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眼中的李鴻章

雷頤

由于觀念和制度原因，在大門洞開、列強環(huán)伺的危局之中，清朝政府依然堅持“天朝上國”的傳統(tǒng)觀念，遲遲不設(shè)外交部。但嚴酷的現(xiàn)實是，即使不設(shè)專門的機構(gòu)與人員負責對外交涉，清朝政府卻幾乎日日需對外交涉。于是乎清朝政府想出種種辦法，設(shè)立一些機構(gòu)、指定委派一些人員處理對外事務(wù)?！澳涎蟠蟪肌焙汀氨毖蟠蟪肌北闶侵匾钠孑庠O(shè)計之一。重要的是地方大臣參與甚至負責緊要的對外交涉，奇葩的是中央政府的外交決策，在相當程度上由“地方”處理、參與決策，甚至起一定的決定作用。外國要與清朝“外交”，卻只能與清朝地方政府打交道。這種外交權(quán)下放的制度設(shè)計恰滿足了清朝政府自認為的“天朝上國”的幻象。

因緣際會，李鴻章于1870年末成為首位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此后的28年，他一直擔任此職。在這28年間，因其職務(wù)職責與個人識見、能力，舉凡中外重要交涉，李鴻章無不參與其間，起了重要作用，在一些交涉中甚至起了決定性作用。所以，一位英國外交官曾說，李鴻章是大清國事實上的外交部長。此說或有夸張，但確實說明李鴻章在對外交涉中的分量之重。近代中國，西方政要、新聞記者最熟悉的中國高官非李莫屬，有關(guān)李的記載自然多多。尤應(yīng)重視的是，由于中國報業(yè)起步較晚，在那個時代更無中國記者采訪政要，所以西方雜志報紙的記者對其采訪甚多，其中有些采訪、提問非常尖銳、細致。看李相的“答記者問”，不僅有趣，更能從中窺探他的內(nèi)心世界，更深入地了解近代中國的政治與社會。國內(nèi)關(guān)于李鴻章史料的搜羅、發(fā)掘，雖不能說“凈盡”，但也“近盡”。西方雜志報紙上的李鴻章，則為李鴻章研究突開又一富礦，提供了大量新史料。透過“他者”的眼光，我們看到了原來看不到的另一面，使這個復雜人物的“多面相”在我們面前再多呈“一面”，對其研究距“全面”又會進一大步。

一

李鴻章在國際上曾有“清朝的俾斯麥”之稱，這一美譽，來自美國前總統(tǒng)格蘭特（Ulysses Simpson Grant）將軍。1879年春，退休的格蘭特將軍來到清朝，與李會見。此后，二人私交甚篤。在此前后，英、美報紙都曾將二人對比，認為二人的經(jīng)歷、地位相似，所以容易建立私誼。美國《孟菲斯每日呼聲報》（The Memphis Daily Appeal）1879年9月13日的一篇文章說：“鎮(zhèn)壓了強大的太平天國叛亂的李鴻章，在清朝的地位跟格蘭特將軍在美國的相似?！薄八褪峭ㄟ^鎮(zhèn)壓太平天國而升到目前高位的李鴻章總督。幾年前，他是清朝最有才華的學者之一，現(xiàn)代知識、歷史、地理等的造詣都很深。他和格蘭特將軍年紀相仿，都平定了國家的叛亂。這使兩位偉人之間產(chǎn)生了一種親密的友誼。沒有哪個外國人像格蘭特將軍一樣，在北京及清朝受到如此規(guī)格的接待和歡迎。”

不幸的是，“清朝的俾斯麥”并未如普魯士的俾斯麥那樣使國家強大。在格蘭特將軍稱李是“清朝的俾斯麥”十幾年后，清朝在甲午戰(zhàn)爭中慘敗于日本。甲午戰(zhàn)爭后，李鴻章一度被投閑散置，但1896年5月他又時來運轉(zhuǎn)，作為清朝政府“欽差頭等出使大臣”來到俄國，參加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加冕典禮。李鴻章訪俄參加沙皇的加冕典禮僅是表面的理由，其實質(zhì)是因日本打敗清朝成為列強之一，改變了東亞格局，而俄國逼迫日本把遼東半島還給清朝，趁機迅速擴大在清朝東北的影響，抵制日本，使清朝政府產(chǎn)生“聯(lián)俄制日”的戰(zhàn)略構(gòu)想。歐美列強得悉他要訪俄，生怕俄國獨自得利，于是紛紛發(fā)出邀請。從1896年3月中旬到10月初，他先后訪問俄國、德國、荷蘭、比利時、法國、英國、美國和加拿大等歐美八國，行程9萬多里。他雖長期參與甚至負責外交，但此前去日本是為了屈辱的談判，而不是出訪。從這個意義上說，這一系列出訪既是他的首次出國訪問，也是晚清這個層級的大員首次出國訪問。而且，還是在他仕途遇挫、賦閑之后才有此出訪。清王朝的封閉，由此也可略窺一斑。所以，他此次出訪，更值得重視、研究。

李鴻章首先訪問俄國，進行了一系列談判，簽訂了《中俄密約》。當然，他也參加了沙皇的加冕儀式。尼古拉二世素喜鋪張排場，所以此時俄國各地都舉行了各種大小集會，慶賀沙皇加冕。然而由于組織不周，在莫斯科霍登廣場舉行的群眾游藝會由于來人過多，混亂不堪，發(fā)生嚴重擁擠，造成近二千人死亡，史稱“霍登慘案”。當時的俄國總理大臣維特伯爵回憶說，李鴻章見到他后，仔細向他打聽有關(guān)消息，并問維特：“是否準備把這一不幸事件的全部詳情稟奏皇上？”維特回答說：“當然要稟奏，而且我相信在這一慘禍發(fā)生后已經(jīng)立即稟奏了?！蹦闹铠櫿侣牶缶惯B連搖頭對維特說：“唉，你們這些當大臣的沒有經(jīng)驗。譬如我任直隸總督時，我們那里發(fā)生了鼠疫，死了數(shù)萬人，然而我在向皇帝寫奏章時，一直都稱我們這里太平無事。當有人問我，你們那里有沒有什么疾??？我回答說，沒有任何疾病，老百姓健康狀況良好。”然后李又自問自答道，“您說，我干嗎要告訴皇上說我們那里死了人，使他苦惱呢？要是我擔任你們皇上的官員，我當然要把一切都瞞著他，何必使可憐的皇帝苦惱？”對此，維特這樣寫道：“在這次談話以后，我想我們畢竟走在清朝前頭了?！?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1/15/12215315759408.png" />的確，他有理由為此驕傲。

平心而論，相較同時代官員，李鴻章還是少有的開明有識、敢于任事之人，而且從談話中可以看出，他不僅不認為隱瞞疫情不好，沒有極力掩蓋這種謊報、瞞報行為，反將此作為一種值得夸耀的經(jīng)驗對外人宣揚。連李鴻章尚且如此識見、如此行為，遑論他人！這足以說明不管出于什么動機——無論是為了保住自己的“烏紗帽”，還是真心怕“圣上”心憂，隱瞞危情實際已成為當時官場的普遍風氣，是一種被認可，甚至是被肯定的行為方式。久而久之，這種“官風”相沿成習，儼然成為清朝官場的一種“文化”或曰一種“官場秘籍”，如果不掌握這種“官場秘籍”，官員在官場可能就“玩不轉(zhuǎn)”。

二

訪俄之后，李鴻章在6月13日到達德國，住在愷撒大酒店（Kaiserhof）。愷撒大酒店是柏林首個大都會酒店，也是當時設(shè)施最現(xiàn)代、最豪華的酒店。

說到這家酒店，禁不住要閑話一筆，因為它后來見證了將給人類帶來巨大浩劫的歷史一幕。在納粹接掌德國政權(quán)前夕，這家酒店是納粹黨的大本營、希特勒的住處。納粹宣傳部長戈培爾寫的一本吹捧希特勒如何一步步奪取政權(quán)的書，書名就是《從愷撒大酒店到總理府》。1933年1月30日星期一，興登堡總統(tǒng)在此酒店對面的總理府接見希特勒，最后確定是否同意他接任總理。據(jù)說29日到30日的夜間，希特勒緊張得通宵不寐，在酒店的房間里踱來踱去。當希特勒進入總理府后，戈培爾、羅姆和納粹的其他頭目齊集愷撒大酒店的窗口，焦急翹望總理府大門，等待他們的元首出來。戈培爾記下了這么一句話：“我們從他臉上可以看出他是否已獲成功。”二戰(zhàn)中，此酒店與總理府被完全炸毀，蕩然無存。

據(jù)林樂知（Young John Allen）等編《李鴻章歷聘歐美記》所載，德方“特就‘該撒好司’（旅邸名也，譯言‘皇帝屋’華貴無出其右矣）代備行館，不但餼牽豐腆、供張華美已也”，還事先打聽了李鴻章的嗜好，“故凡口之于味，目之于色，耳之于聲，莫不投其所好。甚至中堂常吸之雪茄，常聽之畫眉鳥，亦復陳于幾而懸于籠，則其余概可想見矣”。為迎接李鴻章，德國人真是做足了功課，德國人那種認真細致勁兒，亦可由此略窺一斑。

到柏林的第二天，李鴻章就拜見了德皇威廉二世。稍后專程到漢堡拜訪前首相俾斯麥，俾斯麥設(shè)家宴招待。曾經(jīng)權(quán)傾一時的俾斯麥，因與威廉二世不和，于1890年被迫辭職。此時，這兩位都從權(quán)力頂峰突被賦閑的“俾斯麥”相見，或有同病相憐之感。

德國許多媒體對二人的會晤作了詳細報道。其中最重要的信息是，李鴻章向俾斯麥表示，他此行最重要的目的是向其征詢清朝如何改革、如何使清朝強大的意見。他甚至還說，自己的改革總是遇到來自朝廷的阻力，特向俾斯麥請教如何化解朝廷的阻力。俾斯麥回答說，首先要明白的一點是絕對不能反對朝廷，只有得到皇帝的支持，改革才能一馬平川，否則就寸步難行?；实蹞碛凶罡邫?quán)力，臣子只能向皇帝傳達意見和建議，違背皇帝的意志就意味著給自己設(shè)置最高障礙。李贊同此點，但又請教如何才能在不違背朝廷旨意的前提下進行改革。俾斯麥回答說，只能以軍隊改革為基石，軍隊人數(shù)不必多，哪怕只有五萬官兵，但必須精良。李鴻章回應(yīng)說，他們的軍隊從人數(shù)上說已經(jīng)有了，但確實疏于訓練。自太平天國之亂以來，清軍已松散不堪了。對此，他早就向朝廷提出了建議，但一直未獲重視?，F(xiàn)在看到了德國的精兵良將，他才知道世界上最強大的軍隊是什么樣子。他表示應(yīng)聽從俾斯麥首相的建議，今后盡力推動此事，重整軍隊已成弦上之箭，普魯士模式就是方向。俾斯麥強調(diào)，關(guān)鍵不在于在全國各地都有軍隊，而在于在需要時能迅速地調(diào)配他們。

俾斯麥從常識出發(fā)，認為一個政權(quán)無論多保守、多守舊，都不會反對增強軍隊戰(zhàn)斗力的改革，因為軍隊強弱對自己政權(quán)的安危至關(guān)重要，所以整個改革可以從阻力最小的軍隊改革入手。然而他不知道，清王朝的顢頇難以理喻。19世紀40年代初鴉片戰(zhàn)爭時，林則徐等人提出用敵人新式武器的“師夷長技以制夷”都被朝廷拒絕、嚴斥。使用、裝備新式武器都阻力巨大，軍隊體制改革更難推進。直到甲午慘敗后，清朝才開始“練新軍”、進行軍事改革。

在德國，李鴻章還做了一次X光檢查。一年多以前，他在日本談判時，遭到一名日本浪人槍擊，左頰中彈。1896年6月27日《柏林日報》（Berliner Tageblatt und Handels-Zeitung）詳細報道了李鴻章的這次檢查：“整個過程持續(xù)了二十分鐘，拍出了非常清晰的圖片。在圖片中可以看到非常有意思的頭骨形狀。這次拍照的目的是借助這種最新技術(shù)查看總督在中日戰(zhàn)爭中所受的槍傷，當時子彈從左眼下面射入。對傷口圖片仔細檢查之后并未發(fā)現(xiàn)子彈。總督帶著極大的興趣查看這張圖片。圖片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子彈射入點和彈道?！崩铠櫿逻€興致勃勃地看了德國醫(yī)生展示的一些電鍍屏圖片，可以看到人的脊柱、肋骨和心臟區(qū)。當時信西醫(yī)的國人不多，他能做X光檢查，甚顯開明。

三

離開德國后，李鴻章一行先后訪問了荷蘭、比利時和法國，于8月2日到達英國。正是英國發(fā)動了侵華的鴉片戰(zhàn)爭，使清朝面臨“三千年未有之變局”。此時英國仍是世界頭號工商強國，訪問、考察英國，是李鴻章這次出訪的重頭戲，時間長，內(nèi)容豐富。

在英國，他當然要拜會女王，并參加一系列繁忙的國務(wù)活動。但他通過隨員向報界表示，他“反感宴席和娛樂招待。比起其他活動，他想看的其實是英國的工業(yè)區(qū)”。[1896年8月7日《約克郡晚報》（Yorkshire Evening Post）]

在英國，他的主要活動就是參觀、考察各類工廠，尤其是鋼鐵廠和制造槍炮、軍艦的兵工廠。觀察細致的英國媒體發(fā)現(xiàn)，他對藝術(shù)品不感興趣，在以收藏各種藝術(shù)品而名噪一時的拉格賽德公館小憩時，那些舉世聞名的藝術(shù)品未能引起他的絲毫關(guān)注，反而是此館的電氣、機器設(shè)備吸引了他?！叭绻f藝術(shù)品不能吸引李鴻章的話，那么有幾樣物件顯然做到了。讓這位老紳士高興的方法是向他展示機械和機械制品。對于此類物品，拉格賽德?lián)碛械囊脖绕渌《家?。這座大樓是電氣照明，當然也裝有電話，在阿姆斯特朗伯爵的書房和他底樓的事務(wù)員屋內(nèi)都有電話機。此外，這座宅邸還特別安裝了一套水壓設(shè)備，以便從一個人工湖供水。另一套水壓設(shè)備是用來使儲藏室的大瓶里的水果樹長得更好，而且可以開啟它們使植物得到更多陽光。關(guān)于這些設(shè)備，李鴻章很高興有人可以詳細地解釋給他聽?！盵1896年8月20日《倫敦每日新聞》（London Daily News）]與對藝術(shù)品的無感相反，參觀工廠時他總是興致勃勃，連連提問，從武器原理、性能到成本等，令接待者大有應(yīng)接不暇之感。

有報紙報道，在參觀一家軍艦制造廠時：“巨大的轉(zhuǎn)臺似乎使他的好奇心達到了極點。他向官員們連珠炮式地發(fā)問，后者幾乎都要來不及回答了。轉(zhuǎn)臺是用在船板上的。臺子的最上頭安裝有運臺，再上頭安裝著槍炮。這些轉(zhuǎn)臺重達46噸左右。在兩座炮臺安裝上去后，總重量可以達到大約200噸。其中一個轉(zhuǎn)臺單獨放著，另一個上面已經(jīng)裝好了運臺和重達50噸左右的重炮。炮管可以輕易地升降或者指向任何一個方向。這看起來使這位清朝的政治家很高興，因為他問了大量有關(guān)制造這臺機器的問題。”在參觀一艘12200噸的巨大戰(zhàn)艦時，李的欣賞、歡喜之情難以掩飾，對主人進行了各種各樣的“審問”。他問到了鋼板的厚度，接待者回答18英寸，他進一步問：“是哈維板嗎？”回答說是的?！肮S板”即哈維法硬化鋼，是美國工程師哈維于19世紀90年代初期使用表面滲碳工藝制成的鎳鋼裝甲，從1892年開始被各國大量使用。李鴻章在1896年就知道哈維裝甲，不能不令人嘖嘖稱奇。

在參觀一種新式可快速連發(fā)四顆子彈的快炮時，李鴻章仔細檢查炮座，并問是否引自法國。一位接待者說是使用法式系統(tǒng)，但做了改進。另一位陪同的爵士則說這不是法國的，是引進瑞典的。看來李鴻章對法式系統(tǒng)頗為了解，或他自認為比較了解，就追問這位爵士是否了解法式系統(tǒng)。爵士回答說了解。李又問，法式是否比這個更加便利，爵士回答說沒有。李再問快炮是否在法式基礎(chǔ)上做了改進。爵士肯定地說，它既不是法式也不是英式，強調(diào)就是瑞典式。李鴻章在離開時，仍表示法式比這個要好。[1896年8月21日《北方回聲報》（The North Echo）]

1872年李鴻章提出修鐵路被否決，此后的十七年李鴻章一直努力不懈，想盡種種辦法，直到1889年朝廷終于正式同意修造鐵路。所以此次出訪英國，他對鐵路分外關(guān)注，不但參觀了機車、鐵軌工廠，還了解鐵路公司的運營、調(diào)度情況，詳細到了解鐵路公司為何要減少二等座、增加三等座。那時清朝正準備修蘆漢鐵路，因此他對選用何種鐵軌格外留意。他問陪同的鐵路公司總經(jīng)理，為什么該公司在英國某些特定的鐵路上要增加鐵軌的重量，且必須超過75磅/平方碼?？偨?jīng)理回答說，他們公司正在將鐵軌的重量增加到80磅/平方碼，而某些鐵路段鐵軌的重量甚至達到了100磅/平方碼。隨著機車引擎和車廂重量的增加，為了公眾安全考慮，有必要相應(yīng)地增加鐵軌的重要以增強其牢固性，他們公司已經(jīng)訂購了比現(xiàn)在使用中的這些牽引能力更強、更快的機車引擎。李鴻章表示，在清朝有一些鐵路延伸段，被推薦使用75磅/平方碼的重量標準。（1896年8月17日《約克郡晚報》）

當時倫敦是世界的金融中心，而清朝尚無一家國人創(chuàng)辦的銀行等現(xiàn)代金融機構(gòu)。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的時候，日本已有千余家銀行和現(xiàn)代金融機構(gòu)，中日兩國政府在戰(zhàn)爭中的融資能力不可同日而語，這也是甲午戰(zhàn)爭清朝戰(zhàn)敗的重要原因之一。清朝不僅沒有銀行等現(xiàn)代金融機構(gòu)，而且沒有確定的幣制，實際上實行落后的“銀銅并行”的復本位制（Bimetallic Standard），已無法適應(yīng)推行了三十余年大工業(yè)生產(chǎn)的洋務(wù)運動。因此，李鴻章在倫敦參觀了著名的英格蘭銀行，向銀行主管和幾位經(jīng)理細致入微地詢問了銀行業(yè)務(wù)的種種細節(jié)，還詢問了銀行與政府的關(guān)系。他還討論了與清朝關(guān)系密切的匯率、銀元等問題。英國媒體注意到他“看起來為了這個國家自己的利益考慮，他們拒絕采取復本位制（雙金屬）的標準”。[1896年8月14日《賽文歐科斯紀事報和肯特廣告報》（Sevenoaks Chronicle And Kentish Advertiser）]雖然李鴻章有此想法，但到他去世九年后的1910年，清朝政府才決定實行銀本位，但還未及實行就被辛亥革命推翻。清朝政府直到覆亡，都未能解決這一幣制問題。

李鴻章訪英期間，必不可少有英國警察隨同，負責保衛(wèi)。對警察，李也好奇，曾興致勃勃地向隨行警察詳細詢問當?shù)卣芾砗途旃芾矸矫娴膯栴}，并表示清朝現(xiàn)在還沒有警察制度，希望今后也引進警察制度。[1896年8月17日《利茲信使報》（Leeds Mercury）]五年后，經(jīng)過庚子大動亂后，清朝政府在1901年也就是李鴻章去世的那一年，終于創(chuàng)辦了地方性警察制度；1905年清朝政府新政，設(shè)立巡警部，為全國性警察制度創(chuàng)設(shè)的標志。

英國陪同人員和媒體都發(fā)現(xiàn)，李鴻章喜歡發(fā)問，參觀時喜歡提問，甚至接受媒體采訪時，也“以攻為守”，向采訪的記者頻頻發(fā)問，有時被采訪者成為采訪者，采訪者反成被采訪者。有次與一位英國印度殖民地內(nèi)務(wù)部的官員一起，李頻頻發(fā)問。這位官員招架不住，承認李鴻章對英國在印度的內(nèi)政管理，比自己知道得還多?？磥恚瑢τ谶@次出訪，李鴻章也認真做了一番功課。李鴻章對“包羅萬象的知識所流露出的渴望”，讓他們大為驚奇。有懂中文的英國人戲稱中堂大人的“口”應(yīng)改為“否”，因為他張口閉口就是“可否”“能否”“然否”。從軍國大事、武器性能、機器制造等，一直到年齡、收入、在公司有多少股份、婚否、家庭、子女婚否……對這種傳統(tǒng)的“中國式問候”，一些英方人員表示理解，但有媒體認為其實是因為李鴻章是英國的新主顧：“在清朝，公私不分，以至于他的詢問即使沒有在歐洲人，那么至少是在所有英國人面前顯得很無知。格萊斯頓先生有幸輕易逃開了總督大人的拷問。但是無論如何，公開詢問海倫·格萊斯頓小姐為什么還沒有結(jié)婚，即使從清朝的習慣來看，也無疑有些失禮了。然而，這一切都使我們很為難，要指責這位大人缺乏我們所理解的那種傳統(tǒng)的禮貌是很困難的。而且，他是有底氣做這些提問的。清朝是英國工業(yè)的一名顧客。為了與他簽署可能的貨物訂單，這位大人無論走到哪里，都被小心地吹捧著。而他也足夠聰明，可以看到自己被過度贊譽。對他的禮遇就像對待商店里的一名新主顧一樣?！盵1896年8月22日《雷明頓溫泉鎮(zhèn)信使報》（Leamington Spa Courier）]

曾有兩位女記者先后采訪李鴻章。大概從未面對過職業(yè)女性，更未接受過女記者的采訪，李鴻章好奇心更強，略帶玩笑的反問更加直接。第一位是在英國報社工作的美國女性，報紙以“李鴻章和新女性”作為標題，報道了這次采訪。這位女記者寫道：“總督主導性地采訪了我。我結(jié)婚了嗎？然后是我打算結(jié)婚嗎？我多大年紀了？我做這份工作一個月可以得到多少錢？我一個美國人怎么就住在倫敦了呢？類似這些問題，一個接一個，向我提問。我開始好奇，對于東方人而言，是否他們覺得我理應(yīng)接受這一系列私人的，甚至是尷尬的提問?！彼靼祝骸霸谶@位偉大人物嚴肅而認真地通過翻譯向我一個接一個地提問時，我發(fā)現(xiàn)他幽默地眨著眼睛，開始意識到這實際上是在對我開玩笑?！庇谑撬龥Q定向李鴻章提一些刁鉆問題掌握主動，問他覺得哪個國家的女性最聰明、最漂亮。李鴻章巧妙地回答說：“我在很多國家都看到過漂亮的女人、丑陋的女人、聰明的女人、笨女人、有美德的女人和沒有美德的女人！”這位女記者不依不饒，馬上問道：“但是，大人，肯定有一個國家，在那里您發(fā)現(xiàn)女性比其他國家的更漂亮、更聰明，您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睆奈吹竭^美國的李鴻章不乏奉承地“幽了她一默”：“美國是一個有美麗而聰明的女性的國家?！苯又铠櫿掠址幢粍訛橹鲃樱蛩l(fā)問：“我聽說，美國是一個有很多未婚女人的國家。這是真的嗎？”這位女記者表示自己從未聽到過這種說法。這次輪到李鴻章不依不饒：“我聽說那里的很多女人都不結(jié)婚。她們工作，為自己掙了很多錢！她們不應(yīng)該這么做，她們應(yīng)該結(jié)婚！”女記者問道：“您相信所有女人都應(yīng)該結(jié)婚？”李邊點頭邊肯定地說：“是的，全部?！迸浾咴賳枺骸澳谇宄犝f過‘新女性’嗎？”李鴻章不客氣地回答說：“是的，我們聽說過，聽說她們都住在英國和美國，但是我們不喜歡她們。清朝沒有‘新女性’，我們也不會有，我們的女人全都結(jié)婚?！薄澳敲礇]有您不喜歡的未婚女人嗎？”女記者笑著問道。李回答說：“一萬個人里面只有一個老處女?！彼俅蜗肱まD(zhuǎn)局面，變成提問者而不是受訪者，但發(fā)現(xiàn)“未婚女人（老處女）”這個話題似乎是李唯一愿意跟她聊的?！拔蚁嘈潘⒉皇菦]有理解我所說的，他再一次幽默地眨眨眼。我認為，他其實可能懂少量的英文。”[1896年8月13日《丹迪信使報》（Dundee Courier）]李被譽為當時“最進步”“最開明”的清朝人，也無法接受“新女性”，足為那個時代對女性態(tài)度的標志。他認為中國今后“也不會有”新女性則過于自信，他確實想不到，十幾年后就會有秋瑾那樣的“新女性”積極參與政治活動，甚至投身革命，到二十年后的“新文化運動”，則涌現(xiàn)出了更多的“新女性”。社會的發(fā)展遠超他的想象。

稍后采訪他的英國女記者是位德國人，李鴻章對前一位是美國人感到好奇，對這位又是德國人更感意外，不禁問道：“英國女記者都在哪里呢？難道沒有嗎？”然后，他又開始連連發(fā)問，詢問女記者的年齡、婚否、收入等。得知她仍單身時，李鴻章以中國式關(guān)愛勸她：“一位像你這樣聰明的女士應(yīng)該結(jié)婚。很多讀書人將會很高興有你這樣一位伴侶。難道他們不想嗎？”聽到她的收入多少，李又直接問道：“那位美國女士，也就是在前幾天來的美國女士的薪資更高。為什么會這樣？”女記者回答說，可能她是更好的記者。李鴻章對此不贊同，這位記者又說：“可能她工作更努力。”李鴻章說可能如此，但立即贊揚她比那位美國女記者愛笑，肯定非常有天賦。女記者加重語氣說：“非常非常多！”采訪結(jié)束后，李鴻章用英語說了再見。[1896年8月25日《丹迪晚電報》（Dundee Evening Telegraph）]

離開倫敦前一晚到帝國劇院看芭蕾，是李鴻章此行為數(shù)不多的娛樂活動之一。劇院自然非常重視，為李鴻章一行提供了一整層裝飾和布置成清朝風格的包廂，劇院經(jīng)理一直陪同。李鴻章對這位經(jīng)理進行了非常細致的“盤問”，“這些問題幾乎涉及了劇院管理的每一點”，了解管理是他的興趣、重點所在，連劇院管理都不放過。在復雜的芭蕾舞表演過程當中，劇院經(jīng)理一直站在總督身旁向他解釋這一舞蹈的神秘之處，“而李鴻章則對芭蕾舞舞女的腳的尺寸非常感興趣。他認為她們的腳的尺寸有些出格了”。[1896年8月29日《切爾滕納姆紀事報》（Cheltenham Chronicle）]“三寸金蓮”，仍是當時中國對女性的審美標準。

凡事發(fā)問，以致有人說應(yīng)把“口”改成“否”的李鴻章，對于何事可問、何事不可問其實心中有數(shù)。他參觀國會上、下院時，只與人禮貌應(yīng)酬、簡短交談，發(fā)問甚少，更無評論。老友郭嵩燾的命運，當使他此時仍心有余悸。清朝第一個駐外使臣郭嵩燾于1877年初赴英國就任，并應(yīng)總理衙門的要求，將自己從上海到倫敦途中這51天2萬多字的日記稍加整理潤色，定名為《使西紀程》，鈔寄一份給總理衙門。1877年春，這本書由總理衙門刊印出版。由于書中對法國和英國議會都有介紹，贊揚了西方現(xiàn)代物質(zhì)文明與制度文明，所以總理衙門剛將此書刊行即引來朝野頑固守舊者一浪高過一浪的口誅筆伐。一時間群情洶洶，有人痛斥他對外國“極意夸飾，大率謂其法度嚴明，仁義兼至，富強未艾，寰海歸心……凡有血氣者，無不切齒”“誠不知是何肺肝，而為之刻者又何心也”“殆已中洋毒，無可采者”。有人以郭嵩燾“有二心于英國，欲中國臣事之”為理由提出彈劾。有人上奏，嚴譴郭“立言悖謬，失體辱國，請旨立飭毀禁其書，以維國體而靖人心”，因為郭書“其中尤謬者，至謂西洋立國二千年，政教修明”。還有人主奏要求將郭嵩燾撤職調(diào)回：“今民間閱《使西紀程》者既無不以為悖，而郭嵩燾猶儼然持節(jié)于外”“愚民不測機權(quán)，將謂如郭嵩燾者將蒙大用，則人心之患直恐有無從維持者”。雖然奕?、李鴻章等對郭表示支持，但是最后，慈禧在1877年6月中旬向總理衙門下發(fā)了將此書毀版的諭旨。1890年，被罷官歸家已久的郭嵩燾病逝，李鴻章為老友不平，以其學行政績上奏，希望能夠援例立傳賜謚，但為慈禧否決。李鴻章的奏折遞上不久即奉諭旨：“郭嵩燾出使西洋，所著書籍，頗滋物議，所請著不準行?！笔畮啄旰?，《使西紀程》仍是郭的罪名?；潞３粮《嗄甑睦铠櫿?，當然知道此事萬不可問，更不可評。

到英國，他自然不忘當年幫助他鎮(zhèn)壓太平軍的“常勝軍”首領(lǐng)戈登（Charles George Gordon）。戈登已于1885年在蘇丹戰(zhàn)敗身亡，尸骨未存。李鴻章向他的塑像和衣冠冢獻了花圈，并鞠躬致敬，還與他的家人見面，表示懷念。

李鴻章離開英國前，英國一家報紙對他的訪問作了簡短總結(jié)：“在他帶著對英國的美好印象離開時，他也給英國人民留下了一個好印象。像他這個年紀的人可以完成這么多工作真是不簡單。他從來沒有流露出疲憊之情，而且在看到什么或有什么可以學習的東西時，他不會放棄，直到他已經(jīng)親自檢查過或者得到了必要的知識為止。如果清朝有更多像他一樣的人，并且能夠掌控足夠的權(quán)力的話，那么中華帝國在幾年后將會成為最可畏的力量之一?！贝宋倪M一步說，現(xiàn)在愿意學習英文的清朝人越來越多，但卻沒有多少英國人愿意學習漢語，這是英國人的短視，將是英國在清朝發(fā)展的障礙，這篇短評的標題就是“我們需要學習清朝的語言”。[1896年8月28日《蘇塞克斯郡農(nóng)業(yè)報》（Sussex Agricultural Express）]雖然過于樂觀，但當今世界開始出現(xiàn)“漢語熱”還是印證了這家媒體百年前的預(yù)言。

四

離開英國后，李鴻章一行訪歐結(jié)束，橫渡大西洋，前往美國。美聯(lián)社特別報道員隨同李鴻章一行進行了本次穿越大西洋的旅行，以下是他所記錄的旅途中的一些故事。

對于李鴻章，美國媒體并不陌生。因為在1879年美國前總統(tǒng)格蘭特將軍訪問清朝時，美國媒體對李就有不少報道。一因格蘭特在美國大名鼎鼎，在南北戰(zhàn)爭后期曾任聯(lián)邦軍總司令；二因他訪華時，正是美國排斥華工浪潮高漲之際，禁止華工移民美國，是格蘭特與李鴻章會談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也是美國媒體報道的重點。會談中，李鴻章堅持維護華工的利益。雖然這并非兩國政府間的實質(zhì)性會談，但李的態(tài)度卻很明確地表明了清朝政府對此問題的態(tài)度。他在此問題上的強硬，給美國媒體留下了深刻印象。

第二年秋，美國就派一個外交使團來華，任務(wù)是與清朝政府交涉禁止華工移民美國的問題，當然主要是與李鴻章會談解決華工移民美國問題，并修改多年前中美兩國簽訂的有利于華工移民美國的《蒲安臣條約》。這是中美兩國政府間的正式談判。1880年11月11日美國《威靈每日知識報》（The Wheeling Daily Intelligencer）報道：“他（李鴻章）說，無法想象清朝勞工的苦難，更無法理解我們的質(zhì)疑和修改條約的提議。他很直白地說，除非美國政府給出充分的理由，不然清朝政府很難同意。顯然，他對修改條約的提案很生氣，更生氣的是這個提案是由一個友好的、并不熱衷于刁難東方的國家提出的。修改條約意味著，蒲安臣公使之前所做的工作都將被推翻。我們必須清楚，雖然李鴻章因為正在處理巴西事件，不會被指派參與這次條約的修改，但他與此事關(guān)系極大。他在清朝，尤其是在總理衙門里影響很大。我的意思是，李鴻章將會在幕后指揮，對每一步進展提出建議。不過這件事很有可能迅速中止。在一定的條約保護下，李鴻章將不會反對清朝人移民美國。用他的話說就是，‘讓我們往下看，看你們在沒有清朝移民涌入的情況下，能夠發(fā)展成什么樣子。等你們后悔了，我們再來討論條約的修改。我們將會阻止我們的人民前往美國，你們要多久就多久。你們肯定會求我們重建關(guān)系，到那時，將由我們來決定接受或者拒絕’?！?/p>

但1882年5月，美國依然通過了《排華法案》。此后十幾年，李鴻章一直關(guān)注在美華工問題。后來與美國訪華政要、媒體會見時，李鴻章仍主動談及此問題。1889年1月27日美國《匹茲堡電訊》（Pittsburg Dispatch）記者對他作了如下采訪報道：“他還請我用筆告訴美國人民，他反對美國驅(qū)逐清朝人。”“他說：‘整個《排華法案》是違背中美兩國條約精神的。這是一種犯罪。我希望《排華法案》可以被廢除。我希望你能替我告訴美國人民，如果不取消《排華法案》的話，我將提議我們的政府在清朝驅(qū)逐美國人。我認為這是我們可以行使的一項正當權(quán)利。如果你愿意，你還可以對此做一些言辭上的夸張。希望你強調(diào)，我們希望美國人民對我們的國家給予公平對待。’”“在我們談話結(jié)束后的一個半小時內(nèi)我將它們記錄在此。我覺得沒有必要進行夸大，總督的話本身已經(jīng)很強烈了。”這位記者還向李鴻章提問了清朝鐵路問題：“我問總督，他如何考慮清朝鐵路的將來，這會對清朝與世界有何影響?！崩铠櫿率亲钤缯J識到鐵路對國家具有重要戰(zhàn)略意義的大臣，早在1872年就提出清朝應(yīng)修建鐵路，但被拒絕。以后他又不斷提出修鐵路的主張，屢被激烈攻擊，而且朝廷拒不接受修建鐵路的建議。直到此次采訪半個月后，距李第一次提出修建鐵路主張的17年后，朝廷才在1889年2月14日發(fā)布“懿旨”，批準修鐵路?；蛟S十幾年來一直在想方設(shè)法讓朝廷同意修鐵路，他提前半個月就知道朝廷即將同意修鐵路，所以非常樂觀地回答說：“半個世紀后，清朝將會被一個巨大的鐵路網(wǎng)覆蓋。清朝豐富的礦藏資源將會被開發(fā)。這個國家的許多地方會出現(xiàn)軋機和火爐，這是有可能的。清朝會成為世界市場的制造基地。”

當然，李鴻章可能過于樂觀，也可能是對外國媒體要說些“大話”。半個世紀后中國鐵路較以前確有相當發(fā)展，但中國“成為世界市場的制造基地”、高鐵成為中國在世界上最具競爭力的產(chǎn)品，都是一個世紀之后的事情了。這些事實畢竟證明，李氏百多年前的判斷大致不謬。

緊接著，李鴻章從商品流通、市場競爭、勞動力市場的角度將話題又從鐵路引回華工問題，認為清朝成為世界市場的制造基地將導致與歐美的激烈競爭：“在我看來，這是威脅你們國家以及歐洲勞動者的最嚴重問題。與世界上其他國家的人一樣，清朝人已經(jīng)顯示出了他們的技能和才干。他們工作勤勉，生活成本比你們國家的人更廉價。當我們國家開放鐵路，把注意力轉(zhuǎn)向世界市場時，我相信，我們提供的產(chǎn)品會比你們的更好、更廉價。這些將是你們國家所要面臨的問題?！边@位記者回答道：“我也這么認為，大人?！薄澳敲?，我很好奇，”總督接著說，“你希望清朝跟你們競爭，但你們不認為這是很危險的競爭嗎？”這位記者回答得非常坦率：“是的，我也這么認為。但是當清朝的產(chǎn)品能跟美國競爭時，我們會建起一道保護屏障，以阻止你們的產(chǎn)品進入?！边@位記者的隨口而答，說明美國貿(mào)易保護主義深入人心。1894年7月1日，甲午戰(zhàn)爭前夜，美國舊金山《呼聲晨報》（The Morning Call）采訪了李鴻章。記者報道說：“我提到了清朝的將來，問總督他認為這個國家應(yīng)該由歐洲人管理還是清朝人自己發(fā)展。他回答說，毫無疑問，清朝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發(fā)展，鐵路網(wǎng)將會覆蓋清朝。他相信清朝最終會發(fā)展起自己的制造業(yè)，而且在將來，會像制造大國一樣進軍世界市場。他告訴我，中華帝國的政治家們已經(jīng)開始在這方面做各種嘗試，他們已經(jīng)有了世界上最大的棉紡織廠，而其他的一些大型工廠也在籌備當中。雖然他沒有直接說出，但他使我了解到，清朝的信條是，從現(xiàn)在開始將會是‘清朝人的清朝’；并且威脅說，清朝的工業(yè)一定會在世界上占有一席之地?！?/p>

引入商品市場、勞動力市場競爭等觀念，證明李對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知識已略知一二，且能用于與外國人談判，實屬難得。

鴉片戰(zhàn)爭后，英國資本在清朝一直獨占鰲頭，但此時美國正在崛起，想與英國在華角逐一番。1892年年末，一位美國商人來到清朝，“決定越過英國資本和企業(yè)在這個國家樹立的種種障礙”在華進行巨額投資。來到清朝后，他受到包括李鴻章在內(nèi)的高官重視，他寫道：“另外，我也不懷疑，給予我的這種關(guān)注，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我的巨額花銷。在清朝，做什么事情都需要花錢，這是一種風俗。在那里，沒有人認為官員受賄是一項罪行。事實上，他們不僅不認為這是受賄，還認為是合法要求。我從一些幫助我處理行李和與總督接觸的清朝人入手，贈送了他們大量昂貴的絲綢和鉆石作為禮物。在兩個月的旅途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的花銷已經(jīng)高達2500美元?！薄澳憧赡軙f，這只是很小一筆錢，事實上也的確是。但是，這一切只是個開始。我已經(jīng)在清朝花費了20多萬美元，但是肯定還需要花費更多來獲得許可。這些許可價值幾百萬是肯定的，但具體多少，沒有人能說得清。當我們考慮其價值的可能性時，甚至會喘不上氣。我們只需想一想今日美國整個鐵路系統(tǒng)的價值，以及通到這個國家的每一個角落的電報線，因為幾乎每個城市都得有電報。這些價值幾千億美元——不是百萬。這類事業(yè)在清朝肯定也會有同樣的價值，而且那里有四億人口，疆域是美國的四倍。”他發(fā)現(xiàn)“每個清朝人都在力爭上游，不管官階多小或者多年輕，每個人都在追逐著萬能的錢。對于那些長辮子的紳士來說，不管是美元、英鎊或者是帝國的銀子，都是一樣的”。原來那時的官員，已經(jīng)喜歡美元、英鎊了。拜見李鴻章時，他被按官銜由低到高依次介紹給各級官員，輪到向李鴻章介紹時，他已經(jīng)有些精疲力竭，幾乎不能再通過翻譯做良好的自我介紹了，但“無論我多么緊張，都會被我所帶來的豐厚禮物所抵消。它們被儀式化地放置在李鴻章的腳下”。[1892年12月23日《每日煙草紀事報》（Daily Tobacco Leaf-Chronicle）]由此可見，清朝官員并不避諱當眾收受豐厚禮品，為得到許可必須行賄，儼然成為當時清朝的官場文化。

李鴻章一行于1896年8月28日抵達美國紐約，開始對美進行訪問。在美國訪問時，無論是與政要會談還是接受媒體采訪，他仍多次談到華工問題，維護華工權(quán)益。除了1882年的《排華法案》外，美國在1892年又通過了歧視在美華人的《格力法》。《格力法》是由美國加州民主黨參議員托馬斯·格力（Thoms J. Geary）提出、參眾兩院在1894年通過的一項法案，規(guī)定在美華人不得申請保釋、必須在該法案通過一年之內(nèi)重新申請居留證、一年以后未獲得居留證的華人將被逮捕并驅(qū)逐出境、持偽造居留證者將罰款1000美元或判五年以下徒刑。特別值得重視的是，1896年9月3日的美國《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對李鴻章在紐約會見紐約報業(yè)代表時的演講作了報道。李鴻章以當時最經(jīng)典的經(jīng)濟學知識，批駁了美國的華工政策。一位記者直接問道：“總督閣下，您期待對現(xiàn)存的《排華法案》進行任何修改嗎？”李回答說：“我知道，你們又將舉行選舉了，新政府必然會在施政措施上有些變化。因此，我不敢在修改法案前發(fā)表任何要求廢除《格力法》的言論，我只期望美國新聞界能助清朝移民一臂之力。我知道報紙在這個國家有很大的影響力，希望整個報界都能幫助清朝僑民，呼吁廢除《排華法案》，或至少對《格力法》進行較大的修改?！眻蟮勒f，李鴻章這時“不大的眼睛閃射出灼人的光芒”“有點激動”地繼續(xù)說：“《排華法案》是世界上最不公平的法案。所有的政治經(jīng)濟學家都承認，競爭促使全世界的市場迸發(fā)活力，而競爭既適用于商品也適用于勞動力。我們知道，《排華法案》是由于受到愛爾蘭裔移民欲獨霸加州勞工市場的影響，因為華人是他們強大的競爭對手，所以他們想排除華人。如果我們清朝也抵制你們的產(chǎn)品，拒絕購買美國商品，取消你們的產(chǎn)品銷往清朝的特許權(quán)，試問你們將做何感想呢？不要把我看成大清國的什么高官，而要看成一名國際主義者；不要把我當做達官貴人，而要當做大清國或世界其他國家的一名普通公民。請讓我問問，你們把廉價的華人勞工逐出美國究竟能獲得什么呢？廉價勞工意味著更便宜的商品，顧客以低廉價格就能買到高質(zhì)量的商品?！薄澳銈儾皇呛転槟銈冏鳛槊绹硕院绬幔磕銈兊膰掖碇澜缟献罡叩默F(xiàn)代文明，你們也因你們的民主和自由而自豪，但你們的《排華法案》對華人來說是自由嗎？這不是自由！因為你們禁止使用廉價勞工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不讓他們在農(nóng)村干活?！彼M一步指出，“在工藝技術(shù)和產(chǎn)品品質(zhì)方面，你們也領(lǐng)先于歐洲國家。但不幸的是，你們還競爭不過歐洲，因為你們的產(chǎn)品比他們的貴。這都是因為你們的勞動力太貴，以至于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因價格太高而無法與歐洲國家競爭。勞動力太貴，是因為你們排除華工。這是你們的失誤。如果讓勞動力自由競爭，你們就能夠獲得廉價勞動力?！薄拔蚁嘈琶绹鴪蠼缒苤A人一臂之力，以取消《排華法案》?！庇杏浾邌査绹Y本在清朝投資的情況，李鴻章反應(yīng)很快，回答道：“只有將貨幣、勞動力和土地都有機地結(jié)合起來，才會產(chǎn)生財富。大清國政府非常高興地歡迎任何資本到我國投資。我的好朋友格蘭特將軍曾對我說，你們必須邀請歐美資本進入清朝以建立現(xiàn)代化的工業(yè)企業(yè)，幫助清朝人民開發(fā)利用本國豐富的自然資源。但這些企業(yè)的管理權(quán)應(yīng)掌握在大清國政府手中。我們歡迎你們來華投資，資金和技工由你們提供。但是，對于鐵路、電信等事務(wù)，要由我們自己控制。我們必須保護國家主權(quán)，不允許任何人危及我們神圣的權(quán)力。我將牢記格蘭特將軍的遺訓。所有資本，無論是美國的還是歐洲的，都可自由來華投資?！?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1/15/12215315759408.png" />這些言論、觀點和態(tài)度，與已經(jīng)被符號化的“李鴻章”大相徑庭。更值得注意的是，在1896年這篇短短的演講中，李鴻章談到了自由市場、世界市場、勞動力自由流動、商品的流動、壟斷、價格、市場的行政干預(yù)等問題。在全球化的今天，這些依然是困擾各國的問題，他國廉價勞動力與廉價產(chǎn)品的沖擊，依然是美國今日面臨的重要問題。

這篇短短的演講表明，李鴻章在當時能如此深刻地提出問題、看待問題，得益于他使用的理論分析框架?！爸挥袑⒇泿?、勞動力和土地都有機地結(jié)合起來，才會產(chǎn)生財富”，這是古典經(jīng)濟學的生產(chǎn)全要素理論。17世紀英國經(jīng)濟學家威廉·配第提出“土地為財富之母，而勞動則為財富之父和能動的要素”的觀點。雖然他沒有明確提出“生產(chǎn)要素二元論”，但實際上他已經(jīng)將土地和勞動作為生產(chǎn)的兩個要素。在此之后，經(jīng)濟學家亞當·斯密又將資本列為生產(chǎn)要素之一，并在其代表作《國富論》中提出，無論在什么社會，商品的價格歸根結(jié)底都分解成這三個部分（即勞動、資本和土地），形成了“生產(chǎn)要素三元論”。李鴻章所根據(jù)的，正是這種“生產(chǎn)要素三元論”。而且，李鴻章以商品的自由流通，勞工、勞動市場的自由作為廢除《排華法案》的根據(jù)，這些概念與基本理論框架也都來自亞當·斯密的自由主義經(jīng)濟理論。今日稱之為“古典”經(jīng)濟學，當時卻是最“現(xiàn)代”的經(jīng)濟學理論。

眾所周知，亞當·斯密的《國富論》由嚴復從1896年10月起到1901年元月末翻譯完畢，出版于1901—1902年（嚴譯本為《原富》）。在嚴復開始翻譯《原富》之前，為何李鴻章能用亞當·斯密的理論分析、解釋當時中美關(guān)系中的自由貿(mào)易、勞工移民實即勞動力市場的自由問題呢？一個合理的解釋是，他的這種最現(xiàn)代的經(jīng)濟學理論知識來源于他的英文秘書羅豐祿。羅豐祿與嚴復同為福建人，二人一同畢業(yè)于福州船政學堂，于1877年一同到英國留學，又基本同時（相差半年）回國。羅回國后入李鴻章幕，兼任李的英文秘書、外事顧問和翻譯。1889年1月27日的《匹茲堡電訊》報道說，記者在等待李鴻章采訪、接見前與羅閑談。他對羅的評論是：“羅豐祿是總督的秘書，同時也是天津最偉大的人物之一，說一口流利的英文。我發(fā)現(xiàn)他非常博學，所知甚多。等候時，他同我討論了一些斯賓塞的哲學，并告訴我，他是如何地相信赫胥黎和達爾文的理論。至于后者，他說，他相信適者生存說，而不是物種起源說?！边€有一些外國人的報道、回憶也表明，外國政要、新聞記者在與李鴻章會談前后，少不得會與羅閑談，他們也都發(fā)現(xiàn)羅能講流利的英語和法語，對達爾文的進化論、亞當·斯密的經(jīng)濟學等都相當了解。如此推斷，應(yīng)是羅豐祿將西方經(jīng)濟學經(jīng)典內(nèi)容告訴了李鴻章，使其用此理論反駁美國當時的“排華”浪潮，達到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效果。從這點來說，羅氏功莫大焉。多說一句，由此看來，主事者找什么樣的幕僚、秘書，確實重要。

與理學大家曾國藩不同，李鴻章甚少“理論著述”，訪美期間，卻難得談了一次儒學與基督教的關(guān)系。1896年9月18日《夏威夷公報》（The Hawaiian Gazette）報道，在美國傳教士協(xié)會（American Missionary Society）的歡迎會上，他將基督教與儒家相提并論：“就我個人感受而言，從哲學角度來看，基督教和儒家并沒有太大差別。一個是以積極的方式表達著黃金法則（Golden Rule），另一個是對這些原則用消極的方式加以表達。至于這兩種表達形式是否傳達了同樣的真理，這需要留給那些擁有更高哲學修養(yǎng)的人來考察。目前可以肯定的是，就根基而言，這兩種偉大的學說并沒有太大差別，是在同一根基上建立起來的兩個道德系統(tǒng)?！?/p>

所謂“黃金法則”，出自《圣經(jīng)·新約》的《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中的兩段話：“所以，無論何事，你們愿意人怎樣待你們，你們也要怎樣待人，因為這就是律法和先知的道理。”“你們愿意人怎樣待你們，你們也要怎樣待人”這是以“積極的方式”表達待人之道。他所說的“消極的”，是儒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待人準則。他巧妙地避開了信仰問題，而從哲學角度，更確切地說是從倫理角度力圖說明二者“并沒有太大差別，是在同一根基上建立起來的兩個道德系統(tǒng)”。不知道他對基督教、對《圣經(jīng)》究竟有多少了解，但為了這次出訪歐美，他顯然是做了一番準備、做了一些功課的。當然，這其中少不了羅豐祿的功勞。

李鴻章對政治、機械、工程、艦船、建筑等的性能、制作過程、價格等興趣濃厚，不停發(fā)問，這一特點也為美國記者注意到。在從英國到美國的郵輪上，他與同船游客交談時，向一位美國議員詳細詢問美國總統(tǒng)制、各級機構(gòu)的管理方式、選舉辦法、不同部門領(lǐng)導的篩選、整個政府的架構(gòu)以及分歧的處理方法；在與一位企業(yè)家交談時，他詳詢了造船的各種問題、他的投資狀況和美國經(jīng)濟問題。[1896年8月29日《印第安納波利斯日報》（The Indianapolis Journal）]在紐約，他們乘船經(jīng)過橫跨紐約東河、連接曼哈頓和布魯克林的布魯克林大橋，當船只靠近大橋時，包括李鴻章在內(nèi)的一行人全都激動起來。這座大橋在1883年5月正式交付使用，全長1800多米，橋身由上萬根鋼索吊離水面40多米，是當時世界上最長的懸索橋，也是世界上首次以鋼材為主材料建造大橋，落成時被夸贊為世界第八大奇跡。此時布魯克林尚未劃歸紐約，還是單獨一市，美方陪同人員向李鴻章詳細介紹了橋梁的高度、長度、結(jié)構(gòu)、成本、利潤、電纜系統(tǒng)和人行道設(shè)計等。當聽說建成此橋花費了2500多萬美元時，李鴻章立即問何時才能收回成本。

與英國記者一樣，美國記者也注意到在面對媒體人的采訪時，李鴻章總是想方設(shè)法向?qū)Ψ筋l頻提問。他對方方面面都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從家國大事、異國風俗到個人私事，甚至剛見面的人，也喜歡問他們的年齡、收入、婚姻狀況等私人問題，對女士也不例外，表現(xiàn)出明顯的“國人特點”。對此，美國媒體均對“東方文化”或“中國文化”表示理解。一家報紙就以“作為提問者的李鴻章”為標題，對李氏風格作了如下介紹、評論：“李鴻章提問的特點是，他問的問題很直接，這些問題很難被避開，并且被算計好可以獲取李本人想要得到的信息。”“李鴻章的旅行無疑是非同尋常的，而他獲取信息的方法也是別具一格的。他的提問非常坦率直接，令人耳目一新……李鴻章有勇氣打破傳統(tǒng)，問出一些在高度文明化的人群當中被認為是粗魯?shù)膯栴}，但這些問題卻也是這些文明人很樂意被問及并欣然作答的。李鴻章的理論是，如果聽一些粗魯問題的回答是不粗魯?shù)?，那么問出問題的也就不是粗魯?shù)摹＿@不能說他沒有道理?！盵1896年9月2日《鹽湖城先驅(qū)報》（The Salt Lake Herald）]不過，還是有一些美國陪同者回避了他這方面的提問。

除了喜歡問個人收入，美國記者注意到他也會談?wù)撆浴｀]輪上都有節(jié)目演出，從英國到美國的郵輪也不例外。他對兩位年輕的美國女歌手演唱的流行歌曲頗有興趣：“在音樂問題上，透露總督東方口味的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是，他唯一點名的曲子是《你別走，露》。他看起來很喜歡這首曲子，自己柔聲重復著曲名。演唱結(jié)束時，李伯爵表達出了對這首歌的喜愛，咕噥出了‘divine，beautiful’，并通過翻譯向歌手表達了感謝?！彼蚕蜻@兩位年輕的女士提了無數(shù)的問題?！八齻兌啻罅耍克齻兡艿玫蕉嗌馘X？她們?yōu)槭裁匆桥_？她們的職業(yè)會讓她們在自己國家享有較高的地位嗎，還是會被看不起？”“這些和其他很多類似的問題，總督都得到了回答。然后總督仔細地打量這一對姐妹?！畠?yōu)美，非常優(yōu)美，’這是他的評價，‘還很漂亮。’”他還把自己的相片送給了這兩位歌手，并在她們的簽名本上題了字。題字后他還特意通過翻譯問：“為什么你們國家的女性比清朝的女人要聰明那么多呢？”他自言自語地補充說：“我好奇這是不是因為她們沒有裹小腳？”（1896年9月13日《鹽湖城先驅(qū)報》）對流行歌曲的興趣如此濃厚，與離開英國前看芭蕾舞完全沒有感覺、關(guān)心的是芭蕾舞舞女的腳的尺寸恰成鮮明對照。這也難怪，欣賞芭蕾需要一定的專業(yè)知識，流行音樂更主要憑感覺?；蛟S，這就是“流行”能成為流行的原因。此時，對西方音樂舞蹈，無論是芭蕾還是流行歌曲，清朝人都完全不了解，既沒有基本概念，也不可能有高雅、低俗之分。在美國也有人問他與“新女性”有關(guān)的問題，他明確說清朝沒有“新女性”。

在歐美訪問，他注意到一件非常新奇的事情。他發(fā)現(xiàn)，參加招待會或者晚宴時，女士們總是戴著長袖手套遮蓋手和胳膊，但卻露出了肩膀和胸部。這種蕾絲手套的袖型多為泡泡袖，往往飾有細小發(fā)亮的珠子，長及肘部以上，是當時歐美上層社會女士社交活動中不可缺少的服飾。李鴻章認為這與清朝正好相反，清朝女性不介意露出手，但不能袒胸露肩。他明確地說，看不出這“有什么更好或者更雅致的”。在訪問俄國參加俄皇加冕禮上看到許多歐美婦女，他認為英國婦女是最漂亮的，此時訪問歐美已接近尾聲，他面對美國媒體時仍堅持此點。（1896年9月13日《鹽湖城先驅(qū)報》）明明認為英國女性最漂亮，但在英國媒體問他這個問題時，他卻顧左右而言他，避而不答；在美國卻不恭維美國女性最漂亮而坦承自己認為英國女性最漂亮，也是花絮一朵，令人一哂。

雖然認為英國女性在世界上最漂亮，但在美國媒體面前他還是公開批評英國人的自大，在文化上無法與中國相媲美：“就文化而言，英國人比一些歐洲人要優(yōu)越，比一些要低劣，但是他們無法與清朝相媲美。很多事情上都顯示了這一點。在清朝，幾乎每一個高年級學生都被教導要讀英文原著，了解英國歷史以及偉大的英國人物。英文書籍在清朝也有出版。但除非是為了商業(yè)或者外交用途，根本沒有英國人學習漢語，英國學生甚至沒有想過清朝的經(jīng)典值得學習。他們對清朝的偉大人物也一無所知。在他們看來，只有兩個偉大的清朝人——我算一個。但是如果我沒有來到他們中間的話，他們根本不會聽說過我，另一個是孔子。”李鴻章此話大大地言過其實，當時的中國科舉仍是讀書人的“正途”，洋務(wù)派與教會創(chuàng)辦的新式學堂仍被歧視，從數(shù)理化到英文，并無多少人學習。羅豐祿的同學、留學英國的嚴復回國后擔任北洋水師學堂總教習（相當于教務(wù)長）、總辦（相當于校長），仍要回鄉(xiāng)參加最初級的科舉考試，否則會被人歧視。清朝學子普遍學習英文是在將近十年后的1905年廢科舉辦學校才開始的，這時李已去世數(shù)年。不過，李鴻章的言過其實是當時的外交策略，也有一定收效，使美國媒體有某種程度的自?。骸斑@些評論中無疑有一些深刻的觀察，顯示出總督對關(guān)于他個人的很多評價也做了仔細的思考，并且斷定西方世界對于清朝歷史總體上是無知的。這番評論的最后將白人總結(jié)為自負。事實上，這位清朝人非常坦率地說出了其他人也在想的事情?！保?896年9月13日《鹽湖城先驅(qū)報》）

管理、效率一直是他關(guān)心的問題，所以他對美國多黨政治下的政府運行效率表示懷疑：“總督的私人觀察表明，他對于美國政府系統(tǒng)的效率抱有懷疑。他認為有太多的黨派、太多的官員，而官員失職的代價卻很小。”他的理由是，如果只有一個主人，他會小心地監(jiān)管他的仆人；反過來，如果一個人有一千個主人，這些主人都會讓別人去監(jiān)管、承擔責任，“顯然總督選擇一個主人的體制”。（1896年9月13日《鹽湖城先驅(qū)報》）

李鴻章訪美期間，美國新的總統(tǒng)選戰(zhàn)已拉開帷幕，威廉·麥金利（William Mckinley）已獲共和黨提名，向在任總統(tǒng)、民主黨人格羅弗·克利夫蘭（Grover Cleveland）發(fā)出挑戰(zhàn)，角逐下任總統(tǒng)。在李鴻章離美到達加拿大后，1896年9月11日的美國《奧馬哈每日蜜蜂報》（Omaha Daily Bee）報道了一位美國記者采訪的他對美國大選的看法。他反問這位美國記者是共和黨人還是民主黨人，這位記者回答自己是民主黨人，李鴻章笑著說：“哦！那太糟糕了。民主黨要失勢，麥金利會成為下一任總統(tǒng)?！睅讉€月后，大選揭曉，麥金利贏得選戰(zhàn)，當選美國第25任總統(tǒng)，證明李鴻章的預(yù)測準確。真不知道他作此預(yù)測的根據(jù)是什么，一般說來，在任總統(tǒng)競選連任的勝算較大。就在十幾天前，他剛與克利夫蘭總統(tǒng)在紐約會晤，是與其談話這種近距離的觀察使他得出了克氏將敗的結(jié)論嗎？他訪美總共不足十天，是他對美國政治早有深入觀察和深刻了解，還是源自他對政治的敏感、直覺？人們不得而知。但在大選幾個月前，他就如此斬釘截鐵地斷言克敗麥勝，并且判斷準確，自有他的道理?？上В@家報紙未報道他是如何分析、得出這個結(jié)論的，筆者查閱了不少中文文獻，也未見有關(guān)文字。如能知道他的判斷依據(jù)、分析方法，當是精彩的政治分析個案。

美國西部各州排華最厲害，李鴻章向美國媒體表示，因此自己不到美國西部就到加拿大訪問，然后從加拿大直接回國而不從美國西海岸回清朝。9月5日，李鴻章離開華盛頓前往英屬加拿大，于9月14日搭乘一美國輪船公司的輪船橫渡太平洋，踏上歸程。途經(jīng)日本橫濱，他因甲午之恥拒絕上岸，改乘清朝輪船招商局輪船回國，10月3日到達天津。這次耗時190天、行程9萬里的歐美之行宣告結(jié)束。

這次歐美之行的所見所聞肯定對李鴻章有相當大的影響，他認為歐美的強大是從制度上保障了“上下一心”，在覲見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時“瀝陳各國強盛，清朝貧弱，須亟設(shè)法”。但清朝政治舞臺留給他演出、施展的時間、空間已經(jīng)無多。回國后他依然處于投閑散居狀態(tài)，并因誤入圓明園受到朝廷的嚴厲呵責，“罰俸一年”。直到1900年1月，他南下廣州任兩廣總督才重返政壇，但不久他就忙于處理庚子之事、辛丑締約，于1901年11月初病逝。

雷頤：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主要著作有《李鴻章與晚清四十年》《逃向蒼天：極端年代里小人物的命運沉浮》等。

1. 文中譯文除注明外，皆為許媚媚譯。

1. 《俄國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維特伯爵的回憶》，［俄］謝·尤·維特著，張開譯，新華出版社，1983年，第52頁。

1. 即《基瑞法案》（Geary Act）。

1. 《帝國的回憶：〈紐約時報〉晚清觀察記》（下），鄭曦原編，當代中國出版社，2011年，第339—34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