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文化視閾中的近古文學研究 作者:馮保善 著


炫學小說的出現(xiàn),又與古小說理論家賦予小說的諸種職能有關。在古代小說理論中,有關小說的功能主要有如下幾點:

(一)勸善懲惡,振勵世俗。

儒家思想在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中始終居統(tǒng)治地位,而儒家文藝觀則左右著古代文學理論的發(fā)展。小說雖難登大雅之堂,但同樣受制于儒家文藝觀的支配,小說創(chuàng)作照樣要講究載道、勸誡、助名教。

小說的這一社會功能,從其文體意義上的概念產(chǎn)生之日起,便已存在。班固《漢書·藝文志》云:“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涂說者之所造也??鬃釉唬骸m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然亦弗滅也?!逼渌^“可觀”,自然指的是小說有裨于治身理家;其內(nèi)容,當然要合乎儒家道統(tǒng)。干寶《搜神記》之撰作宗旨是要“發(fā)明神道之不誣”(12),但同時他又何嘗不復欲以不誣之神道說法勸戒眾生。至唐人劉知幾,更明確宣稱,小說之“語魑魅之途,而福善禍淫,可以懲惡勸善”(13)。宋人曾慥認為,小說“可以資治體,助名教”(14)。羅燁《醉翁談錄·舌耕敘引》闡述小說借人物故事現(xiàn)身說法、形象教育民眾之社會功能,尤為透辟:“說國賊懷奸從佞,遣愚夫等輩生嗔;說忠臣負屈銜冤,鐵心腸也須下淚。講鬼怪令羽士心寒膽戰(zhàn);論閨怨遣佳人綠慘紅愁。說人頭廝挺,令羽士快心;言兩陣對圓,使雄夫壯志。談呂相青云得路,遣才人著意群書;演霜林白日升天,教隱士如初學道。噇發(fā)跡話,使寒門發(fā)憤;講負心底,令奸漢包羞。”(15)

明以后,論小說當有助名教、有補于勸世者甚多,已成為一種基本的觀點。如瞿佑《剪燈新話序》稱其創(chuàng)作“雖于世教民彝,莫之或補,而勸善懲惡,哀窮悼屈,其亦庶乎言者無罪,聞者足以戒之一義云爾”;靜恬主人序《金石緣》曰:“小說何為而作也?曰:以勸善也,以懲惡也?!弊x者“當反躬自省,見善即興,見惡思改,庶不負作者一片婆心,則是書也充于《太上感應篇》讀亦可”;閑齋老人《儒林外史序》也云:“稗官為史之支流,善讀稗官者,可進于史,故其為書,亦必善善惡惡,俾讀者有所觀感戒懼,而風俗人心,庶以維持不壞也?!?/p>

清初,笑花主人序《今古奇觀》,更鮮明地以儒家倫常及其人格理想稱道小說:“仁義禮智,謂之常心;忠孝節(jié)烈,謂之常行;善惡果報,謂之常理;圣賢豪杰,謂之常人。然常心不多葆,常行不多修,常理不多顯,常人不多見,則相與驚而道之。聞者或悲或嘆,或喜或愕,其善者知勸,而不善者亦有所慚恧悚惕,以共成風化之美。則夫動人以至奇者,乃訓人以至常者也。吾安知閭閻之務不通于廊廟,稗秕之語不符于正史?”

既然小說負有正風俗、美教化、勸善懲惡的社會使命,加之小說家多受儒家思想影響,希望以小說創(chuàng)作影響社會眾生,他們便很自然地在作品中利用一切機會,或插話議論,講道學,談因果,辨正邪美丑,或借助人物言語,宣名教,論善惡,褒貶世俗。此等內(nèi)容,連篇累牘,頻繁集中,如同牧師布道,迂儒炫學。事實上,這一功能,恰恰正是炫學小說得以產(chǎn)生的理論因素之一。

(二)羽翼信史,弘揚忠義。

小說開始被列入子類,自唐人劉知幾《史通·雜述》提出其“自成一家,而能與正史參行”,后方有人將它比附正史,稱其為“慮史氏或闕則補之意,續(xù)傳記而有不為”(16)。及明代歷史演義小說勃興,評論家與作家便更明確地以羽翼信史為稗官之任,并標榜其大旨一如正史,在于弘揚忠義,討伐奸屑。如修髯子《三國志通俗演義引》中云:“史氏所志,事詳而文古,義微而旨深,非通儒夙學,展卷間,鮮不便思困睡。故好事者以俗近語,括成編,欲天下之人,入耳而通其事,因事而悟其意,因義而興乎感,不待研精覃思,知正統(tǒng)必當扶,竊位必當誅,忠孝節(jié)義必當師,奸貪諛佞必當去,是是非非,了然于心目之下,裨益風教,廣且大焉。”稗說與正史的區(qū)別,無非一者義微旨深,一者淺顯易曉;一者非通儒夙學不能懂,一者則販夫走卒、黎民百姓均可讀。其主旨則一。

吉衣主人序《隋史遺文》,則由信史與稗說所描寫內(nèi)容的差異入手,闡發(fā)了它羽翼信史的功能。文中云:“史以遺名者何?所以輔正史也。正史以紀事,紀事者何?傳信也。遺史以搜逸,搜逸者何?傳奇也。傳信者貴真:為子死孝,為臣死忠,摹圣賢心事,如道子寫生,面面逼肖。傳奇者貴幻:忽焉怒發(fā),忽焉嘻笑,英雄本色,如陽羨書生,恍惚不可方物。茍有正史而無逸史,則勛名事業(yè),彪炳天壤者,固屬不磨;而奇情俠氣,逸韻英風,史不勝書者,卒多湮沒無聞??v大忠義而與昭代忤者略已,掛一漏萬,罕睹其全。悲夫!”吉衣主人認為,正史與遺史雖同為史,其區(qū)別在于:其一,正史紀事傳信,遺史搜逸傳奇;其二,正史敘寫建立功勛事業(yè)的顯貴,遺史則補寫不具備入正史資格,卻具有俠氣英風的豪杰。總之,遺史演義,雖不同正史,卻可“補史所未盡”(17),且于“政令之是非,風俗之淳薄,禮樂之舉廢,宮闈之淑慝,即于此寓焉……閱者即其事以究其故,由其故以求其心,則凡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胥于是乎在”(18)。

小說羽翼信史的功能,從本質(zhì)上表明,它本身就是歷史,一種形象化的歷史。小說的這一功能,又是炫學小說產(chǎn)生的發(fā)酵素。在古小說家看來,小說的羽翼信史,無非是靠近歷史,或考證史跡真?zhèn)危运渍Z出之,如《東周列國志》類;或攀今吊古,以歷史故實為勸懲資料,寓褒貶之情。后類情況在古代小說創(chuàng)作尤多,在炫學小說中更為常見,至于補正史無法包容的內(nèi)容,補正史之缺,也為的是靠近信史。

(三)資談藪、廣見聞。

隸屬于“大小說”概念范疇的笑話、雜記等類作品,在小說史上特別發(fā)達。笑話類,如隋侯白《啟顏錄》、唐朱揆《喈噱錄》、宋高懌《群君解頤》、無名氏《籍川笑林》、明江進之《雪濤諧史》、趙南星《笑贊》、馮夢龍《廣笑府》、《古今譚概》等;雜記類,如東晉葛洪《西京雜記》、南朝梁殷蕓《小說》、唐李德?!洞瘟吓f聞》、崔令欽《教坊記》、孫棨《北里志》、范攄《云溪友議》、宋歐陽修《歸田錄》、蘇軾《東坡志林》、陸游《老學庵筆記》、元楊瑀《山居新話》、明陸容《菽園雜記》、張岱《陶庵夢憶》、清余懷《板橋雜記》、昭梿《嘯亭雜錄》等。其編纂撰作宗旨,均在于資談藪,廣見聞,助娛樂,寓勸懲。劉勰《文心雕龍·諧隱》已稱滑稽笑話“意存微諷,有足觀者”(19),歷代笑話類之作,多將此奉為圭臬。孫棨《北里志自序》稱其雜記之作,云:“予頻隨計吏,久寓京華,時亦偷游其中,固非興致。每思物極則反,疑不能久,常欲紀述其事,以為他時談藪,顧非暇豫,亦竊俟其叨忝耳?!碧以淳邮啃颉段宄≌f·宋人小說》,言及宋人筆記,亦云:“唯宋則出士大夫手,非公馀纂錄,即林下閑譚。所述皆生平父兄師友相與談說,或履歷見聞,疑誤考證。故一語一笑,想見先輩風流。其事可補正史之亡,裨掌故之闕?!?/p>

然而,要全面充分地體現(xiàn)這種職能,卻非淹貫淵博之士不堪勝任。元人楊維楨《說郛序》曾評《說郛》云:“閱之經(jīng)月,能補予考索之遺。學者得是書,開所聞擴所見者多矣。要其博古物,可為張華、路、段;其覈古文奇字,可為子云、許慎;其索異事,可為贊皇公;其知天窮數(shù),可為淳風、一行;其搜神怪,可為鬼董狐;其識蟲魚草木,可為《爾雅》;其紀山川風土,可為《九丘》;其訂古語,可為鈐契;其究諺談,可為稗官;其資謔笑,可為軒渠子?!笔强芍^全面實現(xiàn)了廣見聞、資談藪的功效。

綜上所述,無論是小說創(chuàng)作的具體實踐,還是在批評家的觀念中,資談藪、廣見聞,均已牢固地成為古小說理論中的小說職能。這職能,不會不對明以后出現(xiàn)的長篇章回小說發(fā)生影響,這從明清長篇小說的具體描寫中可以得到印證。這一觀念與炫學小說的關系尤為密切。

關于炫學小說的代表作《鏡花緣》,武林洪棣元撰《序》評之,曰:“夫豈無愜心貴當卓然名世者,總未有如此書之一讀一快,百讀不厭也。觀夫繁稱博引,包括靡遺,自始至終,新奇獨造。其義顯,其辭文,其言近,其旨遠。后生小子頓教啟發(fā)心思,博彥鴻儒藉得博資采訪。匪特此也,正人心,端風化,是尤作者之深意存焉?!憋@然,《鏡花緣》是比較理想地實現(xiàn)了小說資談藪、廣見聞、寓道義于稗說這一功能。《野叟曝言》等也具此一特點,在舊小說理論家看來,當然它也是一部理想的炫學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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