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dǎo)論
關(guān)于明代詩歌的發(fā)展,時人有“明興百余年矣,而詩道盛于弘、正之間”,“百余年來經(jīng)術(shù)貴而聲詩絀,一振于弘治、正德”之論,指出了弘治、正德詩壇的中興之勢。在這一時期,產(chǎn)生了明代第一個有改革綱領(lǐng)、追隨者眾多的文學思想潮流,即以李夢陽為首的前七子倡導(dǎo)的文學復(fù)古思潮,文章辭賦為之一變。因此,對明代詩學進行研究必不能繞過前七子,而對前七子進行研究則李夢陽研究是一關(guān)鍵,徐朔方在20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發(fā)表的《論前七子》一文中就指出:“要正確地認識這個流派的真實面目,公允地評價他們的活動,應(yīng)該從研究李夢陽的文學活動著手。他在前七子中行輩最高,成就最大,是他們公認的領(lǐng)袖?!?sup>廖可斌亦認為:“無論從對復(fù)古運動的倡導(dǎo)之功來看,還是就創(chuàng)作成就而言,要推選出復(fù)古運動第一次浪潮的代表作家……如只舉一人,則只能是李夢陽。”這一認識是符合實際的。
作為一個時代的文學領(lǐng)袖,李夢陽影響了明代詩學走向的作用毋庸置疑。從一定意義上講,李夢陽是明代詩壇發(fā)展的轉(zhuǎn)捩點。近代學者陳田在概括明前期詩壇各流派演變時指出了這一發(fā)展軌跡:“有明詩流,吳下擅于青丘(高啟),越中倡于犁眉(劉基),八閩工于膳部(林鴻),東粵盛于西庵(孫蕡),西江妙于子高(劉崧),各有軌轍,不相沿襲。自茶陵崛起,籠罩才俊,然當時倡和襲其體者,不過門生執(zhí)友十數(shù)輩而已。暨前、后七子出,趨空躡景,萬喙一聲?!?sup>自以李夢陽為首的前七子起,明代文壇重文貴經(jīng)術(shù)而輕詩的局面發(fā)生了根本轉(zhuǎn)變,詩歌創(chuàng)作與理論探討蓬勃發(fā)展,詩道大振。自此,明代詩歌流派不斷涌現(xiàn),前七子、唐宋派、后七子、公安派、竟陵派、云間派等,無不分派立戶,在批評與被批評中不斷促進著明代詩學的發(fā)展。
李夢陽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思想受到了與他同時期以及后世人們的關(guān)注。王廷相曾盛贊道:“時則有若空同李子獻吉,以恢閎統(tǒng)辯之才,成沉博偉麗之文。厥思超玄,厥調(diào)寡和。游精于秦漢,割正于六朝,執(zhí)符于雅謨,參變于諸子。以柔澹為上乘,以沉著為三昧,以雄渾為堂奧,以蘊藉為神樞,會詮?fù)胖?,用成一家之言。巨者日融,小者星列,長者汪流,闊者海受,洋洋巖巖,冥冥,無所不極。”雖然有溢美之嫌,但其指出了李夢陽的師法取徑和審美趣味。李夢陽后學朱睦在《空同先生傳》中云:“弘治間北郡李公獻吉始變文體,力追元古,以蕩滌金元之習,文稱左遷賦,尚屈宋,詩擬漢魏,兼法李杜,海內(nèi)學士大夫翕然趨之,誠一代之宗?!?sup>亦指出了李夢陽文取先秦兩漢、詩取漢魏盛唐的特點,并解釋了李夢陽作為“一代之宗”的文學史地位。李開先為其做傳稱:“近見顧東橋所撰《國寶新編》總論,一時名流而以崆峒居最,黃初絕響,詩道中微,唐興數(shù)子,大發(fā)厥機,一鳴驚人,千古為友,乃出諸知己之口而非意料之語也。責備者猶以為詩襲杜而過硬,文工句而太亢,當軟靡之日未免矯枉之偏。而回積衰、脫俗套,則其首功也?!髮W得其指授及私淑者抑又不可勝計。”這里肯定了李夢陽對力挽明代文風頹勢并使之一變的巨大貢獻,同時亦為李夢陽辯護,認為其復(fù)古思想中為人所詬病的弊端是矯枉過正的后遺癥,是在改革道路上所無法避免的。
至清代,對李夢陽倡導(dǎo)的復(fù)古運動的評價褒貶不一。俞汝言盛贊李夢陽詩歌創(chuàng)作道:“獻吉五言古詩康樂后一人,七言近體少陵以后一人,七言絕句太白以后一人,惟五言近體少遜前賢,頗有才多之恨。”錢謙益則對李氏復(fù)古主張頗多不滿:“夷考其實,平心而論之,由本朝之詩,溯而尚之,格律差殊,風調(diào)各別,標舉興會,舒寫性情,其源流則一而已矣。獻吉以復(fù)古自命,曰:‘古詩必漢魏,必三謝;今體必初盛唐,必杜;舍是無詩焉。牽率模擬剽賊于聱句字之間,如嬰兒之學語,如童子之洛誦,字則字、句則句、篇則篇,毫不能吐其心之所有,古之人固如是乎?’”可謂好者美之,惡者批之,均有失偏頗。相較之下,四庫館臣對李夢陽的評價則尚屬公允,其云:“(李夢陽)氣節(jié)本震動一世。又倡言復(fù)古,使天下毋讀唐以后書。持論甚高,足以竦當代之耳目。故學者翕然從之,文體一變。厥后摹擬剽賊,日就窠臼。論者追原本始,歸獄夢陽,其受詬厲亦最深??济髯院槲湟詠?,運當開國,多昌明博大之音。成化以后,安享太平,多臺閣雍容之作。愈久愈弊,陳陳相因,遂至啴緩冗沓,千篇一律。夢陽振起痿痹,使天下復(fù)知有古書,不可謂之無功。而盛氣攻心,矯枉過直?!叫亩?,其詩才力富健,實足以籠罩一時。而古體必漢魏,近體必盛唐,句擬字摹,食古不化,亦往往有之。所謂武庫至兵,利鈍雜陳者也?!保ā端膸烊珪偰俊罚?/p>
光緒三十年(1905),來裕恂《蕭山來氏中國文學史稿》道:“自李夢陽、何景明倡言復(fù)古,文自西京而下,一切吐棄,操觚談藝之士,翕然宗之,文始一變?!?sup>指出李夢陽等變革文風之功。1933年,錢基博《中國文學史》評:“(李夢陽)起自窮邊,而才思雄鷙,卓然以復(fù)古自命。……盛氣矜心,欲駕八家而上之;其文則故作聱牙,范經(jīng)鑄子,以艱深文其淺易。而熊邁之氣,足以振啴緩;生撰之句,足以矯平熟;風氣鼓蕩,觀聽變異,所謂:‘雖以無道行之,必可畏也!’”評價毀譽參半。
但總體而言,在20世紀初,學術(shù)界始終將李夢陽置于“前七子”中進行整體關(guān)照,對以其為首的前七子倡導(dǎo)的復(fù)古運動多批判之聲,對其文學創(chuàng)作大體持漠視態(tài)度。從20世紀80年代起,開始出現(xiàn)對李夢陽進行的專門研究,以唐景紳的《關(guān)于李夢陽的生卒年代》(《甘肅社會科學》1980年第3期)和陳志明的《李夢陽的為人及其文學事業(yè)述評》(《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0年第4期)為首發(fā)。中國學界對李夢陽等復(fù)古派的態(tài)度發(fā)生根本轉(zhuǎn)變,則以1982年章培恒翻譯日本漢學家吉川幸次郎的《李夢陽的一個側(cè)面——古文辭的平民性》一文為標志,此文原發(fā)表于1960年《立命館文學》一八〇期,吉川幸次郎擺脫了對李夢陽等的文學創(chuàng)作評價不高的定式,肯定“由那樣的改革熱情所產(chǎn)生的他們的文學,乃是作為明代之特征的平民精神的表現(xiàn)之一”,從正面發(fā)掘李夢陽文學創(chuàng)作中順應(yīng)歷史潮流的平民性特征。自此,對李夢陽的研究蔚然成風,其研究主要包括三個方面:①李夢陽的生平及交游研究;②李夢陽的文學創(chuàng)作及版本刊刻研究;③李夢陽的學術(shù)思想研究。
21世紀之前,關(guān)于李夢陽的研究主要關(guān)注于其生平及文集刊刻情況。如黃長椿《李夢陽年里考》(《江西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2年第2期)、梁臨川《李夢陽中進士年份辨》(《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9年第2期)、梁臨川《李夢陽的兩篇佚文》(《文獻》1992年第3期)、梁臨川《李夢陽全集初刻本辨說》(《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3年第4期)、王公望《李夢陽〈空同集〉人名箋證》(發(fā)表于《甘肅社會科學》1993—1996年共四期中)、王公望《李夢陽生平若干史實的考索辨誤》(《社科縱橫》1996年第3期)、王公望《李夢陽著作明代刻行述略》(《圖書與情報》1998年第3期)、王公望《李夢陽生平考辨二題》(《甘肅社會科學》1999年第1期)等,主要是梁臨川、王公望二公致力于李夢陽的研究。與此同時,學者也開始注意到李夢陽詩學思想的研究。較早關(guān)注李夢陽詩論的研究有:趙建新的《李夢陽詩論述評》(《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5)注意到了李夢陽主張詩歌要“形于遇”、“因乎情”和“比興錯雜,假物以神變”;章培恒的《李夢陽與晚明文學新思潮》(《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1986年第3期)首肯了李夢陽論詩“尊情抑理”,并提出其與晚明文學新思潮有著密切聯(lián)系;汪正章的《李夢陽文學思想簡論》(《蘭州學刊》1990年第2期)則首次注意到了李夢陽詩論主“格”、“調(diào)”。其后又有黃果泉《李夢陽詩學思想的格調(diào)說》(《河南師范大學》(哲學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2期)、史小軍《試論明代七子派的詩歌格調(diào)理論》(《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2期)專論“格調(diào)說”。自此,“格調(diào)說”、“真情說”成為李夢陽詩學思想中人們關(guān)注的焦點,對李夢陽的研究也更加深入與細致。
進入21世紀,李夢陽研究開始多元化。研究李夢陽詩學思想的主要有:陳文新《“真詩在民間”——明代詩學對同一命題的多重闡釋》(《杭州師范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5期)、鄧新躍《李夢陽的詩學辨體理論》(《社科縱橫》2005年第3期)、李琳《李夢陽文學思想的發(fā)展與演變》(首都師范大學2007年碩士學位論文)、楊海波《李夢陽文學思想本體論》(《甘肅社會科學》2008年第6期)、鄧雅心《李夢陽復(fù)古理論中的“格調(diào)”與“真情”》(《絲綢之路》2009年第14期)和侯雅文《李夢陽的詩學與和同文化思想》(臺北:大安出版社,2009年);研究李夢陽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要有:盛敏《李夢陽詩歌研究》(鄭州大學2006年碩士學位論文)、楊海波《論李夢陽的詠隴詩》(《西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4期)、郝潤華/邱旭《試論李夢陽對杜甫七律的追摹及創(chuàng)獲》(《甘肅社會科學》2009年第4期);對李夢陽進行比較研究的主要有:王公望《李夢陽與何景明》(《社科縱橫》2001年第5期)、王公望《論〈中山狼傳〉〈中山狼〉雜劇并非諷刺李夢陽——兼論〈中山狼傳〉之作者及李夢陽同康海、王九思之關(guān)系》(《甘肅社會科學》2004年第1期)、李清宇《明代中期文壇的“四變與六朝”——以黃省曾與李夢陽文學觀念之異同為中心》(《北方論叢》2004年第2期)、張金環(huán)《相似人格的不同哲學內(nèi)涵——李贄與李夢陽文學思想對立的根源》(《齊魯學刊》2006年第3期)、李樹軍《論李夢陽、何景明論爭的文體學意義》(《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2期)。除此之外,郭平安的《李夢陽研究》(陜西師范大學2009年博士學位論文)對李夢陽進行了較為全面的研究。
總體而言,近年來對李夢陽的個案研究日趨全面與深入,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但現(xiàn)有的研究鮮有跳脫出李夢陽個人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理論研究,并將其納入更為宏觀的整個明代詩壇系統(tǒng)中去進行比較、分析,這樣所帶來的直接后果就是無法明晰地反映李夢陽對明代詩壇發(fā)展的影響是如何產(chǎn)生與作用的,而這一問題恰恰是廓清文學史迷霧的關(guān)鍵。
筆者認為,如果能擺脫單純個案研究的束縛,拓展李夢陽研究的視域,把對李夢陽的研究納入整個明代詩壇這個大的坐標系中,通過研究李夢陽縱向上對前人的繼承、對后世的影響,以及橫向上與同時期地域性詩壇的互動,盡量真實地反映明代詩壇發(fā)展的運動軌跡,探索發(fā)現(xiàn)明代詩學復(fù)古思潮發(fā)展與變異的內(nèi)在原因和規(guī)律,則對確立李夢陽在文學史中的地位、作用和價值,研究明代詩歌發(fā)展,乃至中國詩史都大有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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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歐大任撰.《潘光祿集序》.[清]黃宗羲編.《明文海》第三冊卷二四三.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頁2527.
- 徐朔方著.《論前七子》.《杭州大學學報》.1990年第1期.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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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田撰.《明史紀事·戊簽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頁1395.
- [明]王廷相撰.王孝魚點校.《王氏家藏集》卷二十三《李空同集序》.《王廷相集》第二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頁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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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李開先著.路工輯校.《李崆峒傳》.《李開先集》.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頁606—607.
- [明]李夢陽撰.《李空同詩集》附錄.上海掃葉山房宣統(tǒng)二年(1910)石印本.上海圖書館藏.
- [清]錢謙益著.《列朝詩集小傳》丙集《李副使夢陽》.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頁311.
- [清]來裕恂著.《蕭山來氏中國文學史稿》.長沙:岳麓書社,2008年.頁179.
- 錢基博著.《中國文學史》.北京:中華書局,1933年.頁862—863.
- [日]吉川幸次郎著.章培恒譯.《李夢陽的一個側(cè)面——古文辭的平民性》.《文學理論研究》.1982年第2期.頁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