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信仰

人生的態(tài)度 作者:林語堂 著


我的信仰

我素不愛好哲學上無聊的理論。哲學名詞,如柏拉圖的“意象”,斯賓諾沙的“本質”“本體”“屬性”,康德的“無上命令”等,總使我懷疑哲學的念頭已經鉆到牛角尖里去了。一旦哲學理論的體系過分動聽,邏輯方面過分引人入勝時,我就難免心頭狐疑。自滿自足,邏輯得有點呆氣的哲學體系,如黑智兒的歷史哲學,卡爾文的人性墮落說,僅引起我一笑而已。等而下之,政治上的主義,如流行的法西斯主義,那真是胡鬧了。共產主義還較能引起我的尊重,因它在理想方面畢竟是以博愛平民為主旨:至于法西斯主義則根本上就瞧不起平民。二者都是西方唯智論的產物。

科學研討分析生命上細微瑣碎之事,我頗有耐心;只是對于剖析過細的哲學理論,則殊覺厭煩。雖然,不論科學、宗教,或哲學,若以簡單的文字出之,卻都能使我入迷。其實說得淺近點,科學無非是對于生命的好奇心,宗教是對于生命的崇敬心,文學是對于生命的嘆賞,藝術是對于生命的欣賞;根據個人對于宇宙之了解所生的對于人生之態(tài)度,是謂哲學。我初入大學時,不知何者為文科,何者曰理科,然總得二者之中擇其一,是誠憾事也。我雖選文科,然總覺此或是一種錯誤。我素嗜科學,故同時留意科學的探究以補救我的缺失。如果科學為對于生命與宇宙之好奇感的話不謬,則我也可說是個科學家。同時,我秉心虔敬,故所謂“宗教”常使我內心大惑。我雖為牧師之子,然此殊不能完全解釋我的態(tài)度也。

我以普通受過教育之人的資格,對于生命,對于生活,對于社會、宇宙,及造物,嘗想采取一個和諧而一貫的態(tài)度。我雖天性不信任哲學的理論體系,然此非謂對于人生——如金錢、結婚、成功、家庭、愛國、政治等——就不能有和諧而一貫的態(tài)度。我卻以為知道毫無破綻的哲學體系之不足憑信,反而使采取較為近情,一貫而和諧的人生觀較為簡易。

我深知科學也有它的限度,然我崇拜科學,我老是認定科學家是小心地兢兢業(yè)業(yè)的工作著,我深信他是誠實可靠的。我讓他去為我尋求發(fā)見物質的宇宙,那個我所切望知道的物質的宇宙,但一旦盡量取得科學家對于物質的宇宙的知識后,我記住人總比科學家偉大,科學家是不能告訴我們一切的,他并不能告訴我們最重要的事物,他不能告訴我們使人快樂的事物。我還得依賴“良知”(born sense)那個似乎還值得復活的十八世紀的名詞。叫它“良知”也好,叫它常識也好,叫它直覺或觸機也好,其實它只是一種真誠的由衷的,半幽默半狂妄,帶點理想色彩而又有些無聊然卻有趣的思維。先讓想象力略為放肆著,然后再加以冷嘲,正如風箏與其線那樣。一部人類歷史恰如放風箏:有時風太急了,就把繩收得短些;有時他被樹枝絆住了,只是風箏青云直上,抵達愉快的太空——啊,恐不能這么盡如人意吧。

自有伽利略以來,科學之影響如此其廣且深,吾人無有不受其影響者。近代人類對于造物,宇宙對物質的基礎性質及構造,關于人類的創(chuàng)造及其過去的歷史,關于人的善與惡,關于靈魂不滅,關于罪惡、懲罰、上帝的賞罰,以及關于人類動物的關系等的觀念,自有伽利略以來,都經過莫大的變動了。大體上我可說:在我們的腦筋里上帝是愈來愈偉大,人是變得愈渺小,而人的軀殼即變得愈純潔,靈魂不滅的觀念卻亦愈模糊了。因此與信仰宗教有關的重要概念,如上帝、人類、罪惡,及永生(或得救)均得重新加以檢討。

我情不自禁的尋求科學知識之進步怎樣予宗教的繁文禮節(jié)以打擊,并非我不虔敬,倒是因為我對于宗教非常感覺興趣。雖則基督之山上垂訓,與乎道德境界及高潔生活的優(yōu)美仍然深入人心,然我們必須大膽承認宗教的工具——宗教所賴以活動的觀念,如罪惡、地獄等——卻已為科學摧殘無余了。我想真正想象地獄的,在今日大學生中恐百不得一,或簡直千不得一罷。這些基本的觀念即已大大的變更了,則宗教本身,至少在教會,當然是難免要受影響的了。

方才我說上帝在我們腦中比前來得巨大而人卻變得渺小。我意指物質方面而言。因為上帝既然充其量只能與宇宙同其廣大,而現(xiàn)代天文學告訴我們的物質的宇宙愈來愈廣闊無際,我們自然心頭起恍惚畏懼之感。宗教與夫以人類為中心的種種信念的最大敵人是二百英寸的望遠鏡。數(shù)星期前我讀紐約報紙的記載,說是有一位天文學家新近發(fā)見一簇離地球有廿五萬光年的星群,那時我頓覺往昔對于人類在天地間所處之地位的觀念未免太可笑了。這些事物對于我們的信念,其影響不能謂為不大。許久以前我就覺得我在造物宇宙的心目中是何等渺小卑微,而滅亡、懲罰、贖罪等辦法何等乖謬狂妄了。上帝以人有缺點而加以懲治,正如人類制定法規(guī),以懲治蟲蛆螞蟻,或使其悔改贖罪,同樣荒謬無據。

善惡報應,以及代人贖罪之價值與必要等觀念,皆因科學與近代知識之進步而變更了。理想化的至善與罪惡之對立觀念已不足信了。知道人由下等動物進化而來而并承受動物之本能,則覺向來人性善惡之爭頗屬無謂。吾人之不能責人類有情欲,正如吾人不能責海貍有情欲一樣。因此基督教基礎的關于肉欲之罪惡的神秘思想顯然失其意義了。所以那中古的、僧侶的,與夫宗教所特有的對于身軀及物質生活的態(tài)度,均歸消滅了,取而代之是一種較為健全合理的對于人及塵世一切的看法。謂上帝因人類有缺點或因正在進化的半途中尚未達至善之境而惱怒,是誠無聊的話耳。

宗教最使我不滿的一端便是它的著重罪惡。我并不自知罪孽深重,更不覺我有何為天所不容之處。多數(shù)人如能平心靜氣,亦必已與我抱同一之見解。我雖非圣賢,做人倒也相當規(guī)矩。在法律方面,我是完美無疵的;至在道德方面則不能十全十美。但是我道德上之缺點,如間或有之的說說謊與撒撒爛污之類,給他算個總賬,叫我媽媽去審判,充其量,她也只能定我三年有期徒刑而已,決不會說是判我投入閻王那里的油鍋的。這不是吹牛;我朋友中間該受五年有期徒刑的也委實很少。如果我能見媽媽于地下而無愧,則在上帝面前我有何懼哉。我母親不能罰我入地獄里的油鍋,這是我所深知的。我深信上帝也同樣近情與明鑒。

基督教教義的另一端是至善的觀念。所謂至善,便是伊甸園里的人的境界;亦即是將來天國的境界。干嗎至善呢?我委實不懂。所謂至善,實也不是愛美的本能所產生的。至善之觀念,乃為耶穌降生后數(shù)百年中小亞細亞的那種邏輯的產物,其意乃謂我們欲與上帝為伴,既想與上帝為伴而進天國,則非做到至善的地步不可。故只是想進天國至樂之境一念之產物,并無邏輯之根據,純是一種神秘思想而已。我誠疑基督徒如不許以天國,不知還愿做一個至善的人否?在實際日常生活中,所謂至善是并無任何意義的。因此我亦不贊成“完人”那種理想。理想的人倒是一個相當規(guī)矩而能以自己之見解評判是非的人。在我看來,理想的人無非是一個近情的人,愿意認錯愿意改過,如斯而已。

以上所說的那種信仰未免太使真誠的基督教徒惶惑不安了。然而非大著膽不拘禮節(jié)地說老實話,我們是不配談真理的。在這點上,我們該學科學家。在大體上,科學家的守住舊的物質定義不愿放棄,不肯接受新的學說,亦正有如我們的不愿放棄陳舊的信仰。科學家往往與新的學說爭執(zhí),然而他們畢竟是開通的,故終于聽命他們的良心拒絕或接受新的學說了。新的真理總是使人不安的,正如突如其來的亮光總使我們眼睛覺得不舒服一樣。然而我們精神的眼睛或是物質的眼睛經過調節(jié)以后,就覺得新的境遇畢竟也并不怎樣惡劣。

然則剩下來還有什么呢?還有很多,舊的宗教的外形是變遷至模糊了,然宗教本身還在,即將來亦還是永遠存在的,此處所謂宗教,是指激于情感的信仰,基本的對于生命之虔誠心,人對于正義純潔的確信之總和,也許有人以為分析虹霓之彩色,或是在公園噴泉上設置人為的虹霓,我們對于主宰的信心就要消失,而我們的世界將淪為無信仰的世界。然而不,虹霓之美,固猶昔也。虹霓或溪邊微風并未因此而失去其美麗與神秘之一絲一毫。

我們還有一個信仰較為簡單的世界。我愛此種信仰,因為它比較簡單,頗為自然。我所說的得救的“工具”已沒有了;其實對于我“得救”的目的也已沒有了。那嚴父樣的上帝,對于我們的瑣事也要查問的上帝,也沒有了。在理論上互有關聯(lián)的人本善說,墮落,定罪,叫人代理受罰,善性的回復,這些也被擊破了。地獄沒有了,天堂跟著也消逝了。在這樣的人生哲學中,天堂這東西是沒有地位的。這樣也許要使心目中向有天堂的人不知所措了。其實是不必的。我們還是擁有一個奇妙的天地,表現(xiàn)上是物質的,然其動作則幾乎是有靈智的神力推動者然。

人的靈性亦并未受到影響。道德的境界乃非物理定律的勢力所能及的。對虹霓的了解是物理學,然見虹霓而欣喜則屬于道德的范圍了。了解是不會,不應,并且也是不能毀滅心頭的欣喜的。這便是信仰簡單的世界,既不需用神學,亦不乞助于無據的賞罰,只要人的心尚能見美而喜,尚能為公道正義慈愛所感動,這樣也就夠了。規(guī)規(guī)矩矩的做人,做事以最高貴最純潔的本性為準繩,原是應該的。其實這樣也就是合乎教義了。我們既有秉自祖先的獸性——就是所謂人類進化過程中的罪惡——則以常識論,我們有一個較高貴的我與一個較低級的我。我們有高尚的本能,同時有卑劣的本能。吾人雖不信我們的罪惡是由撒旦作祟,然此非謂我們行事須依順獸性也。

孟子說得好:“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敬畏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泵献佑终f:“養(yǎng)其大者為大人,養(yǎng)其小者為小人?!?/p>

以論理言,唯物主義非必隨舊的宗教觀念之消滅與俱來,然在事實上唯物主義卻接踵而至。因人本非邏輯的動物,人事本有奇特可笑處。在大體上,近代社會日趨唯物,而離宗教日遠,宗教向為一組經神批準的一貫的信仰。它是不期然而然的情感沖動,并非理智的產物。冷酷的合理的信仰是不能替代宗教的。復次,宗教一事,由來已久,根深蒂固,有傳統(tǒng)的力量,這部傳統(tǒng)的規(guī)范倘或失去,并非佳事,然事實上竟已失去。這個時代又非為產生新教教主的時代。我們太愛批評故也。而個人私信對于合理的行為的信念,其力量以之與偉大的宗教相較,直有大巫小巫之差。這種私人的信念,以語上也者之君子則有余,對于下也者之小人則不足應付也。我們已處于進退維谷左右為難之時代矣。

摩西與孔子對于行為的規(guī)范均與以宗教的意味,洵智慧的辦法也。但在現(xiàn)代社會中我們既不能產生一個摩西或一個孔子,我們惟有走廣義的神秘主義的一途,例如老子所倡導的那種。以廣義言之,神秘主義乃為尊重天地之間自然的秩序,一切聽其自然,而個人融化于這大自然的秩序中是也。

道教中的“道”即是此意。它含義之廣足以包括近代與將來最前進的宇宙論。它既神秘而且切合實際。道家對于唯物論采寬縱的態(tài)度。以道家的說法看來,唯物主義并不邪惡,只是有點呆氣而已。而對于仇恨與妒忌則以狂笑沖散之;對于恣意豪華之輩道教教之以簡樸:對于都市生活者則導之以大自然的優(yōu)美。對于競爭與奮斗則倡虛無之說以救濟之;對于長生不老之妄想,則以物質不滅宇宙長存之理以開導之;對于過甚者則敬之以無為寧靜;對于創(chuàng)造事業(yè)則以生活的藝術調和之;對于剛則以柔克之。對于近代的武力崇拜,如近代的法西斯國家,道教則謂汝并非世間唯一聰明的家伙,汝往前直沖必一無所得,而愚者千慮必有一得,物極則必反,拗違此原則者終必得惡果。至于道教努力和平乃自培養(yǎng)和氣著手。

在其他方面宗教的改革,我想結果是不會十分圓滿的。我對宗教下的定義,方才已說了,是對于生命的崇敬心。凡是信仰總是隨時變遷的,信仰便是宗教的內容,故宗教的內容必隨時而異。

宗教的信條亦是無時不變的?!白袷厣袷サ陌蚕⑷铡?,此教條往昔視為重大非凡,不得或違,在今人看來則殊覺無關緊要。時處今日,來一條“遵守神圣的國際條約!”的信條,這倒于世有益不淺?!皠e垂涎鄰居的東西”這條教條,本含義至廣,然另立一條“別垂涎鄰國的領土”而以宗教的熱誠信奉之,則較妥善多多,并更為有力量矣?!拔鸬脷⑷恕钡南旅嬖偌印安⒉坏脷⑧弴娜恕边@幾個字,則更為進步了。這些信條,本該遵守,然事實上則并不。于現(xiàn)代世界中創(chuàng)造一個包含這些信條的宗教殊非易事。我們是生存在國際的社會中,然而沒有一個國際的宗教。

我們乃是活在一個冷酷的時代中。今人對于自己及人類比一百五十年前法國的百科字典家還悲觀無信念。與昔相較,我們愈不信奉自由、平等、博愛了。我們真愧對狄德羅及達·郎貝耳諸人。國際道德從沒如今這樣壞過。“把這世界交給一九三〇至一九三九年的人們真是倒霉!”將來的歷史家必須是這么寫的。只以人殺人一端而論,我們直是處于野蠻時代。野蠻道德加以機械化敢不是野蠻行為了嗎?處于這個冷酷的時代惟有道家超然的憤世嫉俗主義是不冷酷的。然而這個世界終有一天自然而然的會變好的。目光放遠點,你就不傷心了。

(原刊New York Nationa一九三九年六月廿八日《大美晚報》渾介譯)

(《宇宙風乙刊》第10期,1939年7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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