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與約·威·鄧恩
在《南方》雜志第六十三期(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上,我發(fā)表了“無窮倒退說”的史前史,第一部簡陋的歷史。那篇稿子上并不是所有的遺漏都是無心的;我故意不提約·威·鄧恩,他從無窮倒退中推論出一套有關主體和時間的相當驚人的學說。因為要討論(僅為表述)一下他的論點就會超出那篇文稿的篇幅。其論點之復雜,需要單獨寫篇文章來闡釋;現(xiàn)在我來試試。促使我寫這篇文章的是,看了鄧恩最近寫的那本書——《萬物不死》(一九四○年)——其中復述或概括了前三本書的內容。
同樣的內容,敘述得更好一些。結構毫無新意:幾乎令人吃驚的、難以想象的是作者的冷漠。在對此作出評論之前,讓我先解釋一下那些前提的一些變體。
保羅·多伊森所記載[1]的印度眾多的哲學體系中的第七種,否定自我是認識的直接對象,“因為假如我們的靈魂是可以認識的,就需要有第二個靈魂來認識第一個,有第三個來認識第二個”。印度人沒有歷史觀念(就是說,他們反常地只注重思想而不注重哲學家的姓名和生活時期)。但是,我們知道,那種對內省的根本否定已有大約八個世紀。一八四三年的時候,叔本華重新發(fā)現(xiàn)了它。“認識的主體,”他一再說,“不能作為主體被認識,因為那樣就成了另一個認識主體的認識對象?!保ā蹲鳛橐庵竞捅硐蟮氖澜纭?,第二卷第十九節(jié))赫爾巴特[2]也玩過這種主體的疊加游戲。在他還不滿二十歲時就曾推論說,自我必須是無限的,因為認識自我就要求有一個也認識自己的另一個自我,那個自我又要求另一個自我(多伊森:《死亡更新哲學》,一九二○年,第三百六十二頁)。這些東西再添加些趣聞、寓言、諷刺嘲弄和圖表,就成了鄧恩的專著的論據(jù)。
他推論說(《時間試驗》,第二十二章),一個認知的主體不僅認識其觀察到的東西,而且認識一個在觀察的主體A,因此,也認識另一個認識A的主體B,因此,也認識另一個認識B的主體C……他又不無神秘地補充說,這無數(shù)個內心的主體,不能容納在三維空間中,但可以容納在同樣無數(shù)維的時間之中。在解釋這一說明之前,我請讀者再考慮一下此段所述的內容。
英國唯名論的優(yōu)秀繼承人赫胥黎認為,在感覺疼痛和知道自己感覺疼痛之間,只有說法上的區(qū)別,他嘲笑那些純粹的形而上學派:在一切感覺中都區(qū)分出一個感覺主體、一個引起感覺的客體和那個急迫的人:自我。(《雜文集》,第七卷第八十七頁)古斯塔夫·斯皮勒(《人的意識》,一九○二年)承認,認識疼痛和疼痛是不同的兩回事,但他認為兩者就像同時聽到一個聲音和看到一張臉那樣可以理解。他的看法我認為是有道理的。至于鄧恩提出對認識的認識,并在每個個體身上建起一套令人頭暈的、模糊的、不同等級的主體,我寧肯懷疑那是最初那個主體連續(xù)的(或者是想象出來的)狀態(tài)。萊布尼茨說過:“如果精神需要思考思考過的東西,只要接受一種感覺然后思考這種感覺,然后再思考這種思想,然后再思考思想的思想,這樣一直到無窮?!保ā度祟惱碇切抡摗?,第二卷第一章)
鄧恩創(chuàng)造的獲得無窮個時間的方法雖然不夠令人信服,但構思卻更巧妙。就像胡安·德·梅納在他的《命運的迷宮》[3]中,或烏斯賓斯基在《第三工具》中那樣,他提出,未來及其各種變遷和細節(jié)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存在,朝著預先存在的未來(或用布拉德利喜歡用的說法:從預先存在的未來)流淌著宇宙時間的絕對之河,或者說,我們生命的死亡之河。這種移動,這種流淌,像一切運動一樣,需要有確定的時間;那我們就要有第二個時間來使第一個移動;要有第三個時間使第二個移動,就這樣,直到無窮……[4]這就是鄧恩提出的機制。在那些假設的或想象的時間中間,有著另一個回歸疊加出來的、看不見的主體的永無止境的棲身處。
不知道讀者們有何見教,我不想知道何物為時間(甚至不想知道時間是否為“物”)。但我猜想,時間的過程和時間是同一個奧秘,而不是兩個。我懷疑鄧恩犯了那些粗心的詩人犯的錯誤,他們說(舉個例子)月亮露出了它紅色的圓盤,他們就是這樣用一個主語、一個動詞和一個補語來替代一個不可分割的視覺形象,而這補語其實就是主語,只悄悄地加了個面具……鄧恩是柏格森所譴責的知識分子的壞習慣的著名受害者,這壞習慣是把時間當作空間的第四維。他假設未來現(xiàn)在就存在,我們應該向它移動,但是,這一假設可以轉化為空間,可以要求一個第二時間(也是以空間的形式、以線或以點的形式構成的),然后一個第三時間和一個第百萬時間。在鄧恩的四本書中,沒有一本不提到“時間的無限維”[5],但這些維度卻是空間的。對鄧恩而言,真正的時間是一個無限系列的無法達到的最后終點。
假設未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存在的理由是什么呢?鄧恩給出了兩個:一個是先兆性的夢;另一個是,跟代表作者風格的典型的、錯綜復雜的圖表相比,這種假設更為簡單些,同時也能避開時間不斷增生的問題……
神學家們把永恒定義為同時地、清醒地擁有所有的時間瞬間,并宣稱這是神的特性之一。鄧恩令人吃驚地假設說,永恒已經(jīng)是屬于我們人類的,并且有每天晚上的夢為證。據(jù)他說,在夢中,直接的過去和直接的未來相匯合。清醒時,我們以同樣的速度經(jīng)歷著連續(xù)的時間,在睡夢中,我們能看到一個極其廣闊的區(qū)域。做夢就是把所看到的一個個鏡頭協(xié)調起來,用它們編織一部歷史或一系列的歷史。我們看到一個獅身人面像和一爿藥房的形象,于是就創(chuàng)造出藥房變成獅身人面像的夢境。對明天我們將認識的人,我們給他安上黃昏時看過的一張臉上的嘴巴……(叔本華說過,生活和夢都是同一本書上的書頁,按順序去讀就是生活,瀏覽這些書頁就是做夢。)鄧恩肯定說,在死亡中我們將學會順利地掌握永恒。我們將恢復我們生命的每一個瞬間,按我們喜歡的方式組合。上帝和我們的朋友以及莎士比亞都會與我們配合。
面對如此光輝的論點,作者所說的任何謊言都是無關緊要的。
黃錦炎 譯
[1] 《吠檀多哲學論》,第318頁。——原注
[2] Johann Herbart(1776—1841),德國哲學家、教育理論家,在哲學上假定有多種多樣的“現(xiàn)實”。
[3] 在這首15世紀的詩歌中,有一個面畫是“很大的三個輪子”:第一個,不動的,是過去;第二個,能動的,是現(xiàn)在;第三個,不動的,是未來?!?/p>
[4] 在鄧恩之前半個世紀,那“第一個時間在其中或快或慢移動的第二時間的荒謬推測”,已經(jīng)被叔本華發(fā)現(xiàn)并否定掉,這寫在加于他的《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的一篇批注手稿中,歷史批評出版社的批注版第二卷第829頁上有記載?!?/p>
[5] 這句話是明白的。在《時間試驗》一書第21章中,他說到過一個與另一個時間垂直的時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