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狗子娘
我在坪陽公社完全小學(xué)上學(xué)時,班上有一個極清瘦的小男孩,長得很特別,白凈而秀氣,皮膚細膩而光滑,好像天然地長出一層雪花膏,不像是鄉(xiāng)里孩子。
說特別,其實也沒什么超凡脫俗,只是他絕少理人,不吭氣不說話,即使很多人罵他,罵他隔壁班上的弟弟是婊子養(yǎng)的,他總是漲紅著臉,握緊拳頭,卻絕不還嘴,也不動手。每每到了課間休息,他總避著眾人,獨自領(lǐng)著弟弟到屋后的山油茶樹下玩“藏寶”游戲,或到教室的吊腳樓下找“退退蟲”。“退退蟲”是一種極有趣的蟲子,我至今也不知道它的學(xué)名,這是一種用屁股探路的蟲子,屁股很夸張地肥大,腦袋卻小如針眼,退著走路,我只在教室的吊腳樓下和坪陽公社會場的木壁腳跟找到過。“退退蟲”很好找,因為它喜歡躲在陰涼地,用粉樣的干泥土做巢,巢窩很有趣,呈旋渦狀,用木棍輕輕刨開,它和它的“妻子”“孩子”就在里面。小心捏到手掌心上,它就會退呀退的走,弄得手心里癢癢的,很幽默的一種小生物。“退退蟲”頭小屁股大,所以根本就看不到身體背后是什么、會有什么,它們似乎也從來就不管背后是什么、會有什么,就像一個大腹便便的人根本就看不到自己的腳一樣。它的一切都憑感覺,也許眼睛起不到任何作用,可能就徹底退化了。它以退為進,碰到障礙了,實在退不走了,就把屁股一撅,換個方向接著退……退,既是它的前進方向,也是它永遠的生存、生活和行動方式。
我也不記得他叫什么名字了,因為沒有人叫他的大名,只記得有一次老師講課興致很高,叫他回答問題,叫他“土狗子”。其實老師也極少向他提問題,因為他回答問題時聲音太小,回答得倒很正確,但總聽不太清楚。據(jù)說,兄弟倆能來上學(xué),全是他們娘來學(xué)校叩頭求情的緣故。那時也很怪,到我們學(xué)校上學(xué)的孩子,除了像我這樣的幾個干部子弟家要交幾塊錢的學(xué)雜費之外,鄉(xiāng)下人的孩子挑一兩擔柴來就可以了,很便宜。土狗子不是狗,其實是另外一種生活在泥田里面很有意思的昆蟲,開春時水田經(jīng)犁一翻,很多肥頭肥腦、全身金黃或褐黃的土狗子就會浮在水面上,用它們那雙挖土的前足拼命地劃水,鄉(xiāng)下人便乘機放出鴨子追逐,鴨子愛吃,并很能長膘。我覺他一點都不像土狗子,取這個名字有點冤,不過鄉(xiāng)下人自有他們自己的幽默和壞水,也許另有我所不知道的原因吧。
土狗子家住上水村,上水村位于坪陽溪的上游,離坪陽村有七八里地。坪陽村太小,沒有修鐘鼓樓,村的象征是進村土坪上的一棵老柏樹,不知有多大歲數(shù),樹圍很大,需得像我這樣的七個孩子手牽手才能圍一圈。參天古木,四季不凋,枝葉繁茂,虬根滿地,心卻空朽了,是村里最高的活器物。夏天的夜里,村里人常圍在樹下挑一盞燈,學(xué)《語錄》,開大隊生產(chǎn)會。由于有柏油的香氣,蟲子怕,似乎也少。每到秋冬季節(jié),老柏樹就會結(jié)一樹累累柏子,孩子們就采了下來,作為子彈打仗,鄉(xiāng)下孩子什么都可以作為子彈,酸楊梅、野山果等。柏子帶棱,打在頭上生痛卻不傷人。柏子仗兩軍對壘兩派人馬,開始總是轟轟烈烈的,從村頭打到村尾,從村北殺到村南,黃昏來臨卻總是悄無聲息地收了場。除此之外,就不知道這柏樹能有什么更大的用處,偶爾只聽醫(yī)院的老中醫(yī)說過一次:“柏子可入藥?!边@話雖還記得清楚,只是不知道究竟應(yīng)該如何入藥,又能治什么病癥,村里人更沒有打過它主意的,所以果實便自結(jié)自落,落得個逍遙自在。當然,有時也有好事的頑童爬上樹去,采下一兩枝來放在火塘里燒,火大,柏油噼噼啪啪的,很熱鬧,燒得滿屋子柏樹香味,可以驅(qū)蚊蠅。
有一次,我問父親,這么大的樹砍下來蓋房子肯定好?父親搖搖頭,笑而不答。多年后我讀《莊子》,有一則寓言說:“莊子行于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f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碑敃r,我就想起了這棵老柏樹。很多事就是這樣,深埋在我們心底,時不時就會像火花濺出來,有時閃一下就滅了,有時卻點燃一片油污,泛濫成一片無法撲救的火海。我游北京太廟,見那一棵棵遒勁威嚴的古柏,莊嚴肅穆,扭曲陰冷,帝王氣呵,我由衷感慨。那時我也想起了村里的那棵柏樹,那樹比太廟的長得高大,卻沒有皇家柏樹之氣度,也許是山野氣太足的緣故吧。
上學(xué)時放寒假總是讓人高興的,日子在大人眼里一日一日毫無生氣地重復(fù)著,在孩子眼里卻總能變著花樣玩。過年時節(jié)近了,有些平日不多見的零食含在嘴里,可以把成串的炮仗解成零零散散的,東一聲西一聲地到處驚擾村子里的雞、鴨、貓、狗和膽小的鄉(xiāng)妹子。這日,和往常沒有什么兩樣,正在村巷里玩得暢意,忽然由遠而近的一陣喧嘩,迎面跑來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蒼白的臉,失神的雙目,衣衫不整,慌里慌張,蹣蹣跚跚,撫著老柏樹繞了一圈,口里呼著:“殺人了!殺人了,啦——”殺人?青天白日里殺人?好玩。我們放下手里玩意兒,聚上前去看熱鬧。只見那女子婀婀娜娜的,鄉(xiāng)下少見的豐媚,慌不擇路,閃進了護林大叔的吊腳樓的柴樓里去不見了。
不一會,只見一個跛子,一蹦一拐追了過來,倒也跑得飛快,血紅的眼睛左顧右盼,尋找那女子,右手握著一把磨亮的吳月彎鉤柴刀,左手提著半瓶酒,滿口酒氣,嘴里直嚷嚷:“攔住那婊子!婊子!”其實他并沒看見那女子往哪跑了,只是往路兩旁的圍觀者讓出的道中間殺將前去。時而又問圍觀的人:“哪去了?哪去了?”圍觀者笑而不答,因為并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跛子身后跟著一高一矮兩人,一個是男孩,另一個還是男孩,高的是我的同班同學(xué)土狗子,矮的是他弟弟,他們有的時候跟上了就牽住跛子的衣角,似乎想拖住跛子,可跛子往前一躥,又脫開了去。手上沒勁,淚流滿面,嘴里哭著喊著要媽媽。孩子的后面跟著的是一大群看熱鬧的閑人,那年頭閑人很多,到如今閑人也沒減少,是從上水村跟過來的。
“二跛子,哪里走?!”護林大叔大吼一聲,如天兵天將,手提老獵槍,迎頭將正往樓里闖的二跛子攔在外面。這家伙嚇了一大跳,立即萎縮了很多,只是嘴里仍念念有詞地辯解著,但誰也聽不太清他究竟在說什么。土狗子娘是方圓幾十里出了名的美人,可惜嫁給了二跛子這孬種。美人是應(yīng)該出生在鄉(xiāng)下的,但不應(yīng)該生活在鄉(xiāng)下,美麗很可能是禍根,帶來自身無法承受的災(zāi)難?;谰蜁腥巳フ桑嗣谰蜁腥巳?。很多人傳言,土狗子兩兄弟不像二跛子,是野種。說像,越看越像;說不像,越看越不像。其實,土狗子兩兄弟像他們娘,清秀而脆弱,風都吹得倒,雨一淋就化了。
好熱鬧的水哥耳朵尖,從二跛子斷斷續(xù)續(xù)的申辯中聽出些名堂來——說是這日晨耕提早回來,二跛子見房門緊栓,不對勁,翻窗一看。他娘的,土狗子娘正和小叔子在床上“搞事”呢……
“搞事?搞什么事?”少不更事的我迷迷瞪瞪地問,卻又饒有興致地想搞清楚這世上任何稀奇古怪的詞語和概念。
“小孩子!這都不懂?”他給了我一丁公(方言,彎曲食指和中指用以擊人),笑了笑跑開了。我卻更迷惑了。這時只見土狗子娘從樓側(cè)的柵欄縫里擠了出來,準備跑,被絆了一下,逃不成,就一頭跪在護林大叔的面前,抱著他的腿哭泣著高呼救命。
二跛子不待護林大叔發(fā)話,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又動了瘋勁,舉刀就勢劈了下去。土狗子娘機敏,輕輕一避,跳將起來,往普頭河邊狂奔而去,邊跑邊嚷:“你要我死?也用不著你動手,我自己去好了!”
護林大叔一把把二跛子手里的刀搶在手里,唉了一聲:“二跛子,什么天大的事?你想干啥子?我們鄉(xiāng)下人祖祖輩輩就這么過的,鬧一鬧、玩一玩、忍一忍就算了,就過去了,你還想鬧出人命來?她死了,你兩個娃誰給你帶?你帶得活?”二跛子一愣,也飛奔了跟過去——圍觀的人有的跟了去,有的遠遠望望,見再沒什么戲,就散了。后來聽人說,土狗子娘真的跳了普頭河,但被及時趕到的二跛子抱上了岸,沒有節(jié)外生枝……
這年的三月三如期而至,幾個村聯(lián)合在上水村辦戲會,我和父親也去看熱鬧。我看見土狗子娘帶著她的兩個兒子,蒼白而消瘦地遠遠縮在一個角落里,很滿足地聽著戲,戲是侗折子戲,要連續(xù)看幾天幾夜呢。當我擠過她身邊時,我聽到一個干部模樣的男人,狗頭狗腦地對她陰陰說:“看你還敢不敢,敢不敢走夜路……”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我看見那人訕笑著,露出一口齙牙,夸張地吞咽了口口水,像要把她一口生吞了下去?!澳阋鯓??殺了吧!殺了吧……”土狗子娘驚恐地護著她的孩子們,像一只受驚嚇的老母雞緊緊守護著她的孩子們。坐一會兒,然后哆哆嗦嗦牽著孩子走了,離去前不無遺憾地、戀戀不舍地回望了一下戲臺,戲臺上秦香蓮正向黑包公哭訴著她的遭遇……
土狗子是當?shù)氐耐猎?,昆蟲學(xué)中應(yīng)該叫螻蛄。莊子言:“朝菌不知晦朔,螻蛄不知春秋?!钡诙觊_學(xué),土狗子和他弟弟都沒再來。有人說他娘沒了,怎么沒的我不知道,也從沒再聽人說起過。二跛子不讓他們再上學(xué)了……
1991年3月12日、21日作于湖南懷化螢夜屋
2002年1月22日改于北京西客站南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