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軍校之旅
1972年7月~1976年6月
我從小就敬重士兵、領(lǐng)導者和英雄。他們是我想成為的人物,也是我參軍的原因。
1972年8月,在美國軍事學院一個陽光燦爛的早上,我面前的上??雌饋砭拖袼形宜鶜J佩的偶像的化身。他那瘦小的身軀上,那身松綠色制服布滿了補丁,掛著許多徽章和軍功勛表。甚至他臉上那飽經(jīng)風霜的輪廓似乎也在訴說他的經(jīng)歷和過往的一切。那面容是我曾經(jīng)在父親臉上所看到的。那一刻我能想象我父親在朝鮮的戰(zhàn)斗,以及當他從越南回來時用瘦小的身軀擁抱我母親的場景。他是我終生崇敬的英雄。自我早期的記憶開始,我就想變得和他一樣。我一直想成為一名軍人。
然而上校所說的話卻不是我期待聽到的。他站在我和我的新學員同伴前,談論襯衣領(lǐng)插片——用來固定我們穿著去上課的藍黑色襯衫領(lǐng)子的東西,價值25美分。
當他說話時,我們盡量在陽光下保持不動。我們微弓背,雙手緊貼在身體兩側(cè),手肘微微彎曲,手指并攏,挺起胸,下巴朝前,目視前方,雙唇緊閉。這是我在西點軍校接受魔鬼訓練的第五個星期。所謂魔鬼訓練,即我們在秋季大一學年——西點軍校的傳統(tǒng)叫法是軍校新生學年開始前的八周——從夏天開始就要接受的教導和基本訓練。西點軍校沒有多少上校,因此對學員,尤其是像我們這樣的新學員來說,能跟他們交流是非常罕見的機會。能聽到一個經(jīng)歷如此豐富的人講話似乎是一個非同尋常的機會。但他所談論的不是他的經(jīng)歷和他領(lǐng)悟到的真理,他只是在談論衣領(lǐng)插片。
“先生們,”他說,“很快你們就會開始穿襯衫。你們在學校的每一天都會穿,按照統(tǒng)一規(guī)定,你們要用分發(fā)給你們的領(lǐng)插片來固定你們的衣領(lǐng)?!?/p>
他繼續(xù)說,“或許現(xiàn)在對你們來說,這看起來微不足道,但你們在這里就要學會對細節(jié)的注重?!痹诮酉聛淼膸追昼娎?,這位戰(zhàn)斗經(jīng)驗非常豐富的上校就拿忽視領(lǐng)插片和士兵在戰(zhàn)斗中忘記裝彈藥相比較。他認為,專注于細小的事情可以培養(yǎng)一名領(lǐng)導者的必備品質(zhì)——從不忽略任何一個關(guān)鍵因素。
我覺得這很愚蠢。衣領(lǐng)插片不過就是你衣領(lǐng)上的東西,而彈藥卻很重要。盡管我們還不是軍官,但我們也知道兩者的差別。我從小到大所仰慕的士兵是穿著骯臟二等兵外套的尤里西斯·辛普森·格蘭特將軍和拿著手榴彈的馬修·李奇微將軍(1)。他們都穿著滿是泥土或沙塵的勞作服,而沒有衣領(lǐng)插片。那一刻,上校左胸上那一片五顏六色的勛表,似乎就不那么像他在學院的花崗石墻外參加實地戰(zhàn)爭的證明,而更像是隨著他踱步和轉(zhuǎn)身而閃爍的裝飾品。
遵循這里的規(guī)則會讓我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學員,但這不是我的目標。我想成為一個戰(zhàn)斗指揮官。而在上校的獨白中,我無法看到這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那時我沒預見到的是,4年中我在這個最傳統(tǒng)的地方所學到的,就是關(guān)于非凡領(lǐng)導力的課程。
在幾周前,7月2日那個星期天的晚上,我沒有睡太久。第二天早上我就要到西點軍校報到,開始我作為一名學員的訓練課程。一個朋友開車從弗吉尼亞北部送我過去。我們坐在離學院幾英里的一個汽車旅館外,一起喝著冰啤酒,一直聊到仲夏深夜。我們經(jīng)常談論我想成為一名軍人的愿望,卻很少真正思考這意味著什么。當時我只希望自己余生都當一名軍人。
我已經(jīng)準備好踏上一條坎坷不平的道路。自從在140年前的1802年成立以來,西點軍校招收了很多學員,珍珠港事件6個月后,我父親也去了。1945年作為一名戰(zhàn)時三年特訓班的學員畢業(yè)后,他參加了在朝鮮和越南的戰(zhàn)爭,并在他第一次作為一名學員報到的30年后(也是我準備進入軍校的時候),成為一名少將。但他從來也沒有逼迫我去申請就讀軍校,在我準備申請時,他支持我卻沒有付諸行動。我想這是因為他顧慮到,我的一個哥哥之前進入了西點軍校,但一年后就輟學了。父親擔心是他的逼迫讓哥哥進入軍校的。但他也感覺到我是不同的。
我一直認為我會進入西點軍校,但從來沒有過多地思考當一名學員會是什么樣子。我出生時,是一名陸軍上尉和他妻子的孩子,因此我一直也是一個“軍隊之子”。然后,西點軍校就順理成章地成為我成長之路的一部分,而我也沒有別的想法。我從不關(guān)注學校本身,從未想過會穿灰色的學員制服。我到達學院時并沒有重視這一點,我渴望真正的從軍,而這到后來才實現(xiàn)。
第二天早上,我和朋友開車經(jīng)過學院的大門,并沿著懸崖邊緣的車道行駛,這里可以俯瞰哈德孫河。車道開始遠離河流,通往山上,直到軍隊進行橄欖球隊比賽的米奇體育場。那天天氣溫暖,而我異常緊張。
在體育場我們看到一大群人。那天是接待日,也就是我們說的新生入學日,已經(jīng)有1 378名新學員來到這里,并正式被學院“錄取”。我們坐公車從體育場前往一處混凝土結(jié)構(gòu)的庭院,它被學員稱為“管制區(qū)”的一排兵營所隔開。那是一個我馬上就會熟悉的荒涼地方。那天早上,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從一名新學員(我們一直被稱為新學員,直到魔鬼訓練結(jié)束)的角度來看,高年級學生就是學院的主角。他們穿著灰色褲子和筆挺的白襯衫,擺出一副哨兵姿態(tài),緊抿雙唇,把帽檐壓低到嚴厲的雙眼上方。他們約束著我們的每一個動作。通過幾十年的實踐,接待日當天的流程已經(jīng)趨近科學般的精確。這個流程確保所有的新學員都可以在那一天完成入學儀式,清除掉外界的物品,換上全新的一切,這個過程包括測量、稱重、配置裝備、剪發(fā)剃須,當然還有擔憂。最終,幾小時后他們在家人面前列隊。對學院來說,這是一個有意義的儀式。那些家人們看慣了的經(jīng)常蓬頭垢面的高中畢業(yè)生,在那天上午作為穿著整齊制服、訓練有素的士兵閃亮登場。對于一些父母和兄弟姐妹來說,這或許就像一個奇跡。
而對新學員來說,自己更像是一只迷宮里的老鼠。整個列隊過程由一名穿著紅肩帶的五年級學生帶領(lǐng)。我們的短褲上固定著幾張卡片,他在上面做記錄,追蹤我們的流程,這讓我們感覺自己就像傻瓜。我們穿著T恤衫,一雙高到膝蓋的黑襪子和一雙黑色皮鞋,這身裝束也讓我們看起來像傻瓜。但過程很高效。在到達學院之前,我原以為新學員會受到欺負,還要模仿老學員那種公式化的回答:“是的,長官”;“不,長官”。我一直認為西點軍校是一個麻煩,但我必須要越過它并成為一名軍人。到第一天的中午時,這阻礙似乎變得更大,讓我在學校的四年像永恒般漫長。
那天晚上,站在高地上俯瞰哈德孫河的近1 400名新學員中,超過三分之一的人不會畢業(yè);180名學員將在夏季結(jié)束之前離開。一些已被錄取了的學員第一天就已經(jīng)放棄了。但是超過30名剛剪了頭發(fā)的一年級生,包括雷·奧迪耶諾(Ray Odierno)、戴夫·羅德里格斯(Dave Rodriguez)、大衛(wèi)·巴諾(David Barno)、比爾·考德威爾(Bill Caldwell)、弗蘭克·科爾尼(Frank Kearney)、弗蘭克·海米克(Frank Helmick)、邁克·巴貝羅(Mike Barbero)和蓋·斯旺(Guy Swan),將在以后作為將官在動蕩時期為我們的軍隊和國家效命。
那天早些時候,就如此前的每一次進餐那樣,我們在新學員的食堂——華盛頓堂吃了我們的第一頓飯。那天晚上,就如我們此后的每一次進餐那樣。按照他們的規(guī)則吃了第二頓飯。新學員以家庭聚餐的方式坐在一張10人桌前,由兩名高年級學生指導8名新學員,管理我們吃什么以及如何吃。我們被要求記住也許只能讓我們匆匆咬一口的飯菜的名稱,正確地背誦“一年級生知識”,或許還有更多要求,這取決于我們前輩的嚴格程度。斯科菲爾德紀律曾諷刺地提出:“使一個自由國家的士兵在戰(zhàn)斗中變得可靠的紀律,不能通過嚴厲或殘暴的對待來建立?!彼蛟S會允許一名新學員在看守者下令把餐具放回到桌上前快速吃一勺土豆。通常,進餐結(jié)束時我們會離開那些裝有很多未動過的食物的盤子。進食變成了一個固定的形式。
第一個晚上的晚餐結(jié)束后,我們回到各自的房間。在我們到達之前,我們的M14步槍和其他裝備已經(jīng)放置在我們的鋪位上。我已經(jīng)不太記得第一天結(jié)束時我在想什么。那天我所見到的許多事情都顯得非常愚蠢,但那些隨處可見、刻有陣亡的畢業(yè)學員名字的紀念碑除外。我所敬佩的許多具備戰(zhàn)斗力的軍人也是從我現(xiàn)在所處的地方起步,經(jīng)歷了同樣特別的過程,并展現(xiàn)出了我所追求效仿的品質(zhì)。是這個看似荒謬的過程塑造了他們嗎?經(jīng)過了漫長困惑的一天,有太多的東西需要思考。當我們回到自己的鋪位睡覺時,想到無論在軍隊里待多長時間,我都不必再經(jīng)歷一次成為一名軍人的“第一天”,我感到安慰。
魔鬼訓練結(jié)束后,我們習慣了作為一年級生的生活。在魔鬼兵營的時候,整個學年里每一天、每一分鐘正像我們盤子中的豌豆,都不是我們能夠自由支配的。我們必須變得高效。晨號在早上6點15分響起,而我們要在10分鐘后穿上整齊的學員制服,剃刮干凈,并整集合編隊。早晨的每一分鐘,尤其是在冬天,都不能有多余的動作。在進入食堂用早餐前,所有的4 000名學員都列隊站在軍營外,然后等待各級指揮官來檢查我們的制服。在編隊前和列隊后都有橫笛和鼓伴奏。當天剩下的時間我們都在上課,只有40分鐘午餐時間。在秋天和春天的下午,我們要么為游客表演閱兵,要么就參加運動,然后沖回軍營去做整理,再穿上灰色制服,并歸隊報到。然后橫笛樂隊和鼓樂隊便再次演奏,指示我們到食堂用餐。晚飯后便是學習時間,直到熄燈號在11點鐘響起,所有房間陷入一片漆黑。就這樣,這一天結(jié)束了。一些用功的學員會用毛毯蓋著他們的窗口以遮擋燈光,或請求正式的許可來繼續(xù)學習——我們稱之為“夜燈”。但我從來沒有這么做過。
我的學業(yè)起步非常緩慢,而且前兩年那不理想的成績是我學員生涯的一個潛在威脅。“考官們最喜歡的科目,”溫斯頓·丘吉爾曾寫道,“幾乎都是我最不喜歡的科目?!痹谖易鳛橐荒昙壣耙荒暌院蟮臅r間里也遇到同樣的情況,那時我們的課程表上滿是數(shù)學和科學。日常背誦和分級的制度是在19世紀早期在被稱為“學院之父”的西爾維納斯·薩耶爾(Sylvanus Thayer)的管理下開始的,這對一個像我這樣準備不足的學生來說是一個壞消息。在每天的數(shù)學課上,包括星期六,我們都要站在黑板前做一道測試題,來復習前一天晚上課程中的新問題,并向班上的同學和指導員“簡述解題方法”。我把數(shù)學給搞砸了,前兩年多在化學、物理、熱力學、工程學方面也表現(xiàn)不佳。到后來,我放棄了我的數(shù)學和科學課本而轉(zhuǎn)向歷史和傳記。就像格蘭特在他關(guān)于夏伊洛戰(zhàn)役的回憶錄中說的那樣,試圖用微積分證明數(shù)學定理是令人難以忍受的。
在1972年,通常都專注現(xiàn)時需求的西點軍校與為之效命的社會變得疏遠。10年的越南戰(zhàn)爭和一系列像美萊村屠殺(2)那樣的丑聞,使軍隊的可信度在國內(nèi)下降,而作為學員,我們不時被提醒在觀點、價值觀和許多生活方式方面都不合時代的節(jié)拍。10月21日,星期六,我們前往新澤西州新不倫瑞克參加羅格斯大學的橄欖球賽。隨后我們坐車進入曼哈頓,這是新生入學日后我們第一次獲得幾小時的自由活動,但我們必須穿著獨特的灰色學員制服。走在時代廣場附近,我和一個朋友聽到一陣響亮悠長的喇叭聲,然后抬頭看到一輛駛過的汽車中,有一只前臂從其半開著的車窗伸出并豎起了中指。因為這一身明顯的裝束,士兵們經(jīng)常會受到贊揚或譴責,而這兩種反應都讓我們感到難以接受。然而,我們與美國社會之間的鴻溝還是顯而易見的——而且令人不安。
學員并不是唯一感到被疏遠的人。1974年,作為西點軍校的指揮官,任期即將結(jié)束的威廉·A·諾爾頓上將在向他的繼任者解說他作為一名指揮官用4年的時間守衛(wèi)“一個被印第安人包圍的領(lǐng)地”時,將學院比作一個18世紀的要塞,這使人想起了其在歷史上的地位。西點軍校曾為一支在國人心中失去精神準則的軍隊培訓軍官。學院會委任軍官進入一支重視向部隊灌輸理想的軍隊,但用那位曾在越南負責撤軍的參謀長布拉姆斯上將的話來說,也有部分畢業(yè)學員是“愛出風頭、被寵壞的頑童”。
如果說西點軍校像一個流放地,那么就是這種感覺拉緊了學員之間的紐帶。亞瑟·肯·列博德(Arthur Ken Liepold),是我在冬季里的第二個“選派”室友(我們一年調(diào)換三次房間和室友),也是我4年里最好的朋友之一??夏幔系年欠Q)是個很容易引人注意的人,我在魔鬼訓練營的早期就已經(jīng)注意到他。他是一名橄欖球隊的進攻截鋒,外形高大健碩,長著一雙親切的眼睛,當他微笑或大笑時,臉上會露出酒窩,而且他也經(jīng)常笑。
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我被肯尼所吸引,是因為他沒有把西點軍校里的任何東西或任何人當回事,并且也不能容忍把那些當成一回事的人。他對朋友忠誠、隨和的魅力以及讓人無法抗拒的幽默,是西點軍校里苛刻和嚴肅氛圍的調(diào)和劑。
另一個我早期認識的朋友是瑞克·比福爾科(Rick Bifulco)。比福爾科是一名來自長島的曲棍球明星運動員,擁有壯實的身體和敏捷的速度,但他的身材就像是一名來自布魯克林的拳擊手。他擅長數(shù)學和工程學,但也擁有惡作劇般的機智和一點淘氣。瑞克輕松地在學術(shù)和體育運動上取得成功,但從一開始他就很明顯地把友情看得比其他一切都重要。瑞克、肯尼和我在四年里成了一個旁人難以想象且親密無間的三人組。
1972年11月3日,是陸軍橄欖球隊在米奇體育場與空軍橄欖球隊進行比賽的前一天。那天晚上,我們?nèi)齻€都親身經(jīng)歷了那場歷史上著名的由食堂集會演變成暴動的事件。盡管他們的行為造成了輕微損傷,但在食堂舉行賽前動員會是一個非正式的傳統(tǒng),而且是讓學員發(fā)泄情緒的少數(shù)方式中的一種。但讓學生們挫敗的是,也正是在那一年,學院的領(lǐng)導層開始下令壓制慶典。
那天下午,菲利普·費爾(Philip Feir)準將把一條消息通過各自組織告知所有學員:校長已確定食堂的那次損害對各團士氣的影響是次要的。言下之意再清晰不過,其效果也是立竿見影。我們像往常一樣走進食堂,坐到我們的位置上。
食堂的天花板有數(shù)百英尺高,配有數(shù)道石拱門,光線穿過彩色的玻璃窗戶照射進來,感覺就像一個教堂。墻上排列著一些很久以前的士兵肖像,他們表情嚴肅,凝視著坐在各自位置上的學員。在魔鬼兵營時,我們被分成8個連隊,當我們在軍校的第一年加入其他單位時,36個連隊就分成了4個團。食堂的布置就像一個星號,六翼聚合于中心。麥克阿瑟上將在臨近他生命最后一刻,就是在食堂發(fā)表了他1962年著名的致學員辭,向各個團告別。在西北翼盡頭的墻上掛著一幅1936年的巨大壁畫,一幅巴約掛毯(3)——就像20場決定性戰(zhàn)役的全景圖。
片刻之后,巨大的木門打開,一輛吉普車沿著桌子之間的過道緩緩駛來,車上滿載拿著話筒叫喊并揮動著拳頭的球隊成員。尾隨著吉普車,學院的銅管樂器隊分兩列從門口走進來,演奏著軍隊戰(zhàn)歌。食堂里回響著號聲和鼓聲以及引擎的咕嚕咕嚕聲。
那輛吉普車往左轉(zhuǎn)向坐在壁畫下的第一團B連隊(也就是我所在的連隊)駛來。它從我們身邊開過時,一名跟我同桌的學員拿起水壺,跑到吉普車前并把水壺里的水倒到其中一人身上,他濕透了,差點被燙傷。當吉普車在我們的那一側(cè)的盡頭掉頭,并若無其事地駛回到食堂中間時,一個巨大的夾心蛋糕被扔到了擋風玻璃上。那個時候,一切都不可控制了。
學員們把打開的牛奶紙盒和許多土豆泥、小圓面包、黃油和一把把的鹽扔過去。我扔了好幾杯冰激凌,像投擲手榴彈一樣撕掉封蓋并高拋過去。在食堂的對面,學員們越過眾多的拋擲物,把餐桌堆放成一座塔并爬到了頂端。堅定的鼓號樂隊演奏著,有點像在泰坦尼克號甲板上的四重奏,為整個場景增添了宏偉的配樂。當喧囂停止,學員們結(jié)束了他們最后的進攻時,墻壁和那些深色的油畫上已經(jīng)沾滿了食物。
在那場巨大的混亂中,有兩件事情是清晰明了的。第一,部隊之間比任何時候都要情同手足(第二天,我們大勝空軍)。第二,費爾,這個一般被認為是一個守舊死板的人,表現(xiàn)出了他不尋常的領(lǐng)導能力。大多數(shù)人都會記得,就是在那一天他明白了自己所帶領(lǐng)的是一群年輕人,而不是一堆華而不實的“灰色制服”。
如果說西點軍校的生活很艱苦,那么我便讓這生活變得更加艱苦。在魔鬼兵營時,我記得我的第一次往返處罰(Slug),即進行管制區(qū)往返行軍。我的這次往返也是表達“對一名學員上級不贊同”的方式:當時這名高年級學生斥責了我和一名學員,在我們離開后,他又抄近路穿過一棟建筑截住我們,抓到我們正在嘲笑他的訓斥。根據(jù)違規(guī)的嚴重程度,懲罰包括扣分、關(guān)禁閉或往返行軍數(shù)小時。在魔鬼訓練結(jié)束時,我曾向?qū)W員連隊報告我將會在接下來的4年里成為連隊的一分子,并且不懷疑因任何一條的違規(guī)行為所受到的懲罰。
我的第二次往返處罰要嚴重得多。春季期末考試前,一個我一直交往的女孩給肯尼和我?guī)硪恍┚?,而我們就在營房開飲了。我們一開始只是偷偷地喝混有白石鎮(zhèn)蘇打水的伏特加,到后來變成兩個白癡彈奏空氣吉他并制造越來越大的噪音。我不確定這是否算相聚歡飲,但卻很有意思,而且我非常珍惜這段與肯尼有關(guān)的特別記憶。
當然這樣做的后果可想而知。第二天早上,我們的戰(zhàn)術(shù)教官——一名陸軍上尉在軍營的地下淋浴室發(fā)現(xiàn)了我。朋友后來告訴我,我把那名軍官的褲子當成繩子抓住,嘗試爬起來,離開那冰冷的瓷磚地面,但沒有成功。對此我并不記得。兩周后,校長公示欄上公布了對我的處罰:扣41分、66小時管制區(qū)行軍、關(guān)三個月的禁閉。
對學員的懲罰都是經(jīng)過仔細衡量的。19世紀初,西點軍校官員認為體力勞動對一名學員來說是不適當?shù)奶幜P:這對一名未來的軍官來說是不體面的。但是他們可以讓他做一些勞累、為難和最受折磨且毫無所獲的事情。因此自那時起對學員就有了“管制區(qū)之游”的處罰:在周五下午每次進行一到兩個小時,然后周六進行三個小時,我們穿著灰色的制服,帶著步槍往返穿過整個管制區(qū)。正如我父親對我說的那樣,“管制區(qū)之游”不會讓你變得更聰明、更勇敢,或者更老練,即使是挖戰(zhàn)壕也能獲得一些實際效益。在學院里,我們會珍惜每一分鐘的自由,在院子里往返行軍只意味著浪費時間。
盡管我違反了學院的規(guī)則,但我尊重制度當中的榮譽傳統(tǒng)。我的往返行軍是因為違反西點軍校的規(guī)則,也是那些規(guī)則規(guī)定我們的步槍上可以出現(xiàn)多少銹斑(一點也不允許),或者我們的房間要保持什么狀態(tài)(完美)。學員榮譽準則是完全不同的,但有一條清晰、明確的分界線來區(qū)分胡鬧與過失。未能清潔你的軍營水槽是違反規(guī)定,并會被記過,而如果你就是否清理過水槽而對任何人撒謊,則意味著放棄你自己的榮譽,并會被開除。
學院在1802年特許建立時,采用了適用于所有正規(guī)軍軍官的非正式榮譽準則。違規(guī)行為同樣存在于學員之間,通常是在一場正式的互毆中。最后,準則的范圍縮小,但根本的目標保持不變:準則的存在是為了保證無論在什么情況下,學員和軍官所說的話都是真實的。謊言,即使是小小的謊言,也將威脅到別人對你的信任。
當我還是一名學員時,對于軍人榮譽的討論總是讓人憂慮。在越南戰(zhàn)爭的末期,軍隊受到了重創(chuàng)并尋求自我治愈。那場戰(zhàn)爭的丑聞——尤其是虛報的死亡人數(shù)——使軍官內(nèi)部出現(xiàn)了裂縫,西點軍校的地位也被嚴重動搖。盡管因為我的父親使我或許更能意識到這些問題,但很明顯,即使是在西點軍校的學員看來,軍隊所受的創(chuàng)傷也需要花很長時間才能治愈。
1968年南越美萊村的平民大屠殺,以及事后的掩飾,已經(jīng)使人們對軍隊產(chǎn)生了懷疑,而且那種情緒在我入學的幾年前已經(jīng)蔓延到學院里。當時,塞繆爾·科斯特(Samuel Koster)少將還是軍校的校長??扑固厥且幻錾碛谖鼽c軍校,參加過“二戰(zhàn)”和朝鮮戰(zhàn)爭的老兵,他曾指揮第23步兵師,一支來自曾對美萊村犯下罪行的部隊。1970年3月,同級官員委員會對他在美萊村事件中負責的部分提出刑事指控,然后他被迫離開了學院。在他離開之前,他曾警告集合的各團學員:“不要讓那些渾蛋打垮你們”。
除科斯特之外,其他的畢業(yè)學員也卷入了越南的種種丑聞之中。在1976年,盡管有人解釋說卷入丑聞的軍官只有十分之一,但西點軍校依然打算改進軍隊的紀律。但在很多人的眼中,他們未能實現(xiàn)這一使命。在我上學期間,學校一直在努力修補這方面的損害。隨后,學員以及整個軍隊的紀律整頓都取得了進展,但在我1976年6月畢業(yè)前不久,學院又曝出了其歷史上最大的作弊丑聞。超過100名低我一個年級的三年級生,包括榮譽委員會的成員,因為在一場電工學考試中串通作弊而面臨著被開除的處罰。這次丑聞還受到了國家媒體和國會聽證會的關(guān)注。如果軍人的榮譽在西點軍校都無法確保,那么又怎么能在整個國家中保持榮耀呢?
在我進入學院時,這些準則已濃縮成一條簡單的指令:“學員不得撒謊、欺騙、行竊,也絕不容忍犯下這些惡行之人?!敝钡皆?970年,學院的領(lǐng)導才增加了最后一部分的“寬容條款”,但其作為軍隊精神自我監(jiān)管的準則已經(jīng)存在了許多年。即使這條準則的基本措辭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得簡單,但其實施卻絲毫沒有松懈。19世紀后期,學員建立了一個“警戒委員會”來監(jiān)管學院和戰(zhàn)場上的違規(guī)行為。當一名學員被判定違反榮譽準則時,委員會必定會讓他離開學院。最后,委員會成了一個沒有明確懲罰權(quán)力的顧問團——盡管校長幾乎開除了所有被委員會發(fā)現(xiàn)違反了準則的學員。
如果委員會的建議不被采納時(這種情況很罕見),各部隊的即決裁判處(summary justice)便會接管該案。在我入學的一年前,“警戒委員會”發(fā)現(xiàn)了學員詹姆斯·佩洛西(James Pelosi)有欺瞞行為。佩洛西的律師通過“技術(shù)性”的手段使他復學,于是團內(nèi)便開始實行“沉默政策”,當他不存在。沒有一個人跟他說話,他沒有室友,并在一張獨立的桌子上單獨用餐。據(jù)說,負責送洗制服的一年級生曾把他的衣服扔進了垃圾車。我們不在同一個連隊,因此我也不認識佩洛西,但我意識到,由一群18到19歲的學員所制訂的“警戒委員會”的政策是多么危險。部隊領(lǐng)導顯然也發(fā)現(xiàn)了,并在1973年取締了“沉默政策”。
對我來說榮譽準則是不可侵犯的,但學院的規(guī)則卻可以商量。1973年的10月27日這個周六的下午,在結(jié)束了往返行軍處罰的一天后,我又搞砸了,這次是因為在我的房間里和我的同學及朋友瑞克·鮑曼(Rick Bowman)喝酒。后來瑞克作為中尉和我在第82空降師繼續(xù)共事,然后我們又在他所降落的特種作戰(zhàn)部隊中一起服役,并最終成為第160特種作戰(zhàn)航空團的精英指揮官。但那是后話,而當時我們是兩個又陷入了麻煩的笨蛋。
當兩周后我的名字再次出現(xiàn)在校長公告欄上時,負責此案的上校在聽我講述完違規(guī)詳情后摘下他的眼鏡,停頓了一下,然后搖了搖頭?!昂冒?,你必須給我解釋一下這個。你剛剛結(jié)束一次懲罰?!彼f著,輕拍了一下我的文檔,“現(xiàn)在你又要受到一次懲罰了,給我解釋一下?!蔽覜]有解釋,但是我很高興聽到他給我解釋的機會:這意味著我不會被開除。這名上校懂得衡量,而且我知道,如果他想,他可以將我的過失夸大到給予我足夠嚴厲的處罰。我沒有找任何借口,只是簡單地解釋說我的判斷力不足。他贊同。然后便是44小時的管制區(qū)行軍懲罰。
除去我的所有胡鬧行為不說,我的同伴對我的評價還算不錯。我的戰(zhàn)術(shù)教官對我那差勁的決斷力表示失望,但從來也沒有放棄我。一些同學開玩笑地把我比作維吉爾·希爾茨(Vigil Hilts)隊長,一個在《大逃亡》(The Great Escape)里由史蒂文·麥奎因飾演的角色,那部1963年上映的電影講述了“二戰(zhàn)”期間盟軍士兵在一個德國戰(zhàn)俘營策劃逃亡的故事。作為一名無禮、不負責任的囚犯,希爾茨也被稱為“獨房王”,因為他一直在試圖越獄,他后來被單獨囚禁在冰涼的監(jiān)房里,接著就在那里計劃他的下一次越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個比喻是一種善意的榮譽。
我的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處罰讓這個外號變得更加形象。在我們第一年快結(jié)束的一個晚上,晚餐過后我加入了肯·列博德、瑞克·比福爾科、瑞克·鮑曼和其他幾個在軍營里的人組成的隊伍,用西點軍校博物館里沒有子彈的老式武器打鬧。作為一名一年級生,我們擁有超出自己預想的活力,很快我們就在走廊上互相追逐,扣動扳機并喊著“砰”;我們躲藏在角落里,并假裝受到卷成一團的襪子“手榴彈”的襲擊。那種樣子簡直幼稚可笑。
我們很快就沖出后門,跑到離我們軍營幾碼遠的格蘭特廳入口處。當時,格蘭特廳是一個供高年級學生聚集和約會的地方。里面是一個非常西點軍校式的長休息廳:光線昏暗,滿是厚而軟的皮革家具。我們的出現(xiàn)完全出乎他們的意料。我們跑著穿過門口,模仿著槍擊的砰砰聲,把襪子扔在受驚的高年級學生和他們的朋友身上,并翻滾到他們的腳下大聲狂笑。之后我們又退回到我們的營房里。
就在我們喘氣的時候,來自下面街道的閃爍燈光照亮了房間的墻壁和天花板。我們望出窗外,看見了一輛軍隊警車。突然,我們的門打開了,一名戰(zhàn)術(shù)教官走進來,他身后的走廊上站滿了想看一看這些違規(guī)者的人?!笆悄銈兏傻膯幔俊彼麊??!笆堑模L官。”我們回答?!澳銈冇形淦鲉??”我們交出武器。走廊上的人群失望地散開了。他關(guān)上身后的門,然后轉(zhuǎn)向我們,幾乎難以掩飾他的怒氣:“你們這些笨蛋在想什么?”
最后,他謹慎地報告了這次事件,我們也受到了一次輕微的處罰。而我就伴隨著127小時的營區(qū)行軍處罰結(jié)束了這一學年。
當我進入西點軍校時,一些美國人依然相信越南戰(zhàn)爭會體面地結(jié)束。到我畢業(yè)的時候,南越已不存在。作為軍校學員,我們看著這場戰(zhàn)爭艱難進行直至崩潰,而這歷史的塵埃卻對我們沒有影響。
我對印度支那的興趣始于我父親1965年第一次調(diào)至越南的時候,就在那個夏天,總統(tǒng)林登·約翰遜把戰(zhàn)爭升級了。當時作為一名中校,我父親指揮從屬于威廉·德普伊(William Depuy)上將的“鐵血軍營”——第1步兵師第18步兵團的第2營。他們的軍隊在臨近柬埔寨邊境的南越邊和市開展搜索及破壞任務。我很好奇我的父親當時去了哪里,我看了那名戰(zhàn)地記者以及歷史學家伯納德·法爾(Bernard Fall)所寫的《兩名越南人》(Two Viet-Nams),記錄了法國和歷來美國在印度支那的經(jīng)歷。當時我只有11歲,只費力讀了一部分,但是從那以后我就迷上了印度支那,最后,我終于看完了所有法爾的書。
我高中最后一年的重點科目是一個有關(guān)印支的研究項目。胡志明、武元甲將軍、德·塔西尼(Jean de Latter de Tassigny)、布魯諾·比雅爾(Bruno Bigeard)和其他參與戰(zhàn)爭的人員都使我著迷。他們超強的個性和人性的弱點都集中暴露在第一次印支戰(zhàn)爭的軍事和政治斗爭中。這篇論文最后總共有一百多頁長。這并不是開創(chuàng)性的課題,但我?guī)е鴱娏业暮闷嫘娜ヌ剿髂切┱n題:關(guān)于法國在努力維持其殖民統(tǒng)治的過程中是如何慘敗的,以及為什么美國和英國在早年反對公開介入。
雖然我研究的是法國的戰(zhàn)爭,但我支持美國的撤出政策。我在華盛頓特區(qū)附近長大,我的朋友和我都參加了首都的和平示威活動,好奇地想看看這一事件。我對戰(zhàn)爭保留支持的態(tài)度,但懷疑美國的戰(zhàn)爭策略。越戰(zhàn)最終以奠邊府的災難戰(zhàn)役而告終,而法國戰(zhàn)敗的呼聲一直縈繞在我耳邊。不管好壞,美國在越南的戰(zhàn)爭與法國空降兵所進行的戰(zhàn)爭是完全不同的。盡管法國一直試圖掩飾,但他們發(fā)動的是一場帝國主義戰(zhàn)爭,而且他們的“鎮(zhèn)壓叛亂”是建立在站不住腳的殖民基礎(chǔ)上的。而我認為美國不是。
1968年當我上初中的時候,我父親第二次被調(diào)動工作,并跟我們的山地居民盟友在中央高地陷入了苦戰(zhàn)。以新年攻勢作為開始,在動蕩的1968年里,美國爆發(fā)了民權(quán)和反戰(zhàn)抗議,馬丁·路德·金和羅伯特·肯尼迪被謀殺,尼克松當選以及美萊村屠殺——這些事件都深深刻在了我幼小的心靈中。在家里,我看到我母親因為一場我強烈懷疑、她強烈反對的戰(zhàn)爭而忍受另一次分離。我的母親瑪麗·加德納·布萊特(Mary Gardner Bright)是一個遇見并愛上一位年輕中尉,卻與軍隊毫無關(guān)系的美麗南方姑娘。這并不是簡單的生活,但她通過那兩場戰(zhàn)爭教導她的6個孩子。即使作為一名14歲的男孩,我也認可她這份堅忍的勇氣。
從我到魔鬼兵營的第一天起,越南戰(zhàn)爭似乎就不太可能會成為“我們的戰(zhàn)爭”。在我們到達學院的多年前,尼克松政府已經(jīng)穩(wěn)步裁減軍隊,這是一個為美國公眾廣泛支持的政策。當我到西點軍校報到時,在越南的美國軍隊已經(jīng)從三年前的50多萬人減至少于7萬人。像其他美國人一樣,尼克松也想脫離越南這個泥坑。
縱觀1972年,士兵們在半島進行的血腥戰(zhàn)役支撐了那年秋天美國在巴黎的談判立場。作為一年級生,那一年的10月,我們看著國家安全事務助理亨利·基辛格從巴黎返回,宣布“和平即將到來”。但那年深秋,談判陷入了停滯,并在12月中旬破裂。同年冬天,尼克松下令進行了一次猛烈的轟炸行動。
1973年1月27日,星期六,越南政府在巴黎跟南越和美國簽署和平協(xié)議,正式結(jié)束了美國當時持續(xù)時間最長的戰(zhàn)爭。1975年4月,西點軍校內(nèi)的各團密切關(guān)注著西貢的淪陷。如果有時間,我們也會關(guān)注世界熱點,但我們只是大學生。我也不知道學員當中誰是保守派誰是自由派,我們從來也不會在閑暇無事之時熱烈地討論越南戰(zhàn)爭或其他事情。20世紀70年代早期的低迷時期,我們還在學院里,但已來不及接受肯尼迪總統(tǒng)理想主義的熏陶,也尚未被里根的信心所鼓舞。我們當時的總統(tǒng)是尼克松,然而因為水門事件,他在1974年8月下臺了。
尼克松辭職后不久,我從夏季訓練營離開回到西點軍校。我在佐治亞州本寧堡的空降兵學校經(jīng)歷了一段很好的夏季體驗(在進行了5次跳傘后,我在那里成為一名合格的空降兵)。我在得州胡德堡,跟一個游騎兵部隊一起訓練,我感覺自己離成為一名真正的士兵又近了一點,但當時我并不知道成為一名空降兵和游騎兵將對我的生命有多重要。我更專心地回到了西點軍校。
但我當時正備感壓力。尤其是經(jīng)歷了4次行軍處罰,而我最后一次胡鬧(大鬧格蘭特廳)的處罰依然沒有結(jié)束。在學術(shù)成績上的差勁表現(xiàn)讓我的未來一片迷茫。我認真考慮從軍的第一步是自愿在暑假期間申請進入游騎兵學校(只有少數(shù)學員有資格參與),但我這前兩年的表現(xiàn)已經(jīng)很明確地暗示了結(jié)果。當我因為學術(shù)成績、紀律和體能訓練成績不佳而被拒絕時,我感到非常失望。對我而言,這就像敲響了警鐘。
在進入大三后不久,我遇到了我的新戰(zhàn)術(shù)教官——1964年從西點軍校畢業(yè)的陸軍少校大衛(wèi)·J·巴拉托(David J.Baratto),他完成了兩次越南服役,曾獲得一枚紫心勛章和一枚銅星勛章,并留在陸軍特種部隊服役。他知道自己能勝任。這將會十分艱苦,但他決不氣餒。
在那些年里,來到西點軍校的年輕戰(zhàn)術(shù)教官們都以不同的方式回應學院的制度。有些教官,甚至是那些經(jīng)歷過越南戰(zhàn)爭的軍官,吸收了對整潔閃亮的儀容過于注重的制度文化。而其他人則對把檢查學員們衣柜抽屜里的內(nèi)衣當做作戰(zhàn)準備訓練的做法感到厭惡。對他們而言,用西點軍校的話來說,這個學院只會選擇容易的錯誤,而非艱難的正確。在我上學的時候,就有數(shù)十名年輕軍官辭去了他們在學院的職位。
巴拉托少校在B-1時已經(jīng)下令安排跟每一名學員進行咨詢見面。直到那時起,我與戰(zhàn)術(shù)教官的交流才逐漸變得積極,但偶爾也會敷衍了事。遇到巴拉托時,我的處罰尚未結(jié)束,但也已經(jīng)獲得了一定的聲譽。那時候我還在執(zhí)行因喝酒和前一年春天大鬧格蘭特廳而受到的行軍處罰。我準備好了迎接一個冷淡的評估。我想只要我能更專注地在西點軍校里做出成績,就能彌補我之前的違規(guī)行為。
“我看過你在這里的檔案。你有很大的潛力和天賦,你將成為一名了不起的學員?!卑屠袦睾偷卣f,“我看到你在學院中占有一個明顯的領(lǐng)導地位,而且作為一名偉大的軍官,”我很驚訝,他繼續(xù)說道,“我在同伴對你的評定中看到巨大的潛質(zhì),我認為你將來的表現(xiàn)會非常非常出色?!?/p>
他說的并非空話。我的個人檔案里包含了我違規(guī)行為的報告,但也有我的同伴評定。在西點軍校,一名學員的班級排名是根據(jù)成績和評估而綜合評定的。每個季度的同級領(lǐng)導能力排名占很重分量。在這個管制區(qū)里,其他B-1成員的評估讓我排在了連隊的第一名。所以當他根據(jù)我的記錄而跟我說這些話時,就意味著他選擇了關(guān)注他認為是有意義并且重要的方面——而不是我的胡鬧。
巴拉托知道我把在西點軍校的學習看作達到我目標的一個過程,并且迫切想要完成這個過程。他認為,學校是一個好地方,但更重要的是,他把我當成一名未來的軍官對待,而不是一名因衣領(lǐng)插片受到訓斥的學員。在我的職業(yè)生涯中的每一刻,我都看著人們達到或辜負別人的期望,而在那個下午,巴拉托點燃了我的期望。
許多的因素,主要是巴拉托所給予的信心指引著我作為一名學員去沖刺,于是那年秋天我回到學校,準備更嚴肅地對待自己。我長大了一點,也厭倦了被處罰,我從申請到游騎兵學校而被拒絕的通知中明白,我必須為之前糟糕的表現(xiàn)付出代價。于是胡鬧的日子結(jié)束了。
我對自己學業(yè)態(tài)度的改變也帶有個人的目的。我的許多同伴學員來到西點軍校時,都是有女朋友的,但通常,如果一名學員能堅持度過第一年,那他們的關(guān)系便無法維持。我來到學院時本打算保持單身,獨自過活。
安妮·科克蘭(Annie Corcoran)改變了這一切。在1973年的寒假期間我在得州胡德堡第一次見到她。我們的父親都在那里服役,而我們就是在附近一個圣誕晚會中認識的。安妮是一個漂亮、踏實、堅強、安靜但異常獨立的姑娘。像我一樣,她來自一個軍人家庭。她的父親,愛德華·科克蘭上校,曾在1950年8月作為一名中尉在朝鮮服役。在朝鮮戰(zhàn)爭最慘烈的那一年,他帶領(lǐng)著他的坦克排從釜山周邊深入戰(zhàn)場并指揮撤退。后來他又到了越南服役。安妮知道跟一名軍人交往或結(jié)婚意味著什么,而且她已經(jīng)決定不這么做。但是我們一直保持聯(lián)系,那年春天她兩次接受了我的邀請,從位于賓夕法尼亞州的大學跑來參觀西點軍校。那年夏天我來到胡德堡,計劃跟隨一個游騎兵部隊一起服役一個月,安妮當時是鄰近我軍營住處一個游泳池的救生員,然后我便積極地向她求愛。那個夏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在認真地交往,而計劃成為一名強悍戰(zhàn)士的我,墜入了愛河。
安妮沒有來探訪的時候,我經(jīng)常待在自己的房間里閱讀一些傳記和歷史作品,那是我從我母親那里繼承來的興趣。我母親是一名擁有非凡精力的女人,當她看書時,便會深深陷入書中,并且要使勁搖晃她才能讓她抬起頭來。在我的整個童年里,她看完了丁尼生的選集、T·E·勞倫斯和約翰·保羅·瓊斯的傳記,希臘和羅馬神話、蘇格蘭酋長傳說、《路邊的羅蘭》和《橋邊的霍雷修斯》。我的母親是在這些故事以及在蘇格蘭–愛爾蘭斯多葛哲學的影響下長大的,因此當我父親調(diào)到越南時,她便負責看守這個家,并把一切弄得井井有條。就算她害怕失去丈夫,她的堅強也不允許自己表露出恐懼。相反,她改變了她的世界。當瑪麗開墾一個花園時,她很快引進了工業(yè)化規(guī)模的操作方式,當她在阿靈頓從事政治活動時,她帶著我站在當?shù)氐某壥袌銮胺职l(fā)氣球和傳單,呼吁改進國內(nèi)教育。我的母親是一個特別的人。
1971年新年的早上,當時我還是一個初中生,盡管前一天晚上家里沒有慶祝,但我母親醒來后感到不舒服。我的父親,當時是一名新晉的準將,帶她到邁爾堡的軍隊診所就診。她很快被轉(zhuǎn)移到了醫(yī)院。半夜她病得非常嚴重,幾個小時后,在1月2日的清晨,她去世了。這對我的家庭尤其是我的父親來說,是一次沉重的打擊。我們都深切地思念她,但失去她對父親——這名我所敬愛并欽佩的堅忍軍人——的沖擊,顯然是巨大的。
母親留下給我的一部分遺產(chǎn),是培養(yǎng)我對歷史和文學的喜愛,這支撐我度過了在西點軍校的最后兩年。在我所讀的那些軍事傳記中,格蘭特將軍的回憶錄最為深刻地滲透到我的思想中?!半S后的兩年消逝得要比開始的兩年快?!备裉m特如此描寫他對學校的看法,“但對我來說,相對于我在俄亥俄州的那些年,這兩年像它的5倍長?!睂ξ襾碚f也是如此。大三和大四兩年有更多的英語和歷史課程,而這些都是我的長項?!皻v史381:革命戰(zhàn)爭”課程是我最喜歡的,這是學院里為數(shù)不多的集中研究小規(guī)模戰(zhàn)爭和非常規(guī)戰(zhàn)爭的課程之一,其他的課程尚未擺脫“二戰(zhàn)”時期的思路。我們研究了發(fā)生在馬來半島、阿爾及利亞和希臘的叛亂和反暴動,我發(fā)現(xiàn)所有的這些都讓我著迷。我研究像勞倫斯那樣的人物,以及像印度支那那樣能讓我學習到相關(guān)經(jīng)驗教訓的戰(zhàn)爭,這是我成為一名士兵所渴望接受的東西。
從秋季的第四學年開始,我們的綜合成績開始變得重要:它將決定我們進入哪一支部隊以及我們的第一個任務是什么。到那個時候,我的成績已經(jīng)比之前的三個學期有所提高,學院開始更看重我們的軍人表現(xiàn),在這方面我表現(xiàn)得十分出色。部隊的選擇是激動人心的。我們整個班的人坐在泰勒大禮堂里,從排名最先的學員開始,每個學員站起來并說出他的選擇:工程兵、野戰(zhàn)軍或防空炮兵、裝甲兵、情報人員、信號兵或步兵。每一個人的選擇都會減少剩余的名額。隨著其他部隊的名額全滿,那一年成績最低的100名左右的學員被默認分配為步兵。我可以選擇,然而,我還是選擇了步兵。我的祖父、父親、哥哥都是佩戴著交叉步槍徽章的步兵軍官,而我也從來沒考慮過其他選擇。
隨著畢業(yè)的臨近,我生活的步伐開始變得平穩(wěn)。安妮答應嫁給我,我在學術(shù)上也表現(xiàn)優(yōu)秀;而且因為我在班級排名的大幅提升,畢業(yè)后我可以加入著名的第82空降師。我沒想到我在班級中的排名可以高到有機會分配至第82空降師,因此安妮一直在學習德語,并且期待前往德國。但成為一名空降兵的機會,加上我能在其中一支最可能參與任何潛在沖突的部隊中服役,讓這變成一個容易的抉擇。
1976年6月2日,星期三,我畢業(yè)了,我父親任命我為一名少尉。我們的畢業(yè)典禮就在我們開始學員生涯的地方——米奇體育場舉行。我跟同級的原來1 378名中的834名成員坐在一起,等待著接過我們的學位證書,我意識到,我已經(jīng)跟四年前那個朋友送來的17歲男孩不同了。我想知道我是否可以或者能夠成為我所欽佩的那種軍隊領(lǐng)導者,而且我渴望嘗試。當?shù)涠Y結(jié)束后,按照傳統(tǒng),我們把我們的帽子拋向空中并互相慶賀。之后,我很快就離開現(xiàn)場并尋找安妮。我快速地把我所有的東西都扔進我買的二手雪佛蘭里,并和安妮駕車下山離開了校園。當我們接近學院大門前的最后一個彎道時,我轉(zhuǎn)向她:“嘿,回頭看看西點軍校?!?/p>
“為什么?”她問,然后轉(zhuǎn)過身望向山后變得越來越小的護墻。
“因為這是我們最后一次看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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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尤里西斯·辛普森·格蘭特將軍(Ulysses.S.Grant),美國內(nèi)戰(zhàn)時期著名的將軍。馬修·李奇微(Matthew.B.Ridgway),著名軍事指揮官,曾參加朝鮮戰(zhàn)爭?!幷咦?/p>
(2) 美萊村屠殺:1968年3月16日,約有500名越南美萊村村民被美軍殺害。——編者注
(3) 巴約掛毯,Bayeux Tapestry,創(chuàng)作于11世紀,描述了整個里斯廷斯戰(zhàn)役的全過程?!幷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