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文與做人
——1934年12月27日在暨南大學(xué)演講
一、做文可,做人亦可,做文人不可
向來在中國文人之地位很高,但是高的都是死后,在生前并不高到怎樣。我們有句老話,叫做“詩窮而后工”,好像不窮不能做詩人。辜鴻銘潦倒以終世,我們看見他死了,所以大家說他是好人,而與以相當(dāng)?shù)耐?,但是辜鴻銘倘尚活著,則非挨我們笑罵不可。我們此刻開口蘇東坡,閉口白居易,但是蘇東坡生時是要貶流黃州,大家好像好意迫他窮,成就他一個文人。死后尚且一時詩文在禁。白居易生時,妻子就看不大起他,知音者只有元稹、鄧魴、唐衢幾人。所以文人向例是偃蹇不遂的。偶爾生活較安適,也是一樁罪過。所以文人實在沒有什么做頭。我勸諸位,能做軍閥為上策,亡了國還有文人代負(fù)責(zé);其次做官,成本輕,利息厚;再其次,入商,賣煤也好,販酒也好。若真沒事可做,才來做文章。
二、文人與窮
我反對這文人應(yīng)窮的遺說。第一,文人窮了,每好賣弄其窮,一如其窮已極,故其文亦已工,接著來的就是一些什么浪漫派、名士派、號啕派、怨天派。第二,為什么別人可以生活舒適,文人便不可生活舒適?顏淵在陋巷固然不改其憂,然而顏淵居富第也未必便成壞蛋。第三,文人窮了,于他實在沒有什么好處,在他人看來很美,死后讀其傳略,很有詩意,在生前斷炊卻沒有什么詩意。這猶如我不主張紅顏薄命,與其紅顏而薄命,不如厚福而不紅顏。在故事中講來非常纏綿凄惻,身歷其境,卻不甚妙。我主張文人也應(yīng)跟常人一樣,故不主張文人應(yīng)特別窮之說。這文人與常人兩樣的基本觀念是錯誤的,其流禍甚廣,下當(dāng)詳述。這是應(yīng)當(dāng)糾正的。
我們想起文人,總是一副窮極形相。為什么這樣呢?這可分出好與不好兩面來說。第一,文人不大安分守己,好評是非。人生在世,應(yīng)當(dāng)馬馬虎虎,糊糊涂涂,才會騰達,才有福氣,文人每每是非辨得太明,涇渭分得太清。黛玉最大的罪過,就是她太聰明。所以紅顏每多薄命,文人亦多薄命。文人遇有不合,則遠引高蹈,揚袂而去,不能同流合污下去。這是聰明所致。二則,文人多半是書呆,不治生產(chǎn),不通世故,尤不肯屈身事仇、賣友求榮,所以偃蹇是文人自召的。然而這都還是文人之好處。尚有不大好處,就是文人似女人。第一,文人薄命與紅顏薄命相同,我已說過。第二,文人好相輕,與女子互相評頭品足相同。世上沒有在女人目中十全的美人,一個美人走出來,女性總是評她,不是鼻子太扁,便是嘴太寬,否則牙齒不齊,再不然便是或太長或太短,或太活潑,或太沉默。文人相輕也是此種女子入宮見妒的心理。軍閥不來罵文人,早有文人自相罵。一個文人出一本書,便有另一文人處心積慮來指摘。你想他為什么出來指摘,就是要獻媚,說你皮膚不嫩,我姓張的比你嫩白,你眉毛太粗,我姓李的眉毛比你秀麗。于是白話派罵文言派,文言派罵白話派,民族文學(xué)派罵普羅,普羅罵第三種人,大家爭營對壘,成群結(jié)黨,一槍一矛,街頭巷尾,報上屁股,互相臭罵,叫武人看見開心,等于妓院打出全武行,叫路人看熱鬧。文人不敢罵武人,所以自相罵以出氣,這與向來妓女罵妓女,因為不敢罵嫖客一樣道理。原其心理,都是大家要取媚于世。第三,妓女可以叫條子,文人亦可以叫條子。今朝事秦,明朝事楚,事秦事楚皆不得,則于心不安。武人一月出八十塊錢,你便可以大揮如椽之筆為之效勞。三國時候,陳孔璋投袁紹,做起文章罵曹操為豺狼,后來投到曹家,做起檄來,罵袁紹為虵虺。文人地位到此已經(jīng)喪盡,比妓女不相上下,自然叫人看不起。
三、所謂名士派與激昂派
我主張文人亦應(yīng)規(guī)規(guī)矩矩做人,所以文人種種惡習(xí),若寒,若懶,若借錢不還,我都不贊成。好像古來文人就有一些特別壞脾氣,特別頹唐,特別放浪,特別傲慢,特別矜夸。因為向來有寒士之名,所以寒士二字甚有詩意,以寒窮傲人,不然便是文人應(yīng)懶,什么“生性疏慵”,聽來甚好,所以想做文人的人,未學(xué)為文,先學(xué)疏懶。(毛病在中國文字,“慵”“疴”諸字太風(fēng)雅了。)再不然便是傲慢,名士好罵人,所以我來罵人,也可成為名士。諸如此類,不一而足。這都不是好習(xí)氣。這里大略也可分為二派:一名士派,二激昂派。名士派是舊的,激昂派是新的。大概因為文人一身傲骨,自命太高,把做文與做人兩事分開,又把孔夫子的道理倒栽,不是行有余力,則以學(xué)文,而是既然能文,便可不顧細行。做了兩首詩,便自命為詩人,寫了兩篇文,便自詡為名士。在他自己的心目中,他已不是常人了,他是一個文豪,而且是了不得的文豪,可以不做常人。于是人家剃頭,他便留長發(fā);人家紐紐扣,他便開胸膛;人家應(yīng)該勤謹(jǐn),他應(yīng)該疏懶;人家應(yīng)該守禮,他應(yīng)該傲慢。這樣才成一個名士。自號名士,自號狂生,自號才子,都是這一類人。這樣不真在思想上用工夫,在寫作上求進步,專學(xué)上文人的惡習(xí)氣,文字怎樣好,也無甚足取。況且在真名士,一身瀟灑不羈,開口罵人而有天才,是多少可以原諒,雖然我認(rèn)為真可不必。而在無才的文人,學(xué)上這種惡習(xí),只令人作嘔。要知道詩人??褡?,但是狂醉不定是詩人,才子常風(fēng)流,但是風(fēng)流未必就是才子。李白可以散發(fā)泛扁舟,但是散發(fā)者未必便是李白。中外名士每每有此種習(xí)氣,像王爾德一派便是以大紅背心炫人的,勞倫斯也主張男人穿紅褲子。紅背心、紅褲子原來都是一種憤世嫉俗的表示,但是我想這都可以不必。文人所以常被人輕視,就是這樣裝瘋,或衣履不整,或約會不照時刻,或辦事不認(rèn)真。但健全的才子,不必靠這些陰陽怪氣作點綴。好像頭一不剃,詩就會好。胡須生虱子,就自號為王安石,夜夜御女人,就自命為紀(jì)曉嵐。為什么你本來是一個好好有禮的人,一旦寫兩篇文章,出一本文集,就可以對人無禮?為什么你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子弟,一旦做文人,就可以誹謗長上,這是什么道理?這種地方,小有才的人尤應(yīng)謹(jǐn)慎。說來說去,都是空架子,一揭穿不值半文錢。其緣由不是他才比人高,實是神經(jīng)不健全,未受教訓(xùn),易發(fā)脾氣。一般也是因為小有才的人,寫了兩篇詩文,自以為不朽杰作,吟哦自得,“一事愜當(dāng),一句清巧,神厲九霄,志凌千載,自吟自賞,不覺更有旁人”。彼輩若能對自己幽默一下,便不會發(fā)這神經(jīng)病。
名士派是舊的,激昂派是新的。這并不是說古昔名士不激昂,是說現(xiàn)代小作家有一特別壞脾氣,動輒不是人家得罪他,便是他得罪人家,而由他看來,大半是人家得罪他;再不然,便是他欺侮人家,或人家欺侮他,而由他看來,大半是人家欺侮他。欺侮是文言,白話叫做壓迫。牛毛大一件事,便呼天喊地,叫爺叫娘,因為人家無意中得罪他,于是社會是罪惡的,于是中國非亡不可。這也是與名士派一樣神經(jīng)不健全,將來吃苦的,不是萬惡的社會,也不是將亡的中國,而是這位激昂派的詩人自身。你想這樣到處罵人的人,就是文字十分優(yōu)美,有誰敢用,所以常要弄到失業(yè),然后怨天尤人,詛咒社會。這種人跳下黃浦,也于社會無損。這種人跳下黃浦叫做不幸,拉他起來,叫做罪過。這是“不幸”與“罪過”之不同。毛病在于沒受教育,所謂教育,不是說讀書,因為他們書讀得不少,是說學(xué)做人的道理。
所以新青年常患此種毛病,一因在新舊交流青黃不接之時,青年侮視家長侮視師傅以為常,沒有家教,又沒有師教,于是獨往獨來,天地之間,惟我一人,通常人情世故之ABC尚且不懂。我可舉一極平常的例,有一青年住在一老年作家的樓下,這位老作家不但讓他住,還每月給他二十塊錢用,后來青年再要向老作家要錢,認(rèn)為不平等。他說你每月進款有三百圓,為什么只給我二十圓。于是他咒罵老作家壓迫他,甚至做文章罵他,這文章就叫做激昂派的文章。又有一名流到上海,有一青年約去見他,這位名流從二時半等到五時,不見他來,五時半接到一封大罵他的信,譏他失約。這也是激昂派的文章。這都是我朋友親歷的事,我個人也常有相同的經(jīng)驗,有的因為投稿不登出來,所以認(rèn)為我沒有人格,欺侮無名作者,所以中國必亡。這習(xí)慣要不得的,將來只有貽害自己。大概今日吃苦的商店學(xué)徒禮貌都在大中學(xué)生之上,人情事理也比青年作家通達。所以我如果有甚么機關(guān),還是敢用商店學(xué)徒,而不敢用激昂派青年。一個人在世上總得學(xué)學(xué)做人的道理。以上我說這是因為現(xiàn)代青年在家不敬長上失了家教,另一理由便是所謂現(xiàn)代文學(xué)的浪漫潮流,情感都是怒放的,而且印刷便利,刊物增加,于是你也是作家,我也是作家,而且文學(xué)都是憤慨,結(jié)果把人人都罵倒了,只有剩他一人在負(fù)救國之責(zé)任,一人國救不了,責(zé)任太重,所以言行中也不時露出憤慨之情調(diào),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就是所謂亂世之音,并不是說青年一憤慨,世就會亂起來,是說世已亂了,所以難免有哀怨之音。大概何時中國飛機打到東京去,中國戰(zhàn)艦猛轟倫敦之時,大家也就有了盛世之風(fēng),不至處處互相輕鄙互相對罵出氣了。
四、唯美派
其次,有所謂唯美派,就是所謂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這唯美派是假的,所以我不把他算為真正一派。西洋穿紅背心紅褲子之文人,便屬此類。我看不出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有什么道理,雖然也不與主張為人生而藝術(shù)的人意見相同,不主張唯有宣傳主義的文學(xué),才是文學(xué)。
世人常說有兩種藝術(shù),一為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一為為人生而藝術(shù);我卻以為只有這兩種,一為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一為為飯碗而藝術(shù)。不管你存意為人生不為人生,藝術(shù)總跳不出人生的。文學(xué)凡是真的,都是反映人生,以人生為題材。要緊是成藝術(shù)不成藝術(shù),成文學(xué)不成文學(xué)。要緊不是阿Q時代過去未過去,而是阿Q寫得活靈活現(xiàn)不,寫得活靈活現(xiàn),就是反映人生?!督鹌棵贰纺阏f是淫書,但是《金瓶梅》寫得逼真,所以自然而然能反映晚明時代的市井無賴及土豪劣紳,先別說他是諷刺非諷刺,但先能入你的心,而成一種力量。白居易是為人生而文學(xué)者,他看不起嘲風(fēng)雪、弄花草的詩文,他自評自己的詩,以諷諭詩及閑適詩為上,且不滿意于世俗之賞識他的雜律詩,長恨歌。諷諭詩,你說是為人生而藝術(shù)是好的,但是他的閑適詩,你以為是消沉放逸,但何嘗不是怡養(yǎng)性情有關(guān)人生之作?哀思為人生之一部,怡樂亦人生之一部。白居易只有諷諭詩,沒有閑適詩,就不成其為白居易。要緊是白居易做得出好詩,詩做不好,在詩中加幾句奧伏赫變,打倒,起來,殺,殺,殺的喊聲,也是無用。
因為凡文學(xué)都反映人生,所以若是真藝術(shù)都可以說是反映人生,雖然并不一定吶喊。所以只有真藝術(shù)與假藝術(shù)之別,就是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及為飯碗而藝術(shù)。比方照相,有人為照相而照相,有人是為飯碗而照相。為照相而照相是素人,是真得照相之趣;為飯碗而照相是照相家,是照他人的老婆的相來養(yǎng)自己的老婆。文人走上這路,就未免常要為飯碗而文學(xué),而結(jié)果口不從心,只有產(chǎn)生假文學(xué)。今天吃甲派的飯就罵乙派,明天吃乙派的飯就罵甲派,這叫做想做文人,而不想做人,就是走上陳孔璋之路,也是走上文妓之路。這樣的文人,無論你如何開口救國,閉口大眾,面孔如何莊嚴(yán),筆下如何恥惡幽默,必使文風(fēng)日趨于卑下,在救國之喊聲中,自己已暴露亡國奴之窮相出來。文風(fēng)卑鄙,文風(fēng)虛偽,這是真正亡國之音。
五、我看人行徑,不看人文章
因為有這種種假文學(xué),所以我近來不看人文章,只看人的行徑。這樣把道德與文章混為一談,似乎不合理。但是此中有個分別。創(chuàng)作的文學(xué),只以文學(xué)之高下為標(biāo)準(zhǔn),但是理論的文學(xué),卻要看其人能不能言顧其行。我很看不起阮大鋮之為人,但是仍可以喜歡他的《燕子箋》。這等于說比如我的廚子與人通奸,而他做的點心仍然可以很好吃。一人能出一部小說杰作,即使其人無甚足取,我還是要看。但是在講理與批評滿口道學(xué)的文章,就不同,其人不足論,則其文不足觀。這就是所謂載道文章最大的危險。一人若不先在品格上、修養(yǎng)上下工夫,就會在文章上暴露其卑劣的品性?,F(xiàn)代文人最好罵政客無廉恥,自己就得有廉恥,最近看見報上載,劉湘到南京請款,就有記者做一篇文章罵劉湘,開列一張清單,明明白白說他在四川重重疊疊苛捐什稅的收入有幾百萬,不應(yīng)再向政府要款。這似是理直氣壯,憂國憂民的上乘載道文章。但是聽說,結(jié)果劉湘答允每月給二百圓津貼,這記者連一個屁也不放了?這是所謂為飯碗而文學(xué)。如果真有所謂力足以亡國的文學(xué),這便是亡國的文學(xué)。前幾年福建有地方政府勒收煙苗捐,報上文章大家揮毫痛罵煙毒,說鴉片可以亡國滅種,后來一家報館每月領(lǐng)了七十五圓,大家就鴉雀無聲。這樣鼓吹禮義廉恥是鼓吹不來的。輿論的地位是高于政界,開口罵人亦甚痛快,但是政客一月七十五圓就可以把你封嘴,也不見得清高到怎樣地步。文人自己鮮廉寡恥,怎么配來譏諷政府鮮廉寡恥。你罵政客官僚投機,也得照照自己的臉孔是不是投機。你罵政府貪污,自己就不要克扣稿費,不要取津貼。將來中國得救,還是從各人身體力行自修其身救出來的,你罵官僚植黨營私,就得看你自己是不是狐群狗黨。你罵資本主義,自己應(yīng)會吃苦,不要勢利,做騙子。你罵他人讀古書,自己不要教古文,偷看古書。你罵吳稚暉、蔡元培、胡適之老朽,你自己也得打算有吳稚暉、蔡元培、胡適之的地位,能不能這樣操持。你罵袁中郎消沉,你也得自己照照鏡子,做個京官,能不能像袁中郎之廉潔自守,興利除弊。不然天下的人被你罵完了,只剩你一個人,那豈不是可悲的現(xiàn)象?
六、文字不好無妨,人不可不做好
這樣說來,文人還做得么?所以我向來不勸人做文人,只要做人便是。顏之推家訓(xùn)中說過:“但成學(xué)士,亦足為人,必乏天才,勿強操筆。”你們要明白,不做文人,還可以做人,一做文人,做人就不甚容易。如果不做文人,而可以做人,也算不愧父母之養(yǎng)育師傅之教訓(xùn)。子夏所謂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xué),吾必謂之學(xué)矣??鬃铀^行有余力,則以學(xué)文??梢娦凶种匾谖淖种稀N淖霾缓糜惺裁匆o?人卻不可不做好。
我想行字是第一,文字在其次。行如吃飯,文如吃點心。單吃點心,不吃飯是不行的?,F(xiàn)代人的毛病就是把點心當(dāng)飯吃,文章非常莊重,而行為非常幽默。中國的幽默大家不是蘇東坡,不是袁中郎,不是東方朔,而是一切把國事當(dāng)兒戲,把官廳當(dāng)家祠,依違兩可,昏昏冥冥,生子生孫,度此一生的人。中國的幽默文學(xué),不在《論語》專篇,而在《論語》的古香齋及《論語》的半月要聞。大家行為上非常幽默,文章上非常嚴(yán)肅,做出事來是魏忠賢、李林甫之流;寫出文章來是罵孔孟而媲堯舜。我主張應(yīng)當(dāng)反過來,做人應(yīng)該規(guī)矩一點,而行文不妨放逸些。你能一天苦干,能認(rèn)真辦鐵路,叫火車開準(zhǔn)時刻,或認(rèn)真辦小學(xué),叫學(xué)生得實益,到了晚上看看《論語》,國不會亡的,就是看梅蘭芳、楊小樓,甚至到跳舞場,擁舞女,國也不會亡。文學(xué)不應(yīng)該過于嚴(yán)肅枯燥,過于嚴(yán)肅無味,人家就看不下去。因為文學(xué)像點心,不妨精雅一點、技巧一點。做人道理卻應(yīng)該認(rèn)清。
但是在下還有一句話。我勸諸位不要做文人,因為做文人非遭同行臭罵不可,但是有人性好文學(xué),總要捉弄文墨。既做文人,而不預(yù)備成為文妓,就只有一道:就是帶一點丈夫氣,說自己胸中的話,不要取媚于世,這樣身分自會高。要有點膽量,獨抒己見,不隨波逐流,就是文人的身分。所言是真知灼見的話,所見是高人一等之理,所寫是優(yōu)美動人的文,獨往獨來,存真保誠,有氣骨,有識見,有操守,這樣的文人是做得的。袁中郎說得好:“物之傳者必以質(zhì)(質(zhì)就是誠實,不空疏,有自己的見地,這是由思與學(xué)練來的)。文之不傳,非不工也,質(zhì)不至也。樹之不實,非無花葉也。人之不澤,非無膚發(fā)也,文章亦爾。(一人必有一人忠實的思想骨干,文字辭藻都是余事。)行世者必真,悅俗者必媚,真久必見,媚久必厭,自然之理也。”文人之真假只在真與媚二字之別。有你自己的見解,有你自己的癖好,有你自己的操守,不舍己耘人,不求旁人之喜悅,不討時人之歡心,鄭重一些,認(rèn)為文章千古事。這樣就同時可以做文人,也可以做人。
(《論語》第57期,1935年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