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2

我不可能只是仰望著你 作者:保拉·麥克萊恩 著,鐘山雨 譯


02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同母親一起幫父親下了樓,把他送進(jìn)車?yán)?,用毯子裹住他的雙腿,就好似問題是出在天氣,而不是身體里蠶食他的病痛。天開始下起了雪。

巴恩斯醫(yī)院接收了他,隨即將他推走,穿過一扇接一扇的彈簧木門。我們母女倆則在醫(yī)院餐廳里等候,喝過糟糕的咖啡后,又轉(zhuǎn)移到毫無人情味的訪客休息室坐著。醫(yī)院外面,暴風(fēng)雪越來越大,地上悄無聲息地積起了一片白。仿佛確認(rèn)時間流逝的唯一方式,就是望著吹雪越堆越厚,窗沿上,五層樓之下停車場里的轎車車頂上,越來越像堆積起的砂糖。

“他會沒事的。”我們時不時對彼此說道。

“沒錯。”

我們一字不變地重復(fù)著這些話,就像一枚平安符,我們來來回回地編織著,直到每個字緊緊連成一條希望或信念的鏈條,或是介乎兩者之間。

白天稍晚時分,一名外科醫(yī)生朝我們走來,手上拿著布制手術(shù)帽。我想我寧愿靈魂出竅,也不愿聽到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我看著他的嘴唇翕動,幾乎難以忍受。但沒想到,我們迎來的是好消息。

是癌癥,如我們所料,但腫瘤很容易便取出了,沒有殘留,看上去也沒有擴(kuò)散的跡象。他們讓父親住院一陣子等身體恢復(fù),但已經(jīng)沒理由不滿懷希望了。

“噢,謝天謝地?!蹦赣H喊道,我們互相擁抱,笑中帶著淚,我感覺到她的身體在顫抖。我的心驟然明亮起來,如同一只魔術(shù)師的鴿子被放飛天際。

看望過父親后,我們更加安心下來,堅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后來在回去的路上,我們沒有直接朝家開,而是繞了幾英里路,去索拉德市場的德國糕點房買罌粟子蛋糕?;氐郊依?,母親在廚房用深鍋熱牛奶,就像圣誕節(jié)又到來了一般,只是帶來了更好的禮物。牛奶盛在一只頗沉的馬克杯里,我雙手捧著,享受著它的溫?zé)帷_@時,母親問起我的生活。卸下了如此多的憂慮和負(fù)擔(dān),此刻我們終于可以自然地交談。

我全部告訴了她,我借住在康涅狄格州新哈特福德的一間房子里,最近都躲在那兒潛心寫作。我很喜歡我的小房間,書桌正對著一片長長的草坪。還有對我珍貴無比的時間——幾個月來哪里也不去,什么緊迫的事情也不用想。

我侃侃而談,沒留意到母親的表情已經(jīng)變了。

“你應(yīng)該回來住,”她沉默半晌,然后開口道,“麻煩朋友這么久很不禮貌。”

“啊,菲爾茲無所謂的?!盬. F. 菲爾茲是我現(xiàn)在的施恩者。我都沒把他當(dāng)朋友,因為我們才認(rèn)識沒多久?!皼]那回事,他在城里上班,從來都不在那兒待?!?/p>

“他妻子呢?”

“他是個單身漢,媽媽,而且他的房子大得不得了。他幾乎都不知道我在那兒住著?!?/p>

話一出口,我就意識到自己犯了錯。比起菲爾茲的慷慨大度可能帶來的影響,他沒有妻子這件事無疑會讓母親更煩心。還有幾個字,她雖沒有說出口,但我仿佛聽得分明,她緊繃的肩頭說明了一切:人們會怎么說你?

“真的沒關(guān)系?!蔽以囍忉?。這并非那種庸俗老套的情節(jié),菲爾茲不是我的情人,連戰(zhàn)利品也算不上。他古板得很,像個聯(lián)合國工作人員,對中國無所不知。我們在華盛頓的一次派對上相識,聊了聊我的創(chuàng)作,說到我的新書是一本長篇故事集,素材來自我當(dāng)聯(lián)邦緊急救援署的敘事記者時輾轉(zhuǎn)美國各地遇到的一些人,他們讓我難以忘懷。我就說了這些,還加了一句,如果可以有個地方讓我潛心寫作就好了,就像菲茨杰拉德和海明威在巴黎時那樣。

“有個地方,雖然離巴黎還差得遠(yuǎn)?!彼@樣答道,表示愿意提供他在北部的度假屋。我覺得沒有理由拒絕。這就是全部內(nèi)容了,真的。后來有一次他雪季來度假,對我大獻(xiàn)殷勤,但我得為他辯護(hù),那是喝了三杯實實在在的馬提尼之后的事,而且我毫不費力地把他擋了回去。后來我們提起這件事都大笑起來。

我知道這些話母親一定聽不進(jìn)去,也沒法讓她安心。所以我只對她說:“我真的能照顧好自己?!比缓蟊戕D(zhuǎn)換了話題,說起我最近給雜志投遞的文章。最近幾年來,我也試圖涉足正統(tǒng)傳媒界,但不是背景不符,就是離我想要的太遠(yuǎn)。當(dāng)我終于得到面試機(jī)會時,一群編輯上下打量著我。我修長的雙腿,上好的衣服,頭發(fā),都讓他們給我貼上了社交名媛的標(biāo)簽,而不是女青年會成員。最后我能找到的工作只有給閑暇的女性寫寫美容建議,從減齡保養(yǎng)、美黑方法到時興的發(fā)型,千字二十美金。寫這種玩意兒既無腦又束縛重重,在這些文章里,我的智慧與觀點派上的用場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這樣的寫作令我分裂,但我又何嘗有別的選擇?

母親聽著,不發(fā)一言,我們杯子里的牛奶都冷了。我知道她希望我不僅僅是這樣,也希望我對自己這么想。我還是小女孩時,每天都寫詩,夢想著成為文學(xué)界之光。而現(xiàn)在,在泡泡浴和滋潤乳的文字里,我連邊都擦不著。

“你待在這里我會很高興?!蹦赣H說道。夜已漸深,到了上床睡覺的時候。“我知道這么說很自私?!?/p>

“你這輩子就沒有自私過?!?/p>

“我們存了些錢。如果你想做點事情,那……”她躊躇著,沒說完的話飄在空中,但只過了一會兒她又接著說道,“我們很愿意提供幫助?;丶野?,在這里寫作?!?/p>

“噢……”

她的話一點兒也不讓我意外。這幾個月她過得很不容易,筋疲力盡,如果我就住在樓上的話,她也不會那么為我擔(dān)心。我琢磨著如何回答她,感覺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這個邀請很誘人?!蔽医K于說道,“讓我考慮一下,好不好?”我吻了她,把我們用過的杯子放進(jìn)水槽,然后靜靜地走上樓。厚厚的地毯吞沒了我的腳步聲,但內(nèi)心深處,我感到一陣絞擰的痛苦,還有些許若隱若現(xiàn)的恐慌。

如果按照我父母的想法,我就永遠(yuǎn)不會離開學(xué)校,除非得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或是像他們一樣步入長久穩(wěn)定的婚姻殿堂??墒俏覅s去了阿爾巴尼為一間報社工作,那里沒有人寫永垂不朽的詩文,我刊登結(jié)婚通告,報道女人們的社交午宴,指望著四美金的周薪過活,住在散發(fā)著泡菜酸味的小房間里。那樣的日子將我消耗殆盡,我終于開始反抗,帶著兩個行李箱和打字機(jī),揣著七十五美金遠(yuǎn)渡巴黎。

在巴黎,我也試過做新聞工作,但很快就明白這對我來說太難了。于是我轉(zhuǎn)而去當(dāng)了學(xué)徒洗頭妹,利用一切空余時間寫作,睡得很少。心情低落的時候,我總是用錢去買束紫羅蘭,而不是早餐。

與此同時,我的父母憂心忡忡,一開始他們沒有表現(xiàn)出來,之后便漸漸不再避諱了。父親拋來一封接一封心急如焚的信,無疑是想勸我回家,或是以其他什么方式讓我安頓下來。但他們只會讓我想要更加放縱地生活,肆意撒網(wǎng)。

我就是這樣遇見伯特蘭·德·喬弗內(nèi)爾的。他是一名法國左翼新聞記者,溫文爾雅,相貌俊朗,已婚。我還來不及深思熟慮,一切就迅速地發(fā)生了。他曾經(jīng)是克萊特?zé)崃易非蟮那槿?,被廣傳為故事。她是他的繼母,引誘他時他才剛剛十五歲。這一切本該讓我避而不及,但我竟反被吸引,而他對我的渴求,和我們想在一起卻不得的絕望,更令我意亂神迷——他的妻子瑪賽爾不同意離婚。

我們交往了將近五年。我時不時會驚覺自己所陷的處境,于是從他身邊逃離,背包里裝滿了我第一本小說破破爛爛的手稿,打算開始認(rèn)真生活。但他很快便追了上來,一次又一次,混亂的舊橋段再次上演。

我原地打轉(zhuǎn),哭干了眼淚,然后繼續(xù)原地打轉(zhuǎn)。

公平說來,不贊成我跟伯特蘭在一起的不止我父母。每一個關(guān)心我的朋友都直接對我的幸福表示擔(dān)憂。他不能以自由身來愛我。不管他怎樣承諾改變瑪賽爾的心意,但她就是不放手。即便如此我還是留在他的身邊,讓大家覺得我像個劣等藝伎一般強(qiáng)求著自己。我成了警世故事的主人公。

終于和伯特蘭徹底分手后,我回到家里療傷。但我很快意識到自己的錯誤。

“瑪?shù)?,看看你都把日子過成什么樣了?”父親責(zé)罵道,“‘經(jīng)歷’本來不是個下流詞,但在你身上好像是另一回事?!?/p>

“別說這種不公平的話,爸爸。我現(xiàn)在要重新寫書了,我是想要寫作的,你很清楚。我真正想要的只有這個?!?/p>

“那你就寫。”他冷漠地說道。在他的書房里,我不禁感到自己像一個病人,正等待著他宣布最壞的判決。我坐在他收拾整齊的沉重書桌前,父親筆挺的肩頭后方,醫(yī)學(xué)詞典、文獻(xiàn),還有他畢生所讀且熱愛的書,像特制行刑隊似的一一排列在書架上?!叭懀F(xiàn)在就去做。別再利用你那身材和秀發(fā)的資本了,也別再表現(xiàn)得那么魅力四射的?!?/p>

他話里的刺讓我頭昏腦脹。我的耳內(nèi)嗡嗡作響?!耙俏矣惺裁戴攘?,那也是你和母親的過錯。”

“你不過是害怕孤獨罷了?!?/p>

我瞪著他,心里既受傷又憤怒,但更多的是悲傷。悲傷的是我沒有勇氣對他說,其實他或許是對的。那時候已經(jīng)有另一個追求者等候上場了,雖然我沒有告訴任何人。而且,那人也是已婚。

“你得學(xué)著和自己相處,不是跟別人?!彼又f下去,“困難之處就在這里。等你學(xué)會了接納自己的天性,你會感到平靜,不再狂躁。也許到那時你就不會再任由自己做出這樣糟糕的選擇了?!?/p>

“我的所作所為沒有問題?!蔽覍λf,但那不是真話。其實我似乎已經(jīng)無法自拔了。“我不是在問你的建議。”

“確實不是,我很明白?!备赣H轉(zhuǎn)過頭,看向窗外。正是秋季,我們這條街上的梧桐披上褐色,在自然的呵護(hù)下未經(jīng)摧殘,美麗奪目。他終于又轉(zhuǎn)過頭來凝視著我,說:“你收集著越來越多的人,因為你需要他們對你的看法。這在旁人眼中很難看?!?/p>

“那就別看?!蔽艺f完便離開了,趁我忍不住嚷出心里的所有感受之前——我恨他盲目地審視我,我愛他愛得讓五臟六腑都糾結(jié)起來,我迷茫,害怕,我試著傾盡所有,卻似乎永遠(yuǎn),永遠(yuǎn)也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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