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文學起源于宗教,在西方文學理論中是一個頗為流行的觀點。這種說法或許有點偏狹,但宗教與文學的密切聯(lián)系確是中外文化史上不爭的事實。就中國古代文學而言,從她一發(fā)生就與宗教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在中國的宗教中,這種發(fā)生學上的聯(lián)系準確地說主要體現(xiàn)在道教上。雖然按照通行的說法,道教形成于東漢,但其萌生的時代要久遠得多,上古時的天地崇拜、神仙祭祀、方技術數(shù)等實際都是道教的濫觴。上古原始宗教中事神的角色有宗、祝、巫、史等,其中祝的地位較高,須先圣之后有光烈者“方可充任”,他的職掌最接近文學之事?!吨芏Y·春官·太祝》載:“太祝,掌六祝之辭,以事鬼、神、示,祈福祥,求永貞。六辭者:祠、命、誥、會、禱、誄?!笨梢姡Vo實為六種文體,都和祭祀有關。中國詩歌觀念的核心價值“詩言志”也體現(xiàn)在了這祝詞里,如“誄”按照《墨子》的說法即是“道志”之文??梢?,宗教對于文學,對于詩歌的催生作用是不可否認的。
在原始宗教基礎上形成的道教,是地道的土生土長的“中國特色”宗教,在發(fā)展過程中,道教不斷吸納儒學和佛教思想及形式,至中唐以后齋醮符咒、煉丹服藥及作鬼弄神的地位逐漸為養(yǎng)氣守靜、全性歸真的“內(nèi)丹”修行所替代,最終與禪宗合流,向老莊復歸。這時的道教,與文人生活有了更大面積的契合,在生活方式、人生觀念、社會理想和審美情趣等方面深刻地影響到他們的精神生活,成為其精神皈依的庇護所。文學,特別是詩歌,作為文人思想情感的書寫,道教自然也就成了她最重要的精神資源之一。葛兆光先生曾以《想象的世界》為題從“想象”的角度專論道教與中國古典文學的“血緣”關系,從創(chuàng)作論的角度揭示了道教對于文學在思維方式和表現(xiàn)手法上的內(nèi)在一致性。如果進一步從詩歌的創(chuàng)作動因及人格理想追求來看,道教與中國古代詩歌有著更為密切的本原上的聯(lián)系。
與儒、釋二教相比,道教是一種追求生命快樂與永恒的宗教,雖然它也有來世的構想,但它關注的目光始終落在現(xiàn)世的生命存在上。歷史上文學的自覺,實質(zhì)上也是生命意識的覺醒,我們注意到這個過程與道教的形成與發(fā)展大致是一致的。這在《古詩十九首》和嵇康、阮籍等魏晉人的詩作里體現(xiàn)得很清楚。中國文化對于人的生命價值的發(fā)現(xiàn)和肯定,對于人的生命永恒的追求,在宗教上形成了道教,在文學上造就了張揚人的生命本質(zhì)的詩。與此相聯(lián)系,對于自由的追求,又達成了道教與詩歌靈魂的契約。就道教而言,無論是丹道符箓,還是養(yǎng)氣修真,實質(zhì)上都是人類為超越生命時限和現(xiàn)實制約而追求自由王國的一種幻想和努力;而這種對于自由的酷愛和追求正是詩歌的本質(zhì)之所在。李太白詩里那種“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自由禮贊,既是詩歌精魂的表達,同時也是詩人作為一名道士對于道教精義的弘揚。此外,道教思想中作為生命價值和自由精神延伸的“道法自然”觀,也是中國古代詩學精神的一塊基石,山水田園詩的產(chǎn)生,自然美學的追求,詩歌意境的創(chuàng)造,細究其思想淵源皆受到道教和道家自然觀的啟示和牽動。
道教對于文學,對于詩歌的影響和作用是全方位的,對此已有許多學者論及,這里只是想強調(diào)一下這種影響在精神價值追求方面的特別意義。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道教對于中國古代詩歌的影響是深入骨髓的,是由表及里的。詩從道教中汲取了十分豐富的精神營養(yǎng),比如千余年詩史中彌漫不散的隱逸精神,就與道教對于士人人生價值取向的影響分不開。當然,道家與道教不完全是一回事,道教屬于宗教,但其哲學思想?yún)s仍然根植于道家學說,而且在古人那里二者的界限很模糊,道家思想和道教教義常常被摻和在一起,文人對于老莊思想的接受往往離不開對于道教的興趣或信奉,他們崇信道教也主要是接受其中的道家哲理。其實,道教之于詩也不是單向的價值輸入關系,詩歌在道教的傳播和發(fā)展中始終扮演著獨特的角色。從道教產(chǎn)生伊始,詩就是道教闡釋和傳播教義的重要形式,東漢產(chǎn)生的道教經(jīng)典《太平經(jīng)》中《師策文》就頗類七言詩,同時代的《周易參同契》多用四言、五言及騷體賦。至宋、金,流行的詞體成了全真道教宣教勸世的重要載體。至于魏晉以降流行的游仙詩及宋元后的仙道劇、仙道小說等,對于道教的傳播都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這些作品有些是道士借文宣教,有些是文人借題發(fā)揮,不管哪種情況,都清楚地顯示了道教與文學的相互借用、相互滲透的關系。
在中國古代文學的發(fā)展過程中,道教與儒、釋二教一起,構成了文學精神價值坐標的思想根基,同時也滋養(yǎng)著文學藝術形式的創(chuàng)造和創(chuàng)作方法的創(chuàng)新。但是,目前學界對于文學與道教關系的研究相對文學與儒、釋關系研究來說,則要薄弱得多。不知是不是因為道教對于文學的影響太普泛化了,人們對于司空見慣的東西往往會視而不見,以至于道教對于中國古代文學如影隨形的關系,在二十多年前,還是學者們很少去涉及的領域。不過,上世紀八十年代后,這方面的研究成果逐漸多了起來,振謙的這部《道教文化與宋代詩歌》當是這類成果中一部頗具新意和特色的新作。
振謙負笈南下來暨大讀研,至今已十載有余,這期間在中山大學獲博士學位,又轉(zhuǎn)入暨大做博士后研究,出站后留校任教。這一段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年華,可以說他是在道教與詩歌關系的探究中度過的。道教文化是一個五光十色炫人耳目的世界,但研究道教的書桌則是清冷寂寥的。在這十余年的時光里,作者孜孜不倦,于青燈黃卷中苦苦地追索詩情與道心。伴隨著一篇篇論文的面世,經(jīng)過了碩士、博士、博士后這一步步的歷練打拼,今天終于捧出了這部沉甸甸的書稿,無疑是件令人欣喜的事。在當今浮華喧囂社會環(huán)境中,雖然國家對于學術研究的投入越來越大,但學術界的急功近利和浮躁濫制之風也令人瞠目。在這樣的氛圍中,一個年輕學子要耐得住寂寞和清貧,經(jīng)受得住誘惑和挫折,在一個特定的領域里朝著既定的目標十余年如一日地辛勤耕耘,確實還需要點道教所說的超然守神的定力。學術研究是對真理的探究,商業(yè)操作的模式恐怕只能制造些文字垃圾,道教所倡揚的非功利精神和清心無為的心態(tài)也許是治愈今天學術浮濫之風的一劑良方。
振謙這部書稿關注的是宋代的道教和詩歌。宋代是道教和詩歌都達到了高度成熟和轉(zhuǎn)型的時代,詩人雖然很少皈依道門,但道教文化作為一種生活背景和精神資源,對于他們的價值取向和審美情趣則有著廣泛而深刻的影響。新世紀以來,學界對于宋詩的研究已取得了相當豐富的成果,但對于道教與宋詩關系的整體性探討卻一直是一個有待開掘的領域,本書稿在宏闊的視野上,以獨特的視角,揭示了宋詩的文化土壤和意蘊的一個側(cè)面,對于深化宋詩研究的貢獻是不言而喻的。本書最突出的特點是不滿足于道教本身與宋詩關系的一般性梳理,而是放開視野,從大文化的角度,將道教文化分為若干元素,考察這些元素對宋代詩人思想、生活、心態(tài)、人格修養(yǎng)、審美取向及詩歌、詩學理論的影響。比如透過穿道服風氣對于道教世俗化與文人生活、心態(tài)及其詩歌創(chuàng)作之間微妙關系的論述,對于詩人“謫仙”稱謂中所隱涵的“詩性”的揭示等等,都顯示出了作者敏銳的學術識力和獨創(chuàng)性。這種從大視野著眼、單元素入手的研究思路避免了觀點的偏狹和碎片化,同時也避免了研究中大而化之的“泛文化”弊病。特別值得稱道的是作者對于這樣一個宏觀題目的論述,是從基本文獻的整理和研究開始的,書稿中附有他據(jù)《道藏》、《藏外道書》及若干地方志輯出《全宋詩》未收的148位詩人的詩歌356首(含散句),由此使這本書同時也具有了難得的文獻學價值。
目前,在像中國古代文學這樣的傳統(tǒng)人文學科,存在著大量的低層次的重復勞動和故弄玄虛的花架子“工程”,有的領域選一個論文題目都是頗費躊躇的事,這并不是說這些學科的研究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只是研究者或囿于觀念和方法的陳舊看不到學術的潛境,或限于學識和才力的不足而無法到達知識的新岸,或?qū)W術視為謀利之途而無心去真做。其實,學術無止境,真理無絕對,如果更新了觀念,擴大了視野,轉(zhuǎn)換了角度,改變了方法,你可能就會可發(fā)現(xiàn)一片全新天地,就會看到真理的一個新側(cè)面。今天人文學科的研究有一個致命的弊端,就是分工瑣細,如果我們打破了學科的界限,在它們的交叉處則往往會走出“山重水復”的困窘而進入“柳暗花明”的境界。振謙在道教文化與詩歌關系探討上所取得的成果,當是一個很好的例證。
道教與詩歌的互動關系是中國古代文學發(fā)展中一個源遠流長的現(xiàn)象,相關的話題目前還遠遠沒有說夠。就振謙這部書稿而言,也有許多仍可繼續(xù)拓展和深入的地方,比如宋代詩人的個案研究還可接著做下去,宋代道教文化與詩歌關系在理論層面還可做進一步的思辨和概括。從中國古代詩歌研究的狀況來看,道教與詩歌的關系仍是一個前景十分可觀的研究領域,金、元、明、清各朝的道教與詩歌的關系,道教與詩的另類體裁——詞、曲的關系,道教與詩學理論的關系等等,這一類課題目前還都未展開充分的整體性研究,還留有大片可開拓的空間。相信振謙會在這個領域繼續(xù)做下去,不斷推出一系列的新成果。也相信更多有志于此道的年輕學者將在這片土地上經(jīng)過辛勤的墾種取得豐碩的收獲。
振謙大作付梓在即,索序于我,拉雜寫出這些話,也借題談一點為學的感想。章卒而興未盡,特賦小詞以贈振謙,調(diào)寄《巫山一段云》:
黃老神仙術,原通屈子心。東坡酹月馭丹禽,莊夢寄瓊林。守一尋常道,青燈面壁吟。蓬山萬里沐晴陰,十載鑄瑤琴。
趙維江
甲午歲小暑日于暨南園一葉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