操勞過度而死亡。”西西弗身負重荷,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他推舉的巖石,每個細粒都披著一道道礦物的光芒,與他本人融合一體了,心里非常充實。這種拼搏本身就是反抗:“他反抗,故他存在”,因為西西弗已成為物質,返回元素了:“實有就是石頭”,“就是沒有痛苦”,甚至變成“奇特的快感”,即“石頭的幸?!?,伊壁鳩魯?shù)慕Y論是:“應當想像西西弗是幸福的。”西西弗式的個人反抗特征:“人生一半在欲語還休,扭頭不看和沉默寡言中度過”,加繆如是說,并加添道:“一個沉默多于說話的人是一個更有價值的人?!?/p>
上天真福者們必定認為,西西弗的“我反抗,故我存在”是在刷存在感,確切說是在刷荒誕存在感,因為人的生命“要么上天,要么入地”。概率論者對未來現(xiàn)實許下的諾言越大,人的生命價值就越小,極而言之,一文不值。他們的至福最大源泉是觀賞古羅馬皇帝們在地獄備受煎熬的場面,這種至福,很遺憾,也是正直的世人們去觀看砍頭處決的那種快樂,用魯迅的話來說,用饅頭蘸砍頭鮮血的樂趣。
那么,反抗的本原究竟是什么?其實,反抗的本原僅限于拒絕屈辱,并且不要求別人受屈辱,甚至肯接受為之承受痛苦,只要正直得到尊重就行。總之,加繆接受或至少參照施蒂納(1)代表作《獨善其身者及其特性》(1845)的主題思想,現(xiàn)概括如下:個體是一切價值、一切思想、一切行為的起源。什么上帝、人類、人民、真理、自由,不過是抽象的概念而已。利己主義否定所有其他利益,而最好的利己主義莫過于有利于個體自身的利己主義:只顧自己不顧別人。因為,大寫的“我”是“獨善其身”者,即世人取之不盡的虛無。這一絕對個體主義的原則是該書的主題之一:“獨善其身者”就是辯證思想的一個極端,即虛無的另一端,可理解為“存在”,所以大寫的“我”是存在的主題。
《西西弗神話》的主題恰好涉及荒誕與死亡的關系,恰好涉及以慢性自殺來解釋荒誕的一切手段。其深層思想則是形而上悖逆所引起的悲觀主義絲毫不會引起對世人必然的絕望,恰好相反,因為可以把荒誕哲學與顧及人類完善的政治思想聯(lián)系在一起,并突顯其樂觀主義。在形而上范疇內,需要某個原則,一定要有這個原則的存在。赫拉克利特與尼采深信生命是一場游戲,卻很難知道游戲規(guī)則。加繆的荒誕存在哲學旨在找到這種游戲的一種規(guī)則。
反抗者肯定自身反抗的內涵價值之后,使他能夠超越自我而潛入他人。這既非否定的,亦非相對的,而且本真的。西西弗,第一位個體反抗者,自己懲罰自己;普羅米修斯,第一位造反者,拒絕懲罰的正當性,背離宙斯,竊取火種,投奔凡人,向世人奉獻火種之后,與世人一起生活和奮斗。他的存在成為“我造反,故我們存在”。這時,反抗者從詞源上講,就是一百八十度轉彎,就是從簡單的反抗,經(jīng)過衍變,升華至造反,起了質的變化,一下子投入“要么得到一切,要么失去一切”。在自己反抗的衍變中意識到一種價值,躍入造反境界,成為“得到一切”的造反者而頂天立地,被世人認同和接受;失敗了,“失去一切”,被釘在高加索的山崖上,讓惡鷹折磨,痛苦三千年之久。這說明,造反失敗,被統(tǒng)治者的力量降服,不得不接受死亡。簡言之,造反者獲得生與死的自由和權利,這可是關乎人生價值呀。
反抗者為了反抗而反抗,而造反者并非為造反而造反,后者不訴求生命,卻訴求生命的緣由,因為挑戰(zhàn)死亡,歸根結底是訴求生命的意義,并為建立行為規(guī)則和一統(tǒng)性而奮斗?!拔以旆?,故我們存在”:造反者一旦出擊,就把世界切割為兩半,以人與人身份認同的名義揭竿而起,隨后又犧牲身份認同而在血泊中認可差異。造反者深陷于苦難和壓迫,他唯一的存在寓于這種同一性:我寓于“我們存在”。反之,“如果我們不存在,我也不存在”,從而陷入孤獨之中。
造反者,悖逆者也。何謂悖逆者呢?悖逆者,悖逆天理和世道者也:悖逆上帝、諸神及天理,同時悖逆人神主宰的世道。所以造反者在思考造反不可思議的意圖以及死亡本身時嘆道:“唉,故我們孤獨無援。”在神圣的世界,之所以沒有造反的問題,是因為確實找不出任何形而上的問題,所有的問題都一次性解決了,即被形而上神話取代了,不再有疑問,只有答復,以及永恒的詮釋:“《圣經(jīng)》。”但世人一旦置身于神圣事物之外,就產(chǎn)生疑問和反叛了。悖逆者,即被神道拋棄者也,致力于人道訴求:一切答案皆屬人道。人的思想有兩個世界:圣神的世界(或用基督教的語言來說,圣寵的世界)和反叛的人世。其中之一個世界的消失等同于另一個世界的出現(xiàn),也就是“要么得到一切,要么失去一切”,以其最嚴格要求落實到位,必須選擇,無妥協(xié)之余地。
何謂形而上悖逆?形而上悖逆是把上帝與部分悖逆的世人等量齊觀,應當承認此時的上帝處于跟世人相同的受辱遭遇,上帝徒有虛名的權力等同于我們浮生若夢的狀況,屈服于我們質疑問難的壓力,輪到上帝俯就悖逆的那部分世人,無望永世穩(wěn)定,因為上帝也是荒誕的。此話大逆不道,悖逆天理,卻導致加繆擠入尼采、司湯達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等悖逆者之行列。
同樣,世上的造反派一直陷入二律背反的兩難境地:出師無名又后退無路。在加繆看來,歷史上斯巴達克思造反是一場典型的荒誕造反:斯巴達克思率領部隊從西西里一路打殺,節(jié)節(jié)勝利,直搗羅馬城下,嚇得羅馬人驚慌失措,準備付出高昂代價。羅馬城被攻克指日可待。出乎城內外所有人意料,大軍首領轉念自問,圣城一旦拿下,何以替代?找不到取而代之的正義神靈哪!于是,茫然不知所措,一念之間,最終決定不戰(zhàn)而退,干脆反方向一路返回西西里。沒過多久,代表道德原則的克拉蘇將軍率領羅馬大軍將其全部殲滅。
何謂革命?加繆的定義是:“革命在原則上是唯一合情合理和前后一致的行為”,“革命死心塌地服務于人身上決不卑躬屈膝的那個部分,是革命者主宰自己時代的一種嘗試。革命就是把一個政府完全轉移到另一個政府”。比如,1793年1月31日把享有神權的國王路易十六送上斷頭臺,等于“把上帝送上斷頭臺”,加繆如是說。大革命山岳派領袖之一韋涅約(2)回答國王:“不,陛下,這不是造反,而是革命”,韋涅約還說過:“革命就像農神,吞食自己的孩子們”,不久輪到他被送上斷頭臺,歷史沒有記載他臨死前是否驚慌。反正,路易十六嚇得屁滾尿流,而宣告他死刑的圣茹斯特(3)輪到自己走向斷頭臺時泰然自若。因為,圣氏深信革命者只有一種勝利,那就是永恒的勝利,盡管是他永遠不可企及的勝利??傊?,圣茹斯特是最具悲劇性的革命家,他說:“所有鑿出來的石頭都是為構建自由,你們可以用同樣的石頭為自己建造一座神廟或一座墳墓。”圣茹斯特為自己鑿出革命的大道理,卻為自己建造了一座斷頭臺。
那么,革命與造反有何區(qū)別?加繆認為,二十世紀革命聲稱依靠經(jīng)濟,但革命首先是一種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按功能而言,革命不能避免恐怖以及對現(xiàn)實采取暴力。革命一概從絕對出發(fā),造反則相反,基于現(xiàn)實以持久的戰(zhàn)斗向真理行進。前者力圖從上往下自我完成,后者則試圖從下往上自我完善。兩者本質不同之處在于革命從思想過渡到歷史實踐中,而造反則從個體經(jīng)驗過渡到思想。造反的歷史,即使是集體的歷史,始終是無所作為地介入歷史,又是曖昧不明的抗議史,既不觸動體制又不觸及法理。造反的天地是相對的天地,一再重復說一切皆有可能,并且在某種界限之內,還得為可能的事情作出犧牲;革命則是一種企圖心嘗試,按一種思想促成行動,按理論框架塑造世界。
因此,革命只是形而上悖逆合乎邏輯的連續(xù),繼續(xù)不斷進行絕望而浴血的斗爭。革命思想根據(jù)不可避免的邏輯摒棄上帝而選擇歷史。選擇歷史就是選擇革命,而革命始于思想,并將其注入歷史經(jīng)驗之中。造反運動的歷史,即使集體造反的歷史,始終是介入事件無門的歷史,既不介入體制又不顧及緣由,是一種不明不白的抗議史。而革命則企圖根據(jù)一種道德觀來規(guī)范行為,在革命思想的框架下改造世界。加繆經(jīng)過這番推理之后,得出以下結論:“造反導致一些人死亡,而革命則既毀滅世人,也毀滅原則?!笨梢赃@么說,歷史尚未有過大寫的革命。最終的革命只能有一種:看似完成環(huán)轉的運行,就在政府組成的當口兒已經(jīng)成為新一輪的翻倒轉移。因為,政府與革命,從直接意義上講,是互不相容的,而“政府只在反對其他政府時才是革命的”,加繆如是說,他在別處還說過:“人類歷史,在某種意義上,是世人接連不斷造反的總和?!?/p>
然而,造反和革命都是一次性的,造反一開始便是短命的,革命卻一勞永逸,直到完成筋斗運動重新開始新的倒轉,即完成從造反到革命終止,開始新的倒飛筋斗。由此,加繆得出完全相反的結論:“世人的歷史只是不斷造反的總和”,他同時指出:“一切革命的永恒未完成至少會以負面的方式使我們了解適用于造反價值本身的特性?!睆牟粩嘣旆吹讲粩喔锩?,這就是加繆的荒誕革命論,實際上是托洛茨基不斷革命論的翻版。因為托氏名聲太臭,在《反抗者》極少提及,但明眼人薩特一針見血訓斥他:“你骨子里是個托洛茨基分子?!?/p>
二 加繆荒誕存在思想來源
加繆批判繼承克爾愷郭爾和謝斯托夫,盡管他的荒誕存在思想主要來源于他們的存在主義,但他斷然否認他自己是存在主義者,因為他的荒誕存在哲學與存在主義截然不同。他認為存在主義哲學家們通過奇特的推理,在理性的殘垣斷壁上,從荒誕出發(fā),在對人性封閉和限制的天地里,把壓迫他們的東西神圣化,在剝奪他們的東西中找出希望的依據(jù)。沒有宗教本質的人都抱有這種強制的希望,而他,加繆是無神論者。
何謂荒誕?“荒誕,是悟者的形而上狀態(tài),不是通向上帝的,即荒誕是與上帝不搭界的罪孽”,加繆如此與謝斯托夫得出相反的定義。謝氏在其《鑰匙的權力》中指出:“唯一真正的出路恰恰處在人類判斷沒有出路的地方。否則我們需要上帝干嗎?我們轉向上帝只是為了得到不可能得到的東西,至于可以得到的,世人求助于同類。這就是一切存在的基本荒誕性?!庇谑侵x斯托夫下結論:“這就是上帝,還是拜托上帝為上策?!睙o神論者加繆則說“這就是荒誕”,進而得出獨特的結論:“若有荒誕,必在人間?!笨藸枑鸸鶢柧罆杂鳎骸凹偃缡廊藳]有永恒的意識,假如在一切事物的內部只有一種野蠻和沸騰的力量,在莫名其妙的情欲旋渦中產(chǎn)生萬事萬物,偉大的和渺小的,假如永遠填不滿的無底洞隱藏在事物的背后,那么人生不是絕望又是什么呢?”加繆認為克氏的吶喊阻擋不住荒誕人,因為荒誕人不像驢子那樣充滿美麗的幻夢,荒誕人不會遷就自欺欺人的謊言,更樂意心平氣和地接受“絕望”:這就是荒誕。有神論者克爾愷郭爾的絕望觀被無神話者加繆反其道而照單全收,辯證地全盤接受。由此產(chǎn)生加繆的荒誕概念。
何謂加繆荒誕概念的本質?首先,加繆斷定荒誕概念是本質的,精神上一種顯而易見的事實是:一個人始終是自己真情實況的受難者,一旦被承認,就難以擺脫。人一旦意識到荒誕就永遠與荒誕綁在一起了,一個人沒有希望并意識到?jīng)]有希望,就不屬于未來了。這就是荒誕概念的本質,實屬天意;而世人竭力逃脫自己創(chuàng)造的世界,這是一種荒誕精神,也屬天意。
何謂荒誕精神?荒誕精神在于世人對荒誕既不那么理性,又不那么非理性,而且是既不可理喻,又界限分明。荒誕確認自身具有清醒理性的界限,界于跳躍之間,就是抱有希望存在于跳躍前的微妙時刻,善于在令人眩暈的山脊上站穩(wěn)。
那么,荒誕人如何生活處世呢?荒誕人嚴以律己,僅僅憑借他知道的東西生活處世,眼見為實,隨遇而安,不讓任何不可靠的東西摻和。人家對他說,沒有任何東西是可靠的。他回答,至少此話是可靠的。于是,他與這份可靠性打交道:他渴望知道是否義無反顧地生活,若遇困難,勇敢面對,決不絕望。
如上所述,對存在論學者而言,否定是他們的上帝。換言之,上帝只靠否定人類理性才得以支撐。而非理性主題,恰如存在哲學者們所設計的那樣,就是自亂陣腳的理性,就是自我否定的同時自我解脫的理性。于是世人陷入自由的二律背反:兩者擇一,要么我們不是自由的,這樣,萬能的上帝要對邪惡負責了;要么我們是自由和負責的,這樣,上帝就不是萬能的了。對該悖論的不可置辯性,一切學派的微妙論證沒有一絲一毫的增加和減少。存在主義哲學僅在于承認和認同荒誕,但如此悖論的不可置辯性,一切學派的微妙論證沒有一絲一毫的增加和減少。存在主義哲學僅在于承認和認同荒誕,但如此立足的荒誕要求被承認卻不被認同,故而存在哲學不等于荒誕哲學,因為存在思想在投向上帝的那一刻便變?yōu)榛恼Q,立足的荒誕要求被承認卻不被認同,以致變得躊躇滿志。而大寫的荒誕是不可以躊躇滿志的,荒誕是確認其極限的清醒理性。不妨進一步分析兩者南轅北轍的形態(tài):
謝斯托夫認為,上帝之偉大,令人摸不著頭腦;上帝的證據(jù)在于精通人情世故,結論是,證實荒誕等于認同荒誕。于是,謝氏把荒誕觀與道德及理性對立起來,妄稱荒誕就是真理和救世,進而陶醉于非理性,癡迷于使命感,使荒誕背離了洞若觀火的精神,以致斷言:理性徒勞無益。加繆雖然認同謝斯托夫的推理,卻不接受他的結論,因為既有非理性,就有理性哪。兩者之間必有跳躍或逃脫。他說,這種跳躍使我們看清荒誕的本質。加繆的另一位思想導師克爾愷郭爾本人也跳躍了,他年輕時敬畏基督教,晚年卻回歸上帝:荒誕成了“智力犧牲品”,他的結論是:“信仰者在失敗中取得勝利”,十足的阿Q精神。
那么,加繆本人又是如何看待理性的呢?他對理性的態(tài)度是:“我即使承認理性的限度,也不會因此而否定理性,因為我承認理性的相對威力。”在他看來,荒誕只在平衡中才有價值,而絕對否定理性,徒勞無益;理性有自己的范疇,在人類自身的范疇里是有效的。這正是人類經(jīng)驗的范疇??傊恼Q人既承認斗爭,又不藐視理性,盡管同時也接受非理性。既然絕望既非事實,而是狀態(tài),“未來”便是先驗的了。加繆的結論是:“未來是不信上帝的世人唯一的超驗性?!比欢?,一切哲學皆為行動!每個人都想得到所有人的承認,正如為生存不斷斗爭直到被所有人承認,這種被所有人承認的斗爭將標志歷史的終結。人類的全部歷史是漫長的殊死斗爭,為的是爭奪普世威望和絕對權力。
總之,我們可以用三位高人相同意義的話來歸納加繆荒誕存在思想的核心依據(jù):“上帝唯一的托辭,就是上帝并不存在”(司湯達語);“上帝一無所用,既然上帝一無所需”(尼采語);“假如沒有上帝,一切皆許可”(陀思妥耶夫斯基語)。三句話一個意思:上帝死了,可以理解為:假如沒有永生,就沒有賞與罰,也沒有善與惡。他的結論:“沒有永生就沒有德行,沒有德行就沒有法律,沒有法律就可以無法無天。”陀氏一句話真正開創(chuàng)了現(xiàn)代虛無主義的造反歷史,而虛無主義蘊含著絕望和否定。另外,既然上帝和永生均不存在,就該許可新人成為上帝,既然“一切皆許可”,后果勢必隨之而來,造反走向行動。加繆的結論是:“一切哲學皆行動!”其實,加繆真正的哲學出發(fā)點,說穿了,與絕大多數(shù)法國思想家,比如薩特一樣,也是“我思故我在”,不過理解有所不同罷了。加繆因為肯定反抗是一切行動的活力和動力,得出的結論便是:“我思故我在即反抗”。
三 加繆荒誕存在歷史觀和價值觀
加繆荒誕存在世界觀和歷史觀是怎樣形成的?加繆親身見證和體驗的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皆由歐洲發(fā)起。他二十歲時,希特勒上臺,接著西班牙內戰(zhàn),墨索里尼上臺;1939年戰(zhàn)爭爆發(fā)時,法國被德軍占領四年之久,他從事地下斗爭四年,貢獻卓然。他的自身教育就是這樣完成的。最后由原子彈煙火宣告大戰(zhàn)結束。他這一代人投入沒完沒了的體驗,靠的是叛逆的力量,因為這一代人什么都不信了,卻大家都認為自己有理。至于社會的傳統(tǒng)道德,這代人覺得它一直就是,要么自暴自棄,要么異常虛偽?!拔覀冞@代人就生活在虛無主義之中”,加繆如是說。虛無主義的思想和行為既像大寫的歷史服從于一種君主式辯證法,又像大家一起邁向一個終極目標。虛無主義者的思想和行為遵循黑格爾原理:“人天生為了大寫的歷史,而不是大寫的歷史天生為了人。”政治和倫理的現(xiàn)實主義,曾經(jīng)和現(xiàn)在,引領著世界的命運。自從尼采聲稱上帝死亡之后,用大寫的鮮血不停地書寫歐洲人傲慢的悲劇。一切錯誤思想與鮮血同歸于盡,就是這個地球的正義。但問題在于始終用他人的鮮血同歸于盡之后構成的正義,就是說正義建立在他人的淚水和血淚之上。
在二十世紀的喧囂和狂暴中,每種意識為了自身存在,都想要別的意識消亡,這種勢不兩立的悲劇是荒誕的,在諸多意識形態(tài)之一種消亡時,勝利的意識形態(tài)并不因此得到更多的承認,既然不可能讓不再存在的意識承認獲勝的意識了。兩難推測必然是荒誕的,加繆說:“必然要付出昂貴的代價,弄不好非把一個人活煮了不可?!焙诟駹柹窕闷苼鲋?,把自己也神化了。虛無主義盡管竭力全盤否定,卻始終實現(xiàn)不了。正因為實現(xiàn)不了全盤否定,反倒適用于世界。哲學,即使奴性的,也會遭受自身的滑鐵盧,然而任何東西都扼制不住人心對神性的渴求。這說明,一切若符合邏輯,一切皆事出有因。加繆贊同魏德爾的觀點:“虛無主義應定位為唯理論的蒙昧主義?!边@種虛無主義卻把主義高高置于物質之上,這樣的學理變成了教理和盲信。墨索里尼和希特勒把這種虛無主義推至極端,把國家建立在這樣的概念之上,任何東西都沒有意義,歷史只是陰差陽錯。因此,道德的二律背反根據(jù)介質價值也不清自清,善不可與真分離,不然就成為惡的本原;善也不能絕對與其同化,不然就自我否定了。說實話,這種價值一旦被造反揭示,終究不能凌駕于生命與歷史之上,并不甚于歷史和生命凌駕于道德價值之上。
何謂荒誕存在歷史觀?加繆下的定義是:道德觀念加倫理哲學。他指出:“我們革命最堅定的紀念碑是哲學?!倍兰o革命任意地把兩個不可分割的概念分離了,為了達到征服超限度的目的,絕對自由嘲笑正義,而絕對正義否定自由。這兩個概念為了富有成效必須彼此之間找到各自的限度:生存狀況若不正義,就沒有人肯認可其自由;同樣,生存狀況若不自由,就沒有人肯認可其正義。不過,歷史依然可以恢復自由這個唯一不朽的價值:人為自由而死,死得其所,因為死者不認為自己完全死了。這里道出“自在存在”與“自為存在”之間本質與價值的歷史辯證法??梢娂涌娬J同歷史辯證法,卻不認同歷史唯物主義,因為他受黑格爾客觀唯心主義影響太深,因為黑格爾認為歷史只為上帝而存在:歷史作為一個整體只能在于歷史和世界之外的觀察者眼里方始存在。而他,加繆,是無神論者,深信尼采名言“上帝死了”,所以理論上他是自相矛盾的。假如自由本身就是價值,那么只要目的是好的,就可以不擇手段嗎?歷史思維聽憑懸而未決,怎么或誰能為“目的”正名?造反者回答:手段?;恼Q剔除價值判斷,而價值判斷恰恰跟客觀事實本身緊密相連,故而荒誕存在本身就是荒誕的,這也正是荒誕存在的歷史價值。
西方的歷史價值觀主要是,通過效力意志,即權力意志或統(tǒng)治意志,體現(xiàn)出來的。這是把效力置于價值頂峰的哲理,是死亡哲學。不妨重復和補充一下西方哲學的根子是“我思故我在”,加繆挑明說,“我思故我在”即反抗,而反抗即價值,因為反抗是首要真理,唯有反抗才有創(chuàng)造,而創(chuàng)造又是首要價值。上帝死了,為上帝犧牲毫無價值。
既然任何向我們推薦的東西都不能使我們獲益,既然我們整個社會或因怯懦或因殘忍都注定大開殺戒,并在歐洲的舞臺上聳人聽聞地大行其道,那么必須在我們自己以及他人身上準確找到活下去的理由,找到為反對兇殺而斗爭的理由。反抗者既是這種成果的體驗者,也要千方百計超越這種體驗。這才是具有反抗精神的道德觀一大進步:促使世人反思世界充滿荒誕和表面無謂。悲劇屬于個體自選,而造反的衍變一開始就意識到屬于集體,屬于所有人的冒險;與所有人分享“人的實在”,自己若與集體有距離就會備感痛苦,個人的苦惱就會變成集體的瘟疫。只有世人配得上為世人作出犧牲,這是共謀互動和同舟共濟的道德觀。
可是歷史唯物主義辯證法是無情的:尼采主義,即個人權力意志的理論,是注定要納入集體權力意志之中,沒有世界這個帝國就沒有一切。尼采明白,人道主義不過是取消最高赦罪的基督教,但沒有想到,社會主義(此處系指初期納粹主義)解放學說必須運用虛無主義必然的邏輯,將尼采的夢想作為己任,造就超等人類。好在歷史是公正的,納粹只不過是短命的所謂繼承者,是虛無主義狂暴性和戲劇性的結尾。其實,此類先例早已有之,法國大革命暴發(fā)不久,圣茹斯特下了大賭注:“借以審判國王的意圖必將與借以建立共和國的意圖相同”,進而干脆提出:“專制君主是罪惡,甚至就是罪惡本身”,“任何人都不可能清白無辜地統(tǒng)治”。他在論述為創(chuàng)造而殺戮的必要性時干脆說:“斷頭臺即自由”,不殺不立。他自己的悲劇下場出于高大上的理由,卻緣起更深遠的需要。這似乎說明有史以來的哲學認為價值是行動結束時奪取的,如果價值是可以被奪取的話。上帝通過國王們參與歷史,而世人把上帝的歷史代表殺掉,國王不復存在,象征這段歷史去神圣化以及把基督去軀殼化。圣茹斯特說:“道德比暴君們更強大”,“道德一旦形成,必定狼吞虎咽”,“要么德行,要么恐怖”,“必須使自由變得冷酷無情”。此外加繆引用孟德斯鳩和別林斯基的話,前者說:“法律就其本質而言,是注定要被踐踏的?!焙笳咧赋觯骸皻v史要么全盤理性,要么毫無理性,這是必然的”。反抗的功利主義在于世人選擇人類秩序去對抗上帝秩序,這是反抗運動過渡到形而上悖逆的社會存在邏輯。俄羅斯恐怖主義分子看到自己的同志們在苦役犯監(jiān)獄受鞭笞,以自殺進行抗議,這份慷慨精神充分說明“人是自身的目的,唯一的目的”(加繆語)。反過來說:“上帝是‘我’的一種異化”(施蒂納語)。這就是荒誕人,對他而言,只有一種道德可以認可,就是須臾不離上帝的道德,因為是自律的,而荒誕人恰恰生活于上帝之外。
加繆認為,人的這種荒誕是指非理性與非弄清楚不可的愿望之間的沖突,這種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的呼喚響徹人心最深處?;恼Q從被承認之日起,就是一種激情,最撕心裂肺的激情。但,全部問題在于人是否能靠激情生活,還在于是否能接受激情的深層法則,即激情在振奮人心的同時也在焚毀人心。行為的后果使行為合乎情理或使行為一筆勾銷,所有的道德都建立在這個理論上,并隨時準備付出代價,但不承認罪責:“一個人的失敗不能怪環(huán)境,要怪他自己”,加繆如是說。
最后涉及荒誕存在終極性問題,何謂荒誕存在的價值觀?荒誕存在哲學是唯一不說謊的思想,卻是一種不結果的思想。在荒誕世界里,觀念的價值或生命的價值是根據(jù)不結果的程度來衡量的,不同的存在有不同的價值,關鍵在于選擇。加繆步克爾愷郭爾的后塵,論述的邏輯充斥二律背反,諸如:“要么上帝和時間,要么十字架或槍桿子”,“要么不得不與時間共存亡,要么為一種更偉大的人生而擺脫時間”,“要么什么都要,要么什么都不要”,總之,人是自身的目的,要想做有價值的人,就在人生中進行奮斗。征服者談論戰(zhàn)勝和征服,實際上人生最大的價值在于“征服自我”,戰(zhàn)勝自己是荒誕存在的人生終極價值。
四 加繆荒誕存在思想撞擊馬克思主義否定超現(xiàn)實主義
“歷史上有些哲學一經(jīng)詮釋就被曲解了”,加繆如是說,這句話也非常適合加繆本人,比如他稱贊馬克思糾正了尼采,選擇了只對歷史說“是”,不再對全體創(chuàng)造物說“是”。加繆先前肯定馬克思在尼采之前就提出無階級社會,但后來又懷疑和曲解共產(chǎn)主義社會這個未來。
加繆如何評價和曲解馬克思學說呢?他承認馬克思是很有文化修養(yǎng)的人,堅持認為歐洲各種文明之間有深厚的一致性,揭示了比經(jīng)濟學更為廣闊的自然連續(xù)性,而冷戰(zhàn)時期的俄羅斯共產(chǎn)主義(即斯大林主義)否定文明的貢獻,否定科學和藝術,更否定異端天才,因為要擺脫歷史,《真理報》年復一年、月復一月修改歷史,連馬克思和列寧的著作都不再版了??傮w而言,加繆基本肯定馬克思學說,卻否定列寧之后的俄羅斯共產(chǎn)主義。加繆認為,馬克思既是資產(chǎn)階級預言家,又是革命預言家。但隨著社會和經(jīng)濟的發(fā)展,馬克思成為“資本主義最大的敵人”,曾經(jīng)雄辯地頌揚資產(chǎn)階級(參見加繆青年時的床頭書《共產(chǎn)黨宣言》),后來成為反資本主義的始作俑者,認為舊資本主義已經(jīng)過時,另一種秩序必將建立。馬克思肯定唯物主義這一武器使理性獲勝,理論也同樣可以造就武器,“思想的運行只是現(xiàn)實運行的反映,被轉移到人的大腦而已”。加繆看似正面評價馬克思學說,認為是科學論斷,但筆鋒一轉,更傾向于貝爾迪亞也夫對此論斷的攻擊:“無法轉移”,因為“辯證法與唯物主義不可能協(xié)調一致,唯有思想才有辯證法”。這是加繆骨子里黑格爾客觀唯心主義在作怪(薩特曾嘲笑加繆不讀黑格爾原著),進而干脆否定馬克思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馬克思獨創(chuàng)之處恰恰在于肯定歷史既是辯證的,又是經(jīng)濟的,加繆并不否定這個說法,但更贊同黑格爾的論斷:歷史既是物質的又是精神的,況且歷史正因為是精神的才能是物質,反之亦然。但馬克思否認把精神視為末端實體,從而肯定歷史唯物主義。加繆不承認歷史唯物主義,犯下根本性錯誤,但這是思想認識問題,即世界觀問題,甚至可以說學術問題。
冷戰(zhàn)時期,占據(jù)法國意識形態(tài)統(tǒng)治地位的法國共產(chǎn)黨給他戴上反馬克思主義的帽子是不公平的。事實上,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法共披著馬克思主義的外衣,政治上和意識形態(tài)上,已經(jīng)完全晚期斯大林主義化了。作為法共同路人的加繆挺身而出,獨樹一幟,運用馬克思學說批判橫行一時的日丹諾夫(4)主義(他不敢點明斯大林主義),是了不起的事情。比如當時蘇聯(lián)意識形態(tài)部門一概否定和批判西方一大批科學發(fā)明創(chuàng)造,諸如否定物理的不定性原則,否定狹義相對論,否定量子理論(盡管在實踐中利用從量子理論引申出來的原子科學),批判海森伯,批判波爾,批判愛因斯坦等等。另一方面則打著馬克思科學社會主義旗號大肆宣揚李森科(5)等一大批偽科學。
然而,很不幸,加繆政治正確卻走向反面,親身體驗了一次自己的荒誕存在理念,即更加懷疑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更加懷疑馬克思對未來的科學預言,更堅定認為馬克思的夢想不科學,說什么“唯有語言是力求科學的”。一口一個烏托邦,嘲諷馬克思學說三大來源之一法國空想社會主義骨干傅立葉的空想:“沙漠變成沃土,海水可以飲用,并且味道甘美,春天永駐。”可惜加繆英年遇難早逝,要是他再活十幾年,即活到七十年代,沙特阿拉伯等國已把海水變成飲用水,而且味道甘美,含有更多的礦物質,同時也開始實現(xiàn)把沙漠變成沃土,同時期以色列等國開始實現(xiàn)大面積蔬菜水果大棚種植,已是春天永駐。半個多世紀過去了,現(xiàn)實證明,正如加繆經(jīng)常引用黑格爾的話:“現(xiàn)實的,就是合理的?!彼e誤地認為歷史唯物主義的任務僅在于對現(xiàn)時的社會進行批判,對未來的社會只能做一些假設,才不至于使科學思想出差錯,什么都要眼見為實,甚至說:“推測要付出昂貴的代價,弄不好非把一個人活煮了不可?!闭堅试S我們再引用一次加繆對未來悲觀的名言。
那么在政治上,加繆受誰的影響最深呢?毫無疑問是巴枯寧(6),他自己說過:“我有點像巴枯寧?!边@始于錯誤評價偉大的巴黎公社領導力量。眾所周知,1871年3月1日巴黎工人舉行武裝起義,建立人類歷史上第一個無產(chǎn)階級政權是在由馬克思主導的第一國際發(fā)動和領導下進行的,但實際參加武裝起義的領導骨干卻是蒲魯東派、巴枯寧(已被馬克思趕出第一國際)派、拉薩爾派和工聯(lián)派,一個馬克思派骨干都沒有參加。在法國人眼里,正如加繆的觀點,巴枯寧和蒲魯東尤其功不可沒,盡管大多數(shù)法國人尤其學術界贊同馬克思批判蒲魯東一書《哲學的貧困》,但依然認為他們,尤其蒲魯東,是有歷史貢獻的人物,巴黎就有以蒲魯東命名的大街和以巴枯寧命名的小巷。
眾所周知,馬克思跟無政府主義者巴枯寧進行了無情的斗爭,斥責巴枯寧的同伙聶察耶夫是“兵痞共產(chǎn)主義者的典型”,因為他們刻意創(chuàng)立一種教派,希望有朝一日從中涌現(xiàn)一個新的救世主,聶氏高調指出:“革命與反革命之間的斗爭,只有一條路:或死亡于斯,或新生于斯。”為了革命,可以把愛情和友誼徹底拋棄,并更露骨地指出“為了讓人變成神必須使受害者墮落為劊子手”。巴枯寧卻贊道:“聶察耶夫倒是真正的為革命服務,是唯一的善?!币驗檫@符合巴枯寧的主張,“為了創(chuàng)造一個堅不可摧的社團”,不得不以馬基雅維利(7)的權術為基礎,并采用耶穌會那套辦法:“對肉體施加暴力,對靈魂灌輸謊言?!瘪R克思嘆道:“一個社會光知道劊子手是最好的捍衛(wèi)手段,該是多么可悲呀!”
好在加繆高度贊揚列寧領導的十月革命勝利后建立的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他始終認為把俄羅斯共產(chǎn)主義與德國法西斯主義的宗旨等量齊觀是錯誤的,后者表現(xiàn)為由劊子手自己頌揚劊子手,是“滅絕人性的非理性野蠻”;前者有最深刻的本原,旨在解放全人類的同時臨時性控制所有人。加繆正確指出:“二十世紀法西斯革命不配稱為革命而俄國十月革命畢竟是一場真正的革命?!眳^(qū)別在于前者從虛無主義遺產(chǎn)中選擇了把非理性奉為圭臬,唯獨神化非理性,而列寧領導的十月革命把馬克思的預言理性化,寄予與日俱增的信仰。馬克思預言的要義在于革命勝利之后等級消失了,階級斗爭卻依然存在。加繆加添道:“我們不得不承認馬克思的偉大意圖: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解放自己?!彼幌蚋叨仍u價列寧以及列寧主義,青年時代的兩本床頭書之一《國家與革命》一直是他革命思想的源泉之一。他甚至贊成認為列寧在許多方面發(fā)展了馬克思學說,從而創(chuàng)立了列寧主義,特別同意認為列寧最大的貢獻是突破馬克思的預言:“在歐洲大陸各國連片建立統(tǒng)一的國家”,而是在俄羅斯一國首先建立社會主義國家,這幾乎是法國左翼人士的共識。但蘇聯(lián)解體之后,越來越多的人重新相信馬克思的預言,此乃后話,暫且不提。
加繆如何看待斯大林呢?他本人以及法蘭西人民始終沒有全盤否定斯大林。舉個象征性例子:柏林墻倒塌,蘇聯(lián)解體不久,就把斯大林格勒改名為伏爾加格勒,一直沿用至今。巴黎有個著名的地鐵站名為斯大林格勒,當年跟風暫時改為伏爾加格勒(是用塑料印刷紙覆蓋的),但一年多以后就恢復原名,至今仍是斯大林格勒。筆者見證了這一幕,但感覺到德國人對戈爾巴喬夫評價很高,法國人卻不太買賬。這很能體現(xiàn)加繆的性格。
超現(xiàn)實主義,經(jīng)過其造反運動,之所以意義重大,不僅因為企圖傳承蘭波唯一值得憐愛的一面,而且發(fā)現(xiàn)了洛特雷阿蒙(真名伊齊斯·迪卡斯)的手稿《馬爾陀蘿之歌》。超現(xiàn)實主義從論述通靈者的信件及其涵蓋的方法,得出造反的苦行規(guī)律;揭示了生存的意志與毀滅的欲望之間的斗爭,是與非之間的斗爭,他們在造反的每個階段都一再證實這種斗爭。阿拉貢說:“我們是造反專家?!彼赋鲎鳛楦矞缇竦臋C器,超現(xiàn)實主義首先鍛造了“達達”運動和貧血浪蕩(即始于1916年的達達主義)的代表人物雅里,是形而上浪蕩公子的化身,與其說他是個天才,不如說是個怪才。超現(xiàn)實主義反對一神論,首先確認自身建立在世上絕對無罪的理念之上,必須向世人歸還“能使世人擁有像上帝一詞那樣的全部威力”。他們拒絕一切規(guī)定性,只接受個體的決定及欲望。拒絕一切至上,只接受無意識至上。無所為而為之的行為理念使絕對自由的訴求如愿以償。超現(xiàn)實主義者先走向革命之后認為需要馬克思主義,“先皈依而后讀馬列圣賢”。他們的不懈努力旨在與馬克思主義協(xié)調一致。對他們而言,共產(chǎn)主義是美麗的神話,令人神往。艾呂雅寫道:“革命如同愛情,是真正的生活?!彼⒗曇粯?,自己的創(chuàng)作從未受日丹諾夫主義的影響。
布勒東是多個《超現(xiàn)實主義宣言》的起草者,他主張調和馬克思的“改造世界說”和蘭波的“改變生活論”,然而認為馬克思致力于征服世界的“全體性”,而蘭波則致力于生活的“單一性”。布勒東,他選擇了蘭波,并進一步提出超現(xiàn)實主義不是行動,而是苦行和精神體驗。布勒東所謂的超現(xiàn)實是指夢想與現(xiàn)實的融合,是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古老矛盾的升華。進一步解釋了具體的非理性與客觀的偶然性融合一體,所以精神恐怖主義與超現(xiàn)實主義一脈相承。這些看法和主張與其他超現(xiàn)實主義骨干們大同小異,也得到加繆的認可。
然而,布勒東所指的革命是“要么大寫的一切,要么大寫的全無”,主張用一種新的道德替代流行的道德,因為現(xiàn)世的道德是一切弊病的起因。此公一向特立獨行,單槍匹馬堅持到底。結果非但創(chuàng)建新道德的企圖沒有成功,所謂致力于使世人崇高起來也就無的放矢了,以致自我孤立,特立獨行變成光桿司令,自己又偏偏墮落下去,眾叛親離之后,他陷入了專營“性愛”研究,遠居異鄉(xiāng)(美國),躲避戰(zhàn)爭,孤家寡人高談性愛,然而這是叫人提心吊膽的倫理。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加繆似乎認可以上的分析,不去理他就行了。但他筆鋒一轉猛烈攻擊布勒東的狂言:“手持左輪槍上街,隨便朝人群開槍?!边@句話出自1933年超現(xiàn)實主義團體編撰的一本書,名為《維奧萊特·諾齊埃爾》,因為此人殺死父母被處極刑,書中的一篇報導說,超現(xiàn)實主義領袖布勒東對死刑判決極度不滿,狂怒之下道出這樣的瘋話,但布勒東很快公開道歉,并表示后悔不已。誰也沒想到,差不多二十年之后,加繆翻出老賬,毫無顧忌地對布勒東這位多年左派同路人進行人身攻擊,很明顯這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引起法共強烈不滿,對加繆群起而攻之。眾所周知,絕大多數(shù)超現(xiàn)實主義者,要么因絕望而自殺,要么走向革命,接受馬克思主義,多數(shù)加入法國共產(chǎn)黨。很明顯,加繆借批判布勒東之名,攻擊以阿拉貢為首的法共文藝工作者,但阿拉貢向來不把加繆放在眼里,根本不屑與這位阿爾及利亞出生的小子理論,以沉默表示自信,以無語回答很不專業(yè)的責難。
五 地中海精神與超越虛無主義
環(huán)地中海文明,就其宗教而言,源于公元前十九世紀祖先之一亞伯拉罕系,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三大宗教覆蓋這個區(qū)域,即一個祖宗三門后代,《圣經(jīng)·舊約》的上帝善于調動世人的活力:世人完成悖逆智者生涯之后,必須皈依亞伯拉罕,其意為“多國之父”,所以三教的信徒們將其視為圣人。然而,三教之間自盤古至今一直你死我活斗個不停,依舊各自堅持一神教而存在,并且始終保持一個共同點,即相信未來存在“末日審判”,一個世人的德行或罪惡必將得到應有的回報或懲戒。
那么所謂地中海思想文化指的是什么呢?一言以蔽之,系指古希臘和古羅馬以降的思想文化。古希臘文化認為造反是最壞的惡行,因為褻瀆神明者反倒讓基督教執(zhí)意把猜忌之神從歷史舞臺趕走,把世人捧上了天。更有甚至,埃斯庫羅斯借普羅米修斯之口說:“降臨于我的任何災難無一我預見不到的”,“我把世人從死亡的頑念中解脫出來”,“由于太愛世人而得罪宙斯”。雖然“時間本身也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歌德語),但塵世卻充滿血腥惡斗,悖逆神明是要掉腦袋的,所以世人必然要為自己的存在正名。加繆指出,人必須由其他人承認。一切意識就其本原而論,是渴望被其他意識承認的,渴望受到其他意識禮遇的,是他人孕育了我們??墒侵挥性谏鐣?,我們得到的價值是高于動物價值的人類價值。因此,人類的基本關系是純粹得天獨厚的關系,一種永恒的斗爭,為使一個人被另一個人承認是要付出死亡代價的。
基督徒以及形形式式的世俗激進主義者必然要征服自然,而希臘文化則是順應自然的。起初,當基督教文化與希臘文化融合之后,各教派蓬勃發(fā)展:世人與自然完美的平衡,對世界的順應掀起全部的古代思想,使之輝煌燦爛,但后來卻首先被基督教為了歷史的利益而粉碎了。希臘墮落之后,統(tǒng)一的思想被割斷,接著把分裂的思想留給了歐洲,迫使歐洲也隨之墮落。那么基督徒與希臘人有什么區(qū)別呢?區(qū)別在于,對前者而言,自然被人控制以便服從歷史;對后者來說,自然催人服從以便控制歷史。人類只能在自然的群體內自我解放,革命一旦失去平衡,必然衰敗。自古希臘以降,自然始終在演變中取得平衡。
歷史絕對主義,盡管節(jié)節(jié)取勝,卻始終不斷與人性不可征服的訴求相抵牾,而地中海則保存著人性的秘密,因為那里智慧是熾熱的陽光姐妹。因此,加繆偏愛造反精神,把造反者理想化,其中心思想在于“造反者拒絕神性”。他以造反者自居,“我們將選擇依塔克島”。相傳古希臘荷馬筆下的奧德賽的故事發(fā)生在這個島上。特洛伊戰(zhàn)爭之后,希臘英雄奧德修斯在海上漂流十年,經(jīng)歷種種艱險,終于回到該島,夫妻團圓。這是加繆心中的伊甸園:忠實的大地,大膽而素樸的思想,有自知之明的行動,世事洞明者的慷慨大度。在光明中,塵世依舊是我們最初也是最后的愛。加繆油然而生的情懷是:“我們的兄弟們跟我們在同一個天空下呼吸,正義生機勃勃。于是,奇特的歡樂油然而生,有助于生與死。從此,我們將拒絕把歡樂推延至未來,懷著曙光,在持久的戰(zhàn)斗中,重新塑造這個時代的靈魂?!?/p>
哪位圣賢能體現(xiàn)地中海精神呢?加繆自問自答,體現(xiàn)地中海精神的人,唯蘇格拉底莫屬,因為蘇氏為現(xiàn)代人留下了榜樣和得救之路。他指出,生活包含陰暗面和光明面,人不可自作主張支配一切,必須向世人證實其虛榮心,因為世人一旦通曉一切,終究會把一切都毀掉。事實上,蘇格拉底死后,希臘社會開始衰退?,F(xiàn)代的歐洲把許多蘇格拉底扼殺了,因為象征唯有嚴于律己寬以待人的蘇格拉底精神對我們的兇殺文明構成威脅。蘇格拉底語重心長地說:“沒有對話,就沒有世人?!惫畔ED和古羅馬早已被繁殖力人格化了,所以把地中海與歐洲對立起來,確實是個徒勞無益的勾當:歐洲足以表明不可沒有地中海,就像沒有浮士德就沒有海倫娜,反之,沒有海倫娜也不會有浮士德,確實不假。
加繆認為,如果說歷史的歲月不是由收獲的時節(jié)構成,歷史確實不過是稍縱即逝的影子,冷酷無情的陰影,人在其中就沒份兒。誰獻身于歷史,等于獻身于虛空,反轉過來自己什么也不是。但是,誰獻身于自己生命的歲月,獻身于由自己捍衛(wèi)的家族,獻身于活人的尊嚴,此人就是獻身于大地,并且從大地得到收獲,便可重新播種和養(yǎng)活世人。加繆說:“歷史只是一種機遇,關鍵在于以審慎的反抗使機遇產(chǎn)出豐碩的成果。”
被卷入歷史大旋渦中的加繆,以大人物自居,嘲笑他的政敵們?yōu)樾∪宋铮涸旆磁梢坏┩鼌s其寬宏豪邁的根本,便聽任自身被怨恨所感染,否定生命,奔向毀滅而讓一群嘲笑造反的小人物得勢,這些奴隸的雜種,加繆指出,現(xiàn)如今竟在歐洲所有的市場上待價而沽,不論什么奴役的活兒都肯干。一種新的造反派以限度和生命的名義成為神圣不可侵犯了?!拔覀冋幱谶@個極端,讓我們大家超越虛無主義,在其廢墟上養(yǎng)精蓄銳準備復興吧!”這就是加繆發(fā)出的號召。
然而,“懂得個中緣由者甚少”。“甚少”是幾個?他們是誰?加繆在本散論結尾列舉四個歷史機遇,即暗喻抓住機遇而后超越虛無主義頗有建樹者只有四位,明白人一聽便猜得出,他們是尼采,馬克思,列寧和托洛茨基。那么,加繆是否也算得上抓住了歷史機遇呢?他自己沒有明講,也沒有暗喻,但豪情滿懷地說:“我們懷著曙光,在持久的戰(zhàn)斗中,我們重新塑造這個時代的靈魂以及一個不排外的歐洲。”因此,加繆似乎至少算得上一位“歷史靈魂工程師”吧,是的,正如加繆所言,他已超越了自我,但并未超越虛無主義。很可惜,處于歷史機遇的加繆荒誕存在反抗理論陷入為反抗而反抗的死胡同:荒誕的反抗變成反抗的荒誕。為此,他付出了代價,自我煩惱一生,最后以一起荒誕的死亡而告終。這是加繆的人生悲劇。好在他為世人留下一座文學藝術的豐碑,以其理論和創(chuàng)作的成就已被公認為擠入歐洲乃至世界文學大師行列。有關加繆文學藝術的杰出成就,我們將在《悖逆與藝術》——《加繆文學藝術散論集》的導言中詳盡詮釋和論述,請看下卷分解。
沈志明
二○一七年仲夏于巴黎
(1) 施蒂納(1806—1856),德國哲學家,批判費爾巴哈的人類中心論(人類學),主張無政府主義的個人主義,受到馬克思和恩格斯嚴厲批判,參見《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
(2) 韋涅約(1753—1793),大革命山岳派領袖之一,被判上斷頭臺。他的名言是:“革命就像農神,吞食自己的孩子們?!?/p>
(3) 圣茹斯特(1767—1794),法國大革命時期國民公會議員,1794年7月24日被捕,次日被處決。
(4) 日丹諾夫(1896—1948),蘇聯(lián)領導人之一,1915年加入布爾什維克黨,1930年起歷任聯(lián)共(布)委員、中央書記、政治局委員。1944年起任主管意識形態(tài)工作的黨中央書記。著有關于哲學、文學和藝術問題的著作多種。
(5) 李森科(1898—1976),蘇聯(lián)生物學家和遺傳學家,譴責經(jīng)典遺傳學,否定孟德爾[(1822—1884),奧地利遺傳學家奠基人,創(chuàng)立非獲得性狀遺傳]把遺傳政治化,從而臭名昭著。
(6) 巴枯寧(1814—1876),俄羅斯著名革命家,無政府主義理論家。
(7) 馬基雅維利(1469—1527),意大利政治家、外交家和歷史學家,其著名《君主論》主張不擇手段建立統(tǒng)一和強大的君主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