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

重任在肩:一位美軍四星上將的軍事回憶錄 作者:(美)斯坦利·麥克里斯特爾 著,蔡健儀 譯


第一部

上帝并非站在強者一方,

而是站在射術精準的一方。

——伏爾泰《筆記本》

第1章 往昔的圣誕回憶

2009年12月

圣誕節(jié)……不只是一個外在的節(jié)日,

更是一個人內心對家的珍藏。

——弗利亞·斯塔克(Freya Stark)

為了避免在夜空中成為一個明顯的目標,UH-60黑鷹直升機的機艙里一片漆黑。槍手操控著機槍守在兩側艙門旁,一直保持著隨時應敵的警戒狀態(tài)。在飛機下方是阿富汗崎嶇的山地,那里沒有任何人造光亮,甚至比我們的機艙還要漆黑。我只能辨認出丘陵、山谷和偶爾掠過的泥棕色院落。機艙里很冷,我用大衣緊緊裹住自己?,F(xiàn)在軍隊的裝備遠比我早年軍旅生涯時期好得多,但最近我似乎感覺比那時候更寒冷。那是在2009年,我55歲,已經不是34年前那個年輕的中尉了。我最多只能說自己是一名花了很多個像這樣的晚上,陪伴在戰(zhàn)士們身旁的平凡軍官。

再過幾個小時就是圣誕節(jié)。盡管在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那是我作為一名軍人所過的最后一個圣誕節(jié)。

我環(huán)視了一下飛機里的其他人。盡管都戴著連接UH-60的對講機系統(tǒng)的耳機,但我們很少說話。通常在這樣漫長的夜間飛行中,人們都會陷入沉思,尤其是今晚,我深知他們的孤獨?!?·11”事件以后的這8年戰(zhàn)爭,讓這些人中的大部分都在遠離家人的情況下度過了好幾個圣誕節(jié)。對戰(zhàn)爭中的士兵來說,傳統(tǒng)的、必不可少的圣誕節(jié)所代表的舒適感是最能慰藉他們的。我們會反復回想過去關于圣誕節(jié)的記憶,用它們來重溫那時的美好,并不停地憧憬著今后的圣誕節(jié)。我感覺自己有點像狄更斯筆下的吝嗇鬼,在這個特別的晚上如此苛刻地逼迫他們。對我們每個人來說,圣誕節(jié)會勾起我們深藏的回憶和強烈的情感,但這是我們所選擇的生活。

坐在我正對面的是我的副官凱西·韋爾奇(Casey Welch)少校,毫無疑問,他在思念自己的妻子和兩個年幼的孩子。凱西已經在伊拉克待了27個月,包括在薩邁拉那艱難的一年。當我奉命指揮駐阿富汗部隊時,他只在家里待了5個月,然后又再次自愿接受了調配。

坐在凱西旁邊的是一名躬身坐在一臺昏暗的筆記本電腦前,樣子不太威嚴的士兵。他所戴的閱讀眼鏡和他臉上的線條正好就是我那時的寫照。我看著他工作的樣子不禁微笑起來。邁克·霍爾(Mike Hall)是我的老朋友,更重要的是,他是我所認識的最出色的士兵。他曾服役30多年,之后已在一個不錯的普通崗位上工作了18個月,但是一個電話便讓這位退役的軍士長回到現(xiàn)役,成為駐阿富汗國際部隊的高級顧問。現(xiàn)在他將再次度過一個遠離妻子布倫達和兒子杰夫的圣誕節(jié)。

查理一如既往地坐在我的左邊。查理·弗林(Charlie Flynn)上校23年前還是一名中尉的時候,我就已經認識他了。而且我還記得,他的第一個孩子莫莉,是在查理被調至第一次海灣戰(zhàn)爭的戰(zhàn)場時出生的。幾年后他在第2游騎兵營為我指揮一個連隊,而他的小兒子肖恩就在著名的路易斯堡教堂的平安夜彌撒上學會了翻過長椅。13年后的2008年,他剛結束自己的第四次戰(zhàn)斗任務——在伊拉克指揮一個旅級特種部隊,15個月后正要重新調配,我提前在五角大樓任命他擔任我的行政助理。2009年5月阿富汗警報拉響時,我組成隊伍核心時首選的兩名軍官便是查理和他的哥哥邁克。

坐在飛行員身后的是一級準尉肖恩·洛瑞(Shawn Lowery),那個負責我們安全的人。肖恩剃著光頭,一臉嚴肅的表情,莊嚴的舉止掩藏了他那枯燥乏味但很頑皮的冷幽默。他對我?guī)讉€月之前那項不穿防彈衣的決策表示過不滿,但還是從容地執(zhí)行了這個決策。當我收到調令時,肖恩剛結束他最近一次的阿富汗任務,回來還不到一年。但他毫不猶豫地再次前往。

隨著12月的冷空氣從裝有機槍的敞開著的窗戶撲進來,我已準備好在下一站下機。這是軍事指揮官一直延續(xù)的一個傳統(tǒng),那天下午我們就開始了一段在平安夜探訪6個前哨站的旅程。下一個是第五站。在每一個站點,我們都會停留,并跟士兵進行一段簡短的交談,地點通常會在他們的食堂。我們借此機會跟他們交流、合影,讓他們把照片寄回家,最重要的是感謝他們。這一行程確實使人疲倦,但卻不斷地鼓舞著我。在幾個小時后的圣誕節(jié),我們會再到其他6個基地——幾個駐有我們聯(lián)軍士兵的基地,與波蘭和羅馬尼亞的部隊一起度過圣誕節(jié)。那些活動,包括在簡陋的沙坑和棚屋中進行宗教儀式,都是一場深刻的精神體驗。

旋翼有節(jié)奏的震動減輕了,我的思緒飄到我所經歷的50多個圣誕節(jié)。我記得在我們弗吉尼亞州阿靈頓的小房子里,每個圣誕清晨,我的四個兄弟、一個姐姐和我都會興奮地跑到樓下的客廳,圣誕老人給我們每個人的禮物就安靜地堆在那里。我最喜歡收到可以跟那座父親建造、母親上色的手工木制堡壘配套的玩具士兵。父親在越南的那幾年,我母親一直努力想讓圣誕節(jié)過得特別一點。在我領略到作為一名年輕上尉遠赴韓國,跟我的妻子安妮分離整整一年的滋味之前,我也只能猜測出父親的感受。一支勞軍聯(lián)合組織團帶領我們在平安夜里來到非軍事區(qū),鼓舞部隊的士氣,這次探訪只能讓我更加想念安妮和圣誕節(jié)。

對我來說,成為一名父親使圣誕節(jié)變得比從前更為重要。父親的身份是一個可以讓你再次玩玩具的好借口。我記得,我和安妮熬夜為我們的兒子山姆的蘭博雕像裝配一個塑料堡壘時的樂趣,而且我依然可以聽到父親的責備,因為我最終給安妮買了一臺彩色電視機。我甚至記得,當我赤腳踩在一塊精細的樂高積木上時,那如同踩在尖竹片樁上的疼痛,但現(xiàn)在只感覺好笑。我希望讓那天晚上我探訪過的所有年輕人知道,我明白遠離家人度過圣誕節(jié)的那份苦悶。

從2004年開始,我在伊拉克或阿富汗連續(xù)度過了4個圣誕節(jié),且往往會在平安夜前往一個地點,然后在圣誕節(jié)那天進行一次晚間飛行,去其他地方工作。聽著我iPod(蘋果音樂播放器)里的圣誕音樂,尤其是那首阿拉巴馬樂隊的《迪克西圣誕節(jié)》,讓我更加想家,但我就是忍不住去聽。而且我知道正如我對安妮和山姆的思念那樣,年輕的士兵們也早已不堪承受無法與家人共享節(jié)日歡樂的心靈重負。

隨著我們到達前方的運作基地,或者叫前沿作戰(zhàn)據(jù)點(FOB),我們從空中可以看到一排用阿富汗當?shù)氐拇u和泥建造的簡單建筑物。這是一個小型強化前哨站,由大約75名士兵組成的美國和阿富汗聯(lián)軍駐守。因為建于阿富汗開闊地帶的一處高地上,看起來比較雄偉,似乎牢不可破。但實際上它擁有的力量就只是那里面的士兵。幾分鐘后我就能親眼看到。我們在幾百米遠的地方著陸,然后跟指揮官步行穿過大門進入哨站。

因為外面黑暗且寒冷,我們便在里面會見了士兵們。像大多數(shù)的小型前哨站一樣,這個哨站設備簡單但功能齊全。有發(fā)電機提供電力。那里有一個小型的操作和通信中心,一個安排有士兵鋪位和裝備的軍營,以及一個食堂,親人寄來的小樹和其他裝飾品讓這個簡陋的營地四周彌漫著圣誕節(jié)的氣氛。如果去掉一些現(xiàn)代化的設備,那些在1868年的美國西部、1900年的菲律賓、1950年的馬來半島、1952年的印度支那、1956年的阿爾及利亞或1965年的越南執(zhí)行過類似任務的士兵,都會對這個前哨站感到熟悉。這里匯集了最基本的戰(zhàn)爭要素,取得勝利更多是要依靠中尉、軍士和在偏僻堡壘里駐守的士兵或小巡邏隊的行動,而非指揮總部的重要戰(zhàn)略。

像往常一樣,軍官和高級士官都是彬彬有禮而友好的,但較年輕的士兵一開始總是表現(xiàn)得冷淡和沉默寡言,仿佛他們只是因為服從命令才出現(xiàn)在這個場合的。他們的沉默并沒有讓我惱怒,事情總是這樣。不過后來,當邁克·霍爾和我同他們進行群體交談,并向他們展示了一些來之不易的獎項時,氣氛慢慢變得融洽起來;我們跟他們合影并回答問題后,他們放松下來。不久,聚集在一起的士兵變得活潑起來,而我也感覺自己跟他們有了共鳴。

在我們準備重新登上UH-60飛往夜間最后一站時,幾組士兵要求跟邁克和我合影。集合時,我向一名年輕的士兵介紹了我自己。正如我之前所做的那樣,我先看他制服上的等級和名字,這樣我就能盡可能自在地跟他說話。我喊了他的名字后停下,然后安靜地問他的父親是否曾經也是一名士兵。他說是。我又謹慎地問他的父親是不是一名游騎兵。這名年輕的士兵證實了我的猜測,他的父親正是一名我認識許久的游騎兵。離開游騎兵后,他的父親加入了一支陸軍精銳突擊隊,直到2005年,他在一次夜間突襲基地組織的藏身處時被殺害。他是在我指揮的行動中犧牲的——那年夏天在伊拉克西部幼發(fā)拉底河的一場關鍵戰(zhàn)斗,現(xiàn)在回想起來已經恍若隔世。現(xiàn)在,他年輕的兒子又接替他來到了部隊。那一刻,我沉默了。

這名年輕人沒有表露出任何情緒,沒有要求任何特別推薦。氣氛很自然。我問候了一下他的母親并很快繼續(xù)同其他年輕的士兵談話。但就在這時,我突然想起,在這個兵役可以自由選擇的年代里,他,像他的父親一樣,也選擇了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中度過圣誕節(jié)。我環(huán)顧室內這些年輕士兵和那些年齡稍大的軍士,他們全都做了相同的選擇。

那晚在往北飛行的途中,我明白了戰(zhàn)爭的連續(xù)性。我從歷史中了解到戰(zhàn)爭總是有著可怕的規(guī)律性,戰(zhàn)爭和沖突爆發(fā)的原因往往很相似或者具有延續(xù)性。戰(zhàn)爭亦經常使士兵從一開始的熱情高漲,發(fā)展到產生恐懼、沮喪和孤獨的感覺,從而變成一件代價高昂且骯臟的事情。

士兵們同樣也有連續(xù)性。包括那些在前哨站的年輕士兵、指揮他們的軍士和初級軍官,尤其是每天與我共事的專業(yè)隊伍——查理營、邁克營、凱西營和肖恩營。我感覺到他們對延續(xù)下來的傳統(tǒng)的繼承,即對使命的承諾,以及彼此之間恪守承諾。就像他們所追隨的前輩以及他們現(xiàn)在所帶領的后輩一樣,當使命召喚他們并需要他們做出犧牲時,他們便會挺身而出。他們總是低調地奉獻,做無名英雄,不期待任何回報。他們或許未能超越他們的祖父輩,但也毫不遜色。

接著便是圣誕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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