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與成長

我兒子漏漏八個月的時候，還不會走路，剛剛學(xué)會在地毯上爬，于是我經(jīng)常坐在椅子里，看著他在地毯上生機勃勃地爬來爬去，他最有興趣的地方是墻角和桌子下面。他爬到墻角時就會對那里積累起來的灰塵充滿了興趣，而到了桌子下面他就會睜大眼睛，舉目四望，顯然他意識到四周的空間一下子變小了。

我經(jīng)常將兒子的所有玩具堆在地毯上，讓他在那里自己應(yīng)付自己，我則坐在一旁寫作。有一次，他爬到墻角，在那里獨自玩了一會兒后，突然哭叫起來，我回頭一看，他正慌張地向我爬過來，臉上充滿了恐懼和眼淚，爬到我面前后，他嘴里嗚嗚叫著，十分害怕地伸手去指那個墻角。我把他抱起來，我不知道那個墻角出現(xiàn)了什么，使我的兒子如此恐懼，當(dāng)我走到墻角，看到地毯上有一截兒子拉出來的屎，我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害怕了。

在我的記憶里，這是兒子第一次因為恐懼而哭叫，把他嚇一跳的是他自己的屎。在此之前，兒子的每一次哭叫不是因為饑餓，就是哪兒不舒服了，他的哭叫只會是為了生理的原因，而這一次他終于因為心理的原因而哭泣了，他在心里感受到了恐懼，與此同時他第一次注意到了自己的排泄物，第一次接受了這個叫作“屎”的詞。當(dāng)我哈哈笑著告訴他發(fā)生了什么，他慢慢舒展過來的表情也在回答我：他開始似懂非懂了，他不再害怕了。

這是發(fā)自肺腑的恐懼，與來自教育的恐懼不同，來自教育的恐懼有時就是成年人的恫嚇，常常是為了制止孩子的某些無理取鬧，于是虛構(gòu)出一些不存在的恐懼，比如我經(jīng)常為了讓他安靜下來，告訴他：“怪物來了?！彼哪樕狭⒖叹蜁霈F(xiàn)肅然起敬的神情，環(huán)顧左右以后將身體縮進(jìn)了我的懷里。

有一次他獨自走進(jìn)了廚房，看到一只從冰箱里取出來正在化凍的雞以后，臉色古怪地回到了我的面前，輕聲告訴我：“有怪物?！比缓笮⌒囊硪淼乩胰タ茨腔瘍龅摹肮治铩?。我才發(fā)現(xiàn)他所恐懼的怪物，已經(jīng)在他心里留下了固定的體積和形狀，已經(jīng)成為了源泉，讓我的兒子源源不斷地自我證實這樣的恐懼，同時對他內(nèi)心的成長又毫無益處。

但是那些自發(fā)的恐懼不一樣，這樣的恐懼他總是能夠自己克服，每一次的克服都會使內(nèi)心得到成長。他對世界的了解，那些真正屬于自己的了解，就是在不斷地恐懼和不斷地克服中完成，一直到他長大成人，甚至到他白發(fā)蒼蒼，都會有這樣的恐懼陪伴他。就像我對樹梢在月光里閃爍時的恐懼，這種恐懼在我童年里就已經(jīng)開始了，當(dāng)我走在夜晚里，當(dāng)我抬頭看到樹梢在月光里發(fā)出寒冷的光芒時，我就會不寒而栗，就會微微發(fā)抖。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為自己保存著這樣的恐懼。

從那一次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以后，我注意到兒子的恐懼與日俱增。有一次我抱著他去京西賓館看望《收獲》雜志的朋友，走進(jìn)電梯時他沒有看到門是怎樣關(guān)上的，當(dāng)我們準(zhǔn)備出去時，他的雙手正在摸著電梯的門，這時電梯的門突然打開了，把他嚇得轉(zhuǎn)身緊緊抱住了我，小小的身體瑟瑟打抖。當(dāng)我們走出電梯后，他睜大眼睛，滿臉疑惑地看著電梯的門又出現(xiàn)了，并且是迅速地合上。他再一次轉(zhuǎn)身緊緊抱住了我。對他來說，電梯的門沒有打開和合上的過程，而是突然消失和突然回來，就像是神話一般，不像是現(xiàn)實。后來，當(dāng)他會說話了，我再抱著他走進(jìn)電梯時，他就顯得從容不迫了，電梯的門打開時，他會說：“門開啦?！弊叱鲭娞?，門合上時，他會說：“門關(guān)上啦?！?/p>

兒子兩歲的時候，我把他帶到了浙江海鹽，他在爺爺和奶奶身邊生活了三個月，到了年底，我去海鹽把他接回北京。我們是在上海坐上飛機回來的，這是他第四次坐飛機，前面三次都是在中午的時候上的飛機，飛機起飛時他就睡著了，一直到飛機降落他才醒來。這一次情況不一樣了，我們是下午四點鐘的時候上的飛機，他在海鹽到上海的汽車?yán)镆呀?jīng)睡足了，所以一進(jìn)入候機樓，他就顯得生機勃勃，兩只手東揮西指的，讓我抱著東奔西走，他隨時都會改變手指的方向，我也得隨時改變行走的方向。這樣胡亂走了一會兒后，他看到了樓外停機坪上的飛機，于是他的手指從此以后就變得堅定不移了，他指著樓外的飛機，嘴里反復(fù)叫著“飛機”這個詞語，要我立刻把他抱到飛機面前，為了增加自己的力量，他開始哭和叫。我告訴他，一次又一次地告訴他，現(xiàn)在還沒有到上飛機的時間，他不僅沒有安靜下來，在哭叫里又加上了手舞足蹈。我只好把他放到地上，讓他走到擋住我們的那塊玻璃前，告訴他玻璃擋住了我們，我們沒有辦法過去。他伸手一摸，摸到了那塊玻璃，當(dāng)他確信我說的話是正確時，就憤怒地抬腳猛踢那塊玻璃。

他在候機樓里就讓我疲憊不堪了，總算等到了上飛機的時間，看到我抱著他慢慢地走近飛機，他開始安靜下來，開始驚喜地看著四周的變化。我們走入了機艙，我把他放在靠窗的座位上，他兩歲以后開始有自己的座位了。他坐下后又爬起來，跪在椅子上，看著窗外的另外一架飛機，激動不已，一定要我和他一起看著那一架飛機，我的加入增加了他的歡樂。

然后飛機滑行了，他扭過頭來驚喜地說：“飛機飛啦。”隨后雙手試圖抓住飛機的窗沿，眼睛看著外面，嘴里興奮地不停喊叫著：“飛機飛啦，飛機飛啦……”

當(dāng)飛機脫離跑道，真正飛起來時，我的兒子葉公好龍了，飛機突然拉高起飛的那一刻，恐懼也在他心里起飛了，他轉(zhuǎn)身撲向了我，嘴里尖聲叫起來：“爸爸，不要飛機，我們走?！?/p>

飛機都飛上了天空，我的兒子卻決定要下飛機了，真讓我哭笑不得。我兒子又哭又叫，反復(fù)說著“不要飛機，我們走”這樣的話，我告訴他這時候不要飛機已經(jīng)晚了，這時候誰都不能不要飛機了，我兒子于是使勁地喊叫：“救命啊，救命啊……”

我都不知道他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這個詞組，我第一次聽到他這樣喊叫就是在飛機上。他又哭又鬧了十來分鐘，飛機的飛行開始平穩(wěn)了，他也開始安靜下來，他告訴我：“爸爸，褲子濕啦。”

我一摸他的褲子，才知道他剛才尿都嚇出來了。他暫時忘記了飛機的事，提出了新的要求：“爸爸，換褲子。”

他的衣服都放在已經(jīng)托運的箱子里，我告訴他不用換了，過一會兒褲子就會自己干的，可是他一定要換褲子，并且同樣以哭鬧來加強他詞語的力量。正當(dāng)我手足無措的時候，飛機遇上氣流搖擺起來，他馬上就想起來自己還沒有下飛機，于是又叫了起來：“不要飛機，爸爸，我們走?！笨吹轿覜]有站起來走的意思，他就喊叫：“救命啊，救命啊……”

從上海到北京的一個半小時的飛行里，我的兒子不是要求下飛機，就是要求換褲子，而我怎么也不能令他滿意，我的軟硬兼施和廢話連篇只能讓他安靜片刻。當(dāng)我竭盡全力剛剛將他的注意力引開，飛機又遇上氣流了，要不就是他又發(fā)現(xiàn)自己的褲子是濕的。我兒子哭鬧的高潮是飛機在北京機場下降的時候，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飛機的急速下降使他的恐懼急速上升，他的嗓子都嘶啞了，他仍然喊叫著：“救命啊，救命啊……”

當(dāng)飛機接觸到了地面，開始滑行時，我提起窗蓋，我告訴他：“現(xiàn)在不是飛機了，現(xiàn)在是汽車了?！?/p>

他聽到我的話以后，膽戰(zhàn)心驚地轉(zhuǎn)過頭去，試探地看了兩眼，當(dāng)他看到窗外的景色在平行地滑過去時，他從記憶里喚醒了來自汽車的感受，他破涕為笑了，恐懼從他眼中消失，歡樂開始在他眼中閃亮，他驚喜地對我說：“現(xiàn)在是汽車?yán)??！?/p>

一九九六年五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