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小時候清明是一個很平常的節(jié)日,并沒有格外的歡喜或悲傷。原因在于沒有特別好吃的,而我舊時對一切節(jié)日的情感,幾乎都建立在“吃”的基礎(chǔ)上。這一天我們必做的事是插楊柳,水塘邊折了楊柳枝插下去,很容易成活。鄉(xiāng)里楊柳都不是垂柳,枝條較硬較短,先向上空伸展,末梢才款款下垂。雖然現(xiàn)在看來,它比垂柳更有一種與鄉(xiāng)間相稱的樸素,那時我們卻太想要一棵自己的垂柳了。我們相信倒插楊柳長成后便是垂柳,也曾挑過一兩枝粗細(xì)合中的枝子,將它倒插,后來往往忘了去驗(yàn)明,但這實(shí)驗(yàn)大抵是失敗,水塘邊仍是沒有一棵垂柳。我于是始終空懷一個垂柳的夢了。柳枝最好看也是清明時候,剛剛發(fā)出螢火蟲翅膀也似的小芽,濃淺疏密都和春天逐漸柔軟起來的空氣相宜。廢名的《橋》里,清明那一天細(xì)竹為小孩子打楊柳球的一節(jié),我很喜歡看。折一條長長的壯柳枝,將皮葉都一氣捋到頂端,成一個綠球,執(zhí)在手里,想必是裊裊好看的。我們只偶爾用柳枝編環(huán),就平常得多了。
清明里我們給爺爺上墳,爺爺?shù)膲炘诖髩紊筋^的小坡上,離家兩里路,就在三姑父家門前幾十步。我記憶的最初片斷,便是與爺爺有關(guān)的冬天。我和妹妹是家中第四第五個女兒,況且一出生便是兩個,在期望得一個孫子的長輩心里,引來的巨大失落自不用說。從小我們得過許多來自奶奶和外公的臉色,爺爺卻很喜歡我們,據(jù)媽媽的說法,那是因?yàn)闋敔斏∫院?,發(fā)現(xiàn)我爸爸其實(shí)很孝順,后悔從前對他的種種,轉(zhuǎn)而喜歡起我們。爸爸出生三個月便失怙,爺爺是他的繼父,年輕時曾很暴躁,把他從學(xué)校打回來,讓他去撿豬屎掙工分。我記憶所及時,爺爺大約已經(jīng)生病,冬天的清早在鍋洞里焐熟了兩個山芋,搬了大板凳到我們灶屋外向陽的墻邊坐著,一面喊:“大燕小燕,出來吃山芋!”他很喜歡吃山芋,曾在家里田里種了許多。太陽照得墻和山芋都黃黃的。然后便是爺爺?shù)娜ナ馈4蠹s在過年后,已經(jīng)病得很沉重,一屋子的人守了一天,情況似乎又漸好轉(zhuǎn),爸爸便背著我們往三姑父家吃晚飯。正吃著,大壩埂上有人疾呼,傳來爺爺已經(jīng)去世的口信。大人抱著我們往下一路狂奔,到時一屋子沉沉的哀哭。我在爸爸的臂膀里,看見姐姐們都跪在地上,膝下墊著從大門上撕下來的紅對子,床上有人給爺爺穿上黑色壽衣。我并不懂得害怕,只是覺得暗昏的燈泡下紅對子的紙那么紅,接著便被放下來,和姐姐們跪在一起。那一年我五歲。
我們?nèi)羧ソo爺爺上墳,跪拜之后,一定會往山里走遠(yuǎn)些,掐些映山紅花來吃。我們的山上都是紅土,下雨天時,紅土被雨水浸泡,松軟如糕,幾不能行。這紅土卻適合種杉木,又自生自發(fā)出許多的映山紅?!坝成郊t”三個字念得快時,聽起來就像是“焰山紅”,有時我們又只叫它“大紅花”。往二阿姨家的唐家村,路上經(jīng)過一口清水塘,水塘邊一個小坡,春天花滿山都是,我的理解“映山紅”的意思,便是從這山坡的直觀中得來。矮的有半人高,山路邊處處皆有,幾米高的大樹,則多生在較深蔽的山中,蓬蓬一棵,花紅飛濺,上山掐蕨禾時可以碰見。這時看慣滿山花的我們,也要不禁為對面絕處那一樹花驚嘆一陣。我們吃花,折一枝帶嫩葉的枝子,將花摘下,掐去尾部,抽去花絲,穿到枝子上。如此穿了許多朵,成密密一枝花串,才放口大嚼。這樣的滋味,比單吃一朵來得甘酸與好玩。也掐一點(diǎn)抱回去養(yǎng),路上有時忍不住,又吃一點(diǎn),看看再吃花就不好看了,才停下來。滿山的映山紅,那時看得何等平常的東西,殊不料如今竟年年春天想看一枝而不可得。城市花壇里春天倒常見紫色的錦繡杜鵑,這杜鵑無由解我的相思,那樣低矮、粗壯的枝葉,怎么抵得上一樹映山紅纖長舒展的枝子呢?映山紅輕紅的花,也遠(yuǎn)比紫色杜鵑清麗。
清明里另一個我喜歡看的東西卻是飄搖在田埂與墳頭上的白紙幡,這喜好大約很古怪,在小時候的我,于是成一個秘密。最樸素的紙幡是老人親手所剪,從小店買來大張薄軟的白紙,裁后折成幾層約一米長兩分寬的長條,用剪刀絞成波浪形狀的連錢花紋,稍稍抖落開來,使之蓬松有姿,中間再用一兩片朱紅的紙片束起,頂端捻成細(xì)細(xì)的紙捻。路邊或山邊隨處可見指頭粗細(xì)的水竹與苦竹,用刀砍幾枝回來,擗凈枝葉,只留頂端一枝分岔,將紙幡系上。紙幡理應(yīng)插在墳頭,地方風(fēng)俗簡陋,有的先人去世已遠(yuǎn),后人把紙幡隨便往田埂角上一插,就也算盡了一番孝心。那天田埂上到處可見一枝細(xì)竹挑著雪白輕軟的紙幡,風(fēng)時翩然而起,少年的心里于是也覺得它好看。這紙幡要經(jīng)過許多雨打露侵,才慢慢碎成焦黃的斷片,浸到泥土里。很久以后,還能在田角上遇見光棱棱一枝已從翠綠褪作枯黃的竹枝。
有時也有人家抬了箱籠,吹吹打打上山,多是去年的新喪,才有此番隆重。我遠(yuǎn)遠(yuǎn)看著,很喜歡那熱鬧,猜著箱子里大概是一碗昂著頭的公雞,一碗煮得干硬發(fā)生的米飯,上頭插三支香,香灰落到飯上。此外有整條的魚,大塊油膩的肥肉,都做得粗糙應(yīng)付,不像是給人吃的。心里忍不住怪,供都供了,怎么不做得好看一些,墳里的人會喜歡那樣的東西么?我單是愛看那種熱鬧罷了。我們自己上墳,只是買一掛小火炮,幾刀三六裱紙,去墳頭跪著燒掉,磕兩個頭,如此而已。我會把裱紙打成漂亮的扇形,這是跟爸爸學(xué)的。也許爸爸也曾在爺爺?shù)膲烆^酹過白酒,此時我卻不能肯定是否出自我的想象。有些年爸爸還會帶著鋤頭,鋤一鋤蔓延的荒草,看看墳前柏樹的長勢。爺爺墳前有一棵柏樹,十多年過去,也只有一人多高,應(yīng)季結(jié)出奇形怪狀的柏子,青果上覆薄薄一層白霜。那時我并不明白柏樹后所隱藏的“松柏以識其墳”的意義,只當(dāng)是為了好看。然而柏樹又并不好看,不如山間許多的舊墳,無人祭掃,墳頭爬滿金櫻子和野薔薇,太陽下薰薰地開滿水紅粉白的花。
事實(shí)上,一棵小小的、生長緩慢的柏樹,遠(yuǎn)是守不住墳的。后來我們離開家鄉(xiāng),不過幾年,我再去找爺爺?shù)膲灂r,雖然記得那樣真切,就在那一片山坡上,走到跟前,眼前卻只是一片密實(shí)的野竹與荊棘,遮得人望不到邊。人們不再常常進(jìn)山砍柴,新修的公路也使得山路迅速被拋棄,這山坡連同通往山中的路,都已被刺笆籠堵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我試圖穿過荊棘去找,終究迷了路一般尋不著,連那棵柏樹都不見蹤影。我爬到坡頂,對著滿坡野竹發(fā)了會兒呆,只好沮喪地回家去。見到外婆,跟她說起,她笑著說:“小狗肏的,倒是蠻有孝心的,還想到去找爹爹(我們那里把“爺爺”喊作“爹爹”)的墳,找不到要什么緊,以后你爸爸回來,拿把刀把路砍出來不就看得見了嗎?”我一下子有恍然大悟的歡喜,原來是可以讓爸爸拿刀砍一條路出來的!即使?fàn)敔數(shù)膲炚娴木痛穗[沒在四面涌起的荊棘和野樹里,他的墳上大概也是爬滿金櫻子和野薔薇,一個普通人的結(jié)局,也許是這樣徹底“托體同山阿”最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