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青春
我早就很希望中國的青年站出來,對于中國的社會,文明,都毫無忌憚地加以批評,因此曾編印《莽原周刊》,作為發(fā)言之地,可惜來說話的竟很少。
(《華蓋集·題記》)
青年又何能一概而論?有醒著的,有睡著的,有昏著的,有躺著的,有玩著的,此外還多。但是,自然也有要前進的。
要前進的青年們大抵想尋求一個導師。然而我敢說:他們將永遠尋不到。尋不到倒是運氣;自知的謝不敏,自許的果真識路么?凡自以為識路者,總過了“而立”之年,灰色可掬了,老態(tài)可掬了,圓穩(wěn)而已,自己卻誤以為識路。假如真識路,自己就早進向他的目標,何至于還在做導師。說佛法的和尚,賣仙藥的道士,將來都與白骨是“一丘之貉”,人們現(xiàn)在卻向他聽生西的大法,求上升的真?zhèn)?,豈不可笑!
但是我并非敢將這些人一切抹殺;和他們隨便談?wù)?,是可以的。說話的也不過能說話,弄筆的也不過能弄筆;別人如果希望他打拳,則是自己錯。他如是能打拳,早已打拳了,但那時,別人大概又要希望他翻筋斗。
………
青年又何須尋那掛著金字招牌的導師呢?不如尋朋友,聯(lián)合起來,同向著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們所多的是生力,遇見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見曠野,可以栽種樹木的,遇見沙漠,可以開掘井泉的。問什么荊棘塞途的老路,尋什么烏煙瘴氣的鳥導師!
(《華蓋集·導師》)
古來就這樣,所謂讀書人,對于后起者卻反而專用彰明較著的或改頭換面的禁錮。近來自然客氣些,有誰出來,大抵會遇見學士文人們擋駕:且住,請坐。接著是談道理了:調(diào)查,研究,推敲,修養(yǎng),……結(jié)果是老死在原地方。否則,便得到“搗亂”的稱號。我也曾有如現(xiàn)在的青年一樣,向已死和未死的導師們問過應(yīng)走的路。他們都說:不可向東,或西,或南,或北。但不說應(yīng)該向東,或西,或南,或北。我終于發(fā)見他們心底里的蘊蓄了:不過是一個“不走”而已。
坐著而等待平安,等待前進,倘能,那自然是很好的,但可慮的是老死而所等待的卻終于不至;不生育,不流產(chǎn)而等待一個英偉的寧馨兒,那自然也很可喜的,但可慮的是終于什么也沒有。
倘以為與其所得的不是出類拔萃的嬰兒,不如斷種,那就無話可說。但如果我們永遠要聽見人類的足音,則我以為流產(chǎn)究竟比不生產(chǎn)還有望,因為這已經(jīng)明明白白地證明著能夠生產(chǎn)的了。
(《華蓋集·這個與那個》)
中國的青年不要高帽皮袍,裝腔作勢的導師;要并無偽飾,——倘沒有,也得少有偽飾的導師。倘有戴著假面,以導師自居的,就得叫他除下來,否則,便將它撕下來,互相撕下來。撕得鮮血淋漓,臭架子打得粉碎,然后可以談后話。
(《華蓋集續(xù)編·我還不能“帶住”》)
現(xiàn)在,聽說北京城中,已經(jīng)施行了大殺戮了。當我寫出上面這些無聊的文字的時候,正是許多青年受彈飲刃的時候。嗚呼,人和人的魂靈,是不相通的。
………
中國只任虎狼侵食,誰也不管。管的只有幾個年青的學生,他們本應(yīng)該安心讀書的,而時局漂搖得他們安心不下。假如當局者稍有良心,應(yīng)如何反躬自責,激發(fā)一點天良?
然而竟將他們虐殺了!
(《華蓋集續(xù)編·無花的薔薇之二》)
三月十八日段政府慘殺徒手請愿的市民和學生的事,本已言語道斷,只使我們覺得所住的并非人間。但北京的所謂言論界,總算還有評論,雖然紙筆喉舌,不能使灑滿府前的青年的熱血逆流入體,仍復蘇生轉(zhuǎn)來。無非空口的呼號,和被殺的事實一同逐漸冷落。
但各種評論中,我覺得有一些比刀槍更可以驚心動魄者在。這就是幾個論客,以為學生們本不應(yīng)當自蹈死地,前去送死的。倘以為徒手請愿是送死,本國的政府門前是死地,那就中國人真將死無葬身之所,除非是心悅誠服地充當奴子,“沒齒而無怨言”。不過我還不知道中國人的大多數(shù)人的意見究竟如何。假使也這樣,則豈但執(zhí)政府前,便是全中國,也無一處不是死地了。
人們的苦痛是不容易相通的。因為不易相通,殺人者便以殺人為唯一要道,甚至于還當作快樂。然而也因為不容易相通,所以殺人者所顯示的“死之恐怖”,仍然不能夠儆戒后來,使人民永遠變作牛馬。歷史上所記的關(guān)于改革的事,總是先仆后繼者,大部分自然是由于公義,但人們的未經(jīng)“死之恐怖”,即不容易為“死之恐怖”所懾,我以為也是一個很大的原因。
但我卻懇切地希望:“請愿”的事,從此可以停止了。倘用了這許多血,竟換得一個這樣的覺悟和決心,而且永遠紀念著,則似乎還不算是很大的折本。
世界的進步,當然大抵是從流血得來。但這和血的數(shù)量,是沒有關(guān)系的,因為世上也盡有流血很多,而民族反而漸就滅亡的先例。即如這一回,以這許多生命的損失,僅博得“自蹈死地”的批判,便已將一部分人心的機微示給我們,知道在中國的死地是極其廣博。
現(xiàn)在恰有一本羅曼羅蘭的《Le Jeu de L’Amour et de La Mort》在我面前,其中說:加爾是主張人類為進步計,即不妨有少許污點,萬不得已,也不妨有一點罪惡的;但他們卻不愿意殺庫爾跋齊,因為共和國不喜歡在臂膊上抱著他的死尸,因為這過于沉重。
會覺得死尸的沉重,不愿抱持的民族里,先烈的“死”是后人的“生”的唯一的靈藥,但倘在不再覺得沉重的民族里,卻不過是壓得一同淪滅的東西。
中國的有志于改革的青年,是知道死尸的沉重的,所以總是“請愿”。殊不知別有不覺得死尸的沉重的人們在,而且一并屠殺了“知道死尸的沉重”的心。
死地確乎已在前面。為中國計,覺悟的青年應(yīng)該不肯輕死了罷。
(《華蓋集續(xù)編·“死地”》)
在四十余被害的青年之中,劉和珍君是我的學生。學生云者,我向來這樣想,這樣說,現(xiàn)在卻覺得有些躊躇了,我應(yīng)該對她奉獻我的悲哀與尊敬。她不是“茍活到現(xiàn)在的我”的學生,是為了中國而死的中國的青年。
………
我在十八日早晨,才知道上午有群眾向執(zhí)政府請愿的事;下午便得到噩耗,說衛(wèi)隊居然開槍,死傷至數(shù)百人,而劉和珍君即在遇害者之列。但我對于這些傳說,竟至于頗為懷疑。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然而我還不料,也不信竟會下劣兇殘到這地步。況且始終微笑著的和藹的劉和珍君,更何至于無端在府門前喋血呢?
(《華蓋集續(xù)編·記念劉和珍君》)
請愿的事,我一向就不以為然的,但并非因為怕有三月十八日那樣的慘殺。那樣的慘殺,我實在沒有夢想到,雖然我向來常以“刀筆吏”的意思來窺測我們中國人。我只知道他們麻木,沒有良心,不足與言,而況是請愿,而況又是徒手,卻沒有料到有這么陰毒與兇殘。能逆料的,大概只有段祺瑞,賈德耀,章士釗和他們的同類罷。四十七個男女青年的生命,完全是被騙去的,簡直是誘殺。
(《華蓋集續(xù)編·空談》)
一,我的一種妄想破滅了。我至今為止,時時有一種樂觀,以為壓迫,殺戮青年的,大概是老人。這種老人漸漸死去,中國總可比較地有生氣?,F(xiàn)在我知道不然了,殺戮青年的,似乎倒大概是青年,而且對于別個的不能再造的生命和青春,更無顧惜。如果對于動物,也要算“暴殄天物”。我尤其怕看的是勝利者的得意之筆:“用斧劈死”呀,……“亂槍刺死”呀……。我其實并不是急進的改革論者,我沒有反對過死刑。但對于凌遲和滅族,我曾表示過十分的憎惡和悲痛,我以為二十世紀的人群中是不應(yīng)該有的。斧劈槍刺,自然不說是凌遲,但我們不能用一粒子彈打在他后腦上么?結(jié)果是一樣的,對方的死亡。但事實是事實,血的游戲已經(jīng)開頭,而角色又是青年,并且有得意之色。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見這出戲的收場。
二,我發(fā)見了我自己是一個……。是什么呢?我一時定不出名目來。我曾經(jīng)說過:中國歷來是排著吃人的筵宴,有吃的,有被吃的。被吃的也曾吃人,正吃的也會被吃。但我現(xiàn)在發(fā)見了,我自己也幫助著排筵宴。先生,你是看我的作品的,我現(xiàn)在發(fā)一個問題:看了之后,使你麻木,還是使你清楚;使你昏沉,還是使你活潑?倘所覺的是后者,那我的自己裁判,便證實大半了。中國的筵席上有一種“醉蝦”,蝦越鮮活,吃的人便越高興,越暢快。我就是做這醉蝦的幫手,弄清了老實而不幸的青年的腦子和弄敏了他的感覺,使他萬一遭災時來嘗加倍的苦痛,同時給憎惡他的人們賞玩這較靈的苦痛,得到格外的享樂。我有一種設(shè)想,以為無論討赤軍,討革軍,倘捕到敵黨的有智識的如學生之類,一定特別加刑,甚于對工人或其他無智識者。為什么呢,因為他可以看見更銳敏微細的痛苦的表情,得到特別的愉快。倘我的假設(shè)是不錯的,那么,我的自己裁判,便完全證實了。
所以,我終于覺得無話可說。
(《而已集·答有恒先生》)
中國現(xiàn)今的一部分人,確是很有些苦悶。我想,這是古國的青年的遲暮之感。世界的時代思潮早已六面襲來,而自己還拘禁在三千年陳的桎梏里。于是覺醒,掙扎,反叛,要出而參與世界的事業(yè)——我要范圍說得小一點:文藝之業(yè)。
(《而已集·當陶元慶君的繪畫展覽時》)
我一向是相信進化論的,總以為將來必勝于過去,青年必勝于老人,對于青年,我敬重之不暇,往往給我十刀,我只還他一箭。然而后來我明白我倒是錯了。這并非唯物史觀的理論或革命文藝的作品蠱惑我的,我在廣東,就目睹了同是青年,而分成兩大陣營,或則投書告密,或則助官捕人的事實!我的思路因此轟毀,后來便時常用了懷疑的眼光去看青年,不再無條件的敬畏了。然而此后也還為初初上陣的青年們吶喊幾聲,不過也沒有什么大幫助。
(《三閑集·序言》)
因為我們說著古代的話,說著大家不明白,不聽見的話,已經(jīng)弄得像一盤散沙,痛癢不相關(guān)了。我們要活過來,首先就須由青年們不再說孔子孟子和韓愈柳宗元們的話。時代不同,情形也兩樣,孔子時代的香港不這樣,孔子口調(diào)的“香港論”是無從做起的,“吁嗟闊哉香港也”,不過是笑話。
我們要說現(xiàn)代的,自己的話;用活著的白話,將自己的思想,感情直白地說出來。但是,這也要受前輩先生非笑的。他們說白話文卑鄙,沒有價值;他們說年青人作品幼稚,貽笑大方。我們中國能做文言的有多少呢,其余的都只能說白話,難道這許多中國人,就都是卑鄙,沒有價值的么?至于幼稚,尤其沒有什么可羞,正如孩子對于老人,毫沒有什么可羞一樣。幼稚是會生長,會成熟的,只不要衰老,腐敗,就好。倘說待到純熟了才可以動手,那是雖是村婦也不至于這樣蠢。她的孩子學走路,即使跌倒了,她決不至于叫孩子從此躺在床上,待到學會了走法再下地面來的。
青年們先可以將中國變成一個有聲的中國。大膽地說話,勇敢地進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開了古人,將自己的真心的話發(fā)表出來?!?,自然是不容易的。譬如態(tài)度,就不容易真,講演時候就不是我的真態(tài)度,因為我對朋友,孩子說話時候的態(tài)度是不這樣的?!偪梢哉f些較真的話,發(fā)些較真的聲音。只有真的聲音,才能感動中國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須有了真的聲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
(《三閑集·無聲的中國》)
天氣愈冷了,我不知道柔石在那里有被褥不?我們是有的。洋鐵碗可曾收到了沒有?……但忽然得到一個可靠的消息,說柔石和其他二十三人,已于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在龍華警備司令部被槍斃了,他的身上中了十彈。
原來如此!……
在一個深夜里,我站在客棧的院子中,周圍是堆著的破爛的什物;人們都睡覺了,連我的女人和孩子。我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國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憤中沉靜下去了,然而積習卻從沉靜中抬起頭來,湊成了這樣的幾句:
慣于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
夢里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
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
前年的今日,我避在客棧里,他們卻是走向刑場了;去年的今日,我在炮聲中逃在英租界,他們則早已埋在不知那里的地下了;今年的今日,我才坐在舊寓里,人們都睡覺了,連我的女人和孩子。我又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國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憤中沉靜下去了,不料積習又從沉靜中抬起頭來,寫下了以上那些字。
要寫下去,在中國的現(xiàn)在,還是沒有寫處的。年青時讀向子期《思舊賦》,很怪他為什么只有寥寥的幾行,剛開頭卻又煞了尾。然而,現(xiàn)在我懂得了。
不是年青的為年老的寫記念,而在這三十年中,卻使我目睹許多青年的血,層層淤積起來,將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這樣的筆墨,寫幾句文章,算是從泥土中挖一個小孔,自己延口殘喘,這是怎樣的世界呢。夜正長,路也正長,我不如忘卻,不說的好罷。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將來總會有記起他們,再說他們的時候的。……
(《南腔北調(diào)集·為了忘卻的記念》)
有些新青年,境遇正和“老新黨”相反,八股毒是絲毫沒有染過的,出身又是學校,也并非國學的專家,但是,學起篆字來了,填起詞來了,勸人看《莊子》《文選》了,信封也有自刻的印板了,新詩也寫成方塊了,除掉做新詩的嗜好之外,簡直就如光緒初年的雅人一樣,所不同者,缺少辮子和有時穿穿洋服而已。
近來有一句常談,是“舊瓶不能裝新酒”。這其實是不確的。舊瓶可以裝新酒,新瓶也可以裝舊酒,倘若不信,將一瓶五加皮和一瓶白蘭地互換起來試試看,五加皮裝在白蘭地瓶子里,也還是五加皮。這一種簡單的試驗,不但明示著“五更調(diào)”“攢十字”的格調(diào),也可以放進新的內(nèi)容去,且又證實了新式青年的軀殼里,大可以埋伏下“桐城謬種”或“選學妖孽”的嘍羅。
“老新黨”們的見識雖然淺陋,但是有一個目的:圖富強。所以他們堅決,切實;學洋話雖然怪聲怪氣,但是有一個目的:求富強之術(shù)。所以他們認真,熱心。待到排滿學說播布開來,許多人就成為革命黨了,還是因為要給中國圖富強,而以為此事必自排滿始。
排滿久已成功,五四早經(jīng)過去,于是篆字,詞,《莊子》,《文選》,古式信封,方塊新詩,現(xiàn)在是我們又有了新的企圖,要以“古雅”立足于天地之間了。假使真能立足,那倒是給“生存競爭”添一條新例的。
(《準風月談·重三感舊》)
數(shù)年以前,中國的學者們曾有一種運動,是教青年們躲進書齋去。我當時略有一點異議,意思也不過怕青年進了書齋之后,和實社會實生活離開,變成一個呆子,——胡涂的呆子,不是勇敢的呆子。不料至今還負著一個“思想過激”的罪名,而對于實社會實生活略有言動的青年,則竟至多遭意外的災禍。譯此篇訖,遙想日本言論之自由,真“不禁感慨系之矣”!
作者要書齋生活者和社會接近,意在使知道“世評”,改正自己一意孤行的偏宕的思想。但我以為這意思是不完全的。第一,要先看怎樣的“世評”。假如是一個腐敗的社會,則從他所發(fā)生的當然只有腐敗的輿論,如果引以為鑒,來改正自己,則其結(jié)果,即非同流合汙,也必變成圓滑。據(jù)我的意見,公正的世評使人謙遜,而不公正或流言式的世評,則使人傲慢或冷嘲,否則,他一定要憤死或被逼死的。
(《譯文序跋集·〈書齋生活與其危險〉譯者附記》)
我想,在青年,須是有不平而不悲觀,??箲?zhàn)而亦自衛(wèi),倘荊棘非踐不可,固然不得不踐,但若無須必踐,即不必隨便去踐,這就是我之所以主張“壕塹戰(zhàn)”的原因,其實也無非想多留下幾個戰(zhàn)士,以得更多的戰(zhàn)績。
子路先生確是勇士,但他因為“吾聞君子死冠不免”,于是“結(jié)纓而死”,我總覺得有點迂。掉了一頂帽子,又有何妨呢,卻看得這么鄭重,實在是上了仲尼先生的當了。仲尼先生自己“厄于陳蔡”,卻并不餓死,真是滑得可觀。子路先生倘若不信他的胡說,披頭散發(fā)的戰(zhàn)起來,也許不至于死的罷。但這種散發(fā)的戰(zhàn)法,也就是屬于我所謂“壕塹戰(zhàn)”的。
(《兩地書·四》)
上海的風潮,也出于意料之外??墒墙衲甑膶W生的動作,據(jù)我看來是比前幾回進步了。不過這些表示,真所謂“就是這么一回事”。試想:北京全體(?)學生而不能去一章士釘,女師大大多數(shù)學生而不能去一楊蔭榆,何況英國和日本。但在學生一方面,也只能這么做,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候意外飛來的“公理”?,F(xiàn)在“公理”也確有點飛來了,而且,說英國不對的,還有英國人。所以無論如何,我總覺得洋鬼子比中國人文明,貨只管排,而那品性卻很有可學的地方。這種敢于指摘自己國度的錯誤的,中國人就很少。
………
可是據(jù)我看來,要防一個不好的結(jié)果,就是白用了許多犧牲,而反為巧人取得自利的機會,這種在中國是常有的。但在學生方面,也愁不得這些,只好憑良心做去,可是要緩而韌,不要急而猛。中國青年中,有些很有太“急”的毛?。ㄐ」砑雌湟唬?,因此,就難于耐久(因為開首太猛,易將力氣用完),也容易碰釘子,吃虧而發(fā)脾氣,此不佞所再三申說者也,亦自己所曾經(jīng)實驗者也。
(《兩地書·二九》)
在這幾年中,我很遇見了些文學青年,由經(jīng)驗的結(jié)果,覺他們之于我,大抵是可以使役時便竭力使役,可以詰責時便竭力詰責,可以攻擊時自然是竭力攻擊,因此我于進退去就,頗有戒心,這或也是頹唐之一端,但我覺得這也是環(huán)境造成的。
其實我也還有一點野心,也想到廣州后,對于“紳士”們?nèi)匀患右源驌?,至多無非不能回北京去,并不在意。第二是與創(chuàng)造社聯(lián)合起來,造一條戰(zhàn)線,更向舊社會進攻,我再勉力寫些文字。但不知怎的,看見伏園回來吞吞吐吐之后,便又不作此想了。然而這也不過是近一兩天如此,究竟如何,還當看后來的情形的。
(《兩地書·六九》)
我現(xiàn)在對于做文章的青年,實在有些失望;我看有希望的青年,恐怕大抵打仗去了,至于弄弄筆墨的,卻還未遇著真有幾分為社會的,他們多是掛新招牌的利己主義者。而他們竟自以為比我新一二十年,我真覺得他們無自知之明,這也就是他們之所以“小”的地方。
(《兩地書·八五》)
梯子之論,是極確的,對于此一節(jié),我也曾熟慮,倘使后起諸公,真能由此爬得較高,則我之被踏,又何足惜。中國之可作梯子者,其實除我之外,也無幾了。所以我十年以來,幫未名社,幫狂飆社,幫朝花社,而無不或失敗,或受欺,但愿有英俊出于中國之心,終于未死,所以此次又應(yīng)青年之請,除自由同盟外,又加入左翼作家連盟,于會場中,一覽了薈萃于上海的革命作家,然而以我看來,皆茄花色,于是不佞勢又不得不有作梯子之險,但還怕他們尚未必能爬梯子也。哀哉!
(19300327致章廷謙)
知識分子以外,現(xiàn)在是不能有作家的,戈理基雖稱非知識階級出身,其實他看的書很不少,中國文字如此之難,工農(nóng)何從看起,所以新的文學,只能希望于好的青年。十余年來,我所遇見的文學青年真也不少了,而希奇古怪的居多。最大的通病,是以為因為自己是青年,所以最可貴,最不錯的,待到被人駁得無話可說的時候,他就說是因為青年,當然不免有錯誤,該當原諒的了。而變化也真來得快,三四年中,三翻四覆的,你看有多少。
古之師道,實在也太尊,我對此頗有反感。我以為師如荒謬,不妨叛之,但師如非罪而遭冤,卻不可乘機下石,以圖快敵人之意而自救。太炎先生曾教我小學,后來因為我主張白話,不敢再去見他了,后來他主張投壺,心竊非之,但當國民黨要沒收他的幾間破屋,我實不能向當局作媚笑。以后如相見,仍當執(zhí)禮甚恭(而太炎先生對于弟子,向來也絕無傲態(tài),和藹若朋友然),自以為師弟之道,如此已可矣。
今之青年,似乎比我們青年時代的青年精明,而有些也更重目前之益,為了一點小利,而反噬構(gòu)陷,真有大出于意料之外者,歷來所身受之事,真是一言難盡,但我是總?cè)缫矮F一樣,受了傷,就回頭鉆入草莽,舐掉血跡,至多也不過呻吟幾聲的。只是現(xiàn)在卻因為年紀漸大,精力就衰,世故也愈深,所以漸在回避了。
自首之輩,當分別論之,別國的硬漢比中國多,也因為別國的淫刑不及中國的緣故。我曾查歐洲先前虐殺耶穌教徒的記錄,其殘虐實不及中國,有至死不屈者,史上在姓名之前就冠一“圣”字了。中國青年之至死不屈者,亦常有之,但皆秘不發(fā)表。不能受刑至死,就非賣友不可,于是堅卓者無不滅亡,游移者愈益墮落,長此以往,將使中國無一好人,倘中國而終亡,操此策者為之也。
(19330618致曹聚仁)
我也以為兄在平,教一點書好,對學生講義時,你的朋友的話是對的,他們久居北京,比較的知道情形,有經(jīng)驗。青年思想簡單,不知道環(huán)境之可怕,只要一時聽得暢快,說得暢快,而實際上卻是大大的得不償失。這種情形我親歷了好幾回了,事前他們不相信,事后信亦來不及。而很激烈的青年,一遭壓迫,即一變而為偵探的也有,我在這里就認識幾個,常怕被他們碰見。兄還是不要為熱情所驅(qū)策的好罷。
(19331031致曹靖華)
來信謂好的插畫,比一張大油畫之力為大,這是極對的。但中國青年畫家,卻極少有人注意于此。第一,是青年向來有一惡習,即厭惡科學,便作文學家,不能作文,便作美術(shù)家,留長頭發(fā),放大領(lǐng)結(jié),事情便算了結(jié)。較好者則好大喜功,喜看“未來派”“立方派”作品,而不肯作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畫,刻苦用功。人面必歪,臉色多綠,然不能作一不歪之人面,所以其實是能作大幅油畫,卻不能作“末技”之插畫的,譬之孩子,就是只能翻筋斗而不能跨正步。其二,則他們的先生應(yīng)負責任,因為也是古里古怪的居多,并不對他們講些什么,中國舊式插畫與外國現(xiàn)代插畫,青年藝術(shù)家知道的極少;尤其奇怪的是美術(shù)學校中幾乎沒有藏書。我曾想出一刊物,專一紹介并不高超而實則有益之末技,但經(jīng)濟,文章,讀者,皆不易得,故不成。
(19340412致姚克)
中國的文壇上,人渣本來多。近十年中,有些青年,不樂科學,便學文學;不會作文,便學美術(shù),而又不肯練畫,則留長頭發(fā),放大領(lǐng)結(jié)完事,真是烏煙瘴氣。假使中國全是這類人,實在怕不免于糟。但社會里還有別的方面,會從旁給文壇以影響;試看社會現(xiàn)狀,已岌岌不可終日,則叭兒們也正是岌岌不可終日的。它們那里有一點自信心,連做狗也不忠實。一有變化,它們就另換一副面目。但此時倒比現(xiàn)在險,它們一定非常激烈了,不過那時一定有人出而戰(zhàn)斗,因為它們的故事,大家是明白的。何以明白,就因為得之現(xiàn)在的經(jīng)驗,所以現(xiàn)在的情形,對于將來并非只是損。至于費去了許多犧牲,那是無可免的,但自然愈少愈好,我的一向主張“壕塹戰(zhàn)”,就為此。
記得清朝末年,也一樣的有叭兒,但本領(lǐng)沒有現(xiàn)在的那么好??墒歉锩叩谋绢I(lǐng)也大起來了,那時的講革命,簡直像兒戲一樣。
……但有一種可嘆的事,是讀者的感覺,往往還是叭兒靈。叭兒明白了,他們還不懂,甚而至于連譏刺,反話,也不懂。現(xiàn)在的青年,似乎所注意的范圍,大抵很狹小,這卻比文壇上之多叭兒更可慮。然而也顧不得許多,只好照自己所定的做。至于碰壁而或休息,那是當然的,也必要的。
(19340603致楊霽云)
稚氣的話,說說并不要緊,稚氣能找到真朋友,但也能上人家的當,受害。上海實在不是好地方,固然不必把人們都看成虎狼,但也切不可一下子就推心置腹。
………
青年兩字,是不能包括一類人的,好的有,壞的也有。但我覺得雖是青年,稚氣和不安定的并不多,我所遇見的倒十之七八是少年老成的,城府也深,我大抵不和這種人來往。
(19341112致蕭軍、蕭紅)
名人,闊人,商人……常常玩這一種把戲,開出一個大題目來,熱鬧熱鬧,以見他們之熱心。未經(jīng)世故的青年,不知底細,就常常上他們的當;碰頂子還是小事,有時簡直連性命也會送掉,我就知道不少這種賣血的名人的姓名。
(19341210致蕭軍、蕭紅)
偶看明末野史,覺現(xiàn)在的士大夫和那時之相像,真令人不得不驚。年底做了一篇關(guān)于明末的隨筆,去登《文學》(第一期),并無放肆之處,然而竟被刪去了五分之四,只剩了一個頭,我要求將這頭在第二期登出,聊以示眾而已。上海情形,發(fā)狂正不下于北平。青年好游戲,請游戲罷。其實中國何嘗有真正的黨徒,隨風轉(zhuǎn)舵,二十余年矣,可曾見有人為他的首領(lǐng)拚命?將來的狂熱的扮別的偉人者,什九正是現(xiàn)在的扮Herr Hitler的人。……
……有幾個外國人之愛中國,遠勝于有些同胞自己,這真足叫人傷心。我們自己也還有好青年,但不知在此世界,究竟可以剩下幾個?我正在譯童話,擬付《譯文》,亦尚存希望于將來耳,嗚呼!
(19350108致鄭振鐸)
中國事其實早在意中,熱心人或殺或囚,早替他們收拾了,和宋明之末極像。但我以為哭是無益的,只好仍是有一分力,盡一分力,不必一時特別憤激,事后卻又悠悠然。我看中國青年,大都有憤激一時的缺點,其實現(xiàn)在秉政的,就都是昔日所謂革命的青年也。
(19350624致曹靖華)
我并不覺得你淺薄和無學。這要看地位和年齡。并非青年,或雖青年而以指導者自居,卻所知甚少,這才謂之淺薄或無學。若是還在學習途中的青年,是不當受這苛論的。我說句老實話罷:我所遇見的隨便談?wù)劦那嗄辏液苌偈^,但嘩啦嘩啦大寫口號理論的作家,我卻覺得他大抵是呆鳥。
(19361015致曹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