較量些什么呢？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她譴責(zé)這些，而撫慰那被損害、被侮辱的。她以眼淚，不是悲愴的面，是柔和的眼淚，洗凈了人間……她拆卸了戲劇化的裝飾，把人類情感揩拭干凈。

凄涼已成了少女的妝容

離婚后不久，張志沂又開始沉醉在鴉片的幻覺里。這時張愛玲也從黃氏小學(xué)畢業(yè)，考進了英租界圣瑪利亞教會女中。那是1881年美國圣公會創(chuàng)建的教會學(xué)校，與桃塢中學(xué)、圣約翰青年學(xué)校一樣，都是教會創(chuàng)辦的大學(xué)預(yù)科學(xué)校，成績優(yōu)秀的畢業(yè)生有機會進入英美名牌大學(xué)繼續(xù)學(xué)習(xí)。

不過上海圣瑪利亞教會女中的畢業(yè)生，只有小部分留洋，大多畢業(yè)女生要么成了商界或政界的太太，要么成了社交場合的交際花。換言之，至少在1931年左右，它是西式淑女和闊太太的培訓(xùn)基地。這所學(xué)校經(jīng)營多年，教學(xué)環(huán)境、設(shè)施和師資力量都很強大的。紅鐵皮的校門藏在幽靜的綠茵里，華美的玻璃花房四季如春，校園里還有高大的健身房、清澈的游泳池，音樂教室大廳里的鋼琴覆蓋上潔白的罩子。穿著淺色旗袍的青澀女學(xué)生穿行在綠樹芳草間，學(xué)校鐘樓時而傳出悠揚的鐘聲，西洋的藝術(shù)氛圍極其濃烈。

圣瑪利亞教會女中教學(xué)分英文和中文課程，西洋歷史、數(shù)理和英文等課程均是英語教學(xué)，教師大多是外國人；國文、歷史和地理大多是師范畢業(yè)的女教師，高中還聘請了考過清末科舉的老學(xué)究教中文。圣瑪利亞女中實行住校制，這也中了張愛玲下懷，正好她也要躲開那屋子里四處飄蕩著躲也躲不掉的、陳腐不堪的鴉片味道，免去看父親那頹廢不堪、慘白的臉。

入校后不久，母親便來學(xué)校找她。

“我要去英國了。”講完，黃逸梵伸出纖細的手，撩一下張愛玲的秀發(fā)，凝視了片刻。張愛玲木訥地仰視她那高貴端莊、如清水般沉凝的面龐，沒有吭聲。母親做出很高興的樣子說：“這樣倒是好的，回來和離開都沒留下一點痕跡，平滑得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全然沒了負擔(dān)。”

張愛玲依舊沒什么表示，靜靜聽她說完、揮手、離開?！端秸Z》里寫：“可我知道她在那里想：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币恢钡冗h處校園的兩扇大紅鐵門砰然合上，母親便真的消失在寂靜遠處了。張愛玲默默站立在高大的松杉樹林里，內(nèi)心忽然生出些內(nèi)疚，她想方才應(yīng)該哭出來才合情合理，不然母親在路上，也會怪罪自己的。張愛玲的迎對著寒風(fēng)，大聲抽泣，是“哭給自己看”。

很多人讀過《私語》，很少關(guān)注“哭給自己看”。

在張愛玲眼里，母親是那么羅曼蒂克，華貴又高傲，對母親的崇拜之情也拉開兩人距離。對她來說，母親的決定通常是極正確的，她甚至沒勇氣去勸阻。那“下一代人呀，心真狠”是張愛玲對母親決然離開的報復(fù)，也以張愛玲自己的心境去體察和反射對母親的情感。因為兩人見面、談話，直至分開都是平靜的。母親黃逸梵亦然與張愛玲一樣，與女兒的淡淡一別后，同樣會在孤零一人的遠行路上痛哭失聲的。

體味“哭給自己看”這句話，在那片寒冷的松杉樹蔭下，瘦小的張愛玲在哭訴命運對自己是那么的不公平，內(nèi)心抑或是在吶喊：“我有什么錯，母親這么決然就走了？我有什么錯，自己好不容易得來卻又瞬息間失掉了母親？我有什么錯，別人的孩子都有母愛，獨有我最可憐，卻沒有！”

瑟瑟的北風(fēng)四處亂竄，松杉樹干的罅隙里發(fā)出悲傷的哨聲。張愛玲痛哭失聲，相反的，她也曾痛快淋漓地望著母親大笑過。那奔淌的淚水分明是抱怨母親絕情，嘆息自己卑微的命運。

“哭給自己看”，因為太過熾愛和留戀，所以恨她太決絕。

烏云也來了，靜靜傾聽林中女孩兒發(fā)出悲徹的聲音，之后便悄然無聲地融化在空蕩蕩的風(fēng)里——誰會理會卑微的她呢？

最后一抹清亮的記憶也消逝在迷茫里，渾渾無味的日子還得繼續(xù)。在母親離去的打擊下，一切瞬間都變得灰暗起來。洋房是灰撲撲的、父親與鴉片是灰撲撲的、私塾先生喋喋不休的高彈闊論也是灰撲撲的。回到家時，她也只是靜靜地撥開青煙裊繞的空氣，靜靜地穿過走廊和房間。各式聲音擦過耳邊，留不下一丁點兒痕跡。那對一切都木訥的表情，也成為這位青澀少女唯一的妝容。

在家中唯一的樂趣就是讀書，沉迷在書香里不想自拔。一次，弟弟子靜和她說起家里有一本《孽海花》，寫的是祖父張佩綸和曾外祖父李鴻章的事情。張愛玲忙找來細細地讀，尤其關(guān)心張佩綸和李菊藕的愛情故事。閑暇時她還會和弟弟談文學(xué)，譬如曹雪芹的《紅樓夢》，或是西方小說巨匠毛姆、歐·亨利的小說，她告訴弟弟：“積累優(yōu)美詞匯和生動語言的最佳方法，就是隨時隨地留心人們的談話，不管在何處，車上、家里、學(xué)校、辦公室里，聽到便要記住，并寫在本子里，以后就成為你寫作時最好的原始材料了?！?/p>

張愛玲最喜歡的，還有散落在房間各個角落的各式小報。她經(jīng)常蹲坐在角落里搜尋自己喜歡的內(nèi)容，慵懶地閱讀。陽光透過窗，斑駁斜射進來，落在報紙上，房門外時而飄進青灰色的煙氣，一縷一縷地在房間里飄蕩。離婚后張志沂更加放肆地享用毒品，絲毫不關(guān)心自己身體的不適，寂寞時也會將張愛玲叫去，父女倆聊些以前家族里光輝的舊事，或談?wù)撚H戚間的笑話。在昏暗的煙室里，張愛玲坐久了，便覺得自己要“沉下去、沉下去”，幾乎昏昏欲睡了，她甚至不忍直視父親那張干瘦的臉上流露出的無邊寂寞。

或許父親只在毒品虛幻痛快的感覺剛剛消去、十分空虛和寂寞時才會想起自己吧？張愛玲突然冒出這樣的想法……

張志沂煙癮發(fā)作，便支開張愛玲過他的毒癮。抽鴉片已經(jīng)安慰不了黃逸梵的離開帶給他的極度苦悶，他開始打嗎啡，還專雇了一位伺候他吸毒的男仆。恣情地吸毒，幾乎掏空了他的身體。一個夏日，天氣燥熱得很，張愛玲見到父親頭頂著涼水浸過的毛巾，腳也放在冷水盆里，嘴里仍不停喊熱，還直勾勾地望著姐弟倆，嘴里咕嚕咕嚕地發(fā)出聽不真切的聲音。姐弟倆和用人們嚇壞了，忙打電話找來張茂淵。

張茂淵見自己這不爭氣的哥哥要死要活的樣子，知道是毒品用得過度了，便直接將他送到療養(yǎng)院解毒和戒毒。三個月后，張志沂從中西療養(yǎng)院里治好了病，便舉家搬到康樂村十號的洋房里。

張愛玲舅舅黃定柱也住在附近，雖然張志沂與姐姐離了婚，兩人依然交往如故，緣由是兩人都喜愛抽鴉片。黃逸梵對那個僅比自己晚出生幾分鐘的雙胞胎弟弟吸鴉片同樣恨之入骨，經(jīng)常與他絮叨。黃定柱與張志沂頗有些共同語言，他抑或說：“男人活在世上，不抽些煙土，三妻四妾地享樂一番，豈不是枉活一回了……”這些看法張志沂定要大為贊賞。

舅舅家孩子也很多，張愛玲和子靜經(jīng)常找他們玩耍。張愛玲比其他孩子要高大一些，有大姐姐的樣兒，主意也多，經(jīng)常指揮一群孩子玩耍，其他孩子也聽她的。學(xué)校放假或休息日，她還找舅舅家的表姐妹們逛街、看電影。說起文學(xué)來，張愛玲更是侃侃而談，談到開心時就爽快大笑，全然不管什么淑女形象。放寒假了，張愛玲又開始忙著做一些圣誕卡和賀卡，且從里面挑一張最滿意的，讓姑姑寄給遠在西洋的母親。在張愛玲心目中，母親的生活一直是她心馳神往的，遠在地球那一邊的英國和法國，也成了四季沐浴在金色陽光里、飄蕩香水氣味的浪漫國度。

在家里，張愛玲還是有喜歡的人的，那便是張子靜的私塾先生朱老師。這位六十多歲的老學(xué)究溫和親善，很有些學(xué)問。張愛玲經(jīng)常找他聊，請教疑點。一次張愛玲翻出一本《海上花列傳》來，里面妓女的對白大多用吳儂軟語，讀也讀不懂，她便硬纏著朱老師讀解。蘇州土話那嗲嗲的對白經(jīng)朱老先生那么一念，聽起來很滑稽，姐弟倆圍著老先生大笑起來，之后張愛玲也開始迷戀起《海上花列傳》。后來到了美國，張愛玲還將這個講述清末時期上海十里洋場的著作翻譯成英文和普通話。

1934年夏天，上海房地產(chǎn)價格開始上漲，張志沂的房產(chǎn)也升值了許多，家里的狀況漸漸好轉(zhuǎn)起來。有了錢，一直悶在家中抽煙土的張志沂又開始活躍了。原來遠遠躲著他的親戚們，也開始與之頻繁地交往，他們還給張志沂又介紹了一份工作——給住在銀行的買辦孫景陽做助理。有了錢和體面的工作，那顆冬眠許久的春心也變得蠢蠢欲動了。上司孫景陽當(dāng)然能看出些苗頭，便將父親孫寶琦庶出的一個女兒孫用蕃介紹給他。孫寶琦是清末改革派人物，民國時任過袁世凱和曹錕時期的大總理。他有一個妻子、四個小妾、24個孩子，孫家家財萬貫，是大家族。孫用蕃三十六歲，至今未婚、精明干練、能說會道，常常自詡為紅樓夢里的王熙鳳。遇見這樣的好事，張志沂一口應(yīng)承下來，馬上張羅著成親。

張愛玲大多時間住在學(xué)校，家里狀況也大多不知。偶爾回趟家，也要去靜安寺路愛丁堡公寓的姑姑家探望。在她眼里，那里才是精致而完美的家。

一天學(xué)校放假，她懶得留在家里看那不著調(diào)的父親抽大煙，便去了姑姑家。吃罷晚飯，她和姑姑一起佇立在傍晚的陽臺上看風(fēng)景。上海灘點起絢麗奪目的燈火，連天邊的云也映成了昏黃色，天上繁星亮晶晶地眨著眼湊熱鬧。所有亮色，仿佛都掉進靜靜流淌的黃浦江里，江水像一條粘滿寶石的黑綢帶子，上面載著的飄搖的客輪，“嗚嗚嗚”地鳴叫著駛過。

“你父親最近要結(jié)婚了?！睆埫瘻Y輕聲地說，眼神里帶些憂慮。

一貫表情木訥的張愛玲瞪大了眼睛，這訊息對她來說不亞于晴天霹靂。她無力地伏在欄桿上，茫然而無助地盯著遠處繁亂的燈。后母的故事她聽過很多，憑女孩子的直覺也預(yù)感這樣的故事早晚會應(yīng)驗在自己身上，可事到臨頭還是不能接受似的。張愛玲緊握著欄桿，痛苦的心也緊緊繃著，情緒隨時都可能會爆發(fā)?！凹偈购竽复藭r站在這兒，我定會將她推下陽臺，一了百了?！睆垚哿岷藓薜叵搿埫瘻Y摟過呆立半晌的侄女，撫摸她那烏黑順滑的秀發(fā)，任由她在自己懷里大哭。那哭聲夾帶著痛徹心扉的哀怨，驚起了樹枝上睡覺的麻雀，撲啦啦地飛起來緊張查看一番，又馬上落回自己小窩里，用它溫暖的羽毛安慰受了驚嚇的幼仔。

清涼的晚風(fēng)也徐徐湊過陽臺來，輕輕撫摸張愛玲那滿是淚水的面龐。那風(fēng)，是從英國吹來的么？

張志沂是不會理會孩子們的感受的。女人，是他干渴人生里極重要的一部分，缺了這番享受，人生也會變得灰暗無趣。其實在張志沂一生里，除了享用女人和毒品他也沒干過什么，碌碌無為已經(jīng)不能形容他陳腐不堪的人生了。

不過讓張志沂大跌眼鏡的是，孫用蕃也吸鴉片！這也是這位三十六歲的老姑娘仍未嫁人的緣由。這下可好了，兩人每日定時定點地躺在鴉片床上，吹那粗粗的煙槍。張愛玲看見青煙沉沉的家后，內(nèi)心更加陰暗了。

張志沂與孫用蕃結(jié)婚后，又搬回張愛玲出生的老洋房。那是位于麥德赫司脫路的大洋房，里面曾住過張愛玲的爺爺，清末大名鼎鼎的清流之臣張佩綸。大宅子豪華而闊綽，房間也多。然而如今住的人太少，顯得空蕩蕩的。在張愛玲眼里，這兒簡直就是一座四處飄滿鴉片奇異香味兒的、陰森森的古墓，與上海這座現(xiàn)代化繁華大都市比起來，顯得陳舊和另類，就好像擠滿西式而新潮的人的演出大廳里，突然走來一位頭戴瓜皮小帽，梳著黑粗大辮子，戴一副圓的玳瑁老花鏡，顫顫巍巍走路的“老古板”，穿越感十足。

張愛玲越看這個家、越看家里住的人越覺得厭煩，唯一有些割舍不下的就是慢慢長高的弟弟?？匆姾竽竸虞m折磨和擠對弟弟和他奶媽何干，張愛玲內(nèi)心里有說不出的酸楚。張愛玲的《弟弟》中寫道：

有一次放假，看見他，吃了一驚。他變得高而瘦，穿一件不甚干凈的藍布罩衫，租了許多連環(huán)畫來看。我自己那時候正在讀穆時英的《南北極》與巴金的《滅亡》，認為他的口味大有糾正的必要。然而他只是晃一晃就不見了。大家紛紛告訴我他的劣跡：逃學(xué)、忤逆、沒志氣。我比誰都氣憤，附和著眾人，如此激烈地詆毀他，他們反而倒過來勸我了。

后來在飯桌上，父親為一點小事情，一絲征兆都沒有，“啪”地一下?lián)澚说艿芤话驼啤５艿茔躲兜厥帐爸鹇涞娘埩?，接著吃。愛玲大大地一震，用飯碗擋住臉，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后母莫名其妙地看了愛玲一眼，說：“這孩子真奇怪，他沒哭，你倒哭起來沒完了。”

張愛玲扔下碗筷，沖進浴室里，閂上門，抽噎著。看著鏡子里淚水滔滔的面容，她咬牙發(fā)誓：“我要報仇，有一天我一定要報仇?！?/p>

“啪”一聲皮球撞到玻璃窗上，又彈回去。轉(zhuǎn)身瞧去，院子里弟弟正默默地踢皮球，看那專注而平靜的面容，似乎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陣寒冷的悲哀涌上來，她便不再哭了。憤怒的烈焰沉下去后，化成冰冷得不能再冰冷的石塊。

對于處在青春期的張愛玲來說，家中一景一物、每一件小事都會觸及她脆弱的心靈。當(dāng)周圍一切顯得那么灰暗，而自己卻無能為力時，無助感也久久不散地纏繞自己的身體。而你越擔(dān)心某件事，它越是要來似的。整日憂心并去轟趕糾纏身邊的夢魘，人開始變得焦慮起來，此時張愛玲能做的只是逃離。不過淫奢墮落的父親和自私的繼母的那些身影是逃不掉的，雖然一時逃避能暫時忘卻，一旦又重回到這里，就又觸發(fā)了她內(nèi)心存留的灰暗痕跡。此時張愛玲感覺自己就像躺在籠中的鳥雀，任伸進來的那只大手隨意擺布，連穿什么衣服這樣重要的事情亦然如此。孫用蕃剛嫁過來時便對張愛玲說：“吶，這是我之前穿的衣服，從娘家?guī)淼?，都是些好料子，你還可以穿?！睂O用蕃不知從哪兒捧來兩只大箱子，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娜瞧炫?。張愛玲見了大了一驚，拎起一件看了看，一股淡淡的霉味兒徑直鉆進鼻孔里。再看那一摞摞的舊旗袍，怕是一輩子都穿不完。可圣瑪利亞教會女中的女生們，大多是有錢有勢人家的女兒，個個衣著鮮亮華貴。她卻要將這些款式陳舊的衣服穿進校園里，同學(xué)們會怎樣看自己實在不敢想象?！锻詿o忌》里寫道，在繼母統(tǒng)治下的生活，永遠揀她穿剩的衣服穿，不能忘記一件暗紅的薄棉旗袍，那碎牛肉似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就像渾身都生了凍瘡，冬天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痕——是那樣的憎惡和羞恥。一大半是因為自慚形穢，中學(xué)生活是不愉快的，也很少交朋友。

自卑心理讓張愛玲更不喜歡與人交往了，基本上不與父親和繼母說話。遇事極敏感，此時她也只能用冷漠的外殼來保護自己脆弱的心靈了。假期里的一天，她去舅舅家玩，吃午飯時舅舅見她衣服實在太破舊，就關(guān)切地問：“不然讓你舅母翻出幾件衣服來穿，如何？”張愛玲沒吭聲，只是假借端起碗扒拉飯來擋住面龐?？赡俏臏I花在眼睛里直打轉(zhuǎn)兒，控制不住似的。舅媽也跟著傷起心來，瞧了一眼舅舅，那眼神里好像是說：“沒媽的孩子真可憐啊?！笔呛?，天下的母親，哪個不喜歡將自己女兒打扮得像朵花一樣？

1934年在張志沂第N次結(jié)婚后，張愛玲寫了《理想中的理想村》《后母的心》《摩登紅樓夢》。這三部作品均未發(fā)表。青澀時光里的張愛玲，更多時間是關(guān)心自己的文學(xué)夢，喜歡一個人、戴著一副淡黃色鏡框的眼鏡，靜靜坐在角落里看書，隨性樸素的衣服隨著吹進窗子的陣陣微風(fēng)輕輕飄搖起來，看書時那神色里還透出一股子肅穆的書卷氣，那表情仿佛是古代一位帥氣的女才子，透著閱讀萬本藏書后才得來的自信。青春期少女多愁善感的情懷全然釋放在文字里。放寒假時她還模仿報紙的樣子寫了一張副刊，介紹家里的雜事和趣聞，還配了漂亮的圖畫，看上去像模像樣。張志沂見了也得意，有親戚朋友來做客時還得意地拿出來顯擺一番：“看，這是小煐做的?！?/p>

少年時的張愛玲，文學(xué)才華在學(xué)校里體現(xiàn)得更明顯。對她影響最大的要屬國文部的主任汪宏生了。作為新教育倡導(dǎo)者的汪先生，他的國文教學(xué)區(qū)別于之前聘來的那些清末老舉子，他第一堂課給大家出了《幕前人語》和《學(xué)藝敘》兩個作文題目。這與之前的準(zhǔn)八股文有著天壤之別，著實給課堂帶來一縷新鮮之氣。

汪先生在黑板上瀟灑疾書，寫出題目后解釋說：“諸位學(xué)子，《學(xué)藝敘》是要大家將諸如學(xué)鋼琴、唱歌的感覺和想法寫下來；而《幕前人語》也是將我們看過影片的觀后感敘入紙中。大家寫作時，要貫入自己的思想才最好。若有其他想法，大家亦可自由命題和發(fā)揮，但寫無妨。”

丟掉古老的束縛，學(xué)生自然開心得很，一個個躍躍欲試。可幾千年陳腐的文法已深入骨髓，豈能說丟就丟的。至于談及思想更是無從下手了。什么是思想？怎么去暢快表達？這些都是難題。汪先生看著大家眉頭緊鎖地埋頭戳著筆、不知如何下筆的糾結(jié)勁兒，就知道情況有些不妙。他自然曉得，那些根深蒂固的舊東西不能在一朝一夕里被摒棄，因此在批閱作文時也沒灰心，只是認真逐個批閱，耐心指出其中錯誤。翻著翻著，看見一卷題目為《看云》的作文寫得頗為靚麗，詞句工美，筆觸清麗，的確給自己眼前一亮的感覺。再一看署名，是張愛玲。

汪先生頓了下筆，仔細回想了一下張愛玲，奈何教學(xué)時間太短，沒留下太深印象。

文卷批閱完畢。上課點評那日，汪先生開始唱名領(lǐng)卷。

“張愛玲?！痹捯魟偮?，末排一位高大瘦弱女生站起來，汪先生認真看了她一眼，只見女孩兒面龐清秀卻透出一點呆滯，穿了一身寬袖的旗袍，與卷發(fā)窄袖打扮的入時女孩兒相比，給人灰突突、靜悄悄的感覺。

汪先生揚了揚手中的文卷說：“這批作文里，只有愛玲同學(xué)才稱得上是用思想寫文章。諸學(xué)子的文章，怕是還沒掙脫老套子束縛，虛假不說，味如嚼蠟?！?/p>

學(xué)生們紛紛望著張愛玲，眼里有贊賞與羨慕，還有些小嫉妒。

張愛玲依然呆滯地望著汪先生，汪先生自顧自地將她文章朗誦了一遍，然后含笑地將文卷交回愛玲手里。

張愛玲的范文確實起到很好的效果，開拓性的寫作思路很符合思維跳躍、不喜歡受約束的青少年口味。從此之后，學(xué)生們開始注重作文選題和命題的自由性，少了八股文朽氣，多了自由呼吸。寫作形式也從原來死抄書、寫經(jīng)典的八股文遺風(fēng)，進化到小說、詩歌和劇本這些現(xiàn)代文學(xué)形式上來。當(dāng)汪先生批閱這些閃爍著繽紛思想的作文時，心里不免有些小得意。但這些文章與張愛玲的文章比起來，還屬小品。在這之前，張愛玲也在?？讹L(fēng)藻》上發(fā)表過作品。其中小說《不幸的她》就將一位年輕清傲的“她”寫得如泣如訴，綿綿愁思鋪滿了斑黃的紙張，儼然出自成熟而深沉的作家之手，編輯還特意注明這是出于初一年級小女生之手。而她的散文《遲暮》里，華美的詞句更是一字一淚。寫到“一滴冷的淚珠流到冷的嘴唇上，封住了想說又說不出的、顫動的口”時，寥寥幾筆，將一位青燈下誦經(jīng)女人的悲慟之形生動地描寫出來。一只枯黃燭火下，映出那韶華漸逝的“她”孤伶而感傷的影子，一副異常凄美的畫卷躍然紙上。

歸納起來，張愛玲這兩篇文章里，瑰麗的文字中透出沉悶、蒼涼和無奈的氣息。這與她遭遇家庭變故，以及灰暗的心境有關(guān)。而能用這么全面具體、敏銳和靈動的感覺寫出來，那不得不說是文學(xué)天才了。張愛玲的文學(xué)天才并非只體現(xiàn)在深沉、老成的文字語言上，其表述的觀點和思想也讓人嘆為觀止。譬如在《論卡通畫之前途》一文里她就敏銳地說出：“卡通片是二十世紀藝術(shù)女神賜予文藝的另一個可愛的小妹妹，我們應(yīng)全力培植她，為人類藝術(shù)發(fā)展史填上燦爛光明的一筆?！笨ㄍㄆw現(xiàn)出電影藝術(shù)無限的想象力、表現(xiàn)形式和豐富的內(nèi)容，是實景拍攝的影片技術(shù)和藝術(shù)表現(xiàn)上難以達到的，之后的電影藝術(shù)發(fā)展，也充分印證了張愛玲這一觀點。

當(dāng)然，喜歡卡通片也是張愛玲少年天性使然。但至少她看到了那充滿想象力的卡通影片的未來發(fā)展前景。

此后的張愛玲小說，詞句越發(fā)瑰麗，筆痕也越發(fā)老辣、沉靜和蒼涼。在汪先生眼里作文首推張愛玲了。另外，為了讓學(xué)生們更鐘情寫作，自由發(fā)揮，汪先生還創(chuàng)辦了課外活動刊物《國光》，張愛玲是他心目中最佳的編者人選。可張愛玲本來不是愛湊熱鬧的女孩子，她只是答應(yīng)可以投稿子，卻推掉編者一職。在汪先生刊物上，張愛玲先后發(fā)表了幾篇作品，以1936年的散文《秋雨》、1937年的《?！泛汀栋酝鮿e姬》三篇為最佳。散文《秋雨》以華美的辭藻描寫了一個被秋雨沖刷過的暗黑與骯臟的世界，意境感十足。文章結(jié)尾用點睛之筆寫道：

雨，像銀灰色黏濡的蛛絲，織成一片輕柔的網(wǎng)，網(wǎng)住整個秋的世界。

另兩篇文章則一如既往的蒼涼風(fēng)格?！杜！分v述了祿興娘子失去自己所有一切的故事：先是農(nóng)家的命根子——自家的一頭肥碩而壯實的牛被牽走了；接著她那只分量十足、亮晶晶的銀簪子被賣掉了；再后，忍餓受凍攢錢買的小雞也被當(dāng)成借牛春耕的租金；最后，祿興在耕田時也被牛頂死了。文章結(jié)尾，有著棕色柔馴眼睛的祿興娘子“哭著打噎，她覺得她一生遇到的可戀的東西，都長了翅膀在涼潤的晚風(fēng)里漸漸飛去”?！叭鄙僦ㄖ┛┙械碾u聲和祿興的高大的在燈前晃來晃去的影子的晚上，該是多么寂寞的晚上呵！”

張愛玲的小說《?！罚畛錾倪h不止女主角那冰冷無依的悲劇結(jié)局，而是通過一段精短而撼動人性的情感小故事，將一幅極具現(xiàn)實批判性的農(nóng)村音畫場景盡情展示給讀者看。雖然這抑或并不是張愛玲寫作初衷，但這個小說故事，在當(dāng)時中國那種農(nóng)耕文明的社會里的的確確太普遍了，仿佛隨手一拾便可掬來。且在貧瘠的土地上，這般充滿無限憂傷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卻極少有人去關(guān)心他們的命運。因為這些農(nóng)民實在太卑微了，卑微得就像車轍里的車前草，匍匐在塵土飛揚的土路上，任由人踩馬踏。若單純將《?！放c《霸王別姬》相比，筆者認為在那個時代前者更具價值。

《霸王別姬》，則描寫了一個波瀾壯闊的愛情故事，這也符合在那個思想劇烈變革的時代里，青年男女對純真愛情的向往?！栋酝鮿e姬》成功之處在于，張愛玲以話劇般高亢的心理描述，宣誓了虞姬只是為愛情而亡，而不是為男人而死。這占據(jù)了那個時代高度的愛情婚姻觀不禁讓汪宏生拍案叫絕。原文充滿想象力的描寫也體現(xiàn)出浪漫與唯美的風(fēng)格，堪稱中國哥特式心理小說。

原文寫道：

假如他成功了的話，她得到些什么呢？她將得到一個“貴人”的封號，她將得到一個終身監(jiān)禁的處分。她將穿上宮妝，整日關(guān)在昭華殿的陰沉古黯的房子里，領(lǐng)略窗子外面的月色、花香，和窗子里面的寂寞。她要老了，于是他厭倦了她……她成了一個被蝕的明月，陰暗、憂愁、郁結(jié)、發(fā)狂。當(dāng)她結(jié)束了她這為了他而活著的生命的時候，他們會送給她一個“端淑貴妃”或“賢穆貴妃”的謚號，一只錦繡裝裹的沉香木棺槨，和三四個殉葬的奴隸。這就是她生命的冠冕……

張愛玲以心理活動來展示虞姬，當(dāng)她虞姬預(yù)計到自己未來陰暗的愛情結(jié)局時，下決心為眼下熱烈的愛情殉情。

虞姬微笑。她很迅速地把小刀抽出了鞘。只一刺，就深深地刺進了她的胸膛。項羽沖過去托住她的腰。她的手還緊緊抓著那鑲金的刀柄。項羽俯下他的含淚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緊緊瞅著她。她張開她的眼，然后，仿佛受不住這樣強烈的陽光似的，她又合上了它們。項羽把耳朵湊到她顫動的唇邊，他聽見她在說一句他所不懂的話：“我比較喜歡這樣的收鞘。”

在之前的文學(xué)和舞臺藝術(shù)當(dāng)中，虞姬總被作為男人及戰(zhàn)爭犧牲品的形象，用殉情來表示她忠貞不渝。張愛玲的《霸王別姬》，以大段心理活動為鋪墊，闡述虞姬的殉情，只是為眼下她與楚霸王的這段熾烈愛情畫上句號，而不屑以依附這個男人，來換取高貴而孤獨的“貴人”稱號。在那個夫唱婦隨的時代，張愛玲的愛情觀無疑是符合時代思想變革要求的，也是超越時代的進步之舉。

汪宏生稱贊這篇文章堪比郭沫若的《霸王別姬》，給張愛玲很高評價。從她發(fā)表的幾篇作品看，她無疑是文學(xué)藝術(shù)里的小精靈。然這個小精靈記性不是很好，張愛玲還有一貫的拖沓和懶散作風(fēng)。汪先生催交作文時，她經(jīng)?；卮稹拔彝病?。一次汪先生又來催促，張愛玲頗為難為情地說：“我……”“忘啦?！蓖粝壬由喜?。不久后，張愛玲將文卷交給汪宏生，便是這篇《霸王別姬》的上半部分。

沉默寡言的張愛玲也有反叛和頑皮的時候，她還匿名寫了兩首風(fēng)趣另類的小詩投給《國風(fēng)》，第一首用來調(diào)侃學(xué)校姜適君老師的：

橙黃眼睛翠藍袍，步步擺來步步搖。

師母裁來衣料省，領(lǐng)頭只有一分高。

第二首寫得要略微尖酸一些：

夫子善催眠，噓噓莫鬧喧。

手袖當(dāng)堂坐，白眼望青天。

汪宏生見到這兩首小詩，便猜出是張愛玲所寫。提倡自由風(fēng)的汪先生對文學(xué)的限制很少，而且用一些詼諧另類的風(fēng)格充實一下《國光》雜志也是好事。更何況，幽默和調(diào)侃的風(fēng)格是文學(xué)語言的高級形式，若沒有個經(jīng)常熟寫的筆感和天賦是寫不出來的。汪先生決定發(fā)表這兩首小詩。然而剛剛刊登出來，就招惹來了大麻煩。姜適君老師人如其名，隨和大度，看后雅然一笑便毫無介懷了。然而后一位先生卻不依不饒地將此事告到校長那里，教會校長還是一位極嚴肅的美國人，問清狀況后一定要對寫詩的人裁施懲罰。被調(diào)侃的教師一看校長動了肝火，怕較起真?zhèn)撕蜌?，大家也會笑他太小氣，只好搖搖頭擺擺手說“算了算了”，也不去追究了。

青春少年時期的張愛玲很反叛，究其原因，是內(nèi)心深處郁結(jié)著父母那冰冷而失敗的婚姻陰影。她對同學(xué)們有畢業(yè)后立即結(jié)婚的想法也頗有微詞。張如瑾就是例子。她是在圣瑪利亞女中里張愛玲唯一佩服的女才子。兩位女孩迷戀上當(dāng)時最流行的兩位姓張的作家，張恨水和張資平。張恨水是民國鴛鴦蝴蝶派名家，被現(xiàn)代文學(xué)史譽為現(xiàn)代通俗文學(xué)第一人，此時他已經(jīng)發(fā)表了《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和《啼笑因緣》等風(fēng)靡大江南北的小說；而“創(chuàng)造社”奠基者張資平也有“戀愛小說家”之稱，被視為中國言情小說開山之人，不過他也是在日偽政府里任過職的文化漢奸。

這兩人風(fēng)格迥異，但就作品而言，張恨水題材更廣泛，更具社會人文價值；張資平的戀愛小說，則被那時代里自由戀愛的青年男女所熱衷。然而張愛玲對愛情是極不信任的，尤其瞧不上小說里金童玉女式的男女主角一起演繹死纏爛打的戀愛故事，好像除了哭哭啼啼愛來愛去就沒其他事可做了。她以為張資平小說既輕浮又無聊，遠不及張恨水小說那般波瀾壯美，見地深刻。張如瑾與她觀點全然相反，她說張恨水的人性主題寬闊的小說顯得很俗氣，連帶著也認為內(nèi)向木訥的張愛玲根本不懂愛情，兩人經(jīng)常會有些小爭吵。又過了些日子，張如瑾寫了長篇戀愛小說《若馨》，雖然因為戰(zhàn)爭原因沒能出版，但她還是印了幾百冊送給同學(xué)們看。張愛玲的書評里寫道：

這是一個具有輕倩美麗的風(fēng)格的愛情故事……惟其平淡，才能夠自然……假使再多費些氣力去烘托暗示，一定能更深深地打入讀者的心。

張如瑾寫完這部小說后不久，便結(jié)婚了！望著消逝在文學(xué)視野里的才女，張愛玲對傳統(tǒng)婚姻泯滅女性才智的行徑更加痛恨。的確，封建的男人主導(dǎo)的傳統(tǒng)家庭，就像張愛玲筆下的《秋雨》一般，那家庭外表看上去華美異常，里子卻骯臟而齷齪，壓抑人性。張愛玲對張如瑾結(jié)婚的事極不理解，郁悶地在畢業(yè)調(diào)查里寫道：“最恨一個天才女子忽然結(jié)了婚?！?/p>

在學(xué)校里除了文學(xué)，張愛玲最喜歡的還有繪畫。她對繪畫和顏色有著與生俱來的敏銳，尤其喜歡古法的顏色配系。有一段時間，她的理想是要成一名卡通畫設(shè)計師，上課時她也離群索居地坐在后排的角落里，靜悄悄地畫素描，來打發(fā)上課無聊的時光。在素描里，既有講臺上正襟危坐、喋喋不休的老先生，也有不經(jīng)意飛進教室的一只花蝴蝶、認真聽課的同學(xué)們。斜進教室的陽光打在她們清秀的面龐上，燦爛得一塌糊涂。

在張愛玲筆下，素描里的那些簡單的肖像宛然是一條條心靈痕跡，線條要么曲折和澀重，要么輕盈起伏。多年后，或許當(dāng)她再一次將這些生活色塊組合起來，滿滿地擺在心底時她會驚詫地發(fā)現(xiàn)，在自己曲折的人生里，還有這么美好的一幅校園時光畫。雖然這畫就像教室里那副蒙娜麗莎，矜持的微笑讓人抓也抓不住，宛如自己遠行的母親。

是呵，即便最傷心的少年，青春也會有閃光。雖然當(dāng)時是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可這些光斑會刻在成長的日記里，多年后再翻閱，讀到這段時你會忍不住流下淚來，畢竟它太過珍貴了。

這時期給青少年階段的張愛玲心里留下難以平復(fù)的陰影。心目中偶像母親的離去的影響是很大的。父親張志沂就更不用說了，一如既往地浪蕩不羈，控制不住地吸毒、娶姨太太，家境寬裕時更加過分。除了這些傷害，還有穿衣服這些在生活中再簡單不過的事，這不僅僅造成張愛玲當(dāng)時物質(zhì)上的不滿足，長時間的心理壓力的蓄積形成的傷害也是極大的。張愛玲說，自己后來喜歡講究衣飾，總以奇裝炫人，這也是少女時代后母贈衣造成的一種特殊心理壓力的結(jié)果，以致后來一度成了衣服狂。

另外是學(xué)琴，張愛玲先是跟隨白俄羅斯老師學(xué)琴，到女中后對鋼琴慢慢失去興趣，原因就是不喜歡愛發(fā)脾氣的鋼琴老師。當(dāng)然，張愛玲對鋼琴的喜愛也是愛屋及烏，是因為喜歡看母親彈鋼琴高雅的姿態(tài)才喜歡上它，既然母親去了，潛意識里對鋼琴的興趣也淡了許多。她的愛好重新回到文學(xué)和繪畫這兩種悄無聲息的藝術(shù)形式上來。

那月，淌出“柔和的眼淚”

1936年張愛玲臨近畢業(yè)，傳來的好消息是母親回來了，而不好的消息，是母親居然還領(lǐng)回個美國男友來。事情總是無法完美，張愛玲抑或會感嘆：生活就像天上的月亮，今天缺了一角，明天又缺了一角，好容易盼來個圓滿的，第二日還不是變得殘破？再去糾結(jié)也沒有用，莫不如趁那圓滿時，好好欣賞一番。

張愛玲這樣的心境是無奈的現(xiàn)實磨礪出來的。畢竟生活里把握不住的太多，磨難不會因為誰長得帥就不光顧他了?！鞍盐兆‘?dāng)下，不放棄未來”，這話不假，可未來會究竟會長成什么熊樣子？恐怕沒有人能說得準(zhǔn)。張愛玲要把握的，只是眼下自己心愛的文學(xué)和學(xué)業(yè)。在文學(xué)方面，她最感激的要屬汪宏生先生了。在那個灰撲撲的中學(xué)時光里，要挑選出難有的一絲亮色，怕只有汪先生對她文學(xué)上的鼓勵和幫助了，也是他填補了她沒有母親的傷感日子。

1937年，張愛玲要從圣瑪利亞女中畢業(yè)了。這件事讓她很開心，每個孩子都有向往長大的情結(jié)，特別傾慕那些大哥哥大姐姐瀟灑而過的身影。而且對張愛玲來說，那段黯淡的少年時光也實在難熬，該到自己化蛹為蝶的時候了。她感覺自己的翅翼漸漸豐滿且成熟了，該到了告別支離破碎的少年時光，向那間發(fā)著霉味的、空蕩蕩的房間說再見的時候了，這該是多么痛快淋漓的感覺。她寫道：

在前進的一方面，我有海闊天空的計劃，中學(xué)畢業(yè)后到英國去讀大學(xué)……我要比林語堂還出風(fēng)頭，我要穿最別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過一種干脆利落的生活。

張愛玲決心盡早開始她的人生計劃，離開這個讓她傷心欲絕的地方。張愛玲先是挑選了一個吉日，認真準(zhǔn)備了見面后如何說，然后，走近父親的煙室，鼓了一下勇氣便沖進去。一進屋，讓迎面撲來的一股濃郁而焦煳的香味兒嗆了一下，她慌張地清了清嗓子，開始她的演講：“我要去英國留學(xué)……”《私語》寫道：

我把事情弄得更糟，用演說的方式向他提出留學(xué)的要求，而且吃吃艾艾，是非常壞的演說。他發(fā)脾氣，說我受了人家的挑唆。我后母當(dāng)場罵了出來，說：“你母親離了婚還要干涉你們家的事。既然放不下這里，為什么不回來？可惜遲了一步，回來只好做姨太太！”

張子靜的《我的姊姊張愛玲》里提到：

母親為了姊姊出國留學(xué)的事，一九三六年特地回上海來了。她托人約我父親談判姊姊出國的問題，父親卻避而不見。不得已，才由我姊姊自己向父親提出的。

此時張志沂經(jīng)濟上雖然情況好轉(zhuǎn)，但是兩人吸煙土，開銷還是很大的。加上他只知貪圖享樂、愛擺闊氣、敗家能力一流，靠房租地產(chǎn)收來的銀錢出手也極快，讓他拿出一筆留學(xué)的錢來還是要費點周折的。繼母孫用蕃又當(dāng)家主政，精于打算的她勢必要用些枕邊語來阻止。

還沒等進一步爭取，留學(xué)計劃就被戰(zhàn)爭破壞了。1937年8月日本人開始進攻上海閘北，血紅的彈痕劃過天空，落在那昔日繁華如夢的上海。人們開始驚慌地蜂擁進租界，舅舅黃定柱一家也從蕪湖逃難過來，住在淮海中路993號的偉達酒店里。這時張志沂一家住在康定東路老宅，臨近蘇州河。每天都能聽到炮彈的呼嘯和爆炸聲，灰突突的逃難者拖家攜子路過門口，成群地逃向租界，一片混亂。黃逸梵這時也同弟弟住在偉達酒店，還派人來將張愛玲接過去。

張愛玲在父親那兒受了挫，到偉達飯店時情緒也很低落。要么靜靜坐著，側(cè)著臉看人，給人畫素描；要么跑一邊用筆戳在下頜上，冥思苦想自己的小說。偶爾也會和表姐妹們一起逛逛街，吃一些老大昌的餡餅或小吃，抑或與姐妹們一起縮著脖子佇立在商店櫥窗前，賞玩里面五光十色的衣服。

在偉達飯店住了兩個星期，張愛玲便返回家。繼母一見面，立即板起面孔劈頭就問：“這么久，干嗎去了？怎么你走了也不和我說一聲？”

“我和父親說過了?！睆垚哿犷^一偏，干脆不去見她那張憤懣扭曲的臉。

“為什么不和我說一聲，你眼里還有我么？”說完一巴掌打過來。張愛玲本能地想打她，被兩個老媽子拉住了。繼母銳叫著奔上樓去：“她打我，她打我。”

一剎那間，一切都變得非常明晰，下著百葉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飯已經(jīng)開上桌了，沒有金魚的金魚缸，白瓷缸上細細描出橙紅的魚藻。我父親趿著拖鞋，啪噠啪噠沖下樓來，揪住我，拳足交加，吼道：“你還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我覺得我的頭偏到這一邊，又偏到那一邊。無數(shù)次，耳朵也震聾了。我坐在地下，躺在地下了，他還揪住我的頭發(fā)一陣踢。終于被人拉開。我心里一直很清楚，記起我母親的話：“萬一他打你，不要還手。不然，說出去總是你的錯?！彼砸矝]有想抵抗。他上樓去了。

張愛玲在《私語》清晰描繪當(dāng)時場景，與弟弟張子靜在其《我的姊姊張愛玲》里描寫的出入不大。部分細節(jié)諸如“姊姊用手去擋，后母卻說姊姊要打她……幸虧老用人何干拼命拉住父親，姊姊才沒真的被她打死”等內(nèi)容，寫得要比《私語》里父親的角色更暴力和不通情理。

當(dāng)然，筆者并非真的會去考證這一細節(jié)，這件事上子靜也同情姐姐，姐弟倆對“棍棒底下出孝子”這類扯淡的話深惡痛絕。在封建家庭男主人的淫威下，姐弟倆的命運顯得如此卑賤。倔強而獨立的張愛玲跑進浴室里，看自己臉上、身上的傷痕，準(zhǔn)備立刻報到巡捕房去。這時的張愛玲更像是一只被關(guān)在籠里的憤怒小鳥，恨不得一頭將張家緊鎖的鐵門撞碎，她用力踢砸這個困住自由的牢籠……然而這一切都是徒勞的，弱小身軀與堅固的高墻相比，單薄而無助。

張愛玲只好回到黑沉沉的宅子，父親氣炸了，抓起一只青瓷瓶子向她頭上擲過來，略微偏了偏，碎了一地青瓷。一陣不堪的羞辱后，父親便怒沖沖地上樓去了，只留下屋子中間呆呆佇立的張愛玲。用人何干流下衰老的眼淚說：“你怎么會弄成這個樣子。”這時張愛玲才覺出滿腔的委屈，氣涌如山地痛哭出來。這驚動山云的哭泣包含了生來每一次遭受歧視的恥辱、每一次感觸命運的不平……

何干卻甘于這樣的歧視，她比張愛玲膽小，擔(dān)心得罪父親會苦一輩子?？謶质顾母是樵傅刭橘朐诟赣H的淫威下，甚至當(dāng)他思想上的幫兇。

于是張愛玲寧可一個人哭，她躲在樓下空房子里哭了一整天，連空氣里也夾雜著咸咸的潮氣。晚上，在紅木炕床上悲慟地睡了。

何干還是擔(dān)心張愛玲的，請姑姑說情。姑姑告訴了黃逸梵，黃逸梵當(dāng)然不好出面，但弟弟黃定柱與張志沂交往還好，就托他與姑姑一起去說情。兩人剛進屋，后母便冷笑地說：“你這姑姑，是來捉鴉片的么？”張志沂摔下煙槍，跳起來就打，也不容她辯解。姑姑臉上頓時流下血來，眼鏡也碎在地上。舅舅連聲說：“他瘋了，他瘋了……”便拉著姑姑去看醫(yī)生。張茂淵回身發(fā)誓道：“以后絕不踏進你家的門！”

張子靜談起這段場景時說：“姑姑和舅舅本來是替姊姊說情，順便提一下姊姊出國留學(xué)的事情。”

鬧哄哄的局面終于結(jié)束了，那烏煙瘴氣的臥榻上，孫用蕃詭異地說：“既然人也得罪了全了，不如將他們都打罵得服服帖帖，弄怕了才好。若服了半拉子軟，這幫子人定會接著惹出事端來，到時白白出了學(xué)費不說，還會沒完沒了地找到頭上來，是極麻煩的事?！?/p>

只顧自己歡快、浪蕩的遺少張志沂，陰險狡詐、挑撥是非、踩壓家人的孫用蕃，這兩人結(jié)合起來，接下來的事情發(fā)展自然是要壞得不能再壞了。

果然，第二天張志沂拽起張愛玲，一把將她扔進空房子里軟禁起來，還惡狠狠地威脅說：“你若再惹事端，必要用槍打死你?！边€下了令：“除了何干，剩下家里任何人都不許和她說話?！?/p>

張愛玲蜷縮在陽臺上，看著那間生養(yǎng)自己的房子在黑暗中扭曲起來，青白的墻壁癲狂般壓向自己，慘白的月光流進來，寂靜地淌著銀亮的血液。黑暗的手緊緊攥住她的腳踝，恐嚇般獰笑著。此時，張愛玲深知父親絕非是要殺掉自己的肉體，而是要消滅她渴望自由的靈魂。只消關(guān)她幾年，那展翅欲飛的思想便會萎縮！張愛玲突然涌上一陣陣瑟瑟的寒意，絕不能在這陰暗的角落里枯萎掉！她要逃離！

她緊緊攥住陽臺的欄桿，似乎要攥出水來。張愛玲內(nèi)心的委屈化成滿腔的憤恨，這世界也變成黑暗里鬼魅的森林。一陣狂躁的風(fēng)掃過后，一簇簇可怕的黑色影子扭曲著發(fā)出陣陣獰笑，她甚至盼望一架飛機炸開這座幽暗的古墓，自己的靈魂也將會在煙與火里升騰。而歸宿，便是那寂靜的、藍色的月亮！

憤恨和委屈后，張愛玲開始沉靜下來，計劃逃跑。開始想借譬如小說《基督山恩仇錄》里愛德蒙·唐泰斯的越獄伎倆；或者用《三劍客》里俠客們靈活機智的身手逃脫；再不然學(xué)《九尾魚》里，將被單子結(jié)成繩子的那樣跑掉。可這所大房子孤零零地佇立在院子里，要翻過墻才行。若借著墻邊的鵝棚爬上去，嚇醒了那些愛追著人啄的大白鵝，呱呱地叫起來肯定會驚到家中的巡警來，也是行不通。

張愛玲站在陽臺上張望，計劃著逃跑路線。她發(fā)現(xiàn)這個院子里唯一高大的要數(shù)那棵白玉蘭了。上面盛開著一團團大白花，黑夜下像臟兮兮的絹帕，一簇簇地扎在樹上，垂死般綻放著，既喪氣又邋遢。若不是尋覓逃跑的出路，怕是這輩子都發(fā)現(xiàn)不了——這院子里還生活著這樣一棵死氣沉沉的花樹。

既然想要逃脫，身體須強健才行。張愛玲每日都會邊練習(xí)健美操，邊四處尋機逃脫。但是沒多久，一場嚴重的“痢疾”打消了她的計劃，這一病就是半年。張志沂不給她找醫(yī)生，也不抓藥，親眼看著她慢慢地消瘦下去。張愛玲每日躺在床上，看窗外透藍透藍的天，看對面門樓上的那幾根草——由深綠變淺黃、由淺黃變成深黃，也不知道現(xiàn)在是哪一朝哪一代了。張愛玲躺在床上默默地想，或許自己是真的快要死了，即便是死了，也還是會被埋在這個院子里，一輩子都甭想出去，這怕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一件事了。

即使病得連呼吸也像抽絲一樣了，張愛玲仍細細聽著大門的開關(guān)聲。每一次拉開門閂時“哐哐”的響動，煤渣甬道“沙沙”的走路聲，張愛玲都仔細辨聽著，去感覺那時間間隔的長短?；蛟S現(xiàn)在自己病得要死了，他們會疏忽一些，若是自己剩下半條命能夠跑出去，也還是劃算的。想到這兒她不禁咧了一下嘴，可最終還是沒笑出來，沒力氣了……

何干看著心疼，跑去找張志沂：“這樣下去，小煐怕是會死的?！?/p>

張志沂不屑，繼續(xù)抽他的煙土。

“女兒真要死在父親家，又是有病不醫(yī)死的。這家業(yè)大、人多嘴雜的，傳出去老爺您怕是抬不起頭啊。到時黃太太找上門來要女兒，您又該怎么招架？治不治老爺您拿主意，可先說好了，女兒死了不關(guān)我的事兒?！?/p>

張志沂聽到這，干瘦干瘦的手抖了一下，煙土差點掉到地上。他凝思了一會兒便轉(zhuǎn)身翻箱倒柜，不消片刻便拎出針管和藥劑來：“走，我給她打針，記得一定不能讓太太知道，曉得了怕是要發(fā)大脾氣?！?/p>

張志沂打過嗎啡，也曉得一些注射，給張愛玲打了幾針抗生素后，她的身體漸漸好轉(zhuǎn)起來。何干欣喜若狂，每日調(diào)理些膳食，張愛玲終于康復(fù)了。

何干見她好轉(zhuǎn)，偷偷與黃逸梵通了電話，回來與張愛玲學(xué)話兒說了一遍：“你仔細想一想，跟父親自然是有錢的，跟了我可是一個錢都沒有，你要吃得了這個苦，沒有反悔的?！?/p>

當(dāng)時雖然被禁錮著，渴望著自由，這樣的問題也還使我痛苦了許久。后來我想，在家里，盡管滿眼看到的是銀錢進出，也不是我的，將來也不一定輪得到我，最吃重的是最后幾年的求學(xué)的年齡反倒被耽擱了。這樣一想，立刻決定了。

張愛玲去意已決，剛剛能扶起墻走路便計劃如何逃跑。從何干那得來家里的巡警換崗的時間后，夜半，拿望遠鏡盯著，見黑漆漆的煤渣路上沒了人跡，便摸著墻走到鐵門邊，悄悄拉開門閂，只開了個門縫，便溜了出去。

冬夜一片寒峭，月亮斜掛在墨黑的空，邊瑟瑟發(fā)抖邊流出柔和的光來，淌得滿街道都是。這是多么可愛可泣的土地呵，張愛玲急急地走著，每一步都像一個響亮的吻，直至發(fā)現(xiàn)一輛黃包車。

我真高興我還沒忘了怎樣還價。真是發(fā)了瘋呀！隨時可以重新被抓進去。時過境遷，方才覺得那驚險中的滑稽。

張愛玲回母親這后，弟弟子靜也跟過來，夾著一雙用報紙包的籃球鞋。母親勸他回去，可他執(zhí)拗地不肯。母親只好耐心解釋：“要聽話，負擔(dān)你姐姐的生活和學(xué)業(yè)已經(jīng)吃緊得很了，不可能再養(yǎng)得起孩子了。你是家里的男人，以后張家自然要你頂門戶的。姐姐不同，你父親看不上她，即便張志沂以后吸毒死掉了，也不會給她半分毫的?！?/p>

弟弟哭了，姐姐也哭了，黃逸梵卻很冷靜。后來他到底還是走了，帶著那雙籃球鞋。

何干也回皖西老家了。張志沂認定她是張愛玲逃跑的幫兇，重重責(zé)罵了她，何干拾掇拾掇東西，不伺候他了。臨行前她還將張愛玲小時候用過的、玩過的小玩意偷偷運出來，給她做留念。還告訴她，那姓孫的女人自當(dāng)人已死了，將她所有物件兒和衣服都送了人。

“分了也好，留在那里的，都沾著死灰氣。想還給我，我還不要呢?！睆垚哿岷藓薜叵搿?/p>

冬天去了，尷尬的春天也來了

半年軟禁生活，加之重病不醫(yī)差點丟了性命，張愛玲對張志沂抱著切齒的恨；挨了哥哥打的張茂淵自然不會說什么好話；望著拮據(jù)的錢袋，對今后生活憂心忡忡的母親也抱怨不務(wù)正業(yè)的張志沂是個極不負責(zé)任的男人！如果兩個女人一臺戲的話，那三個女人湊在一起，會是一場大戲。

三個同仇敵愾的女人最后商量的結(jié)果是：將張愛玲這段痛苦經(jīng)歷登上報紙，好好惡心一下張志沂。張愛玲將其寫成英文文章，投給美國僑民創(chuàng)辦的《大美晚報》。編輯看見后，還給這個凄涼的故事起一個好聽的英文名字《what a life，that a girl’s life》（多么悲慘的生活，一個女孩兒的生活）。張志沂一直訂閱這份報紙，看見這么充滿詩意的標(biāo)題，以及里面痛斥封建家庭抹殺自由的內(nèi)容后，大為光火，但生米已煮成熟飯。張志沂驕奢淫逸、敗家子的做派原本還只是在親戚和同事的圈子里小有名氣，這下要傳遍上海灘了。而1944年，張愛玲在《私語》中又重提此事，憑借張愛玲這時如日中天的名氣，張志沂的大名可不是傳一傳那么簡單了，而是轟動了整個老上海。面對張愛玲赤裸裸地報復(fù)，此時張志沂也只好無可奈何地躲進屋子里抽大煙解悶去也。

不過那是以后的事，眼下的張愛玲生活狀態(tài)可不那么樂觀。十六歲的花季少女，雖說之前還生長在條件不是很好的溫室里，可畢竟也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即便在圣瑪利亞女中時，她也從來不喜歡打理自己的小天地，房間和床鋪是最凌亂的。就像張子靜所說：“姊姊張愛玲天生就是個思想家，她只為文學(xué)和思想而活。生活對她來說，極像站在十字路口的小企鵝，永遠在為向左走、向右走而糾結(jié)著。”

張愛玲是個路癡，平時她又很喜歡看電影。跑到影院在光影的世界里痛痛快快流連一圈后再跳出來時，望著外面刺眼的陽光，以及陽光下的街道，張愛玲總是顯得無所適從，永遠不會記得現(xiàn)實世界里她是從哪兒來的，要回哪里去，只有等家里的車夫載著她回該回的地方?？扇舻綍r不來，她便只能站在原地乖乖地等。幸好車夫是個蠻負責(zé)任的大哥，總會按時接她回家。正是長時間的坐車出行，讓張愛玲養(yǎng)成了不記路的習(xí)慣。即便坐公交車，她也是極簡單地記住站牌的位置，記住下車時附近樓房和街道長得高矮胖瘦的形象，可是從來都不會記住路名。然而若碰見一家好商店，抑或?qū)挻笃恋臋淮袄锪⒅鴺?biāo)致身材的模特，那她一定會將里面所有的衣服款式和名牌包包詳記在心里。

一次弟弟去工部局圖書館，向她打聽。張愛玲茫然回想一番，將路上經(jīng)過的風(fēng)景描述了一番后說，要在一幢什么什么樣的房子面前停下來，之后，要再向前走幾步，向左拐幾步后，就到了……

終于描述完了，姐姐那略顯迷茫的眼神，一下子如釋重負地釋然下來。

子靜問：“完了嗎，這就到了？”

“對呀，這就到了呀。”

“我倒是稀里糊涂了，你說得再仔細些，譬如在哪個站口下車之類的?！?/p>

“車站啊，你記車站干嗎？記得下車時附近的樣子不可以么，我怎么會知道車站名字?！?/p>

“可是你說得我好糊涂。”

姐姐一聽急了：“我再重說一遍，你要記得。怎么連個路都聽不清楚、走不好呢。”

又細細描述一陣子后，子靜見時間不早，再聽下去怕是臨吃晚飯前也未必弄清楚，擺了擺手：“算了，還是和路人打聽吧，去那里讀書幾百次，居然連怎么走路都說不清楚，居然還有你這種人！”

這里筆者小小地演繹了一下，讀者若追究和考證史實，以《我的姊姊張愛玲》或其他史料描述為準(zhǔn)。當(dāng)然，這番描述也不全然為了有趣，更多是描繪張愛玲的生存狀態(tài)。很多天才在生活里，即便是在最基本的常識方面，應(yīng)付的能力也大致為零。張愛玲除了學(xué)業(yè)和文學(xué)，最關(guān)心的就剩下時尚的衣服了。做些女紅、拾掇房間這些小事，在她靈動的思維里可以說是空白一片的，她會木訥地看著母親做，聽著她教自己，第二天床上的形象往往還是會大大出乎母親的意料。張愛玲連蘋果都要等母親削完，擺在面前方能吃進嘴里。即便是在這個房間住了兩年，每次走到門前，仍然需要去猜想這座樓的電鈴究竟躲在哪里。三個月里，每天都去醫(yī)院打針，若問起醫(yī)院在哪里？張愛玲依然會用茫然的眼神回應(yīng)你。

終于和傾慕已久的母親住在一起，這些小突兀并不影響張愛玲的心情，她默默模仿著母親?？匆娝齼x態(tài)萬方地因自己顯露出各式愁容的樣子，張愛玲也會覺得自己頗為無用。其實生活啊，很像北方那波瀾壯闊的雪原，看上去千里銀白，美若仙地。若真進去了，那極寒無邊的氣候會讓你想著退出來，因為那里太寒冷，會凍得你手腳也不曉得擺放在哪里才好。

母親開始她雄心勃勃的培養(yǎng)計劃，先從教會張愛玲拾掇房間、補襪子、洗碗刷碟做起，甚至還希望她織絨線，可這確實需些時間，最后還是放棄了。但煮飯和洗衣服這些還是要學(xué)會的。夜晚點燈時得拉上窗簾，免得被路人瞧了便宜，每天要注意。當(dāng)寂靜的夜悄悄爬上大地，一天的忙亂終于有了結(jié)尾時，母親會和張愛玲交流些心得，教她走路的儀態(tài)、如何看人眼神，還有些其他的有關(guān)社交的禮儀。母親還特別囑咐她，若沒有幽默感千萬別去說冷笑話，那將是極尷尬的場面。

“你怎么不敢去理發(fā)店，量衣服也扭扭捏捏的，這樣看起來很滑稽?！蹦赣H邊給她鋪床，邊關(guān)切地問。

“我討厭別人碰我的身體?！睆垚哿岬皖^嘟囔一句。

“你要學(xué)著和人交際，若到了舞廳之類的地方，人家請你跳舞該怎么辦？”

“那地方最好一輩子都不要去?！蹦钦Z氣里，分明有些小叛逆。

黃逸梵嘆了一聲：“你以后要長大的，也要有社交圈子，還要交男朋友，這樣子怎么出得去？”

黃逸梵是想將女兒培養(yǎng)成一位儀態(tài)萬方，有著知性和西方雍容的女性，至于她的知性里包含什么，她是不在意的。她還希望女兒有一張文憑，即便沒有錢，也能找到一個體面的工作生存下去。這是中國大地上七十多年前一位母親的想法，和今天是有多么雷同。而張愛玲心里只有文學(xué)和她的學(xué)業(yè)。至于擁有儀態(tài)萬方、迷倒眾生儀態(tài)，她并不奢求，有漂亮的衣服穿就可以了。

因此女兒的不配合，也讓母親煩躁起來，且張愛玲生活上驚人的愚笨也讓她極為惱火。黃逸梵甚至說：“我懊悔從前小心看護你的傷寒癥，我寧愿看你死，也不愿意看見你活著使自己處處受痛苦。”

黃逸梵其實不了解，一個天才永遠在只會一件事上做得極為出色，其余的全然是白癡，而且會很固執(zhí)。如同在張愛玲第二部小說里，一個女子因為失戀跑去西湖自殺，黃逸梵看后甚是不理解，她反對道：“若自殺，她是絕不會坐上火車，大費周折地從上海跑到西湖去的，上海有很多地方可以做這種事……”張愛玲還是固執(zhí)地保留下來，因為西湖畢竟太詩意了。

天才，永遠不會了解普通人的思想……

《私語》說：

在父親家孤獨慣了，也沒人管。驟然想學(xué)做人，而且是在窘境里去做“淑女”，這真是一件難為人的事情。母親為這事感覺很困惑，以至于懷疑我能否真正成為淑女。我自己也懷疑。母親還懷疑為我犧牲到底值不值，我看出母親在為我犧牲，我也懷疑是否值得她這些犧牲。我常常一個人跑去公寓的陽臺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西班牙式的白墻在藍天上割出斷然的條與塊。仰臉向著當(dāng)頭的烈日，我覺得我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著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于過度的自夸與自鄙。

這時候，母親的家也不復(fù)溫柔了。

母親的愛，像極了春日里的蜜蜂，飛來飛去辛勞地照顧園里嬌嫩的花朵。她會極細心地掃除掉花瓣上的細灰，將花蕊一根根地清洗干凈。但她做這些活計的時候，也會嗡嗡地叫，會讓你心煩。這樣的愛確實顯得有些尷尬。但你離了她，就會感覺春天是那么不完整，甚至還有些粗魯。

張愛玲目前的狀況，最大的尷尬還不是如何生活，是缺錢。

父親家是不缺錢的，張愛玲也沒為這事犯過愁。但這時卻不同，沒了錢讓雍容華貴的母親也略顯尷尬。之前一個人還能將就，現(xiàn)在多個既要上學(xué)，又要人照料生活的女兒就窘迫了。而此時，姑姑的境遇也不好。

母親說：“如果想早早就嫁人，那不必讀書，可以用學(xué)費來打扮自己。若繼續(xù)讀書，就沒余錢買衣服了。”

嫁人是不行的，張愛玲寧可穿灰舊的衣服，也不會放棄學(xué)業(yè)。她最堅定的想法是出國留學(xué)。英格蘭和法蘭西這兩個名字聽起來就那么韻動和詩意。試想一個晴朗的天氣里，走在石塊鋪成的街道上，去看歐式洋房子；或坐在街邊一條很有藝術(shù)感的椅子上，邊讀書邊傾聽教堂傳來悠遠的鐘聲。這些，大概是她自己全部的夢想了。

放棄漂亮衣服對女孩子來說也是憾事，可為了學(xué)業(yè)也只能忍痛割愛。對張愛玲來說，中文底子尚好，但數(shù)學(xué)就犯了難。補習(xí)費用也昂貴得要命，母親下血本找來一位猶太裔的英國教師為她補習(xí)，每小時居然要收5美元的費用。補課后張愛玲站在商店櫥窗前躲雨，后悔沒在圣瑪利亞女中時好好鉆研一番數(shù)學(xué)，可以省下這筆可觀的錢來用做別用。櫥窗里流光溢彩的世界也轉(zhuǎn)移了張愛玲的注意，她緊貼在清澈的玻璃上，癡癡地欣賞里面一件西式的晚禮服。那呼出的熱氣在玻璃上凝成白色的霧氣，讓那件晚禮服朦朧起來，在七彩燈光照射下閃著光暈。張愛玲有些冷，便縮起身子抱緊書本暖和一下。她感覺自己像童話里賣火柴的小女孩，要是這件衣服能穿自己身上，那該多閃亮和溫暖。她比量著尺寸，然而卻不敢奢求真的擁有它。抑或張愛玲會突然有一個想法，要是那件衣服一直留下去，終于穿到自己身上該多好。

張愛玲知道，美麗的留學(xué)夢要遠比一件衣服更讓人提氣，優(yōu)秀的學(xué)業(yè)會成就她一切理想。這是張愛玲與母親一致的想法，因此憑借她的睿智和勤勉的學(xué)習(xí)，1938年張愛玲在參加英國倫敦大學(xué)遠東區(qū)考試時得了第一名。這個成績，是母女二人在艱難而尷尬的生活里，遇見的最最美妙的事情了。

1938年夏季，張愛玲參加了圣瑪利亞女中在貝當(dāng)路美國禮拜堂舉行的畢業(yè)典禮，汪宏生也在場。這時的上海已處在日本侵略者鐵蹄的蹂躪之下。為了躲避戰(zhàn)火襲擾，學(xué)校一年多沒開課了。汪先生見到依然木訥的張愛玲，像見到分別許久的孩子，憐愛地問候：

“個子長高了?！?/p>

“嗯……”

“最近怎么樣？”

“算好……學(xué)校還要開么？”

“這敗家的戰(zhàn)爭，這沒安好心的日本人。”汪宏生側(cè)過臉，呆滯地望著遠處，那尚未熄滅的硝煙在刺白的陽光下嬉皮笑臉地升騰著，使他心里極不痛快。

“嗯……”

“好好學(xué)，好好寫?！?/p>

“嗯……”

師生的對白或許很簡單，汪宏生看著她木訥而冷漠的面龐，里面還透出些篤定和沉靜，他略顯寬慰地拍了拍張愛玲瘦弱的肩膀：

“老成了，老成了，好事……”

張愛玲咧開嘴，想笑一下回應(yīng)。

可反應(yīng)還是慢了些，此時汪先生，已轉(zhuǎn)身離去了……

這里，有些社會背景是要說的：

圣瑪利亞女中的畢業(yè)典禮，也是張愛玲向灰撲撲少年時光的告別典禮。與一群新生代的西洋式小姐說再見后，張愛玲抑或想，你們?nèi)ソY(jié)婚吧！我要單獨去追求美麗又艱辛的獨立人生了，那才是我要的“新生活”。

“新生活”這個詞，在民國時是極時髦的口頭語，不亞于今天的“逆襲”。在德先生和賽先生比翼齊飛的年代，改造舊傳統(tǒng)，已從五四時期響亮的口號變成南京民國政府對全民新生活運動的規(guī)范性動作。1934年以來，蔣委員長一直用他極具特色的高壓執(zhí)政方式，將行政權(quán)力貫穿在社會生活改造當(dāng)中。若一些老先生不遵從新生活規(guī)范，等待他們的將是罰款。另外蔣還號召手下那些高官們以身作則，公布新生活運動的各類時髦的舉動，譬如讓自己漂亮的夫人穿上泳衣跳進泳池里，女孩子穿著“布拉吉”騎上自行車滿世界轉(zhuǎn)之類的。當(dāng)然，前提是成為公眾人物的高官夫人和女兒們必須漂亮，否則也沒法見諸報端。

因此說全民的新生活運動，實際上是從張愛玲上中學(xué)開始的，雖然之前也有提倡，但那與蔣委員長全力助推的力度相比，怕是小巫見大巫了。不過這樣也好，畢竟有積極的一面。1938年，雖然中國備受日本帝國主義的羞辱，全民抗戰(zhàn)、一致對外的戰(zhàn)爭動員湮滅了新生活運動的勢頭。然而上海作為當(dāng)時中國時尚的排頭兵，日本侵略依然擋不住上海人去追求新生活的理想。

但是想迅速扭轉(zhuǎn)幾千年來沉淀在人們內(nèi)心的積習(xí)是不現(xiàn)實的。就如同張愛玲這些同學(xué)們，她們雖然從捆胸、裹腳中解放出來，但并未脫離封建婚姻范式，她們只是將過去蒙蓋頭、乘轎子嫁人，改成如今穿婚紗、坐轎車嫁過去而已，并未真正學(xué)會自由和獨立。這一點上，張愛玲要遠比這些同學(xué)出色。她知道，一個依靠男人生活的女人，談獨立就像與虎謀皮：你吃我的、喝我的、穿我的，拿什么和我談獨立？

而此時張愛玲想追求的是真正的自我，真正的獨立。

自由的青春和不搭調(diào)的烽火

遠東第一名卻沒有去夢想里的英國，讓張愛玲懊惱不已。1939年她不得不轉(zhuǎn)入香港大學(xué)。在華麗麗的夕陽下踏上渡輪，離開了尷尬的青春，這是張愛玲多年堅持下來的夢想。她不急著去見美麗的維多利亞灣，這一路的風(fēng)景足可以讓她心曠神怡輕松身心了。急什么呢，路才剛開始，急了會忽略掉好多的美，她與潔白得極純粹的海鷗這樣對話?；蛟S這正是小時候見過的那只？她只是覺它白得很親切，和洶滔滔的純藍的海水比起來，雖然顯得嫩小了些，可畢竟更靠近自由的天了。

輪船只是靜靜地跑，有時會提醒似的嗷嗷叫一聲。不知道它要提醒什么，難道美麗的維多利亞灣到了么？張愛玲跑進船舷。海風(fēng)清清涼涼的，天空上，那輪巨大的明月還在，撒播著黃白的光輝，大海將那光全吸進肚子里，黑暗的波浪調(diào)皮地翻著筋斗，有時候會撞到船舷上，低悶地轟一下。那波浪也像極了弟弟子靜，晃一晃就沒了；一會兒，不知從哪里又翻過來。

美麗的終點在慢慢的陶醉里，浮現(xiàn)在海平線上了。藍色的天際，一座綠色的島慢慢浮現(xiàn)出美麗的面龐，張愛玲露出燦爛而舒心的笑。憂郁的心情仿佛一下子全扔進大洋里。進了維多利亞灣，那白色的帆、棕色的別墅、灰色高大的樓宇向身后倒去，碼頭漸漸近了，上面人頭攢動著。各式樣的廣告牌林立著，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倒映在綠油油的海水里；一塊塊、一抹抹刺激性地犯沖的色素，在微微波瀾里躥上落下，在水面廝殺得異常熱鬧。這是一個夸張的城市，也是被絢爛的顏色充斥著、商業(yè)藝術(shù)感極強的城市。上了碼頭，張愛玲瞇起眼，深吸了一口混著海咸味的濕漉漉的空氣，去感覺那自由的空間是否真實。

一個和善的面容出現(xiàn)在眼前，那略微熟悉的面容在張愛玲極敏銳的頭腦里閃了一下，她想起在姑姑的照片里見過。這位便是姑姑的朋友李開弟吧？張愛玲心想，這個名字聽起來真滑稽。然而這個人，后來成為姑姑一生里唯一的男人。時間啊，像充滿了變異的曲線，上海與香港相隔千里，在茫茫的平行空間里，是什么樣的一條線，將兩個人牽扯在一起呢？

不久前黃逸梵交給他一筆錢，叫他當(dāng)張愛玲的法定保護人。李開弟也從張茂淵那里曉得，這個靈動的小精靈平日里是沒什么話的。他只是簡單問幾句，便接過行李裝上車，送張愛玲去香港大學(xué)了。

那橫在半山腰的港大，也是東南亞富家子弟的集中地。本來就有些自卑的張愛玲見到這些出手闊綽、衣著鮮麗的同學(xué)們，便覺更加冷寂孤單了。而且那些同學(xué)個個生得奇怪，皮膚要么棕黑、要么雪白。那些大大的眼睛里，閃著藍色和棕黃的顏色，他們身體里流淌的血液會不會也是五彩繽紛的呢？張愛玲坐在林邊的小椅子上邊讀書，邊偷偷打量著即將一起生活幾年的同學(xué)們。

一個矮墩墩的女孩子躡手躡腳地走過來，仿佛要動手撫摸一只蝴蝶，張愛玲緊張地凝視她。那是一個斯里蘭卡女孩，胖乎乎的臉龐上一雙清亮的大眼睛，透著斯里蘭卡女孩萬種的風(fēng)情。

“我叫法蒂瑪，你呢?！保ㄓ⑽拿謋atima，斯里蘭卡珠寶商之女）

“我……張愛玲?！?/p>

法蒂瑪（下稱炎櫻）對眼前高高瘦瘦、安靜得讓空氣也稍有些凝結(jié)的女孩子很好奇，細細地打量：她極像了書本里夾著的美麗的蝴蝶標(biāo)本，靜靜地伏在發(fā)黃的書頁上，少了些生氣。

張愛玲對眼前這位頗有些俠義氣質(zhì)的女孩子也有了興趣，女孩子俠義起來有一絲溫暖的剛毅，那眼神也像一絲透亮的金白色陽光，籠罩在身上，有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炎櫻一屁股坐在旁邊，手放在腿間夾起來，歪起脖子憨憨一笑，也沒太過打擾張愛玲看書。

張愛玲將書遞過去：“喏，你想看吧?！?/p>

炎櫻吐了下舌頭，扮個鬼臉，搖搖頭，依然燦爛地笑。

這的確是一個舒服的下午，陽光透過綠樹的葉子，也被染成了綠黃色，斑斑駁駁地灑在額頭上、身上、腳面上，溫暖得有點醉人。

兩人后來成了形影不離的閨蜜。炎櫻是生長在熱帶的女孩，對花有說不出的好感。張愛玲雖然不喜歡，但寧可陪著炎櫻喜歡。這是以前沒有過的、很緊密的親密。炎櫻很幽默，每次看她說話的形象，感覺像老奶奶頭上別著的那只嫩黃的小蒲公英，晃上晃下的很有趣，還有些歲月的哲思夾里面，這是多么奇怪的感覺。

那日晚上，吃罷飯在院子里懶散地踱步，炎櫻便指點花給她看。炎櫻可以從花的模樣和韻意，一直說到花的出生地在哪里。張愛玲并不在意這些，她只是在意耳邊有個人，即便向空蕩蕩的內(nèi)心灌進些聲音也好。張愛玲暗想，或許我真是最佳聽眾的料。香港的群花里，張愛玲只在意一種花，雖然叫不出名字。那花是極純粹的紅，是百分之百的紅，一簇簇小花擠滿了大樹的枝，鮮紅得讓人窒息，似乎能聽見它在噼里啪啦地燃燒，樹枝也被燒得碳紅，火苗都要躥出樹冠來，仿佛發(fā)誓要將天也染紅似的。人立在那一簇簇紅的面前，生命也要黯然下來了，內(nèi)心也會生出羞愧感來。是呵，溫吞吞的生命在那么火辣辣的紅面前，自是覺得有些卑微了。

想到這，張愛玲扭頭問：“那白日里見過的樹，長一簇簇火紅的花，該叫什么樹呢？”

“廣東人喚它影樹（中文學(xué)名：鳳凰樹），英國人稱它是野火花。那花樹也不稀奇，滿香港都是的，問它干嗎？”炎櫻側(cè)臉問道。

“我喜歡那大紅，像燃燒的血液。”張愛玲沉靜地柔聲說。

炎櫻撇了撇嘴：“那我怕這輩子都不想靠近它，這里已經(jīng)很熱了……”

張愛玲沒有反駁，只是默默地聽她介紹那些在通紅通紅的夕陽下、面孔已染成醉醺醺紅色的花木。

“你知道嗎，每只蝴蝶都是從前一朵花的魂，它們在花間努力飛來飛去，是想找回自己那一朵?！?/p>

張愛玲側(cè)過臉認真看了一下，難得炎櫻還有這些多愁善感的想法，她只是好奇那清澈的棕黑眼睛里，為什么會時而冒出一些讓自己驚訝不已的想法來。

天際燃燒的紅霞尚未退，月亮已浮起來了，穩(wěn)穩(wěn)地坐在透著黯紫色的天空中。旁邊只有一顆極明亮的星星孤單地眨著眼睛，盼著伙伴都出來。

“聽，那月亮在叫呢，叫著生命的喜悅，旁邊的小星星，是她羞澀的回聲。”

張愛玲撇了撇嘴：“你這些話，大概是被世人稱作詩的……那些話吧?！?/p>

說歸說，那月亮的確透出詩的音樂來，在毛毛的樹叢里繞著，若隱若現(xiàn)地發(fā)出有色彩的音樂來，柔柔地在耳邊飄響。此時的月亮也沒那么蒼涼和荒蕪了，因為里面多出個能偎依的影子，一個極溫暖的身影。

張愛玲心里的身影，還有很多可愛的形狀。譬如那個叫金桃的馬來西亞女孩，穿著大花洋布的衫褂，像被一床太小的撒著碎花的被子蓋住了，遮住了頭，腳便露出來。她還會捏著大手帕子揮灑，唱起“沙揚??！沙揚?。◥廴耍?！”平淡無奇的歌聲，加上她花團錦簇的一般人過年才有的喜慶打扮，讓人覺得是吉祥而美麗的。而且金桃這個小女人也虛榮。每看完一場電影，她便毫不猶豫地買來電影里女人穿的時尚洋裝，換出來讓大家欣賞。

香港女孩兒月女也是一只奇怪的影子。她哥哥來香港大學(xué)讀書時，將她也帶過來，還囑托張愛玲與炎櫻多關(guān)照她。

月女從一個暴發(fā)戶的家里走來，父親剛剛賺些錢，便開始在外面包養(yǎng)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在外面快活夠了，回到家里還耀武揚威地打她。

“那個女人一定會些巫術(shù)。”月女神秘地與張愛玲說。

看著月女天真篤信的嚴肅表情，張愛玲和炎櫻附和地點點頭，炎櫻說：“印度抑或泰國的降頭術(shù)之類的，它會讓人運氣極衰的。”

張愛玲白了炎櫻一眼，沒說什么。

“我的確很衰，我堅信某一天會被人拖去某個小角落里，被強奸掉，這便是我衰敗的命運吧?！敝v完，月女有些沮喪。

張愛玲和炎櫻聽了驚大了眼睛，半晌才緩過神來。

“我真很相信的，每天要小心這樣的事發(fā)生，應(yīng)有些準(zhǔn)備才好。”月女略顯憂慮地說，“可我真不知道怎么準(zhǔn)備，想破腦袋也沒什么答案。”

張愛玲想摟過她，或者能給她點兒溫暖。然最后也沒行動，只是靜靜地替她難過。這世上居然還有比自己還可憐的女孩兒，張愛玲心想，月女天真又帶些憂傷的眼神里透著很深很深的空虛感?？仗摰孟褚欢掳l(fā)了霉的白粉墻，沒有思想的底子，沒有清晰的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界限。墻上是腐朽的、觸碰了還掉著粉的白墻，很多霉蟲在上面爬來爬去，她也不想去打掃，只是退縮，用眼瞧著抱怨。

抱怨有什么用呢，這世道就這樣，你越是退縮，人家越會厚起臉皮，一步步逼近你的身體去得寸進尺。你若抓狂起來，與他謾罵抑或撕咬，雖然不會落下什么好名聲，譬如說戴一頂潑婦之類的帽子，至少不會受侮辱，若情欲盛了，還會去占些男人的便宜。

想到這兒，張愛玲不禁撲哧一下，炎櫻和月女也不知所然地瞪大眼睛瞧她……

校園生活是愉快的，雖然苦了點，可朋友很好，日子很燦爛。最妙的是有了自由的身心。生活的小點滴也濃縮進清澈的色彩里，透著亮，就好像綠油油的樹葉子上趴著的露水珠。

她與炎櫻形影不離，為同一件事快樂，同一件事傷感，一大杯知足的冰淇淋、一場講述凄美愛情的電影，即便路遇一位黑黑的小老頭，兩人也會一塊兒有驚奇和發(fā)現(xiàn)。那生活也像精致的西洋畫，棕色畫像的框邊還雕著細紋，里面裝下五色繽紛的油彩，畫著美麗的油菜花地，嫩黃一片的，像極了陽光。

張愛玲默默地想：若那油菜地是自己，遠處歪歪扭扭立的，瞧上去還有些詼諧的木屋子便是炎櫻了。

自由松爽的生活，沒消磨張愛玲的學(xué)業(yè)，那是她與母親共有的使命，為了它兩人都放棄了許多。為了這恢宏的人生計劃，甚至連心愛的文學(xué)也拋進角落里了。連家信也是用英文寫，張愛玲挑一些粉色花邊的信紙寫信，那上面精美的英文字像跳躍的音符。母親和姑姑每每見到她的進步，便寫信勉勵她，喜悅心情也飄過了陸地和海洋，與張愛玲心靈碰面了。此時張愛玲知道學(xué)習(xí)才是最要緊的，在近乎封閉的環(huán)境、極為苛刻的自我要求下，她甚至不去看、不去寫漢字。休息時她會抓起一本英文書就看，不論喜歡與否都去熟練地讀，學(xué)習(xí)里面語法。與上海通電話時她也和姑姑說英語，說一些這邊的生活、學(xué)習(xí)還有朋友。以至于后來張愛玲的英文寫作，甚至比那些以英文為母語的同學(xué)寫得還要好。在家人和同學(xué)眼里，張愛玲簡直是英語控。

另外，張愛玲智力早熟是事實，加之后天勤勉努力，學(xué)習(xí)成績很好。又因在父親那腐朽沉淪的封建大家庭里生活過，且母親黃逸梵手把手教會她察言觀色和做人，張愛玲也學(xué)會了一些揣摩他人心思的本事。對每個教授的教課方式、學(xué)術(shù)偏好、對作業(yè)的評價，甚至連提問方式她都了然于胸。懂事加上學(xué)習(xí)好，大學(xué)里的教授們也極青睞這個來自上海的木訥女孩兒，課堂上和課外都格外關(guān)照張愛玲。香港大學(xué)有一位對學(xué)生要求極嚴格的英國籍老教授，也給了她一個很棒的考試成績。唱卷發(fā)成績時念到了張愛玲，老教授扳下老花鏡，抬起眼睛，面色很嚴肅地瞧了張愛玲一會兒后說：“教了十幾年的書，還沒有那個同學(xué)可以在我這兒拿這么高的分，喏，祝賀你了，高才生。”

張愛玲恭恭敬敬地行禮，接過考卷。

教室里，同學(xué)們羨慕嫉妒的目光全投在她身上，張愛玲繼續(xù)板著她喜怒不形于色的表情，沉著和冷靜，也平添了一分神秘感。一眼瞧上去，張愛玲儼然一個小學(xué)究的樣子，這樣的性格和表情也是那些老學(xué)究們喜歡的，很有些同道中人的親切感。當(dāng)然，教授們也不全出于感性和直覺，畢竟要用成績來說話。教授喜歡張愛玲還有第二個原因，這里集合了許多了印度、東南亞、中國等地的富二代，他們的生活也近乎奢靡，引起教授們輕視也在情理之中。知識分子最看輕的是一點學(xué)問和本事都沒有，卻有大把錢花的闊少爺和小姐，把樸素純?nèi)?、還有些書呆子氣的張愛玲放在這些人中間，勢必要受些小寵愛的。

用如魚得水形容張愛玲在港大時的學(xué)習(xí)生活再貼切不過了。第二年她便全攬了當(dāng)年學(xué)校僅有的兩個獎學(xué)金，學(xué)費食宿全免不說，還被保送去英國牛津大學(xué)免費讀書。

總之一年的學(xué)習(xí)結(jié)束了，考試也圓滿了。暑假中間雖說要溫習(xí)一下功課，可學(xué)習(xí)的壓力畢竟不大，整個假期顯得輕松而愉悅。

但事情無法全整，一群小女生在宿舍院里院外奔跑嬉戲著，嘰嘰喳喳地像群鬧人的麻雀似的包圍自己，攪得連書都看不下去，張愛玲悶悶地關(guān)上窗。那是些附近修道院附屬小學(xué)搬進來住的小女生，整天一副天真無邪、嘻嘻哈哈的表情，頗有圣瑪利亞女中那些同學(xué)的樣子。不過也有差別，這些女孩有好多都是從別的國家集中來的，有著五顏六色的社會文化背景，融合起來，就如同將不同的食材放進一個大鍋里攪，看上去大雜燴一般，既難看，又難吃。

從這一點上看，張愛玲封閉而冷漠的內(nèi)心已經(jīng)凝結(jié)成冰塊，這是她看世界的視角問題，張愛玲甚至?xí)行┰尞?，將生活磨難、社會動蕩、外族入侵這些不幸攏起來進行人生的化學(xué)反應(yīng)時，會讓人陷入什么樣的痛苦中煎熬？可這些苦難，仍抹不去她們對生活的熱愛。這是張愛玲少年生活的情感體驗，她認為在那嚴酷的環(huán)境里生存，必須養(yǎng)成思考的習(xí)慣，時時刻刻、在每一分每一秒里都不能松懈下繃緊的弦。

假期宿舍里的生活閑散得略顯寂寞，女生們每天安于世事，便喜歡偶爾有些刺激的事件發(fā)生。某天，一個小偷悄然潛入宿舍，還留下些許闖入的痕跡，被宿舍里眼尖的女生們發(fā)現(xiàn)了。頃刻間宿舍樓沸騰了，女孩子們蜂擁著樓上樓下地跑，飛傳這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當(dāng)一群穿著睡袍的女生擠進張愛玲的房間，關(guān)切地問她是否丟了什么，張愛玲望著女孩兒們眼神，從里面讀出了期待與歡快，可小偷確實沒拿過自己的東西，這令她有些不安。于是只好弱弱地對眾人說：“對不起，我真沒有丟東西。”女孩們臉上頓時涌上失望，蜂擁著擠出門，奔下一間宿舍去了。

當(dāng)然，這些小瑕疵不影響過她過一個愉快的假期。閑下來的張愛玲就時不時給姑姑寫一封英文信。這次姑姑來信說，母親已經(jīng)與美國男朋友一起離開上海去新加坡了，而且就此也不會再回來。

母親的去留張愛玲是不準(zhǔn)備干涉的，也早已習(xí)慣了這些。張愛玲只是寫信關(guān)切姑姑一番，信很短小，特別小心了語法。若弄錯了，姑姑的回信里一定會用一大段來糾正自己的錯誤的。張愛玲仔細檢查和修改后，那是一張字跡漂亮，工整規(guī)范的英文書信范文。張愛玲滿意地將它塞進信封里，寫上一筆瀟灑的手簽。

此次母親與男朋友一起前往新加坡時，特意轉(zhuǎn)到香港探望張愛玲。當(dāng)黃逸梵見到自己女兒一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大學(xué)生模樣，心里甚是欣慰。在這一刻，也感到自己付出所有的努力都值得了。此次分手時母女倆沒有上次的傷感，畢竟兩人都在各自理想的生活道路上，邁出了看似堅實的一步，未來也略顯出清晰的輪廓。然而這僅僅是看似很美好的一小步而已，等待她們的卻是更大的傷痛和更久的分別。母女兩人命運里所有的離奇與坎坷，都與日本侵略者那場毀滅人性的戰(zhàn)爭息息相關(guān)。

張愛玲還獲得了香港大學(xué)這一學(xué)期的獎學(xué)金，拿到錢后她先做了幾件漂亮?xí)r尚的衣服，以便和炎櫻逛街時會更自信和精神一些。

香港是近代多元文化的聚集地，街上流連著小市民、商業(yè)家、文化名人，還有些跑路的政治家。在日本帝國主義癲狂侵略半個亞洲時，各地的文化名人或報紙雜志的大作家紛紛來港避風(fēng)頭，并在各類報紙和無線電里廣泛傳播著各種話題。不過十七八歲花樣年紀的張愛玲，對時尚的關(guān)注度要遠勝于那場盛大的文化聚會。

木訥的文學(xué)天才張愛玲，對外界變化和政治敏感程度是很低的……

張愛玲與炎櫻的逛街活動，除了關(guān)注時尚外，就是對電影的癡迷了。經(jīng)過一場光影的精神洗禮后，那感性的內(nèi)心也會豐富許多。

“愛玲，去看電影，有人請客的?！边@天炎櫻急乎乎地跑進來對她說。

張愛玲有些為難：“你自己去吧，是請你又不請我，我去湊什么熱鬧，怪尷尬的?！?/p>

“去吧去吧，是我父親的老朋友，生意上也是有來往的，他和父親通電話聽說我在這里，一定要見見的，顯得夠朋友一些?！?/p>

張愛玲猶豫不決，還是被炎櫻硬拖了去。電影院在香港中環(huán)最繁華地帶，廣告牌上的電影宣傳畫要么鮮血流得一塌糊涂，要么是一些暴露雪白身體的女演員拋媚眼，全是些暴力和色情。

張愛玲和炎櫻站在電影院下面等，一襲素旗袍，清純的學(xué)生妹打扮。站在世俗的街景里，顯得清艷如水，惹來路人的視線在兩人身上掃來掃去。

一會兒工夫，一位高高瘦瘦的中年男子出現(xiàn)了?！案墒莸纳眢w像裝在一套舊得發(fā)了黃、寬大的、有著西裝樣子的麻袋里。還有那泛黃的皮膚、泛黃的頭發(fā)，都是些泛黃的臟白色。與毛姆小說里那些在遠東和南太平樣流浪的西方人很接近，只有纏滿血絲的麻黃大眼睛很像印度人。”

“這是我的朋友，上海小姐張愛玲，你不介意我?guī)齺戆??！?/p>

潘那磯露出窘態(tài)，一把將兩張票塞進炎櫻手里，嗓子里咕噥著：“你們先進去看，你們先進去看?！?/p>

炎櫻忙拉住潘先生：“不不不，先別走潘那磯先生，我們?nèi)パa一張票?！?/p>

潘那磯回了一下頭，又隨手將兩個紙包也塞進她手里，執(zhí)意走了。翻開花花綠綠的油紙包，里面有兩塊加著糖雞蛋的煎面包。兩人凝視著手中的紙包，炎櫻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說：“他只帶夠買兩張票的錢?！?/p>

進了影院坐下，分吃了面包，看完電影，默默地走在路上，兩人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炎櫻打破了沉寂：“潘那磯是帕西人，之前生意做得很大。來香港后認識了麥唐納夫人。麥唐納夫人原是廣東人，因跟一個叫麥唐納的蘇格蘭人同居，便稱自己是麥唐納太太。她見潘那磯很有錢，死活要將自己大女兒葉宓妮嫁給他。可葉宓妮還在學(xué)校讀書，十五歲的小女孩自然不同意嫁給一個長相奇異的印度人。麥唐納夫人便狠狠打了女兒，硬逼著嫁了過去?！?/p>

張愛玲見炎櫻眼神透出一絲憂傷的光，知曉這將是一個凄美的故事，細心聽下去。

“一到二十二歲，葉宓妮便帶著兒子離開了。潘那磯非常喜歡這個兒子，從此心不在焉地做生意，蝕了大本。葉宓妮則在一家洋行里工作，有了體面的工作，兒子現(xiàn)在也十九歲了，母子倆像姐弟一般?！?/p>

這和我的遭遇多么像啊，張愛玲心想，便細細地追問些細節(jié)。

“好啦！我就知道這些了，有機會介紹你們認識啦?！毖讬延悬c招架不住張愛玲的追問了。

之后，葉宓妮還真請了炎櫻吃飯，炎櫻帶上張愛玲。見到這位年輕漂亮、又極具獨立個性的女人后，張愛玲不禁嘆了一聲，真是像極了母親黃逸梵！炎櫻和她看法一致。

眼里只有聘禮沒有女兒的麥唐納夫人，張愛玲回上海后也不幸見到了。那是頗有些風(fēng)情的六十多歲老太婆。張愛玲親眼看見那老女人精力充沛活力十足，仍有滋有味地生活著，內(nèi)心充滿了感慨。

這個小故事是兩人在假期里感觸頗深的一件事，張愛玲第一次這么真實地遇見了悲劇婚姻里的男女主角，這比看任何一部電影都讓人傷懷和感慨萬千。

假期里，張愛玲和炎櫻做得最多的還是躲在圖書館里不出來。在圖書海洋里暢讀，張愛玲是很舒心的。香港大學(xué)的圖書館藏書包羅萬象，文學(xué)藝術(shù)、時尚文化、哲學(xué)宗教、自然科學(xué)無所不含。張愛玲只翻閱英文書，只要是英文書，不管是數(shù)學(xué)物理這些理工科，還是報紙雜志、學(xué)術(shù)著作，喜歡不喜歡的她全都要看。

當(dāng)張愛玲閱讀到小說時，她是不會讓自己沉浸在書的情感世界里的，更多是探究里面的文學(xué)專業(yè)問題。譬如人性描寫、好的故事和語言。與中文語法相比，英文像一串亂了套的字母，稍微不小心便會出錯。認真地讀，小心地寫，張愛玲漸漸能自由徜徉在英文當(dāng)中了，文學(xué)的稟賦加后天努力，張愛玲的英文作文常常能讓文科老教授們嘆為觀止。

圖書館是張愛玲假日里最鐘情的地方了，安靜的空氣里飄蕩油墨的香味，棕色桌子上擺一本書，一下午時光就這樣過去了，快樂而安謐。

安謐而祥和的日子還是讓戰(zhàn)爭攪黃了。在上海時，就讓戰(zhàn)爭擾亂了一切。到了香港，戰(zhàn)爭就像甩不掉的夢魘，也跟過來。

1941年12月，日本鬼子偷偷摸摸襲擊了珍珠港后，便自封為太平洋老大。既然美國那頭巨象的一條腿已經(jīng)瘸掉了，小小英國更不在話下，不久后日本的鐵蹄也踏向香港。

張愛玲在《燼余錄》里寫道：當(dāng)戰(zhàn)爭的訊息傳到女生宿舍時，一位有錢的同學(xué)第一反應(yīng)是，“怎么辦呢，沒有適當(dāng)?shù)囊路??！弊詈筮@位同學(xué)還是想辦法借來一件黑袍子，大概是覺得黑色不會引人注意，炮彈也不會落在頭上吧。這些跌穿眼鏡的想法在整個女生宿舍里蔓延。既然舞會和酒會都有對應(yīng)的衣服，戰(zhàn)爭如此盛大的事情沒個好裝束該如何是好。那個天真得有些可恥的蘇雷伽，在解剖課上見了不穿衣服的尸體都要害羞。她也將自己一堆鮮亮的衣服一股腦兒塞進兩只大皮箱子里，死拖硬拽下了山。在紅十字會當(dāng)臨時看護時，她還特意換了件赤銅底綠壽字的織錦緞棉袍去做劈柴弄火的事情，那身裝束給了她“空前的自信”。

張愛玲在《燼余錄》的調(diào)侃，符合她的文學(xué)風(fēng)格。她就是要“榨出袍子下的那個小來”。這些“小”得很天真可愛同學(xué)們和張愛玲一起沐浴了戰(zhàn)火。能發(fā)現(xiàn)這些“小”，也與張愛玲敏銳的文學(xué)神經(jīng)有關(guān)系。

不過戰(zhàn)爭遠沒有大家想象的好玩，大家從一開始還略帶著興奮的悸動。尤其是開戰(zhàn)的那天正是學(xué)校考試的日子，同學(xué)們甚至還慶幸這場戰(zhàn)爭來得如此及時，可接下來的時間就很難熬了。

戰(zhàn)爭中挨日子就像一個人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睡，雖然極不舒服，還處在沒完沒了的抱怨里，到底還是睡了。能夠不理會的，一概不理會。出生入死，只是沉浮于最富色彩的經(jīng)驗中。

這么看，張愛玲就像一只在堅固的巖縫里躲避戰(zhàn)火的麻雀，轟隆隆的槍炮聲不斷驚擾她的生活，而當(dāng)恐懼成了習(xí)慣時，還有了說不出的煩躁感，最后干脆躲在潮濕角落里不露面了，抑或稱之為放棄。既然跑到哪兒都有炮彈的燃燒聲，莫不省些體力和思考，去做自己想做和該做的事。

可像張愛玲這般超脫的畢竟不多。當(dāng)迫近的炮聲劈潑而下時，那個聲稱經(jīng)歷過戰(zhàn)火的艾芙琳第一個被嚇得歇斯底里地哭叫起來。瞬間即逝的閃光印在她扭曲痛哭的臉上，像極了某個漆黑夜里，騰然一道閃電映在嚇人的臉譜上，光影長久而凝固地飄在眼前，揮之不去的恐嚇讓所有人都驚慌失措。更要命的是，艾芙琳用夾雜哭腔講出來的一些嚇人的戰(zhàn)爭故事，來填充黑暗而不見光亮的時間縫隙，女生們被嚇得面如死灰。待下一只炮彈燃起光時，一堆慘白的臉面面相覷，將彼此都嚇得慘叫不堪，那尖銳刺耳的聲波，絕對能透過厚重的鋼筋混凝土天棚，引來在附近窺探的日本飛機。

尖叫和哭泣是健康女孩子臨近恐懼時的本能。吃，也是艾芙琳和女孩兒們用來減壓的好辦法。然可憐的食物卻經(jīng)不起這樣折騰，很快同學(xué)們便意識到情況有些不妙，為了免去只靠喝水度日的尷尬，決議將食物平均開用。艾芙琳百般阻撓，還勸大家努力吃。說完，她便一個人沮喪著臉將食物塞滿嘴，吃飽了，一個人躲在角落伶然地啜泣和傷嘆，因此而得了便秘。

與演繹各式樣恐懼的同學(xué)們比起來，炎櫻很例外。她絕對是“大膽”這個詞的行為藝術(shù)者，她會不猶豫地鉆過槍彈轟鳴的街道，進城看那些五彩的卡通片——那是些不用動腦，只張嘴大笑的影片，回來時順便洗了澡，對著偷偷溜進屋子來調(diào)戲她的流彈唱歌。舍監(jiān)聽了傳來的歌聲，大大震怒一番。

炮火轟隆隆的一直地響，港大終于關(guān)閉了。張愛玲和同學(xué)們無家可歸，只好到防空總部報名，去當(dāng)一名防空員，畢竟還有個山洞可藏身。

軍用卡車顛簸著，車上晃晃蕩蕩的同學(xué)們緊握著扶手，向目的出發(fā)了。瞧著落滿磚塊混凝土的街道，張愛玲腦海中也一片凌亂，防空員究竟要做些什么？正要細想，防空警報刺耳的鳴叫響遍廢墟的上空，車子猛然剎下來，大家尖叫地跳下來，縮在路邊的門洞里。這大概是防空員要做的事了，張愛玲想。防空員就是和街上老百姓一起等空襲警報來后，逃進幽深的洞里，一起等到空襲警報去了，再與大家回到面目全非的街道上來。張愛玲與大家擠在黝黑的洞里向外望，門洞之外明晃晃的日光下，清冷的街道就像靜止的畫，那幅畫里只有陽光的亮與白，卻是沒有什么生氣的油畫。電車也孤單地靜立在畫里面，蓄滿了光。光線也折射進張愛玲躲藏的門洞里，那是一片毫無生氣的光。

當(dāng)飛機刺耳尖叫著扔下炸彈時，那幅畫里便來了活氣，是恐懼和死亡的活氣。人們瘋跑著鉆進畫里，還有人大叫著：“摸地，要摸地。”轟然一聲巨響后，剩下的便是飛機發(fā)出的嘯聲了。飛機上的日本人，看見地面上倉皇逃竄或趴在地面、縮在角落里的小身影，會有屠殺后的快感。即便沒了炸彈，也會轉(zhuǎn)個彎來，炫耀地俯沖一下。那場泯滅人性的戰(zhàn)爭，已將人們余下那可憐的善抹殺得一干二凈了。在一剎那，門洞也閉合了，懶得去見天上那群瘋叫著的飛機。

一陣嘈雜敲打聲里，門洞還被打開了，一陣塵囂涌了進來，人群叫喊著抬進了一位青年人，身上流著血，面上還帶著微笑，那是面見過死亡的證據(jù)么？幾個太太和用人木著臉，看著堆在角落里的幾只箱子。至于最后到底少了幾只，就不得而知了。

張愛玲的《燼余錄》，基本代表了她的文學(xué)觀，即“人性惡”的本質(zhì)。她幾乎所有的作品都是一片灰撲撲的世界，充斥著人性丑陋的內(nèi)容。有些許陽光式的語言，也是“人性惡”的對立面——極少的善與之決斗的結(jié)果。且這類的善，是張愛玲感性思維和文學(xué)思想里認定的善。

在這些少許的、完全的善里，有張愛玲的老師弗朗士的身影。一個好人，一個好先生，只是沒聽見哨兵的口令，真實地死在了自己人手里，既真實又殘酷。戰(zhàn)爭啊，讓所有人都懷疑起來，只為懷疑而殺人。戰(zhàn)爭讓一切都混亂起來，敵人就在不遠處亮著明晃晃的刺刀沖來，自己人卻在生與死的極度擔(dān)憂與焦躁中相互懷疑和猜忌。為了生存下來，大家像沒頭蒼蠅般亂竄亂撞地逃生，卻沒有個清晰的方向。

香港城市里更是一片混亂，大家到處都在爭搶食物，而政府的倉庫里堆積如山的牛肉卻放在冷庫里等著爛掉。這不得不說是件滑稽的事情。戰(zhàn)火里的張愛玲也要餓得輕飄飄地去上班，親眼看見城市在戰(zhàn)火里被點燃了，孤寒的西風(fēng)還助燃著火勢，一切人絕望般慌亂，扎進一塊塊漆黑的煙幕里，也許能從另一端出來，只是接受點兒嗆人的煙火；也許就出不來，永遠融化在無情的火堆里了。張愛玲面對戰(zhàn)火困境時，唯一的寄托也只有文學(xué)了。在炮火里，她看完了《官場現(xiàn)形記》。光線很暗，炸彈一顆緊接一顆地落，借火光分辨一行一行的字，眼睛瞧得很痛，不知道還容不容得下自己看完。張愛玲想：“一顆炸彈落在頭上，身體都沒了，還要眼睛做什么？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老牌侵略帝國英國終于凄然地向新興侵略帝國日本妥協(xié)了。不去論兩方的結(jié)果怎樣，香港土地上這場戰(zhàn)爭是結(jié)束了。人們意識到能繼續(xù)活下去時，內(nèi)心里也涌出瘋一樣喜悅。那是觸手可及的、真實的生存感。大家跑上街道，受著烽煙后面那輪忽隱忽現(xiàn)的陽光照射，既寒冷，又溫暖。

張愛玲和炎櫻也跑上街道，去尋找冰淇淋吃，找了幾天，終于吃到了一大杯冰屑子，震得牙齒咯吱吱地響也要吃完，冰得頭清醒般的疼，那或者是一種蘇醒吧？是與過去的末日告別，是發(fā)著狠一樣的告別。

大街上遍地的小攤，販賣著戰(zhàn)前留下的，或是戰(zhàn)爭里搶來的衣服和食物。不過讓兩人最開心的就是戰(zhàn)后香港滿街道的小吃了。這時香港的所有學(xué)校、律師行、洋行和商店還沒開張。教師和律師、職員都跑到大街上賣小吃。在香港最繁華的九龍和中環(huán)街道上，不遠便可瞧見一位穿得衣冠楚楚的人蹲在小風(fēng)爐旁的油鍋邊，炸一類小黃餅。那餅子極其的硬、泛著亮黃色。張愛玲和炎櫻挑了唇膏后，便立在攤子邊要了蘿卜餅吃，尺來遠處，就躺著窮人青紫色的尸體，肅殺的戰(zhàn)爭停下來了，可傷害遠沒能結(jié)束……

休戰(zhàn)后，張愛玲在大學(xué)堂臨時醫(yī)院做看護，醫(yī)院大多的病人是戰(zhàn)爭里碰了流彈的苦力，還有些是戰(zhàn)爭里搶人家物品，被人抓住了打傷的。一些輕的，幾天也就出院了。病重要多熬些時日的，醫(yī)院便給相對較輕的病人派了挑揀米的活。他們也非常喜歡這個工作，畢竟天天躺在床上實在悶得慌。

實在病重的人，則是整日地躺在病床上低沉的呻吟，見醫(yī)生與女護士靜靜在房間里穿行，病痛的目光也變得溫柔了。護士換藥時，病人盯著自己的傷口，看見青紫的傷生出血紅的新肉來，那是極富感情地欣賞，仿佛那些傷成了自己慢慢長大的孩子。

張愛玲佇立在清冷的窗臺旁向外望。傍晚，外面黯藍的空氣沉重般凝結(jié)著。屋內(nèi)昏黃的吊燈迷靡地散射著，在一個病人痛苦的臉上留下黑暗的陰影，讓他的五官輪廓也變得深邃起來了。他靜靜地呼吸著，靜得一絲聲音都沒有，讓張愛玲感覺他隨時可能會死掉。

她拿出書來，躲在屏風(fēng)后面看。她不怕值夜班，夜晚無事可做正好讀書，還能享用到送來的牛奶和面包，那是白日里得不到的。夜晚唯一心煩的，是寂靜的病房里不時傳來的一陣陣痛苦的呻吟聲。若聲音突然沒有了，會讓你不知所措，讓你不得不逼迫自己去靠近病床，瞧清楚那張寂靜的、焦黃的臉。死亡對他們來說，大概是極痛快的解脫吧？那樣的話，自己也靜了，別人也靜了……

張愛玲剛回到椅子上，翻閱了幾頁書，屏風(fēng)里面又傳出悠長的呻吟聲：“姑娘啊……姑娘啊……”有腔有調(diào)的，是一位尻骨得了蝕爛癥的病人發(fā)出的。

《燼余錄》說：

我不理。我是一個不負責(zé)任的，沒良心的看護，我恨這個人，因為他在那里受磨難。

這聲音極像從平靜的靈魂發(fā)出的，一聲接一聲地呻吟，痛苦得連窗欞都微微地顫了一下，也驚醒了室內(nèi)的病人，于是大家齊喊：“姑娘……”

張愛玲陰著臉走近病床前問：“要什么。”

“要水?！?/p>

“廚房沒開水了。”

“唉……”

不消一會，里面又傳來那悠長的痛苦：“姑娘啊……姑娘啊……”

他也許什么都不需要，他只需要喊一個人的名字。不管喊誰，總歸要叫一下心里才舒服，他的痛才不會白痛，他非要把這毫無思想的病痛留在這世上么？非要讓別人跟著揪心一下他才舒服么？這個孤單的老病人！張愛玲恨恨地想。

半夜三點，同伴都安靜地睡了。張愛玲抱出“肥白的奶瓶”，沉著臉穿過病房，去廚房燒。

“姑娘啊……姑娘啊……”

張愛玲兀自向前走，沒想向兩邊的病床看。

幽暗的廚房冰冷冰冷的，灶子上的黃銅鍋在藍色煤氣的火光映襯下，閃出一絲絲奇異的亮銅色，澄凈而明亮。

“姑娘啊……姑娘啊……”那惱人的、拖長的腔調(diào)又追到廚房里，白蠟燭的燈芯一閃一閃，憤怒地、焦躁地向上跳，必要燒穿屋頂，燒穿整個宿舍，讓這些戰(zhàn)爭留下的痛苦都見鬼去吧！

那聲音最后終于平息了，整間樓都沒有一絲聲音，寂靜了很長很長時間，黃銅鍋里的牛奶也沸溢起來，渾濁地飛濺著……

張愛玲端著熱牛奶，冷著臉穿回病房。

“那人死了吧？半天沒聲息了?！币晃徊∪税肫鹕韺λf。

“哦，我去找人。”

天快亮了，病人死了。護士們歡欣鼓舞，將他交給有經(jīng)驗的護士后，便都縮進廚房里用椰子油烤面包吃?！半u在叫，又是一個凍白的早晨，我們這些自私的人若無其事地活下去了?！?/p>

大家津津有味地吃烤得焦煳的面包，不吃還能做什么。學(xué)校宿舍里，大家每日做的也是“買菜、燒菜和調(diào)情”。男生常在女生床上玩撲克，玩到深夜才回去。天還沒亮又悄悄摸回女生的床邊，伸手在被子里摸來摸去，透過墻便聽見那邊嬌滴滴地叫：“不要嘛……”港大自詡是人類文明史最閃亮的地方，此刻也回到了原始蠻荒的半獸人時代。宿舍里充斥著人類簡單生存和繁衍下一代的游戲。

為了無聊而吃，為了無聊而調(diào)情，為了無聊而結(jié)婚……很簡單地重復(fù)，幾經(jīng)辛苦積攢下來的文明，也化成天空上偶爾掉下來的雪片，還沒等落地便沒了蹤跡。

還好能有些課聽，張愛玲湊到冰冷的窗前，看著外面陰灰色的天沉思一下：教的是日語，或許日本兵進來了，說點兒日語能救一下自己的小命。

同學(xué)們大概都這么想的，聽課時教室里黑壓壓擠成一片。這是一個會講些冷笑話的年輕俄國女教師。那個女人喜歡用日語問學(xué)生的年紀，學(xué)生一時語塞，她便會猜著問：“十八？十九？不許說英文，只許用日文?！?/p>

這真是一門很詼諧的課，剛剛?cè)毡救诉€向自己扔炸彈，現(xiàn)在居然要學(xué)他們說的話，興許政府也是擔(dān)心同學(xué)們安危吧。不過學(xué)點兒簡單日常用語和對白就夠了，誰去深究它呢。沒幾日，教室里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幾個乖巧聽話的學(xué)生。大多數(shù)繼續(xù)去過簡單的生存、不用思想的生活了。

張愛玲是求知欲很強的女孩兒，以至于“課堂學(xué)生少得已經(jīng)不成樣子”時，她也一直在聽。因聽課的學(xué)生太少，俄國女教師賭氣不來了，又換另外一位俄國老先生。這位日語老師對張愛玲的畫很感興趣，拿出五港元，欲買下炎櫻的肖像畫。

張愛玲與炎櫻聽了十分為難?！拔逶毁I畫，不要相框?！倍韲舷壬鷺O誠懇地想促成這筆生意。

這幅畫的確是張愛玲最喜歡的，連她自己看了都覺得是出于別手，極不像自己能畫出來的。大概以后也不會畫出這么好的畫了！盯著這藍與紅相間、近似完美的色調(diào)時張愛玲心想：此時能畫出來，興許彼時就畫不出來了，大概算絕筆。這也應(yīng)了那句老話：“人，怕是這世界上最拿不準(zhǔn)的東西……”想去做什么，就要立即去做，立即去做興許都來不及。

張愛玲所言——“人，怕是這世界上最拿不準(zhǔn)的東西”，這是她對戰(zhàn)爭前與戰(zhàn)爭后生存境遇和人性對比的結(jié)果。港大的學(xué)習(xí)經(jīng)歷也是她人生最豐富的歷練。當(dāng)大學(xué)生活被侵略者的炮火打斷后，那短暫的希冀與歡快也在瞬間化成了漫天的炮灰，之后張愛玲便要接受生與死的體驗，在她看來簡直就是冰火兩重天的人生經(jīng)歷。對此張愛玲是有思索的，即“短暫的快樂終究要被更大的破壞與顛覆所替代”。當(dāng)然這個思索無疑是感性的、文學(xué)性的。她沒有從深層次去探究其產(chǎn)生的內(nèi)在機理。如果從張愛玲的專業(yè)及女性視角觀察世界，有這樣想法是必然的，畢竟我們不能苛求每個人都成為對社會問題極度敏感的政治理論家。不過這句話后來不僅成為張愛玲文學(xué)的坐標(biāo)，也成為她人生的指南。我們縱觀張愛玲的一生就能夠發(fā)現(xiàn)，她始終有這樣的危機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