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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視閾中的近古文學研究 作者:馮保善 著


要探討炫學小說產(chǎn)生的理論根源,首先應(yīng)當從古小說概念談起。鄙見以為,古代的“大小說”概念,實在要算是炫學小說形成的第一理論根源。

“小說”一詞,最早見于《莊子·外物》篇,有云:“夫揭竿累,趣灌瀆,守鯢鮒,其于得大魚難矣,飾小說以干縣令,其于大達亦遠矣,是以未嘗聞任氏之風俗,其不可與經(jīng)于世亦遠矣。”(6)這里所謂的“小說”,指瑣屑言辭,淺小的道理,類同《荀子·正名》篇所說的“小家珍說”,近于《論語·子張》篇所談的“小道”,并非文體意義上的名稱,不過,它卻大致限定了后世“小說”概念的外延,后世所謂小說種種,也正是基于同大道相對的細小文字、非經(jīng)史之文而言。

具有文體意義的“小說”概念出現(xiàn)在漢代,《桓子新論》云:“若其小說家,合叢殘小語,近取譬論,以作短書,治身治家,有可觀之辭?!?sup >(7)桓譚所論,即從文體意義上對小說一詞釋意。這里已顯示了泛小說觀念的胚胎萌芽。他所界定小說一體的外延,包羅非常廣泛。

班固的小說觀念,即承桓譚所論而加以發(fā)展,仍是一種“大小說”觀念。其《漢書·藝文志》其三“諸子略”,將“小說”列于子類十家之末,開載“小說十五家,千三百八十篇”。班固所列小說,今多逸佚,而從有關(guān)典籍記載可知,其內(nèi)容旁學雜覽,兼容并包。

小說幾等于雜覽,無所不包。這一“大小說”概念影響深遠,支配了千百年以來的小說作家、批評家?!端鍟そ?jīng)籍志·小說家》列小說于子類,錄“二十五部,合一百五十五卷”,《新唐書·藝文志·小說家》錄“小說家類三十九家,四十一部,三百八卷”,《四庫全書總目·小說家類》中,對于小說的內(nèi)容范圍,紀昀曾作歸納說:“其流別凡有三派:其一敘述雜事,其一記錄異聞,其一綴緝瑣語也。唐宋而后,作者彌繁,中間誣謾失真,妖妄熒聽者,固為不少,然寓勸戒,廣見聞,資考證者,亦錯出其中?!?sup >(8)

官修史書所列小說家包含至廣,私人著述中論及小說內(nèi)涵,殊途同歸,一樣為“大小說”概念。

唐人劉知幾《史通》卷十《雜述》云:“是知偏記小說,自成一家,而能與正史參行,其所從來尚矣。爰及近古,斯道漸煩,史氏流別,殊途并騖,榷而為論,其流有十焉:一曰偏記,二曰小錄,三曰逸事,四曰瑣言,五曰郡書,六曰家史,七曰別傳,八曰雜記,九曰地理書,十曰都邑簿?!陛^之前人,劉知幾不同的地方是將小說由子部改列史部,其分類也更趨細密,但依然為“大小說”觀念。

宋人曾慥輯《類說》,被視為小說總集。是書之內(nèi)容,也如自序中云:“集百家之說,采摭事實”;其目的則為“資治體,助名教,供談笑,廣見聞”。曾氏所持,自然也是“大小說”觀念。

明人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卷二十九《九流緒論下》,將小說分為志怪、傳奇、雜錄、叢談、辨訂、箴規(guī),其論小說云:“小說,子書流也,然談?wù)f理道或近于經(jīng),又有類注疏者;紀述事跡或通于史,又有類志傳者。他如孟棨《本事》、盧瓌《抒情》,例以詩話、文評,附見集類,究其體制,實小說者流也。”(9)盡管胡應(yīng)麟已感到了“小說”這一文體概念的模糊,“最易混淆”別類文體,但他仍皈依于“大小說”觀念。

及清代前期,小說概念似有轉(zhuǎn)變,如康熙年間的劉廷璣,即已意識到古今小說概念之嬗變流別,其《在園雜志》中說:“蓋小說之名雖同,而古今之別則相去天淵。自漢、魏、晉、唐、宋、元、明以來,不下數(shù)百家,皆文辭典雅,有紀其各代之帝略官制、朝政宮幃,上而天文,下而輿土,人物歲時,禽魚花卉,邊塞外國,釋道神鬼,仙妖怪異,或合或分,或詳或略,或列傳,或行紀,或舉大綱,或陳瑣細,或短章數(shù)語,或連篇成帙,用佐正史之未備,統(tǒng)曰歷朝小說。讀之可以索幽隱,考正誤,助詞藻之麗華,資談鋒之銳利,更可以暢行文之奇正,而得敘事之法焉。降而至于‘四大奇書’,則專事稗官,取一人一事為主宰,旁及支引,累百卷或數(shù)十卷者?!?sup >(10)劉廷璣對于古代小說概念嬗遞演進過程的勾勒,契合實際,但他所提出的“四大奇書”與“古小說”之不同,也僅局限在就事立論,未能上升到理論高度,況且,他也沒有決然地將其他非小說類剔除在外,而他的同輩或晚近理論家,仍然在堅持著古代的“大小說”觀念。

誠如劉廷璣所說,“四大奇書”為代表的新興長篇章回小說,已不同于古小說的“瑣言”、“小道”。然而,古代“大小說”觀念的影響依舊存在,而且從開始就對長篇章回小說進行了滲透。最為明顯的是,中國長篇小說起初就是一種“綜合性”的文體,巨帙宏篇,其中可以熔鑄進古小說概念統(tǒng)屬下的所有內(nèi)容,諸如志怪、傳奇、雜錄、叢談、辨訂、箴規(guī),等等。至于在炫學小說《野叟曝言》、《鏡花緣》等作品中,則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剁R花緣》的作者李汝珍,“少而穎異,讀書不屑屑章句帖括之學,以其暇旁及雜流,如壬遁、星卜、象緯、篆隸之類,靡不日涉以博其趣,而于音韻之學,尤能窮源索隱,心領(lǐng)神悟?!?sup >(11)又李汝珍《李氏音鑒》石文煃序也稱其:“平生工篆隸,獵圖書,旁及星卜弈戲諸事,靡不觸手成趣?;ㄩg月下,對酒征歌,興至則一飲百觥,揮霍如志。”總之,他所精專之一切,在其小說創(chuàng)作中都得到了體現(xiàn)。

回顧古小說概念的演變歷程,分析其“大小說”觀念的具體涵蘊,反觀章回小說的發(fā)生發(fā)展,對照炫學小說的實際狀況,不難得出一個結(jié)論:炫學小說既然作為一種“綜合性”文體,又系由古小說發(fā)展而來,根深蒂固的古代泛小說觀念對它的發(fā)生產(chǎn)生影響,給它以理論依據(jù),實屬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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