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三勺血紅的稀粥
秋天的雨,像老牛的尿,沒完沒了地下個不停。田地里,一片水汪汪,如同水的世界、水的故鄉(xiāng)。大人們都煉鋼去了,地里莊稼沒有收回來,先是葉子變黃,再變黑,后是玉米棒子、高粱穗子、糜谷和豆莢,開始長出黃芽來,然后變綠、變枯。打碾場里的麥垛和糜谷垛,先是長出半尺高的綠芽,以后長出的一茬稀稀疏疏、病死蔫活的芽子,再往后莊稼垛子在綿綿秋雨中冒出蒸蒸煙氣,就像蒸饃開了鍋。
山羊胡子爺爺足有半年沒剃頭,沒梳胡子,滿面愁容,如秋天的陰霾密布,眼睛也沒了光亮,像冬日的枯井。他住在場房里看莊稼,神情呆癡,瞅著黑沉沉的天,灰蒙蒙的雨,嘴里總是怨個沒完:“唉……男女壯勞力都被調(diào)到外面煉鋼鐵,‘大躍進’,村里都剩下些死老漢病娃,沒一個頂事兒的……本來是好年景,大豐收,莊稼卻泡在地里,淹在場上,沒人打碾,全爛了,霉了。老天不睜眼,叫人往后怎么過?唉……”
雨,一直下到迎來第一場雪,才肯停下來。第二年春天,草地照樣泛黃,樹木依舊染綠,“大躍進”的車輪仍然滾滾鳴進,一日千里。軍事化,命令化,大兵團鏖戰(zhàn),一切都得適應這種大趨勢。于是,生產(chǎn)隊在李良的偏窯里辦起了食堂。王光石當灶長,吳舌頭是保管,大字不識的邵有才剛在村學里懂得加減法,因為是隊長兼灶長王光石的姨弟,便成了生產(chǎn)隊的會計兼出納。他們?nèi)齻€,就住在李良家的另一個偏窯里。李良家的一孔窯,就做了保管室和倉庫。邵有才與你家是一墻之隔的緊鄰,曾帶你進山打過柴,與你挺能玩到一塊兒。他19歲,細高個兒,瘦長臉,兩片薄薄的嘴唇,鼻梁尖而彎曲,雙眼像猴子的眼睛,轉動靈活而生動。他雖識字不多,但能言善辯,腦子如風車的輪子說轉就轉,極其精靈,是莊稼后生中的人尖子,得了個雅號:邵牛皮。邵牛皮吹起牛來竟天花亂墜,那副得意的神情也挺牛屁哄哄的。
每頓開飯時,王光石坐在大鍋旁的炕上,像婆婆一樣監(jiān)視著。邵牛皮站在灶臺旁收飯票,后來不用飯票了,他就記賬,偶爾也掌勺把分飯。吳舌頭按邵牛皮喊的數(shù)字,大聲唱著數(shù)兒,給排長隊的父老鄉(xiāng)親一一分發(fā)飯食。起初,食堂發(fā)的是麥面杠子蒸饃和米湯,跟公社食堂學來的。各家圍成一個圈兒,蹲在李家大院里吃飯。花椒樹和核桃樹上麻雀成群,嘰嘰喳喳,不知疲倦地為這批準備一步跨入共產(chǎn)主義的莊稼人集體進餐而伴唱。飯后,滿院的飯渣兒,供它們免費吃個肚子滾滾圓。你和妹妹挺高興,有蒸饃,有米湯,有這么多的人一起吃飯,既熱鬧,又少了母親煙熏火燎做飯和飯后刷鍋洗碗的辛勞,更免了父親因飯早飯遲發(fā)脾氣的怒聲??闪钅闫婀值氖牵赣H和母親臉上的笑,都是生硬的,強打精神硬掛出來的。你不懂得大人的心里怎么想,只管吃完飯,嘴一抹,去到學校里,和同學們一起展開想象的天真翅膀,翱翔在“電燈、電話,樓上、樓下,耕地不要牛,打水不要井”的理想社會的藍天。
誰知好景不長,大食堂不到三個月,隊里積攢的一點糧食吃光了,只好用大鍋燒了高粱面糊湯,家家戶戶蹲在李家大院里喝稀湯,除了麻雀那煩人的伴唱,還有一片唏唏噓噓喝湯聲。碗舔得光光亮亮,罐子用手指刮得干干凈凈,麻雀尋不到一粒飯渣兒。
從此,笑容從大人們的臉上褪盡了,代之以愁云。從此,戲鬧與兒童們告別,爭食的哭哭啼啼充斥回蕩在李氏庭院。
你,終于懂得了饑餓,懂得了不祥,也懂得了哀愁。你過早地與童年告別,變得童年老成。
李良、王光石、吳舌頭、邵牛皮,這班人馬近水樓臺先得月,不僅個個吃得紅光滿面,而且人人家里囤聚了吃不完的糧食。他們像老鼠,夜夜趁父老兄妹進入甜蜜的夢鄉(xiāng),悄悄將倉里的錢糧,偷偷拖回家中,埋藏在黑窩一般的地窖里。更深夜半,邵牛皮家的大門總要開了關,關了再開。偷著做飯吃的煙氣飯香,隔墻飄過來,把你和妹妹從昏睡中饞醒。
你家挨餓。他家卻把飯罐子打回來的糊湯喂了豬和雞。你母親聲音戚戚地對你爸說:“聽,邵家半夜又在做吃的?!?/p>
父親長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說:“辦食堂,喂飽了這幾只狼。等著吧,明年就是大年饉,弄不好,人得死一茬,能活下來的就他們這些人了?!?/p>
你和妹妹餓得肚子發(fā)燒,躺在被窩里哭。
又是一個陰霾漫空的早晨。母親帶你到李家大院去打飯。你家住在文章公村,在生產(chǎn)隊里是最西一戶,分高粱面糊湯,大鐵鍋里上稀下稠,鍋底還有鍋巴,因而就把你們排為第一戶打飯。王光石叼個長桿旱煙鍋,坐在炕當中,邊吐濃濁的煙氣,邊翻著眼睛瞅了一下母親和你,又咳咳咳地咳嗽得弓著腰,臉和脖子脹得像豬肝,半晌緩不過氣兒。他終于直起腰,吐出一口黃痰,發(fā)令道:“打飯!”
邵牛皮自從當了會計兼出納,又掌了全村人的飯勺子,如同做了皇帝,見了你眼皮也不抬一下。他右手抓一個大鐵勺,左手執(zhí)一個小鐵勺,小勺在大勺里當當一敲,那神態(tài),比喂豬喂狗喂雞敲食盆還要得意。他熟練灑脫地而又帶著傲慢的口氣喊道:“張自強,六口人,三點三勺!”
你媽小心翼翼地提著飯罐,一步一步往前走,既怕稀糊湯晃出來,更怕摔一跤,撒了六口人這一頓飯食。她是小腳,本來體弱,又要省下一點湯湯水水給你和妹妹多喝一口,如今更是走得慢。剛出了李家大門,爬上一段地道,來到村頭的路上,母親把飯罐子放在路邊,要歇一會兒。突然,邵牛皮惡狠狠地追了上來:“哎!你這人,多打了兩小勺飯,就不吱聲提著走嗎?王隊長盯住了,讓提回去重打!”
母親大吃一驚,但只有賠著笑說:“邵會計,我計著數(shù),昌昌也記著,沒錯。”。
邵牛皮一把從母親手中奪過飯罐,惡狠狠地說:“我和王隊長賴你嗎?別嘴硬,回去量!”
你和母親只好追著他,重到食堂窯。
排隊等飯的人們,斜眼的,瞪眼的,議論紛紛。你和母親被置于憤怒的眾目睽睽之下,十分尷尬。
邵牛皮當眾把罐子里的飯,一下一下倒在大勺小勺里量,三大勺,一小勺半!倒欠了一勺半!看到這情形,長蛇隊里的人們,都變成了啞巴。紅色的稀湯,又被倒回紅色的罐子里,如血漿,令人心里發(fā)嘔。
你忍不住要爭辯,母親卻拉著你的胳膊。一言未發(fā),拽著你低頭走出李氏大院!走到大槐樹下時,猛不防迎面撲來一條渾身水淋淋的黑狗,把母親手中的飯罐子一頭撞在地上。砰的一聲,嘩的一下,罐子碎了,稀糊湯潑了一地。餓狗不顧你媽無力的踢打,抖著毛上的污水,只顧津津有味地舔著地上的紅色糊湯。母親無可奈何地癱倒在地,淚如泉涌,卻哭不出聲來。你也哭了,無聲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