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流水似的走馬

我認出了風暴 作者:張莉 編


流水似的走馬

草原上像房子那么厚的晨霧被旭日陽光曬薄之后,露出了馬群,這是在夏營盤的草地上過夜的馬。大片的馬在山坡上佇立不動,等待白霧如冰塊一樣融化,露出馬尖尖的雙耳,寬大的脖頸和平直的、皮毛閃亮的腰背,它們仿佛是云端的神獸。當大片的霧干干凈凈地撤走之后,山坡上的群馬沐浴著太陽灑向大地上的、屬于馬的陽光。天空下面是和天空一樣遼闊的草原,山岡穿上草的編織衣而顯出柔和的線條,河流像在水面上扯了一面藍旗,波浪哆哆嗦嗦。更遠處,蒙古黃榆像信使一樣孤獨行走。在這樣的天地里,你會覺得馬是天地的主人,甚至比人更像這里的主人。

假如站在山坡上,你看到白云不動,山峰不動,河流似乎也沒流動。馬群動了。馬群從草原飛馳而過,大地震動。這時候,把狂飆、鐵蹄、洪水或踐踏這些詞匯用到飛奔的馬群身上都合適。我不知它們?yōu)槭裁炊?,它們生來就需要跑。馬從來沒用過人的思維考慮從這里到那里,它們只知道自由。馬群掠過,仿佛掠過一層疊著另一層的城墻,這些飛馳的城墻鬢發(fā)飄揚。馬蹄抬起落下,泥土飛濺。棕色、紅色、黑色的城墻飛馳而去,剩下的草地空寂,天空因為過于湛藍而下墜。馬的汗味被風吹遠了,吹到秋天的寬敞且肥胖的河面上。

草原上,牧民的房子顯得孤零零的。如果房后的天空堆積著層層疊疊的云朵,房子就更加孤單。幸好,牧民的房前立著拴馬樁,一匹或兩匹馬拴在上面。馬低著頭,尾巴梢掃來掃去。這樣的場景比房頂的炊煙更顯出生機。路過的人們看到拴馬樁邊的馬就知道房子里的主人已經煮好奶茶和羊肉,他們不會拒絕與任何一個陌生人分享食物和茶,你只要說一說你家鄉(xiāng)那邊的雨水和草的情況。馬在拴馬樁邊上安靜地佇立,雙耳如同諦聽,像音樂家那樣。音樂家諦聽之時,表情在遠方,馬也是這樣。

可是,海日蘇臺的外亞沁(馴馬師)奔布說,草原上到處是鐵絲圍欄,馬沒地方跑了,往哪兒跑?奔布看窗外,窗外的草原已經禁牧多年,各家各戶的草場都用圍欄封著,偌大的草原竟然沒有馬的立足之地。況且,牧民騎摩托車放牧,大部分人不騎馬了。廣闊的草原沒有馬群奔馳,沒有牛群和羊群的踩踏,草場退化了,草類品種急劇減少。

奔布是一位馴馬師。蒙古語所說的“外亞沁”直譯是拴(馬)者,即把馬調教成為走馬的馴馬師,外亞沁在牧區(qū)備受尊敬。在牧區(qū)匠人里面,馴馬師面對的不是房子、木材或皮革,而是有靈性的馬。馴馬師把人類的靈性灌注到馬的步法里,他們比別人更愛馬并懂馬。在蒙古國,馴馬師有自己的節(jié)日,這也是國家的節(jié)日。慶典開始時,拴馬樁上拴一排馬,升國旗。通常,蒙古國大呼拉爾(議會)主席擔任全國拴馬聯(lián)盟主席。說起馬,奔布的眼睛里帶著欣喜與贊嘆,他的情感世界里仿佛只有馬。奔布說,母馬會在十二月生下馬駒,馬駒生出來就會站立,它搖搖晃晃地站著,過個五六分鐘開始行走。小馬駒吃母馬的奶要吃一年。一年后,小馬被兒馬(公種馬)從母馬身邊踢開,從此獨立生活。奔布說著話會停下來,好像等待馬群從他腦海里跑過。他領我們到房后的馬廄里,兩匹高大俊美的馬拴在楊樹上。奔布花六萬元錢買的這匹帶亞麻色鬃毛的棗紅馬專事比賽。棗紅馬的眼睛看上去真是聰明,像兩大塊水晶一般潔凈無塵。它用溫柔的眼神看著我們,仿佛聽到了奔布在屋里贊美它的話——它在鄉(xiāng)和旗里得過兩場比賽的第一名。它輕輕地抬起蹄子,放下,簡直如行禮一般。另一匹黑馬不安挪動,躲閃著陌生人。奔布說,易受驚嚇的馬都是可以馴成走馬的好馬。他說,馬分跑馬、走馬、顛馬。從兩歲開始,馴馬師就能看出它的前途(奔布對馬使用了“前途”這個詞)。

好馬骨骼細,耳朵尖,鬃少,尾巴短,蹄子小,身上結實。好走馬是馴出來的。馴馬師會在草原深處找到一個特別安靜的地方馴走馬。他們把馴馬當成一項至尊的事業(yè)來完成。喂多少料,喂多少水,每個馴馬師心里都有自己的神秘規(guī)劃。馬吃了春天的草,長水膘,有肉沒有勁;吃了秋天的草,身上才長油膘。馴馬師眼里不光有馬,還有草。他們會識別幾十種甚至上百種草。如同一個藥師,他們知道哪種草對馬的膂力好、皮毛好、筋好、蹄子好。馴馬師簡直把自己的心都交給了馬,人和馬的世界完全融合了。馴馬師說,給走馬飲的水不能太熱,也不能涼。所謂涼熱,都由馴馬師的感受來確定,他的溫度感就是它的溫度感,難分彼此。蒙古語把走馬叫作“蛟若”,那是走(而不是奔跑)得穩(wěn)穩(wěn)的、騎者手里端一碗清水也不會灑出來的坐騎。蛟若走起來左右側的前后肢一順撇,如火車的車輪。走馬雖然在走,但它的速度并不慢,且平穩(wěn),一天走上一百到一百五十公里不算事兒。走馬走過來,蒙古人覺得這就是藝術品走過來了。走馬的四個蹄子輕巧翻盞,充滿力量的脖頸微微前傾。它行走的節(jié)奏與在皮下躥動的肌肉群交織成舞蹈式的畫面。走馬知道自己是“蛟若”,這足以讓它一生驕傲,頭顱如公雞一般高高昂起。它知道它的步伐是有節(jié)制的藝術表演,不能出錯,更不能由著自己性子來。走馬之優(yōu)勝不光在于身態(tài)穩(wěn)健,還在于它具備強大的耐力。蒙古人尤為贊賞走馬穩(wěn)定的心性,或者說忍受力。馬的天性并非按走馬的節(jié)奏走,這是馴馬師的意志,以至變成了它的技能。它每一步都按著走馬的節(jié)奏走,心里不能起急而跑上幾步,如此走上一生。這些路數,類似于人類禪修中的“戒”。禪修者常說“以戒為師”,他們認為沒有戒就沒有自由,如說走馬?!膀匀簟边@個詞在蒙古語里的語氣里包含著稱贊,是人對動物的稱贊。最好的走馬,蒙古語謂之“蛟若聶蛟若”,直譯為“走馬(中)的走馬”,這是至高的贊賞。已故的偉大的蒙古民歌手哈扎布唱過的那首《蛟若聶蛟若》,蒙古人家喻戶曉。他們在說“蛟若聶蛟若”時,眼神紛紛帶出景仰。人雖然是人,也可以景仰馬,馬身上有著人類遠不能及的某些能力與品格。走馬在速度和穩(wěn)定之間的平衡力、絕不放縱的治心能力,比大多數人強多了,它們只是不說人言人語也不寫散文,它們也不需要說這種歧義百出的語言來混生活。哈扎布另一首民歌唱道:“小黃馬啊,哎依咿耶,哎啊,小黃馬咿耶,你那巧妙的步伐,啊嘿啊咿耶,讓人陶醉,啊咿耶。年輕的姑娘啊,哎咿耶,哎啊,年輕的姑娘咿耶,你那倔強的性格,啊嘿啊咿耶,讓人啊哈嘿咿耶心碎,啊咿耶。”這是人類唱的歌,啊哈嘿咿耶。蛟若沒唱過歌,所謂“車轔轔,馬蕭蕭”在說馬的嘶鳴。馬倌說,馬嘶乃是呼喚同伴,此馬呼而彼馬應。打響鼻,是馬跟人打招呼。馬倌的坐騎大多是一匹好走馬。下大雪,人找不到路了,馬知道路。夏季,馬倌在牧場上睡一覺,醒來找不到馬群了,他的坐騎帶著他找到馬群。馬和騎手知道彼此的汗味。騎手說,馬知道人的心事,會分擔人的悲戚憂傷。你難過的時候,馬走得很輕很輕,好像不敢踩到一棵草。你高興的時候,馬也會走得興高采烈。有這樣一匹馬,人就知足了。

牧民管走花步的走馬叫“烏仁蛟若”,天賦高的走馬叫“烏日嘎蛟若”,步幅大、步頻慢的走馬叫“童門蛟若”(駱駝走馬)。他們管最好的走馬叫“沃日宋木蛟若”——流水似的走馬,它的蹄子像河面上細碎的波浪,它皮毛反射的陽光像河面回映的光斑。騎在這樣的走馬上,就像坐在飛毯上,不管地面是否坎坷,好走馬走得像在云彩里。

可是,馬能活多大年齡呢?馴馬師說,馬能活上二十多年,白馬壽命最長,能活上三十年。馬也有出頭之日,在賽馬比賽中獲得第一名的馬有可能被封為“達日罕”。“達日罕”在蒙古語里有“上端的、不可觸碰的、被禁止的、神圣的”等等含義。被封了“達日罕”的馬(也有?;蚬罚┙K生不被使役,死后主人會把它的遺體抬到山頂上,頭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脖子上系著五彩的綢子(在牧區(qū),五彩綢子是佛爺的衣服,裝束神圣),至此,馬享受到無上的榮光。

然而,這只是傳說,是牧民們期望的馬的歸宿。事實上,馬是怎么死的呢?在牧區(qū),我看到裝載牛羊的大貨車從公路上開過,心里常常很悲哀。大貨車的鐵籠子分成層,里面像裝貨一樣塞滿羊,遠看像拉著滿滿的羊毛。羊被拉著離開了它們的故鄉(xiāng),或者說離開了它們活過的地方,它們被拉到屠宰場,變成羊肉。“屠宰”這兩個字,看上去就讓人心驚肉跳。如果不是這樣呢?草原上到處是羊和牛。然而,馬跟羊不一樣,沒有人吃馬肉,何況馬跟人的感情這么深,馬的歸宿到底是怎樣的呢?

馴馬師、馬倌和牧民們不愿意聽到我提這個問題,他們回避這個提問,或者干脆拉下臉,很不高興。這是怎么回事?我聽說馬是有人養(yǎng)老的。馴馬師奔布臉轉向窗外,我從玻璃上看出他臉上有淚痕的反光。作為哺乳動物的馬,老了之后跟人老了一樣,生出很多退行性疾病,誰去照顧它們?馬老到牙齒脫落的程度,吃不動草,也吃不動料了,喂它們什么?能眼看著它們活活餓死嗎?后來怎么辦了?他們起身走出屋子,屋里只剩下我一個人。那天晚上,鎮(zhèn)干部嘎拉僧悄悄告訴我:“馬老了之后,賣給外地人了,外地人開車來收馬?!蔽覇枺骸巴獾厝耸振R干什么?”他們收購不能賽跑也不能拉車的老馬做什么?嘎拉僧像沒聽到我這個提問,不予回答。后來我想明白了,外地人把老馬拉到屠宰場變成馬肉了,又叫商品。這么一想,我感到很氣惱,這些贊美馬的歌曲和贊詞竟這么虛偽,馬也沒擺脫跟牛羊一樣的命運。有一天我放下了這個惱人的心事——如果不是這樣,又能怎樣呢?盡管馬倌們說起這個事心情很沉重,但負擔馬的養(yǎng)老任務,對他們來說更沉重,難道不是這樣嗎?馬啊,聰明的、通人性的馬啊,原諒他們吧,包括原諒他們唱過贊美馬的歌,那是老祖宗留下的民歌,他們不過是為吃上一口飯而奔波的牧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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