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苦吟神鬼愁
明萬歷二年(1574),馮夢龍出生了。我們知道這個年份,并不是因為我們查到了他當年的戶籍記錄,也不是因為馮夢龍已經有名到入了《明史》文苑傳或其他歷史典籍,這是我們從他的部分作品的相關署名中推算出來的。遙想當年,馮老先生雖然懷著濃濃的書香夢,想讓兒子們能通過讀書做官而光宗耀祖,但他應該料想不到,“有心栽花花不發(fā),無意插柳柳成陰”,馮夢龍沒有位列明王朝的股肱良臣,卻在文學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聲名。也許,要是能料想到二兒子馮夢龍會取得這樣大的成績,他的父親馮老先生會在當時認真記錄好他的生辰八字,不會讓后人再去費事查找推算。不過,當時的通俗文學雖然發(fā)達,但并不被大多數主流文人士子所認可和看重,馮夢龍的有生之年,也許并沒有完全知曉并了解到自己編選、創(chuàng)作、刊印這些作品的價值與意義;死后的成就與榮光,只能留給有志于此的后學們去整理和追尋了。
言歸正傳,我們如何從馮夢龍自己的著作序跋中推算出他的生年呢?《甲申紀事敘》是馮氏晚年的作品,署名“七一老臣馮夢龍識”,甲申年為1644年,當時馮夢龍已經七十一歲了,根據這條記載逆推,那么馮夢龍自然是生于萬歷二年(1574)。當然,我們并不是只有這一條孤證,還可以在馮夢龍的《中興偉略引》中尋找到類似的證據:“詔諭彰明,招賢納士,待天下之清,協(xié)扶幼主中興大務,恢復大明不朽之基業(yè),在茲舉矣。是為引。七十二老臣馮夢龍恭撰?!?《馮夢龍全集》第17卷,第1頁)《中興偉略引》作于唐王朱聿鍵監(jiān)國福州的乙酉年(1645),這一年馮夢龍已經七十二歲,逆推可得他的生年為1574年。
除了他自己的作品之外,我們還可以從與他有交往的錢謙益的一首詩中尋找到旁證。在馮夢龍七十歲生日時,錢謙益(1582—1664)寫了《馮二丈猶龍七十壽詩》為他賀壽:“晉人風度漢循良,七十年華齒力強。七子舊游思應阮,五君新詠削山王。書生演說鵝籠里,弟子傳經雁瑟旁??v酒放歌須努力,鶯花春日為君長?!卞X謙益字受之,號牧齋,又號蒙叟,他是明代萬歷進士,官至吏部侍郎,這首詩見于錢謙益《初學集》卷二下《東山詩集》四,他的《東山詩集》以時間順序編排,給馮夢龍賀壽的這首詩的前后兩首詩都寫于癸未年(1643),可知癸未年馮夢龍為七十歲,這與他作品中的記載相一致,所以,馮夢龍的生年為萬歷二年(1574),可以說是確定無疑的了。
老人自己有過切身教訓。欲成大器者,就該步上金殿,接受天子面試,若連孔廟的門檻也未踏進去,當然不得擁有儒生的稱謂,當然不得擅自進入大成至圣先師的殿堂了。面對自己坎坎坷坷的人生歷程,老人家怎不希冀二倌(指馮夢龍)有朝一日受皇封、食君祿,就本人而言,死亦瞑目矣!老人聽著巧鳳(馮夢龍的大嫂)對二倌未來的斷言,更是恨鐵不能成鋼地要馮夢龍發(fā)奮讀書。故而像慈祥的母親一樣說道:“自古念書成人只有一個秘竅——苦吟神鬼愁。當朝一品的王鰲,少小時家貧如洗,每日放牛時于學館門外偷聽先生授課,以樹枝作筆,沙泥作紙,到后來不但金榜頭名,還作了輔國的棟梁之材。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吾兒當自省自策其力也!”為了表示慎重,特地將“苦吟神鬼愁”五字書寫在紙上,要馮夢龍作一個座右銘。(馬漢民:《馮夢龍》,第29頁)
以上引文出自馬漢民手筆,見于北京燕山出版社于1992年出版的長篇小說《馮夢龍》一書。在馬漢民的書中,馮夢龍的父親并沒有被塑造成一個出身儒學之家的知識分子形象,即便如此,文中的老人(馮老先生)依舊期盼自己的二兒子馮夢龍能夠通過苦讀而獲得“儒生”稱謂,獲得進入“大成至圣先師”殿堂的初級資格。馮老先生用當朝大官王鰲從小苦學的事跡來激勵幼小的馮夢龍,希望他能夠把“苦吟神鬼愁”當作自己的座右銘,尋找身邊一切可供自己學習的榜樣,通過苦讀苦學來提升、完善自己,爭取日后能學有所成而受皇封、食君祿,過上好日子,也能光耀馮氏的門楣!
馮夢龍為后世留下了非常豐富的著作,流傳至今的就有七八十種,這些著作涵蓋了經史子集四部,涉及的文體就有小說、戲曲、民歌、筆記、笑話、詩文、經學、史志等多種,馮夢龍能夠創(chuàng)作、改編、增補、評點、選輯如此多的作品,與他從少年時期就潛心苦學的經歷自然是分不開的。沒有少年時期開始以至貫通一生的讀書基礎,很難想象他能以一己之力完成這樣浩大的工程。因此,歷來從事馮夢龍研究、為馮夢龍作各類傳記的人們都不約而同地認定少年時期的馮夢龍有著執(zhí)著而堅韌的苦學經歷。更主要的是,苦學博覽開闊了他的學術視野和人生襟抱。與他同時代的學人相比,論讀書之刻苦和學問基礎之雄厚,與他在同一個水平線上的大有其人,優(yōu)于他的也不乏其人,比如錢謙益,但是要論文化視野,要論文化抱負,要論文化見識,要論在文化理念上兼容并蓄的豐贍性,似乎很難找到第二人。除了馬漢民的《馮夢龍》一書之外,張中莉《市井奇才:馮夢龍全傳》將馮夢龍的父親塑造為一位名叫馮伯倫的專門從事絲織業(yè)的機戶,有著一份不小的家業(yè),雖然家道殷實,馮老先生依舊用心督促兒子們,讓他們在學館里用功讀書,以便日后能在科舉考試中謀得功名,光宗耀祖。該書所塑造的馮夢龍形象,雖然不時會有一些諸如偷偷去書場聽評書之類的舉動,但總的來說,除了天生聰慧靈悟之外,他用心苦讀圣賢書,靜坐勤習應試文,為日后的成就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那么,馮夢龍的童年及少年求學經歷究竟是怎樣的情況呢?我們依舊去他自己的作品中尋找答案。在《麟經指月》一書的《發(fā)凡》中,馮夢龍曾經留下了這樣的回憶:“不佞童年受經,逢人問道,四方之秘筴,盡得疏觀;廿載之苦心,亦多研悟?!?《馮夢龍全集》第20卷,第1頁)由此可見,童年及少年時期的馮夢龍,的確曾有一段苦讀經書,認真鉆研儒家典籍、學問的學習經歷,這段經歷也讓儒家思想在他的思想深處留下了永遠無法磨滅的印跡,終其一生,他所選編、創(chuàng)作的作品,始終滲透著封建社會“補天派”的思想,這與他自小所受的儒學教育自然息息相關。馮夢龍的啟蒙老師大家已經不陌生了,他就是前文提到的,與馮氏家族有通家之好的王仁孝先生。根據魏城壁《馮夢龍戲曲改編理論研究》,馮老先生曾邀請王仁孝擔任馮夢龍的啟蒙老師,指導并培養(yǎng)兒子對儒家經典著作和教義的興趣。王仁孝對馮夢龍的影響比較深,很好地培養(yǎng)了他對儒學,尤其是研究《春秋》的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