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鳥
我對于鳥鳴其實缺乏形容的能力,大約因為想象貧乏,兼以記性很壞,記不住它們的叫聲到底如何抑揚。只有在聽到時,才會驀然記省,啊,就是這一個聲音,哪一年在哪里也曾聽到過的。只是我所熟悉的那幾種鳥鳴,都是十分孤單憂愁的聲音。其實鳥未必是獨鳴,只是那聲音清遠,仿佛蘊藏了許多動人心魂的力量,所以聽起來格外哀愁吧。
小時候我所認識的鳥只有燕子與麻雀,其他便一概以“雀子”相呼。未蓋新房之前,我們住三間土墻瓦屋,堂屋里有一個燕子窩。地方對燕子很是喜愛,相信可以帶來喜氣,但它們在窩里拉屎,滴得地面靠墻的一邊全是斑斑白糞,有時便很得媽媽嫌棄,她愛干凈,只好拿鏟子把下面的土鏟凈。爸爸本來對鳥都不甚在意,單對燕子有種照顧,因我和妹妹的小名里都有“燕”字。燕子的叫聲瑣碎纏綿,兩個不歇地叫,一叫叫好長,起始很急,末了收梢時很溫柔地拖長一筆。我喜歡它飛得好看,年年紫云英繁花綿延的時候,碧草紅花上黑俊的影子。去上小學(xué),白紙上印黑字,“春天來了,燕子飛回來了”,很快樂地讀著,里面有如逢故人的歡喜。燕子我是年年見得的。還有“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也很喜歡,仿佛二月春風(fēng)便是燕子的尾巴,楊柳也是年年清明要折幾枝插到塘邊的。柳枝漸漸長大,過了幾年,變成一棵小樹了。
春耕時候,田里灌滿冷水,爸爸扶著犁,用鞭繩趕牛。犁鏵帶著鋒利的銀光一路潛行,紫云英簇簇的花被壓到初見陽光的黑褐泥土下。水牛伸長了被田水濺得濕漉漉的脖子,時時想去夠一口從縫隙里露出來的花吃。燕子飛來飛去,在田上吃飛蟲。將近中午時候,我們偶爾去給爸爸送吃的。有一年春天是媽媽下的細面,很溫順地臥在碗里,撒了小蔥,滴了醬油,湯面上浮著薄圓的油圈。捧到田埂上給爸爸,等他犁完一趟,就站在水田里吃完,再把空碗帶回家。那一天下著很細的雨。又有一年,父母各自在田,爸爸犁地,媽媽栽秧,我自己起了主意,給爸爸送了一小壺酒,用一只新買的壺裝著,并四塊豆腐干,小心翼翼捧給他。他是無日無酒的,這時果然高興得眉舒眼笑,把酒喝完,豆腐干且分了一塊給我吃,然后吩咐我回去。我在塘埂上走,忽然壺蓋滑到塘里去了。春水及岸,我?guī)缀跏欠教凉∩先?,只見它穩(wěn)穩(wěn)沉在冰涼的水波下,無論如何夠不到。磨蹭了好一會兒,終于還是先回家,心里很怕爸爸知道了要罵。后來竟然沒有,他只是得意地在媽媽面前夸耀,因為媽媽也能喝酒,我卻沒有給她送。我有些不好意思,覺得像是辜負了她。那只小酒壺,以后每有客來,爸爸便用它篩酒,半是解釋半是炫耀的,向人說明為什么沒有壺蓋。我窘迫極了,直到有一天媽媽把它拿去灶上盛醬油,爸爸仍用小碗喝酒,才終于放下心來,不用擔(dān)心今天飯桌上是否又來客了。
待我明白“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春風(fēng)復(fù)多情,吹我羅裳開”的情緒,早已是成年之后的事。幾年前我曾辭職回鄉(xiāng),借住在一位高中同學(xué)家里。那里離縣城十多里路,村莊四圍全是農(nóng)田。那樓房空著無人居住,第一次推開漆了紅漆的院門進去時,里面荒草幾欲及膝。白天我去高中圖書館看書,傍晚回那個地方。時候是春末夏初,廚房外一排芍藥已經(jīng)開過,干紫的花瓣卻還有些掛在枝頭,用手輕輕一捻便成碎末。一些大蒜抽出很高的蒜薹,頂上開出白色的細花。廚房灶下堆著些硬柴,我燃不著這些東西,無法舉火,兼以情緒蕭瑟,便總是在回來的路上買一點水果,坐在廚房外的水泥地上慢慢吃掉。那時很迷戀芒果的香氣,雖然覺得貴,也忍不住買兩個,吃掉之前,很珍惜地捧在手里聞很久。太陽落下之前,便匆忙躲進房間里,因為屋子大而空,心里實在是害怕的。每天最期待的時刻莫過于天亮,十點鐘就惴惴睡下,早晨醒來,正是五點樣子,不等睜眼,便聽見窗子外面麻雀的啁啾。院子里立著幾根電線桿,它們散落在橫七豎八的電線上嘰嘰喳喳,十分熱鬧,音聲既亮且促。這聲音告訴我天亮的到來,使我覺得安穩(wěn)。漸漸住的時間久一點,天熱起來,夜里露水很重,早晨騎車去學(xué)校時,水露未晞,積在路間青草上,帶一點白的青。偶爾有一道上學(xué)的小孩子留下的車跡,露水被車輪刮去,那一線草就明明的綠。我不舍得破壞這痕跡,盡量避著草騎。不知誰家的菜園里瓠子逐漸攀藤,開出柔軟多皺的白花。塘埂上的楓楊樹,臨水臨風(fēng),搖著翅果。金銀花開,梔子花開,街上賣起青皮的五月白桃子,帶著青藤的本地花皮西瓜,剖開來還是清淡的水紅。院子角落里一棵桑樹,漸漸也結(jié)了一點桑果子。忽然一天傍晚,兩個小孩子爬墻進來摘桑葉,把我驚得不輕,問過以后,才知道原來是同學(xué)的表妹。她們邀請我去看蠶,蠶都睡著了,昂著頭僵伏在吃了一半的葉片上。蠶室里有一種青森的氣味,她們的媽媽胖胖的,遞一把扇子給我打蚊子,留我吃晚飯。
有一天我去另一處做客,在一位親戚家。屋子還是瓦屋,屋后一片竹林。夜里我睡在一個逼仄的、只有一扇很小的木頭窗戶的房間里。拉上窗簾,幾乎就伸手不見五指。清早醒來,聽見外面布谷的叫聲。我知道它在竹林里。簾子微微透出一片光。布谷的聲音我是極熟的,我就躺在床上聽,一聲一聲,很清越迢遞地叫著。昨夜剛下過雨,天是青灰的。菜園里婦人種下瓜秧,田埂上有人看水,野薔薇在塘水上又落了一層。想到喜歡而無望的人,心里溫柔而落寞,這樣好的光景,卻只可自恰悅,不堪持贈君。我實在是很多情的。
這樣的日子不久便結(jié)束,我仍是回寧,獨居在姐姐家。小區(qū)對面有一個小山坡,坡下一條小河。河水不甚清澈,但常??梢娝B。在那里我聽見后來最熟悉的一種憂愁好聽的鳥鳴,然而實在形容不出,只有聽見才會認得。常常是在傍晚,或許白天也有,只不為我注意罷了。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只想著或許是鷓鴣,于是便認為它是鷓鴣了。于是寫信給遠人,瑣碎地講它是如何好聽,如何愁人,如何與薄暮時逐漸籠上的青灰格外相宜。比這鳥鳴更為愁苦的,是去年的春末,和同門一道去植物園時聽到的。那時也是雨后,煙灰的云容與在天,含笑花正開,香樟枝葉舒展,遠林中它的啼聲清苦,仿佛浸透了雨的花枝。楚辭里說,“恐鶗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然而鶗鴂芳春,縱然接著花落,也是好的。生命里的事,誰能給一個憑準(zhǔn)呢?年年春天那樣的鳥鳴,林花綠水,楊柳春風(fēng),記憶里的喜樂與哀愁我都記得清楚,也一般珍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