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干荔枝

汪曾祺散文全編(套裝共6冊) 作者:汪曾祺 著


干荔枝[1]

給“絕無僅有的美好的,不懂事的?!?/span>

—、惡作劇

每個人都可以說一段很得意的故事,關(guān)于自己從前的惡作劇。這些故事常常本來很平淡,為了說得盡興,聽來入神,不惜化零為整,從別人身上挪借許多材料來?;蛘吒纱喔念^換面的抄一段書;即使同座有人覺察,露出不耐煩樣子,也并不大在意,半秒鐘的不自然,馬上過去了,又淋漓灑落,顧盼生姿的說下去了;當(dāng)然,更常常,他說的事根本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發(fā)生過。人為甚么易為春無知的感動成狂傲的姑妄聽之神情所慫恿呵。這是為甚么,生活太不出奇了,憋了那么股子勁,得揮發(fā)出來;還是無處售脫你的一肚子鬼聰明?

曾經(jīng)那么愛說點無關(guān)大體的謊,愛荒誕和夸張。我說過我有一條黑的,綠的,金的,和一點點紫紅色的披風(fēng),你也許笑過一陣已經(jīng)忘記了,我可還記得。然而我告訴你,昨天我們在街上看見的那個大學(xué)生給那個瞎子帽子上插了一朵碗大的大紅蜀葵花,引得一街人那么愚蠢的笑了半天,我告訴你,我可實在不發(fā)生興趣。給那個大學(xué)生狠狠的兩個耳光多好呵。

你說我老了?也罷,我是老了。年青人的憤怒不會有那么深刻的。——甚么!小鬼,你說如果真打了那個東西,(打了那一街的人)倒是很有趣的事,而你一邊說著一邊整理你方才大笑時搖動得披下來的頭發(fā),把一根夾針咬在嘴里!

二、波斯菊

問我為甚么忽然悄然笑起來,這個笑來得極快,消逝得可憐:我想起一個先生戲稱我為“審美家”,想起波斯菊。

你喜歡這個名字么?我知道你在心里念了一次,你的嘴唇動了一下。“波斯——菊”,這喚起你眼睛里的浪漫情趣。我就因為其“名佳”,去掐了一把?;ㄒ淮笃h望如一個女子中學(xué),或如你們的甚么游園會,總而言之,像夢。(這個字我有四年不用了。)因為早晨太陽曬著,閑得快樂,下點雨,就有點愁,又都處處有點無可奈何,難以捉摸。因為很單純,很溫軟。(別跳你的眉毛?。┊?dāng)時我看到甚么都比后來美些,看到甚么都聯(lián)想到一個人。一個老實認(rèn)真的寫實主義小說家一定在他的大作里寫:他掐了一把他的聯(lián)想和愛情回去了。掐花回去,一插在個綠陶壺里,靠一個小小剔紅盒子旁邊。我抽了一根煙,不時撥弄一朵兩朵花,讓它攢三聚五的成一格局。到都成了“一瓶”,都安適妥帖了,我已抽了三根煙了。小院子靜得很,聽見那條卷毛小狗出出進進走了幾次,蜜蜂在檐前唱,垂絲海棠瓣子落在蛛網(wǎng)上。等著,來了。

“剛才有人看見你?”

“去掐花的?!?/p>

花含笑,十分調(diào)皮,緋紅色。

“可一點都不好看。”

讓波斯菊一瓣一瓣的落罷。就這么輕描淡寫的過去了?,F(xiàn)在又到了暑假的時候,下起雨來了,我簡直不想出去,很希望有人寫信給我,有人送點好吃東西。門前有人亂七八糟的灑下許多花種,走了半月,又回來看了一次,花出了好多。自然,你算聰明,知道了:他指著一果花苗,問我是甚么,那是波斯菊。

好了,我編了一篇故事,你不三天就可以來,來看波斯菊了,哈哈。

三、遺憾

我和一個朋友對坐,共一根蠟燭,各看一本書,有時談一兩句話,以不影響看書為限度。我們服從于此不成文法,因為它給我們許多方便。我笑了笑,他問“怎么了?”我想起一首舊詩。(未想起詩的音節(jié),想起那詩的趣味。)

我說,一個不穿衣服的臟孩子,渾身都臟,成鼻煙色,極勻均,發(fā)光,大眼睛,紅嘴唇,這孩子用一枝盛開的梨花退著打一條狗(我失去給狗一個顏色的膽子了),梨花紛紛舞落。這是多么好的畫題。我用這幅畫寫,一首詩。詩題“春天”,結(jié)尾是

看人放風(fēng)箏放也放不上,

獨自玩弄著比喻和牙疼。

誰也不欣賞。

七月八日


[1] 本篇原載1945年7月14日、16日《觀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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