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風(fēng)

周南

關(guān)雎

這是《詩經(jīng)》的第一篇，居“三百篇”之首，因此向來備受重視。自《毛詩序》開始，漢、宋以來治《詩》的學(xué)者，多數(shù)認(rèn)為這首詩的主題是歌頌“后妃之德”，詩中的“君子”指周文王，“淑女”指他的妻子太姒。其實這完全是一種牽強附會的曲解。我們以“就詩論詩”的標(biāo)準(zhǔn)來衡量，這只是一首貴族青年的戀歌。所謂“君子”是當(dāng)時對貴族男子的稱呼。這位君子愛上了一個采荇菜的女子，卻又“求之不得”，只能將戀愛與結(jié)婚的愿望寄托在想象中?！对娊?jīng)》最重要的藝術(shù)手法是賦、比、興。所謂“興”，是詩人先見到一種景物，觸動了他心中潛伏的本事或思想感情而發(fā)出的歌唱。其特點是觸物起情，或者說即景生情。這首詩的“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就是興。它的妙處，正在于詩人情趣與自然景物渾然一體的契合，也即一直為人們所樂道的情景交融的藝術(shù)境界。

關(guān)關(guān)雎鳩[1]，在河之洲[2]。窈窕淑女[3]，君子好逑[4]。

參差荇菜[5]，左右流之[6]。窈窕淑女，寤寐求之[7]。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8]。悠哉悠哉[9]，輾轉(zhuǎn)反側(cè)[10]。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11]。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12]。窈窕淑女，鐘鼓樂之[13]。

【翻譯】

雎鳩關(guān)關(guān)相對唱，

雙棲河里小島上。

純潔美麗好姑娘，

真是我的好對象。

長長短短鮮荇菜，

左手右手順流采。

純潔美麗好姑娘，

醒著相思夢里愛。

追求姑娘難實現(xiàn)，

醒來夢里意常牽。

一片深情悠悠長，

翻來覆去難成眠。

長長短短荇菜鮮，

左手采來右手揀。

純潔美麗好姑娘，

彈琴奏瑟表愛憐。

長長短短鮮荇菜，

左手右手揀揀開。

純潔美麗好姑娘，

敲鐘打鼓娶過來。

卷耳

這是一位貴族婦女想念她遠(yuǎn)行丈夫的詩。她的感情，均通過對丈夫在外勞苦思家之狀的想象而曲曲傳出。想象越豐富，感情越深切；想象對方越周至，感情越細(xì)膩；盡管想象中的景狀均屬虛構(gòu)，但所表達(dá)的感情卻是那么真摯。詩中并沒有直寫思念之情，而思情反如桃花潭水，越見深長。

采采卷耳[14]，不盈頃筐[15]。嗟我懷人[16]，寘彼周行[17]。

陟彼崔嵬[18]，我馬虺[19]。我姑酌彼金罍[20]，維以不永懷[21]。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22]。我姑酌彼兕觥[23]，維以不永傷。

陟彼砠矣[24]，我馬瘏矣[25]。我仆痡矣[26]，云何吁矣[27]。

【翻譯】

采呀采呀卷耳菜，

不滿小小一淺筐。

心中想念我丈夫，

淺筐擱在大道旁。

登上高高土石山，

我馬跑得腿發(fā)軟。

姑且酌滿銅酒杯，

莫叫心中長相念。

登上高高山脊梁，

馬兒病得黑又黃。

姑且酌滿犀角杯，

莫叫心中長悲傷。

登上那座亂石岡，

馬兒病倒躺一旁，

仆人累得跟不上，

心中怎不添憂傷！

桃夭

這是一首賀新娘的詩。詩人看見農(nóng)村春天柔嫩的桃枝和鮮艷的桃花，聯(lián)想到新娘的年輕貌美。通過詠桃，烘云托月地描寫了芳齡女郎的婚嫁。其性質(zhì)就好像解放前的“催妝詞”，反映了當(dāng)時社會對新婦的要求和人民生活的片斷。這首詩以詠物見長，如“夭夭”描繪桃樹少盛的形態(tài)，“灼灼”形容桃花綻開的艷麗，體物之工，古今稱頌。

桃之夭夭[28]，灼灼其華[29]。之子于歸[30]，宜其室家[31]。

桃之夭夭，有其實[32]。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33]。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翻譯】

茂盛桃樹嫩枝丫，

綻開鮮艷粉紅花。

這位姑娘要出嫁，

和順對待您夫家。

茂盛桃樹嫩枝丫，

桃子結(jié)得紅潤潤。

這位姑娘嫁出門，

待您丈夫要和順。

茂盛桃樹嫩枝丫，

葉兒密密發(fā)光華。

這位姑娘要出嫁，

和順對待您全家。

芣苢

這是一群婦女采集車前子時隨口唱的短歌。詩從勞動的進(jìn)展過程，表現(xiàn)了心理的發(fā)展過程。不斷地采取，伴隨著不斷地歌唱，越采越多，越唱越高興。語言的反復(fù)，篇章的重疊，表現(xiàn)了對勞動的熱愛。詩句比較簡單，每章只換兩個字，體現(xiàn)了原始勞動詩歌的情趣。

采采芣苢[34]，薄言采之[35]。采采芣苢，薄言有之[36]。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37]。采采芣苢，薄言捋之[38]。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39]。采采芣苢，薄言之[40]。

【翻譯】

車前草喲采呀采，

快點把它采些來。

車前草喲采呀采，

快點把它采得來。

車前草喲采呀采，

快點把它拾起來。

車前草喲采呀采，

快點把籽抹下來。

車前草喲采呀采，

快點把它揣起來。

車前草喲采呀采，

快點把它兜回來。

漢廣

這是《周南》中又一首情歌，表達(dá)了江、漢間一位男子愛慕女子，而又不能如愿以償?shù)男那?。這首詩每章末尾的四句疊詠，將那女子迷離朦朧的形象、江上浩渺迷茫的景色以及詩人心中思慕癡迷的感情，長歌浩嘆地融于其中。感情不能自已，所以歌詠也不能不反復(fù)。而后人又正是在詞語的回環(huán)往復(fù)中獲得美感。

南有喬木[41]，不可休思[42]。漢有游女[43]，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44]，不可方思[45]。

翹翹錯薪[46]，言刈其楚[47]。之子于歸，言秣其馬[48]。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49]。之子于歸，言秣其駒。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翻譯】

南方有樹高又長，

不可歇息少蔭涼。

姑娘游玩漢水旁，

要想追求沒指望。

好比漢水寬又廣，

不能游到河那方。

好比江水長又長，

劃著筏子難來往。

亂柴雜草長得高，

砍下荊條當(dāng)燭燒。

姑娘有朝能嫁我，

喂飽馬兒接她到。

好比漢水寬又廣，

不能游到河那方。

好比江水長又長，

劃著筏子難來往。

亂柴雜草長得高，

割下蔞蒿當(dāng)燭燒。

姑娘有朝能嫁我，

喂飽馬駒接她到。

好比漢水寬又廣，

不能游到河那方。

好比江水長又長，

劃著筏子難來往。

汝墳

《周南》的這首詩可稱為“思婦之詞”。這位婦女在汝水岸邊砍柴時，思念起遠(yuǎn)役的丈夫。她想象已經(jīng)見到丈夫，憧憬著重逢后的愉快，對丈夫并不拋棄她而感到欣慰，從側(cè)面反映了社會離亂的情況。詩分三章，每章作一轉(zhuǎn)折。詩意的轉(zhuǎn)折、情感的變化，主要通過每章結(jié)句來表現(xiàn)。“惄如調(diào)饑”寫出對丈夫無限思念的嚙人之情，“不我遐棄”寫出想象見到丈夫時歡懼交集之情，“父母孔邇”則寫出欲挽留丈夫的委婉之情。寥寥數(shù)語，寫盡心中甜酸苦辣。

遵彼汝墳[50]，伐其條枚[51]。未見君子[52]，惄如調(diào)饑[53]。

遵彼汝墳，伐其條肄[54]。既見君子，不我遐棄[55]。

魴魚赪尾[56]，王室如毀[57]。雖則如毀，父母孔邇[58]。

【翻譯】

沿著汝堤走一遭，

砍下樹枝當(dāng)柴燒。

好久沒見我丈夫，

就像早饑心里焦。

沿著汝堤走一遭，

砍下嫩枝當(dāng)柴燒。

好像已見我丈夫，

幸而沒有將我拋。

鳊魚紅尾多疲勞，

官家虐政像火燒。

雖然虐政像火燒，

爹娘還在莫忘掉。

[1]關(guān)關(guān)：形容水鳥雌雄和鳴的象聲詞。雎鳩：一種水鳥，相傳雌雄之間情意專一。

[2]洲：水中陸地。

[3]窈窕：形容外貌和內(nèi)心都很美好。

[4]逑：配偶。

[5]參差（cēncī岑陰平疵）：長短不齊的樣子。

[6]流：順著水勢去摘取。

[7]寤：醒來。寐：睡著。

[8]思：語助詞。服：思念。

[9]悠哉：形容思念深長的樣子。

[10]輾轉(zhuǎn)：翻來覆去。反側(cè)：與“輾轉(zhuǎn)”同義。都是形容難以入睡。

[11]琴瑟：古樂器名。琴七弦，瑟二十五弦。友：相親愛。這章和下章都是描寫君子想象中與淑女歡聚的情景。

[12]芼（mào冒）：擇取。

[13]樂：作動詞用，指使淑女快樂。

[14]卷耳：草本植物，今名蒼耳。

[15]頃筐：淺筐。

[16]嗟：語助詞，不是嘆詞。

[17]寘：同“置”，放下。周行（hánɡ杭）：大道。

[18]崔嵬：巖石高低不平的土山。

[19]我：詩人想象中丈夫的自稱。下同。虺（huītuí灰頹）：腿軟的病。

[20]金罍：青銅制的酒器。

[21]維：發(fā)語詞。永：長久。懷：思念。

[22]玄黃：馬病毛色變得黃黑。

[23]兕?。╯ìɡōnɡ四弓）：犀牛角制的大酒杯。

[24]砠（jū居）：多土的石山。

[25]瘏（tú涂）：生病。

[26]痡（pū鋪）：過度疲勞。

[27]云：語助詞。何：多么。吁：同“”，憂傷。

[28]夭夭：形容桃樹少壯茂盛的樣子。

[29]灼灼：形容桃花的鮮艷盛開。華：同“花”。

[30]于歸：古代女子出嫁稱為于歸，或單稱歸。

[31]宜：善。室家：指配偶、夫妻。

[32]有：用于形容詞之前的語助詞，和疊詞的作用相似。有，即。（fén汾）：顏色斑駁的樣子，形容桃子熟了，紅白相間的樣子。

[33]蓁蓁（zhēn針）：樹葉茂盛的樣子。

[34]芣苢（fúyǐ服以）：舊說即車前草，古人以為它的籽可治婦女不孕和難產(chǎn)。

[35]?。喊l(fā)語詞，含有勉勵之意。言：語助詞。

[36]有：取得。

[37]掇（duó奪）：拾。

[38]捋（luō羅陰平）：從莖上成把地抹下來。

[39]袺（jié潔）：用手捏著衣襟揣起來。

[40]（xié協(xié)）：用衣襟角系在衣帶上兜東西。

[41]喬木：高聳的樹。

[42]思：語末助詞。下同。

[43]漢：漢水。游女：出游的女子。

[44]江：長江。永：長。

[45]方：同“舫”，這里作動詞用，指乘筏渡河。

[46]翹翹：高高挺立的樣子。錯：雜亂。

[47]楚：荊條。砍下柴草扎成火把，是古代婚嫁的一種習(xí)俗。

[48]秣（mò末）：喂馬。古代婚嫁時，男方要喂馬駕車去接新娘。

[49]蔞（lóu樓）：蔞蒿，一種濕地生的植物。

[50]遵：沿著。汝：汝水。墳：堤岸。

[51]條：樹枝。枚：樹干。

[52]君子：這里指婦女對丈夫的尊稱。

[53]惄（nì溺）：饑餓的樣子。調(diào)：同“朝”，早晨。

[54]肄（yì藝）：樹木砍過而又生的嫩枝。

[55]遐：疏遠(yuǎn)。這句是倒文，即“不遐棄我”。

[56]魴：鳊魚。赪（chēnɡ撐）：紅色。

[57]毀：火。如毀，比喻王政暴虐。

[58]孔：很。邇：近。這句意為，父母近在身邊，尚需贍養(yǎng)，兒子不應(yīng)遠(yuǎn)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