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我們先從結局開始說起。1826年6月24日,托馬斯·杰斐遜在弗吉尼亞州的住所蒙蒂塞洛莊園寫了他生平的最后一封信,此信是給華盛頓特區(qū)《獨立宣言》簽署五十周年慶典籌備委員會主席羅杰·韋特曼的邀請做出的回復。他寫道:因病情急轉直下,此次首都之旅難以成行,對此深表遺憾。在接下來的篇章中,他將惋惜之情詳述如下:
我本該帶著特殊的喜悅心情親身到場,與今日碩果僅存的幾位偉人相見并互道祝賀,當日我們曾一同為我們的國家在屈服和抗爭兩者中做出勇敢而前途叵測的抉擇。我也應該與他們同享慰藉之情,事實證明,我們的同胞經(jīng)過半個世紀的歷練和繁榮后,仍然認同我們當初的抉擇。我堅信《獨立宣言》或許將成為一個世界性的信號(也許早些傳達到一些地方,遲些傳達到另一些地方,但最終將覆蓋全世界),喚醒人們掙脫因修道士般的愚昧和迷信而被蒙蔽的精神枷鎖,接受自治的惠澤和保障。我們建立的新體制,極大地恢復了運用理智及言論自由的權利。所有人都已經(jīng)知曉或正在了解人的權利??茖W知識的普遍傳播,向各執(zhí)己見的人們揭示了一個顯而易見的真理,即群眾不是生來背負馬鞍任人駕馭的,而少數(shù)人也并非天生優(yōu)越,理當穿著皮靴、套著靴刺,憑借上帝的恩賜駕馭別人。這是所有人希望的基石。對我們而言,就讓每年一度的今天永遠警示我們對人權的記憶和忠誠。
此后不久,托馬斯·杰斐遜便因嚴重的痢疾和尿路感染耗盡體力,于7月4日與世長辭。他的臨終遺言是:“今天是4號嗎?”同一天,杰斐遜主要的政敵約翰·亞當斯于馬薩諸塞州昆西市逝世,其臨終遺言則是:“托馬斯·杰斐遜還活著呢?!币只蜃钇鸫a是:“托馬斯·杰斐遜……”關于名人的臨終遺言有很多種傳說,大多數(shù)不足憑信,或是人們出于善意而虛構的,但是上述二人的說法似乎極有可能經(jīng)得起考證。
在這最后一封信中,杰斐遜談及了他政治生涯中的所有觀點。在由他起草的《獨立宣言》的前言中人權概念在歷史上被首次確立,為建立共和制國家奠定了基礎,這已不必贅述。他犀利地重申了他的觀念,即美國獨立戰(zhàn)爭是建立在通用性原則上的,因此絕對可為他國所用。他也再次強調了科學和創(chuàng)新的重要性——它們推動了啟蒙運動的發(fā)展——并以此鄙夷地討論了癡迷宗教和輕信謊言的行為。那時的他已經(jīng)擬好遺囑,設計好了自己的墓碑,也已告訴醫(yī)生他對死亡的來臨做好了充分準備——他所表現(xiàn)出的對宗教的公開質疑讓世人震驚不已。
當一名作家想對美國的整體理念從頭進行反復思考時,只有關于托馬斯·杰斐遜和亞伯拉罕·林肯生活的傳記性文章對他有莫大幫助。杰斐遜去世那年,林肯十七歲,每天疲于伐木或是劃渡船營生。多年后,在1859年,林肯說道:
向杰斐遜致以最崇高的敬意:他在一個民族獨自為國家獨立而奮斗的切實壓力下,表現(xiàn)得從容不迫、高瞻遠矚、極富才能,在一個單純的革命性文件中注入抽象的真理——一個適用于全人類和所有時代的真理。所以讓我們銘記,不管是現(xiàn)在還是將來,專制和壓迫哪怕有一星半點兒的苗頭重現(xiàn),都會受到這個真理的譴責和阻擋。
林肯在葛底斯堡演說中思索美國的理想能否持久時,把道德的關注點聚焦于杰斐遜所擬的《獨立宣言》(其成文時間距離1863年的這場演講已經(jīng)有八十七年之久),而并非聯(lián)邦憲法,這一出發(fā)點表現(xiàn)出他那極其寬廣的胸懷。杰斐遜信件的結語,句句都抨擊著“有人生來背負馬鞍,而有人生來腳著馬刺”這一觀念,對此句贊賞不已的讀者,也深知杰斐遜本人只需將視線投出自家窗外,就該看到世代相傳的奴役活動還在盛行。他故意延遲對這一罪行做出回應,有意識地立下契約,將其作為部分遺產(chǎn)傳給后代。杰斐遜死后三十七年,葛底斯堡土地上無數(shù)士兵戰(zhàn)死或負傷,刷新了現(xiàn)代戰(zhàn)爭慘狀的新記錄(這一戰(zhàn)事恰恰發(fā)生在7月4日前夕)。
但是,若沒有杰斐遜的努力,偉大的聯(lián)盟就無法得以建立。盡管它是“半奴隸半自由”的聯(lián)盟,但在此背景下,林肯和道格拉斯、林肯和戴維斯、格蘭特和李才能先后展開對決。1803年的7月4日那天,華盛頓《國民通訊員報》刊出路易斯安那并購案的新聞——拿破侖·波拿巴同意向美國出售密西西比河到落基山脈的所有土地,包括尚未測繪的北部的全部土地。謹慎而秘密的外交手段并巧妙躲避國會和憲法審批,才使得這筆交易最終得以促成。與其說此舉擴張了美國疆土,不如說它實質上徹底改變了美國。無論如何,這筆交易以每英畝四美分的價格將當時領土擴大了一倍。同一天晚些時候,陸軍上校梅里韋瑟·劉易斯收到了杰斐遜總統(tǒng)最終的委任狀,為雄心勃勃的啟蒙主義探險整裝待發(fā)。這樣的探險不曾有人設想過,更別說嘗試過。應將1803年7月4日這一天從人類歷史大事記的目錄中拎出,排在靠前的位置。確切地說,這一天內并未發(fā)生什么實質性的大事,但在這一天,一個嚴謹?shù)挠媱潏A滿完成,而另一個縝密的計劃正式啟動?,F(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歷史學家喜歡用“發(fā)明了美國”或是“構想出美國”這樣的字眼形容杰斐遜。其實更為寫實的說法是,杰斐遜設計出了美國,或是書寫出了美國。
杰斐遜本身蘊藏著矛盾和悖論——這么形容他未免有些偷懶,也太平淡無奇了。這個說法對萬事萬物都適用。如果能說出一個逃脫此法則的歷史人物或國家,才更令人驚訝。杰斐遜并非是矛盾的體現(xiàn)者。杰斐遜本人就是個矛盾體,這在本文遞進的情節(jié)中隨處可見,而正是這些情節(jié)構成了杰斐遜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