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感興（三首）

這三首詩作于宋度宗咸淳七年（1271）春天。作者因為草制（代皇帝起草詔令）觸怒了權(quán)臣賈似道，被迫罷官回鄉(xiāng)，“避影深山”。這年，他在文山蓋了一座住宅，暫時過起了隱居生活。他在《紀年錄·辛未·咸淳七年》中描述道：“（文）山在廬陵（今江西吉安市）南百里，居予家上游。兩山夾一溪，溪中石林立，水曲折其間，從高注下，姿態(tài)橫出。山下石尤奇怪?？缦d谷（綿延于山谷中），低昂（低低高高）臥立，各有天趣（天然妙趣）。山上下流泉四出，隨意灌注，無所不之（到）。其高處，面勢數(shù)百里，俯視萬壑，云煙芊綿（草木蔓衍叢生），真廣大之觀也。其南曰南涯，可五里，主人日領(lǐng)客其間，窮幽極勝，樂而忘疲。其北曰北涯， 以南長潭為止，清遠深絕（清涼曠遠幽深斬絕），蓋以時至焉。宅基在南涯，其地平曠，長可百丈余，深可三十丈，溪水至其前，泓渟（hónɡ tínɡ洪停，聚成深潭）演迤（曲折流去）。山勢盤礴（據(jù)持牢固），如拱（拱手站立）如趨（小跑），蓋融結(jié)非偶然者。宅當其會，青山屋上，流水屋下，誠（實在是）隱者之居也?！比欢髡卟⑽茨馨舶卜€(wěn)穩(wěn)地在奇山異水中住下作隱士，他的心情是矛盾的，復(fù)雜的：一方面熱愛家鄉(xiāng)奇絕的山水，一方面又不愿及時行樂；一方面希望在深山中“避影杜門”，躲卻毀謗，一方面又關(guān)心國事，關(guān)注山外時局變化。這三首詩，正是這種矛盾心情的寫照。第一首詩寫自己載酒東郊游賞，春色旖旎美好，但行樂不是自己的愿望，心中煩悶不安。淡淡的哀愁流動于字里行間，讀來像一首朦朧詩，正是作者煩躁不安的心情的表現(xiàn)。第二首寫自己對時局的憂念，但又無能為力，只好漁樵自適。第三首以罷官前后對照：在官時有如災(zāi)禍臨頭（“白鳥集”），退隱有如黃鵠高飛，無限自由；在官有如江上潮水，動蕩不安，退隱有如山中白云，卷舒自如。但潮水能發(fā)出聲響，浮云卻少有情趣，勉勵自己珍惜時光，存松柏經(jīng)冬不凋之心性。

其一

載酒之東郊^[1]，東郊草新綠。

一雨生江波，洲渚失其足^[2]。

青春豈不惜^[3]？行樂非所欲^[4]。

采芝復(fù)采芝^[5]，終朝不盈掬^[6]。

大風從何來，奇響振空谷^[7]。

我馬何玄黃^[8]，息我西山麓^[9]。

【注文】

[1] 載酒：置酒。之：往。

[2] 洲渚（zhǔ主）：水中陸地?！稜栄拧め屗罚骸八锌删诱咴恢?，小洲曰渚?！?/p>

[3] 青春：春天。因春天草木青蔥，故稱青春。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p>

[4] 行樂：消遣娛樂。

[5] 采芝：采摘芝草。芝，一種菌類植物，古人奉為瑞草。相傳學(xué)仙之人和隱者服食芝草可延年益壽。

[6] “終朝”句：終朝：整天。不盈掬：不滿一捧，表示不多。梁沈約《需雅》：“九州上腴（肥沃的上等土地）非一族，玄芝碧林壽華木，終朝采之不盈掬。用拂腥膻和九谷，既甘且飫致遐福?！?/p>

[7] 空谷：深谷。

[8] “我馬”句：《詩經(jīng)·周南·卷耳》：“我馬玄黃?！弊ⅲ骸靶ê诙鴰С嗌撸R而黃，病極而變色也。”

[9] 西山麓：西山的最下部。

【翻譯】

備上美酒到東郊去游賞，

東郊的新草到處綠油油。

一場雨后江水起波浪，

大小洲渚浸在水中央。

春色美好我難道不喜愛？

只不過消遣娛樂并非所想望。

靈芝草采了一朵又一朵，

整天未滿一捧，何況滿筐！

大風從什么地方吹過來？

奇妙的響聲在深谷中振蕩。

我的黑馬兒病得毛色焦黃，

我停留在西山腳下獨自彷徨。

其二

山中有流水，霜降石自出。

驟雨東南來，消長不終日。

故人書問至，為言北風急^[1]。

山深人不知，塞馬誰得失^[2]？

挑燈看古史，感淚縱橫發(fā)^[3]。

幸生圣明時，漁樵以自適^[4]。

【注文】

[1] 北風急：暗喻時局緊張?！都o年錄》說，作者在文山蓋新宅，“后聞江上有變，即罷匠事，惟廳堂僅成”。所謂“江上有變”，指咸淳六年（1270）八月（作者罷官后一個月），蒙古軍圍攻襄陽、樊城及十二月襄、樊糧道被蒙軍切斷事。

[2] “塞馬”句：用“塞翁失馬，安知非福”的典故?！痘茨献印と碎g》講了一個寓言：邊境上有個老人，他的馬跑到胡地去了，人們都來慰問他，他卻說：“誰知道這不是福呢？”數(shù)月后，馬從胡地帶了一匹駿馬回來。人們又來為他道賀，他又說：“誰知道這不能帶來災(zāi)禍？”老人的兒子騎胡馬摔斷大腿，成了跛子。人們又來慰問。老人又說：“誰知這不能為福？”過了一年，胡人大舉入侵，壯年男子都參加戰(zhàn)爭，十死八九，而老人的兒子由于腿瘸，沒有參戰(zhàn)，父子得以保全。后來常用“塞翁失馬”來比喻好事和壞事可以互相轉(zhuǎn)化。

[3] “挑燈”二句：看到歷史上正直之士屈死，聯(lián)想到自己得罪賈似道后還僥幸活了下來，禁不住有很多感慨。作者《與朱太博埴》信中說：“（咸淳六年）七八月以來，此血肉之軀如立于砧幾（菜板之類）之上，粉（粉身碎骨）毒手，直立而俟（等待）之耳。仆何所得罪于人？乃知剛介正潔，固取危之道?！笨梢娝奶幘吃?jīng)一度非常危險。

[4] 漁樵：漁夫、樵客，是封建文人筆下歌頌的自得其樂的自由職業(yè)者。杜甫《進三大禮賦表》：“臣之愚頑，靜無所處，以此知分（理當）沉埋盛時，不敢依違（猶豫不決），不敢激訐（持論激烈），以漁樵之樂自遣而已?！?/p>

【翻譯】

深山之中有流水潺潺，

霜降后就會水落石自現(xiàn)。

東南方飄過來一陣大雨，

水漲水消用不了一整天。

老朋友寄來問候的書信，

告訴我北風正狂吹亂卷。

身處深山，沒有人知道我，

塞翁失馬，誰得誰失難預(yù)言。

挑亮燭燈，捧出古史細細讀，

感慨萬千，涕淚縱橫滿腮邊。

真慶幸生在這圣明的時代，

打漁采薪，自得其樂在山間。

其三

桃花何夭夭^[1]，楊柳何依依^[2]。

去年白鳥集^[3]，今年黃鵠飛^[4]。

昔為江上潮，今為山中云。

江上潮有聲，山中云無情。

一年足自念，況復(fù)百年長？

但存松柏心^[5]，天地真茫茫。

【注文】

[1] 夭夭（yāo妖）：美盛的樣子?！对娊?jīng)·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p>

[2] 依依：輕柔的樣子?！对娊?jīng)·小雅·釆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p>

[3] “去年”句：指去年得罪賈似道被攻擊罷官事。白鳥：《三國志·吳志·諸葛恪傳》：“曾有白頭鳥集殿前，（孫）權(quán)曰：‘此何鳥也？ ’恪曰：‘白頭翁也。’張昭自以坐中最老，疑恪以鳥戲之，因曰：‘恪欺陛下！未嘗聞鳥名曰白頭翁者，試使恪復(fù)求（找出）白頭母?！≡唬骸B名鸚母，未必有對。試使輔吳（張昭官拜輔吳將軍）復(fù)求鸚父?！巡荒艽?。”

[4] 黃鵠：鳥名，天鵝?！稘h書·昭帝紀》：“黃鵠下建章宮太液池中?！弊ⅲ骸包S鵠，大鳥也，一舉千里者，非白鵠也?！碧扑沃畣枴端臀溥M鄭明府》詩：“北謝蒼龍去，南隨黃鵠飛。”比喻自由自在的生活。

[5] 松柏心：比喻經(jīng)得起險惡環(huán)境的考驗?！墩撜Z·子罕》：“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世說新語·言語》：“顧悅與簡文（司馬昱）同年而發(fā)蚤（早）白。簡文曰：‘卿何以先白？’對曰：‘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質(zhì)，經(jīng)霜彌（更）茂?！?/p>

【翻譯】

桃花開得多么妖艷美好，

楊柳舞動著輕柔的枝條。

去年殿前聚集著白鳥，

今年我像黃鵠飛得高高。

當初像江上潮水多動蕩，

而今似山中白云自來往。

江上潮水沖激，聲音嘹亮，

山中白云來去，自由飄蕩。

一年的閑適已值得懷想，

何況還有更長的時光？

只要保持松柏后凋的心性，

蒼天大地真是遼闊無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