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煙雨任平生

頃接外地朋友來函，備述其工作之煩惱，謂昔日悉心全力于專業(yè)，雖緊張忙累不堪，而亦自得其樂；今則紗帽當頭，事權增長，人際關系也因之而漸形復雜，稍有不慎即會跌入是非坑中，頗感窮于應付。

作為“過來人”，我對于這一點是有深刻體驗的：工作好做，關系難纏。久矣夫，非一日了。

論其原因，“也許是由于文明的早熟，社會又長期封閉，逼得人們在相對狹小的生存空間中互相摩擦；也許還因為我們從來就太關心社會現(xiàn)實，視野太狹隘，老是盯住現(xiàn)實的人情世態(tài)不放?？傊?，我們對大千世界的豐富感受，最后幾乎都要歸結到對人情世態(tài)的洞察上面。在某種意義上，中國人簡直成了世界上最老于世故的民族?！敝麑W者王曉明的這番剖析，我以為是切中肯綮的。

作為一種歷史積淀，文化傳統(tǒng)總是在整體上時隱時現(xiàn)地發(fā)揮其影響力?！瓣P系學”之盛行，種因于我國悠久的封建文化傳統(tǒng)，特別是儒學傳統(tǒng)的深重濡染。儒家過分看重人際關系、等級地位與協(xié)調適應，習慣以共性為前提，卻忽視個體存在，不承認個性乃人生之依據。此類歷史上形成的文化遺傳因子，已潛存于國人頭腦之中，時刻發(fā)揮著作用。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西哲有言，個人是歷史的人質。

如從人性層面剖析，可知其與忌妒心理不無干系?！安鸥哂谌?，眾必非之?！奔刀手钌顚用鏋槔鏇_突。有現(xiàn)實功利在，則嫉妒者滋生。歐陽永叔^[1]有言：“其所以見稱于世者，亦所以取嫉于人。”“紗帽當頭，事權增長”，自會成為眾矢之的。

上述諸端，關乎國民素質、社會痼疾，以至文明傳統(tǒng)非一時一術所能治理者。就個人而言，應付之道，古人多從心態(tài)調適入手。且看蘇東坡的《定風波》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

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

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

也無風雨也無晴。

北宋元豐五年（1082年）三月，東坡先生有黃岡沙湖之行，途中遇雨，因未備雨具，同行者遑遽萬狀，唯先生步履從容，泰然自若。此詞即抒寫其雨中獨特體驗和素常處世規(guī)則，其事固小而哲理頗深。三年前，先生慍于群小，以所作詩文“語涉謗訕”而遭逮捕下獄（即所謂“烏臺詩案”），后被流放黃州。雖歷經磨難，而其心境仍如此寧靜、超拔，且吟且嘯，緩步徐行，顯現(xiàn)出內外宇宙之和諧統(tǒng)一：人事既“一蓑煙雨任平生”，大自然便“也無風雨也無晴”了。

四百二十五年過去，明代著名學者王陽明以仗義執(zhí)言，忤犯權閹劉瑾，被貶為貴州龍場驛丞。南下途中，劉瑾派爪牙尾隨其后，蓄意暗中謀害。陽明先生察知后，遺衫履于錢塘江岸，并附絕命詩一首，迅即搭乘商船急駛舟山。不料，海上遭遇風暴，生命危在旦夕。先生鎮(zhèn)靜自若，處變不驚，從容寫就《泛?！菲呓^：

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云過太空？

夜靜海濤三萬里，月明飛錫下天風。

孤舟一葉，闖蕩汪洋，險則險矣；他卻視同浮云掠過太空，安危、禍福早已置之度外。想象自己如同一位天外游僧，月明之夜，手執(zhí)錫杖，足踏罡風，乘著萬里洪濤，飄搖自在，任意遨游。思通萬里，胸開三界，充滿禪機理趣。

一詩一詞，都可化煩惱為菩提，洵為祛病良方。每當心境窒塞、愁悶難堪之時，吟誦一過，細加涵詠，未始不能獲得精神上的解脫。

人立身天地間，總需堅守一種“自性”?！白孕浴痹瓰榉鸲U詞語，見宋人《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序：“切以諸佛說法，不離自性，須知一切萬法，皆從自性起用。”意為諸法各自具有不變不滅之本性。聽來似覺神秘，實即個性，或曰本性。

魯迅先生曾說：“人必發(fā)揮自性，而脫觀念世界之執(zhí)持。”（《墳·文化偏至論》）守住自性，具備一種自信自足、氣定神閑、我行我素的定力，方能超乎現(xiàn)實功利，而使精神有所引領、有所歸依，不受外界環(huán)境侵擾，擺“脫觀念世界之執(zhí)持”，在紛繁萬變中保持相對獨立之內在品格，在世俗包圍中葆有一片心靈凈土。

煩惱源于心態(tài)失衡。糾結種種事端無法擺脫，自難心安理得。想得開方能放得下。解脫與否，不獨關乎修養(yǎng)，尤其體現(xiàn)一種人生境界。有些智者，素常卻予人以“癡愚”錯覺，這倒不是故意裝憨，而是人生智慧的映現(xiàn)，一般人是學不來的。

古人有“愚不可及”之說，源出《論語·公冶長》篇：孔子十分欣賞寧武子，贊曰：“其知（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鼻迦肃嵃鍢蛞嘣疲骸奥斆麟y，糊涂亦難，由聰明而轉入糊涂更難。當下心安，非圖后來福報也。”“當下心安”亦即內心平衡，此為“放得下”之心理基礎。

[1] 歐陽永叔：即歐陽修，字永叔，號醉翁，晚號六一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