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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李白的故鄉(xiāng)和他的少年生活

李白傳 作者:李長之


二 李白的故鄉(xiāng)和他的少年生活

但上面所說的李白的樣子,已經(jīng)是一個中年人了。我們現(xiàn)在卻要追敘到他的小時候去。

我們首先要問,李白是什么地方人呢?關(guān)于這,曾經(jīng)有過不同的說法,或者說是隴西,那就是現(xiàn)在的甘肅,或者說是四川,或者說是山東,或者說是外國人。就是他自己,在不同的機會,也曾說過不同的籍貫。

根據(jù)最可靠的說法(所謂可靠,是根據(jù)他的同時人李陽冰的記載,以及他的朋友范倫的兒子范傳正的記載),是他在五歲的時候(公元705年),確切在四川北部彰明縣青蓮鄉(xiāng)度過他的童年。五歲以前呢,誰也不清楚了。

我們現(xiàn)在知道的是:他父親本來也沒有姓,是因為見李樹而姓了李,名字也幾乎沒有,只因為客居在四川,被人稱為“客”,就叫客了。李白在詩文里很少提起他的父母,只有一次提到他父親曾叫他念司馬相如的賦。

他五歲所在的這個地方,也是奇怪的。我們剛才說的彰明縣青蓮鄉(xiāng),現(xiàn)在稱青蓮場。這地方在綿陽縣正北六十五華里。這地方有一個名字很有詩意的去處,叫漫波渡,現(xiàn)在還有太白祠,據(jù)說那就是李白的家。

我們?yōu)槭裁凑f這個地方奇怪呢?因為,所謂漫波渡,是現(xiàn)在人這樣叫,早一些的記載卻稱為蠻婆渡,那就是說,這地方很有一些外國婦女,或者少數(shù)民族。

現(xiàn)在漫波渡這個地方,卻也名副其實。如果在春夏去游,水是那樣清,遠遠地看去就云氣蒸騰似的,有些淡淡的白霧,天和水是不大分的,真是“漫波”!岸上是一片淡黃花的樹,夾著一些青竹,有些縹緲,有些空虛,也真仿佛李白的詩境!——李白就在這樣的地方,度過他的童年。

現(xiàn)在當(dāng)?shù)氐娜藢畎子兄毡榈某浞值木磹邸:苡腥さ?,是?dāng)?shù)厝藢畎滓宦煞Q為太白先生,也不稱老爺,也不直呼其名,也不稱什么官。真再也沒有比這個稱呼好的了。

這地方還留下了一件和李白有關(guān)的古跡,那就是傳說是李白的妹妹月圓的墳。這墳很小,雜在許多亂墳堆里。碑也已經(jīng)破壞,“月圓之墓”只剩下了“之墓”二字,“圓”字只剩下了最后一道橫畫,看起來,是“一之墓”的樣子。可是碑后還有殘存的小字,令人知道確是所謂月圓墳。這樣一個地方,實在不容易找,可是筆者在1943年2月22日去訪問的時候,卻由于一個撿糞的老百姓的指引而找到了。當(dāng)?shù)厝藢畎资嵌嗝淳磹?,多么熟悉,又多么普遍地寶愛和詩人有關(guān)的事物呢!

大概在他二十歲以前,曾經(jīng)和一個隱士叫東嚴(yán)子的,隱于岷山。岷山大概指現(xiàn)在成都附近的青城山。他自己說,曾經(jīng)隱了好幾年,不入城市。他們養(yǎng)了上千的稀奇的禽鳥,都喂熟了,一叫,就都能飛來手心里吃東西。有人說這個東嚴(yán)子就是趙蕤。趙蕤是始終沒出四川的隱士,曾經(jīng)被當(dāng)時的官吏薦舉過,然而被拒絕了。趙蕤是一個學(xué)者,也愛談?wù)?。可能東嚴(yán)子就真是趙蕤。后來李白時而想過問政治,時而想隱退,也可能就是受了這人的教育的影響。李白出川后,曾有《淮南臥病書懷寄蜀中趙征君蕤》詩說“朝憶相如臺,夜夢子云宅”,可見趙蕤也是李白很親密的友人,在四川也常常一道玩兒,所以更可能就是東嚴(yán)子了。

在讀書之外,李白很早就學(xué)習(xí)武術(shù),他有“十五好劍術(shù)”的自述。

他的寫作也是很早的,他又有“十五觀奇書,作賦凌相如”的自敘詩。現(xiàn)在集中的《明堂賦》,可能就是他十五六歲時的作品。

自然,像《明堂賦》這樣的堆砌而沒有內(nèi)容的作品,是沒有什么價值的。但我們由此而知道他在少年曾有過一段刻苦的學(xué)習(xí)寫作的階段,否則他不會運用那樣豐富的典故,并構(gòu)成那樣大的篇幅,李白少年時,曾經(jīng)刻苦用功,是沒有問題的。因為,他一生是在流浪中,如果不是早打下了基礎(chǔ),以后不會能寫那樣純熟的詩歌。傳說他逢見那磨針的老太婆的故事,也必定是由于他的用功而產(chǎn)生的。各地都有李白的讀書堂,雖然可靠的未必很多,然而他在一般人心目中,是用功的卻沒有問題了。我們現(xiàn)在要指出的,只是他的用功,大概特別在未出川以前。說不定,就是在他跟著東嚴(yán)子,好幾年不入城市的那一段期間。

他離開四川以后,沒回去過。他出川的時候,大概在他二十幾歲。所以,凡是他寫的川中景物的詩,都是他少年時期的作品。他作有《訪戴天山道士不遇》一詩,那詩道:“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雨濃。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鐘。野竹分青靄,飛泉掛碧峰。無人知所去,愁倚兩三松。”戴天山就是李白故鄉(xiāng)彰明縣的康山,可能這是現(xiàn)在保存下來的最早的作品,其他像他作的《登錦城散花樓》詩:

日照錦城頭,朝光散花樓。

金窗夾繡戶,珠箔懸銀鉤。

飛梯綠云中,極目散我憂。

暮雨向三峽,春江繞雙流。

今來一登望,如上九天游。

又如《聽蜀僧濬彈琴》詩:

蜀僧抱綠綺(琴名),西下峨眉峰。

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

客心洗流水,遺響入霜鐘。

不覺碧山暮,秋云暗幾重?

也都是少年時作的。在“極目散我憂”里,知道他少年時已有早熟的成人的苦悶;在“如聽萬壑松”里,已見出他少年時有著高度的詩的技巧。

四川給他的印象是什么呢?主要是一種奇險壯美的感覺,在他有名的《蜀道難》一詩中曾說:“黃鶴之飛尚不得,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嶺名)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巖巒。捫參(參是星名)歷井(井也是星名)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嘆?!庇终f:“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掛倚絕壁。飛湍瀑流爭喧豗(音灰,水流的聲音),(音烹,水打巖石的聲音)崖轉(zhuǎn)石萬壑雷。”在《送友人入蜀》的一詩里也說:“見說蠶業(yè)路,崎嶇不易行。山從人面起,云傍馬頭生?!毕襁@種奇險壯美的感覺,使他的詩罩上了一層空無倚傍、創(chuàng)造而無所顧忌的氣魄。

可是四川最讓他留戀的,也許是在四川那樣的山景中所見的月亮。這是像他在《峨眉山月歌》中所歌唱的: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發(fā)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此后,凡是李白提到四川時,就總有一種濃烈的故鄉(xiāng)情感,凡是想到故鄉(xiāng)時,便總不能忘懷故鄉(xiāng)的月亮。他在《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中京指長安,此詩作于武昌)中,開頭就說“我在巴東三峽時,西看明月憶峨眉。月出峨眉照滄海,與人萬里長相隨”,最后還是勸這位同鄉(xiāng)和尚,“歸時還弄峨眉月”。他在《游秋浦白笴陂》詩中也說:“天借一明月,飛來碧云端。故鄉(xiāng)不可見,腸斷更西看?!?/p>

只有在這種聯(lián)想上,我們才能懂得他那《靜夜思》一詩里的滋味:

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首望山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原來他是看見了明月,就想起了四川的月亮,因而更不勝故鄉(xiāng)之思呢。

他到了晚年,是更常常懷念他那沒回去過的故鄉(xiāng)四川了,像他在《宣城見杜鵑花》中所流露的:

蜀國曾聞子規(guī)鳥,宣城還見杜鵑花。

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

李白的籍貫問題也可解決了:他五歲以前,我們雖然知道很少,但五歲到二十幾歲這十五六年的光陰,我們卻可確切知道他是在四川度過的。說他的故鄉(xiāng)是四川,大概是沒有問題的,因為詩人自己的懷念就是最好的證據(jù)。是在四川,他刻苦地讀了書;是在四川,他打下了日后寫作和從政的抱負的基礎(chǔ);是在四川,他萌下了求仙學(xué)道的念頭;是在四川,他獲得了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壯美的風(fēng)格的源頭。

  1. 陳寅恪《李太白氏族之疑問》(《清華學(xué)報》十卷一期)。

  2. 以前有些人根據(jù)李白的作品和李陽冰的《草堂集序》認為他是隴西成紀(jì)人,其實是誤會。隴西成紀(jì)是指郡望,并非實際的籍貫。郡望和實際的籍貫的不同,陳寅恪《唐代政治述論稿》中有所說明。

  3. 李陽冰《草堂集序》,此序作于李白逝世的一年(公元762年)。

  4. 范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xué)士李公新墓碑》,此文作于李白逝世后五十六年(公元817年)。

  5. 《秋于敬亭送從侄耑游廬山序》:“余小時,大人令誦《子虛賦》,私心慕之?!?/p>

  6. 《四川總志》,見王琦輯注《李太白集》引,王書成于1759年,可見這記載還要靠前。

  7. 李白《上安州裴長史書》。

  8. 楊慎《李詩選題辭》。

  9. 李白《與韓荊州書》。

  10. 李白《贈張相鎬》詩。

  11. 據(jù)王琦《李太白年譜》中的推測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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