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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亞當(dāng)和夏娃

超越東西方:吳經(jīng)熊自傳 作者:吳經(jīng)熊


6.亞當(dāng)和夏娃

母親死后,我在家里待了幾個月。此后一直是哥哥嫂嫂如父母一般照料我,直到1916年我結(jié)了婚,妻子成了我的好媽媽。結(jié)婚前,只要我從學(xué)?;亓思遥?jié)假日、寒暑假在家,我哥哥都會陪伴我,我們同寢一室,各占一床,仆人則睡在地板上。這得到了我嫂嫂的同意,對此她從不抱怨。她天生的脾氣大,但對我確實不錯。我哥哥是我所知的最善良的人之一。他不醉酒時,也總是歡快的,充滿了幽默感。他待仆人如兄弟,待兄弟如國王。每晚,即使我們各自上了床,也仍舊彼此大開玩笑。只要我們聽到仆人打鼾或說夢話,我們就拿他開玩笑。我記得,有一次我們?yōu)橐粋€男孩的夢話而笑得如此大聲,以致我們的笑被交織進(jìn)了他的夢境;他沖我們嚎叫:“他媽的,你們笑什么?”

在中國,做哥哥的不欺負(fù)做弟弟的,相反還是保護(hù)人。但像我哥哥那樣的,即使在中國也罕有。

他長我9歲,在純?nèi)寮覀鹘y(tǒng)中長大。在一流儒生的私塾里學(xué)了幾年中國經(jīng)典之后,他被父親送到本市的圣若瑟學(xué)校(St.Joseph's School)。這是一所天主教學(xué)校,由法國遣使會士(French Lazarists)經(jīng)辦,教學(xué)用語卻非法語而是英語。這使得英語在那時就得到了強(qiáng)調(diào)。我哥哥直到1946年才成為天主教徒,但他對那些教過他的善良神父印象深刻,從不倦于贊揚(yáng)他們。他很遺憾那群傳教士得因為這個或那個原因回國。他告訴過我,他們告別的場面有多感人。他們眼含淚水,在船上揮手,對孩子們說,“Adieu!”(告別)。他說,他不知“Adieu”是什么意思,但他們說的方式反映了他們的深情。直到許多年后,我學(xué)了法語,我才知道了該詞的意思,并告訴了哥哥。[1]

我想,圣若瑟學(xué)校是在那批神父走后關(guān)閉的。不管怎樣,我哥哥未從這所學(xué)校畢業(yè),他的教育結(jié)束了,因為他被送到了本地一家銀行,當(dāng)學(xué)徒。父親漸漸年老,自然希望長子學(xué)商,照料他在他的60個零散的合伙人中的利益,免得被棄之不顧了。我父親并非有宏圖大略的商人。他幫助組織這些合伙人,主要為了他的親友獲得工作。但那時一切的商業(yè)有無限的約束力,未像現(xiàn)在這樣引入了現(xiàn)代合作法。記得有兩次,我父親被迫為他所投入的資本多付一百倍。在父親死后,哥哥合理地退出了與不那么可靠的合伙人的合作,我們這才有了足夠的錢生活并支付我的學(xué)費。倘若沒有這么無私的兄長,我是不能夠接受大學(xué)教育并在海外深造的。想到他為我做了這么多,我為他做的卻那么少,我覺得甚為過意不去。

15歲時,我的興趣轉(zhuǎn)到了自然科學(xué)上。我進(jìn)了本市(寧波)的效實中學(xué)(Hsiao Shih Junior College),該校特別重視代數(shù)、幾何、化學(xué)、物理這一類課程,以預(yù)備從事工程研究的學(xué)生。我在這些課程上都獲高分,尤其物理這一門總在班上穩(wěn)居榜首。自修期間,同學(xué)們總愛帶《密歇根和杰樂》(Millikan and Gale[2]來求我解釋難解的段落。我不無自豪地憶起這,因為我曾指教過其科學(xué)基本原理的這些人,有一部分已成為工程師,盡管我,一度在工程學(xué)領(lǐng)域看來出類拔萃,但最終成了一個在空中建樓閣的哲學(xué)家。

在那所學(xué)校待過兩年之后,我得允進(jìn)入上海浸會大學(xué)(the Baptist College of Shanghai),繼續(xù)學(xué)習(xí)科學(xué)。有一天,我在化學(xué)試驗室做氧氣試驗時,好奇心大發(fā),想看看氧在瓶里會怎樣燃燒。我試著用火柴點燃它,但瓶子馬上就爆成了碎片。當(dāng)時我湊得很近以便于觀察,卻萬幸未受損傷。緊接著,次日一個同學(xué)也發(fā)生了同樣的事故,但不夠運(yùn)氣,他的一只眼大受損傷,變瞎了。我突然認(rèn)識到,我純是憑運(yùn)氣逃過了這一事故,并且懷疑,一個像我這樣的無法控制怪誕好奇心的淘氣包是否適合于應(yīng)付如此充滿了潛在爆炸能量的元素和原子。在我看來,一噸的耐心和自制,加上一盎司的想象力和邏輯推理,便構(gòu)成一項科學(xué)發(fā)現(xiàn)或發(fā)明。正當(dāng)我考慮人生前程時,我的一個同學(xué),徐志摩[3],跑來告訴我他決定去天津北洋大學(xué)學(xué)法律。他問我想不想跟他一起去。我一聽到“法律”,心就跳了起來。在我看來,法律是社會的科學(xué),正如科學(xué)是自然的法律(To my mind,law was the science of society,just as science was the law of nature)?!昂弥饕?!”我說。因此,我們決定參加在上海舉行的入學(xué)考試,兩個人通過。其時為1916年冬天。該年4月我已結(jié)婚。

在《威尼斯商人》里,莎士比亞讓奈莉莎(Nerissa)說:

古話說得沒錯:

“上絞刑和娶親都是命定。”

The ancient saying is no heresy:

“Hanging and wifing goes by destiny.”

我對絞刑一無所知;至于娶親,卻完全確信憑的是天意。也真有一句中國諺語說,“姻緣五百年前定”,這是我從小就熟悉的。

我和我妻在1916年4月12日結(jié)婚,在此之前素未謀面。我倆都非基督徒,在舊式的中國家庭長大。我們還只有6歲時,雙方父母便為我們相親訂婚了。我10來歲時就得知她住在哪里,我很想見見她。有時放學(xué)回家,便繞一段路,好從太和橋她家門前經(jīng)過,指望她倚在門口。但從未有運(yùn)氣見到她。

我曾經(jīng)與妻子共談往事,回顧二人訂婚的過程。我在6歲時,有一天被父親帶到他的銀行里,父親隔壁銀行的經(jīng)理叫一個男孩接我到他的銀行里去,招待我吃果子,還有好多東西。我和他一道吃晚餐,他一直都在默默地觀察著我。那天我確實活得像位王子。晚上我坐著父親的轎子回了家。

我不知道為何父親的朋友如此善待我,帶著如此的甜意沖我微笑。只是后來我才慢慢知道了,他選中了我作他二女兒的丈夫!我妻子回憶說,她父親見到我的那一天,回家時興致很高,告訴她媽媽說:“我為阿于找到丈夫啦!”甚至逗弄他6歲的女兒說,“阿于,我為你找了個男孩。他又漂亮又聰明!”我妻子毫無反應(yīng),因為她不明白“丈夫”是個什么東西,以為指的是吹牛。

我也不知何為“妻子”,只知道父親不會對我做壞事。后來我才曉得那位待我如王子的甜甜的老人把他的二女兒許配給了我。我見過他多次,稱他“岳父”。我們之間發(fā)展出一種真正的親情。我愛之殊深,以致后來每當(dāng)我生妻子的氣,只需提醒自己她是她父親的女兒,便可轉(zhuǎn)憤怒為柔情。

盡管我不是憑己意訂婚,卻對父母相中的她乃是命定為我妻子的人這一點絕無疑問。在一種意義上,這般的訂婚比諸自由的相親更具尊嚴(yán),因為它是天作之合(such a betrothal had a greater dignity than the civil engagement by the free choice of the parties;because it was,as it were,registered in Heaven)。如若一個人自己選了對象,便有可能有時疑慮是否選對了。相反,倘若像我們這般相信一切姻緣均出于天意,便無后悔的余地,正如亞當(dāng)不能后悔上主只給了他夏娃而未見別的女子。

你很容易想象出,我多么急迫地想會見我天定的妻子。漫長、漫長的時間過去了,婚期終于到了。妻乘著花轎而來。她一下轎,便得履行所有舊式的復(fù)雜婚儀,其中包括向?qū)懼疤斓鼐H師”的牌位叩頭?;槎Y中間,我倆肩并肩站立,我總想從眼角看看她,但怎么也看不見她的臉,因為她頭巾蓋得太厚了。記得有幾個客人看到我在偷偷瞟她,便用手刮腮,意思是說我厚臉皮。

叩完頭后,我們被帶入洞房,坐在床前喝“交杯酒”。酒杯是用同一塊木頭雕出來的一模一樣的“雙生子杯”。只是在那時我才看到了她的臉,對她真是一見鐘情。她甚至在那時也未看我,因為她太害羞了,不敢抬起眼來。

飲完交杯酒,又被帶到廳里,完成別的儀式,如向親長、朋友鞠躬,接受侄兒侄女的祝賀等。晚宴上,向所有客人敬酒。到半夜才又被帶到洞房二人獨處。門總算關(guān)了,客人總算走掉了,盡管還有好奇的家伙仍在洞房外等著聽我們的新婚夜話。上主原諒他們耳朵發(fā)癢!

我一發(fā)現(xiàn)我與妻獨處,一陣羞澀便籠罩了我倆。我們沉默了好久,好像真是太久了。她太害羞、太善良了而不能先開口,因為她知道,如果妻子先開口,便預(yù)示著丈夫要成為妻管嚴(yán)。我呢,則在心里摸索著恰當(dāng)?shù)脑掝}。突然間我想起了她爸爸,活著時那么和善待我的。就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口說:“岳父死了,太不好了,是不是?不然,他今天該多高興啊!”

她陰沉不祥地望著我,回答說:“啊,是的,爸爸那么喜歡你?!?/p>

緊接著是另一陣尷尬。我努力想續(xù)上剛才的對話,說:“我爸死得那么早,太不好了,是不是?”

她看著我,臉帶悲傷,但仍不說話。我想她不好攀交。又過了好久,我說:“兩年前我們剛計劃好結(jié)婚,我媽就死了,這太不好了,是不是?”

這次她甚至看都不看我。我想,是換話題的時機(jī)了,就問:“你會讀書寫字嗎?”

“不會,”她回答:“我正準(zhǔn)備上學(xué)時,你媽傳話給我媽說,她不高興看到她未來的兒媳婦受摩登教育?!?/p>

“啊,啊,這我不知道。”我簡短地評論。

我疑慮新娘為何如此陰沉。我提起父母令她生氣了嗎?怎會這樣呢?原來真相是這樣的:她媽媽曾跟她說,在她首次跟我說話時不應(yīng)提到死和死人等等,那是會帶來災(zāi)難或疾病的。我不知道這種迷信,沒有媽媽來告訴我。就這樣,我“金口一開”,就三次提到了死人?!伴_金口”指新郎對新娘子說的頭幾句話。后來她才告訴我那時她對我作何感想:她把我當(dāng)瘋子看——為此,我也不能責(zé)怪她。

從人的角度來看,我們婚姻生活的開始是最不吉祥的。但是,真光基督拂去了迷信的蛛網(wǎng)——我們蝴蝶般掙扎于這迷信的蛛網(wǎng)。真理使我們得自由,自由使我們快樂(Truth has made us free,and freedom has made us happy)。[4]

對西方讀者來看,舊式的中國婚姻禮俗必定是不可思議的。記得我在告訴親近的朋友Dom Edouard Neut——一位比利時本篤會修士——時,他怎么也不能相信。他又驚訝又好笑地問我:“你是說你在婚前真的沒見過你妻子?!這怎么會?”我呢,我則吃驚于他的驚訝,好笑于他的好笑(I was amazed by his amazement and amused by his amusement)。我說:“神父,你選了你的父母、兄弟姐妹嗎?但你一樣愛他們?!?/p>

上主給了我一位好妻子,正如他給了我好父母、好哥哥、好姐姐、好的身體、好的智力、好的孩子和好的國度。我不是在為舊的婚俗辯護(hù),而是讓你理解使之可能的心理根據(jù)(make you understand the psychology that made it possible)。婦女的教育也同樣如此。舊時代里沒有女子學(xué)校。歷史上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女作家都是在家里受教育的,且是少數(shù)的例外。在我小的時候,一個大家閨秀若是被人看見在大街上走路,會被整個寧波的人議論紛紛。所以,我妻子不會讀書是很自然的了。但她在家庭傳統(tǒng)里深受教育,盡管不是通過讀書識字。她母親教會她如何遵行婦道,如何盡家庭義務(wù)等等,結(jié)果她充滿了常識,這畢竟不尋常(she is full of common sense,which after all is so uncommon)。至于她的宗教信仰,她是在與我一樣的精神氛圍中長大成人的:中國人無名的本土宗教(the anonymous indigenous religion of the Chinese people),老天和良心的宗教(the religion of Heaven and good conscience),以及相信上主知道萬事、賞善罰惡、高于次一級的神祇(the faith that God sees everything,that He prospers the good and punishes the wicked,that all the minor deities are His emissaries),一切宗教的目的都是為了使人善良,幫助別人從長遠(yuǎn)的角度來看就是幫助自己,因為上主是正義的和仁慈的等。這是中國人的基本信仰。它是他們自由自在地在其中游泳的海洋,而三大教[5]不過是海洋的波浪而已。

換言之,我和我妻是在一種淳樸誠實的自然宗教的氛圍中成長的。我們甚至把孩子視為上主賜予的禮物。1917年下半年,妻子懷了孕。但三個月后流產(chǎn)了。這是一個不吉利的開頭!直到1918年冬天我們的第一個孩子祖霖(受洗后名為托馬斯)才出生。我倆還不滿20歲,卻已為人父母!這事令人振奮。他是我們14個孩子中的老大,這14個孩子中,13個已得保全,并蒙神揀選成了天主教徒(adopted by God through baptism),余下的一個因我的疏忽而留在煉獄里(in limbo)。

我和妻子常在一起想,倘若第一個孩子未流產(chǎn),我們的孩子會怎么樣,因為這樣一來,祖霖就不能在他出生時出生了,這又會影響我們的第二個兒子,祖禹(教名愛德華)。我們會對彼此說:“啊,還是不要空想這些奧秘吧。上主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我們好?!笔聦嵣希闵迷蕉?,生死在你看來就越是神秘。怎么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個性和人格?在創(chuàng)生的事上,為人父母的,和上主比起來,確是小父母了(we parents are only junior partners with God in the matter of creation)。我們的孩子對我們都這么良善、孝順,這在我越發(fā)得驚奇了。他們似乎十分樂意服侍我。年輕時,我常愿有一個弟弟;現(xiàn)在上主給了我13個弟弟妹妹,我仍是家里的寶寶!有一次我和祖霖一起去拜訪我的一位年長的朋友、上海杰出的商人余雅清(Yu Ya-Ching)先生,老人問:“這是你兄弟嗎?”我說:“不,他是我兒子?!崩先诵χf:“我以為他是你大哥!”

事實上,由于我在具體工作方面沒有能力,我的孩子都得自己照顧自己,辛苦工作,容易顯老。至于我這個萬事不管的神秘主義者,時間之流僅僅輕輕地沖刷著我(As for me,who am a carefree mystic,the currents of time have touched me but slightly)。即便在我最晦暗的日子里,我也覺到了一股隱隱的快樂涌自我的心泉,令我想起圣保羅那些感人的話,“似乎要死,我們卻是活著;似乎受責(zé)罰,卻是不至喪命的;似乎憂愁,卻是常常快樂的;似乎貧窮,卻是叫許多人富足的;似乎一無所有,卻是樣樣都有的”(《格林多后書》2 Cor 6:9-10)。


[1] 法語的Adieu來自a Dieu(“到上主”“to God”),具有宗教意義。

[2] Millikan和Gale是美國近代物理學(xué)家,寧波的學(xué)校使用的他們編的教科書稱為Millikan and Gale。

[3] 徐志摩(1896~1931),浙江海寧人,詩人,新月社創(chuàng)立人之一。

[4] 見《若望福音》Jn 8:32:“真理會使你們自由”。

[5] 三大教,即儒家、佛教、道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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