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涼的貴族血統(tǒng)
世間因緣和合,并非偶然,皆是命數(shù)。一個人的出生,自己做不了主,無債不來,無緣不聚,不管你如何不情愿,自降臨的那一刻起便再無選擇。此后,是平庸,是絢麗,是驚世,是遠(yuǎn)走他鄉(xiāng),都與家族無關(guān),可又與家族有關(guān)。它影響著你,你改變著它,它靜默地淌在你的血液里,你赤誠熱切地活一生?;蛳玻虮?,或恨,或怨,都擺脫不掉家族的烙印。于赤貧者,簪纓世族是一個夢,是今生無論如何努力也無法超越的天花板;于名門,它是牢籠,是驕傲的資本,同時,也是一個人頹敗的開始。
生死輪回,日月更替,由盛而衰,是世間自然而然的規(guī)律。清醒者,懂得順勢而為,在家族沒落時養(yǎng)精蓄銳,方便以后東山再起;陶醉者,為保家族顏面,奢靡度日,醉生夢死地沉下去。在民國初年,沒落的貴族數(shù)不勝數(shù),他們兒時享盡榮華,后來即使跌落人間變?yōu)閷こ0傩占?,亦不肯簡樸度日,終成一聲嘆息。
張御史家的少爺,黃軍門家的小姐,他們門當(dāng)戶對,年紀(jì)相當(dāng),是人人稱羨的金童玉女。這對人人艷羨的璧人結(jié)婚了,五年后,也就是1920年9月30日,農(nóng)歷八月十九,他們的第一個孩子誕生了,小名叫小煐,這便是后來的張愛玲;次年12月,他們又生下一子,小名叫小魁,是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
張愛玲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張家公館,這是一座清末民初的老洋房,房子是李鴻章給女兒的嫁妝。這座老宅,帶著先人的余溫,帶著舊時的貴族氣息,盡管已經(jīng)沒落,可終究家底夠厚,足以讓小煐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提及張愛玲的童年,晚年的張子靜回憶道:“那一年,我父母二十六歲。男才女貌,風(fēng)華正盛。有錢有閑,有兒有女。有汽車,有司機(jī);有好幾個燒飯打雜的用人,姐姐和我還有專屬的保姆。那時的日子,真是何等風(fēng)光??!”
張志沂幼年時也曾錦衣玉食,不過及至童年,家族便開始節(jié)儉度日。張佩綸是個清官,家中所有財產(chǎn)都是李菊耦的陪嫁。表面上,李菊耦料理著家務(wù),實(shí)則真正當(dāng)家的是張佩綸的二哥。他不喜奢華,李菊耦也贊同節(jié)儉過活。他們都懂得家族日漸衰落,總有坐吃山空的一天,若后人不爭氣,家族便再無重整旗鼓的機(jī)會。
李菊耦對張志沂寄予厚望,將重振家族的重?fù)?dān)落到了他的肩頭。她對他的教育甚為嚴(yán)苛,除了讀書識字,更是嚴(yán)格限制他與富家公子哥來往,怕他染上惡習(xí)。母親的含辛茹苦,讓張志沂感覺到了壓抑,同樣是富家子弟,為什么別人可以做的事偏偏他不能做?他一直壓抑著自己,盡量讀好書,識好字,在母親面前做一個乖巧的兒子。誰知多年后,這位知書達(dá)理的名門之后,開始結(jié)交酒肉朋友,花天酒地,嫖妓女,吸鴉片,養(yǎng)姨太太,別人說這是因?yàn)榭婆e制度廢除,他英雄無用武之地,可誰又能說不是對之前教育的反抗呢?
張志沂受夠了壓抑的日子,更討厭節(jié)儉度日,他想徹底解放自己。剛結(jié)婚不久,他和黃素瓊便想和二伯父分家,搬出去過自己的小日子。沒多久,他托人在津浦鐵路局找了一份英文秘書的工作,才順理成章地分了家。1923年,他和妹妹張茂淵一起從上海搬到了天津,很快便開始了奢靡頹廢的生活。
張志沂和黃素瓊的矛盾,也由此開始了。
黃素瓊出身傳統(tǒng)世家,接受的是三從四德的教育,可她本人卻從不保守。她討厭男女不平等,對舊社會腐敗的習(xí)氣深惡痛絕,還對傳統(tǒng)舊式女子的唯喏,對男人納妾、吸鴉片、養(yǎng)妓女等行為不齒。當(dāng)她看著自己的丈夫一天天墮落下去,她不像舊式女子咬牙忍耐,而是與丈夫?qū)?,對他的種種行徑提出批評。
張茂淵也看不慣哥哥如此墮落,選擇和嫂子站在一邊,時時鞭策著他,希望他能清醒一些??墒?,一個人壓抑許久,終于釋放了自己,又怎能再回到桎梏與牢籠中呢?張志沂對她們的勸阻聽也不聽,視而不見。
當(dāng)一個人對另一個人還沒有完全失望,勸了許多也沒有效果后,唯一能做的便是狠下心來,做最后一次的掙扎。沒多久,張茂淵提出出國留學(xué)的請求,希望哥哥能答應(yīng)。表面上看來,她是出國深造,實(shí)則是對哥哥的行為提出抗議。黃素瓊對丈夫再也看不下去,趁此機(jī)會找借口說,要出國照顧小姑,陪同她一起出國。
張志沂對她們的決定十分惱火,甚至偷偷地藏了她們的行李,讓她們好自為之。張志沂的小把戲在黃素瓊和張茂淵的眼里,是壓死她們的最后一根稻草,這樣的行為幼稚可笑,簡直是小人所為,連最后的“圣賢”品格也丟了。她們重新打包收拾,不顧一切,拋家棄子,飛去了遙遠(yuǎn)的英國。從此之后,黃素瓊再不叫黃素瓊,而是改名為黃逸梵。這也如同她的人生,再也回不去了。即使后來也曾歸來,但這個家留給她的只有無盡的憤怒和失望。
那年,張愛玲四歲,她什么都不懂,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次見到母親。她對母親的印象,被記錄在了《私語》里,她寫道:“我記得每天早上女傭把我抱到她床上去,是銅床,我爬在方格子青錦被上,跟著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詩。她才醒過來總是不甚快樂的,和我玩了許久方才高興起來?!?/p>
張愛玲從小對母親的印象,是一個觀察者,而不是一個參與者。母親對她來講,似乎不是那么重要,她的離開或是存在,都沒有影響她正常成長。有人說,黃素瓊太過無情,一心只為自己快活,連孩子也不顧及了。可是出身名門的人,身邊用人一大堆,父母陪伴的時刻又有多少呢?對于他們來說,從一開始父母就是高高在上,用來跪拜、行禮、教自己做人的“先生”吧,不過與先生不同的是,他們的名字是“父母”??v然有血濃于水的親情,可也有大家族背后看不到的冰冷的一面。
張愛玲對于先前沉重的歷史過往并不了解,她不知道這種距離感是什么。她和父親母親都不夠親,跟從小體弱多病的弟弟也不親,她在浮華的表象下,過著被用人寵愛的小日子。風(fēng)云變遷,家族沒落,與她又有何干?小小的她,還不知道這些表象意味著什么,她體會不到母親的無奈,父親的放縱,只知道靜靜地觀察,試圖找到關(guān)于人性的真相。
不管名門家族的血液如何“冷”,她亦是愛的,甚至有一點(diǎn)點(diǎn)驕傲。后來,她說:“我沒趕上看見他們,所以,跟他們的關(guān)系僅只是屬于彼此,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他們只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我愛他們?!?/p>
是啊,如何能不愛呢?在當(dāng)時十里洋場的上海灘,并不缺才華出眾的大作家,可誰又有她這般顯赫的家世呢?提及張愛玲,任誰也要說一說李鴻章、張佩綸、黃翼升等歷史名人。當(dāng)《孽?;ā芬哉鎸?shí)歷史故事為背景,在書里細(xì)細(xì)道來那些陳年舊事,任誰也要抬起驕傲的頭。
張愛玲是驕傲的,她的一生,如同那張塵封多年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女子穿一件華麗綢緞旗袍,昂著高貴的頭,孤傲默然地看著世間的一切。她不喜,亦不悲,帶著極致的美,堅定地選擇孤獨(dú)。
在不曾邂逅愛情之前,她一直如此驕傲,一直冷眼看世界,不參與任何人的兒女情長,包括自己的。當(dāng)她走過幾度春秋,遇到那個命中注定的人,她如同家族的沒落般,沉下去了。她的頭,低到了塵埃里,可即使如此,也要開出一朵花來。
這是她的命數(shù),也是她的劫數(shù),她無從選擇,就像無法選擇自己的家族出身。但是我們知道,如果讓她做一個凡塵百姓家的女子,她亦是不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