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碼頭同眠
作為開往“牛尾巴”的大巴車上唯一的外國人,我備受照料。行車途中,阿拉伯男人們聊至興起,站起來大聲說笑時,會偷偷地瞄我一眼,生怕他們的聲音吵到我。只要我覺得冷,扯一扯披在身上的外套,必定會有人幫我調(diào)整頭頂空調(diào)的溫度。
夜間10點,車停了。我一激動,以為到了“牛尾巴”,收拾背囊準(zhǔn)備下車。前座一個戴著帽子的男子告訴我,只是停車休息而已,乘客可以下車吃東西和上廁所。
車上的人幾乎都下去了,我沒動,披著外套看窗外的漆黑大漠。
戴帽男子上車來,遞給我一瓶可樂,并告訴我,很快就能到終點站“牛尾巴”了。
巴士終在午夜時分抵達(dá),我卻被告知碼頭并不通宵開放,駛往約旦的客船要次日一早才開始售票。為省錢,我決定在候船大廳睡一夜。
一走進(jìn)滿是阿拉伯男人的候船大廳,挑逗的口哨聲四起。放眼望去,人們橫躺在深棕色的木質(zhì)長椅上,整個大廳雜亂而悶熱。我找了一處稍顯干凈的位置坐下,一個敲著銅鑼大喊“咖啡——茶——咖啡——茶”的男人朝我走來。
“砰!”他敲了一下銅鑼,問我:“茶?”我搖頭?!芭?!”銅鑼又響了一聲:“咖啡?”我再次厭惡地?fù)u頭。埃及精明狡猾的小商販多如牛毛,我早已被錘煉得麻木。
他卻不走,依然對著我說話,表情還挺著急。見我實在聽不懂,他拉來一位警察。
兩人交流幾句后,警察對我命令道:“跟我走。”
我只好無奈地起身跟他走,也不清楚自己犯了什么錯。
走出候船大廳,警察領(lǐng)我走近鄰棟建筑。只見他掏出身上的鑰匙,打開了一扇飄著漆香的木門,一個嶄新的候船大廳漸現(xiàn)眼前。這里還未對外開放,剛髹漆的外墻顏色燦白,地板凈亮,座椅寬大,風(fēng)扇葉片不見一絲積塵,與剛才的候船大廳可謂天壤之別。警察囑咐我在這休息。我還來不及同他道謝,他就走開了。
我有點不安,抱著背囊不知該睡在哪。恰在這時,大巴上認(rèn)識的戴帽男子走了進(jìn)來。
他擇位而坐,毫不見外地聊起自己的人生往昔。聊天時,我的余光瞥見一個矮個男子在窗外扒頭探腦,窺視著我們。
戴帽男子說,他以前是名歌手,常四處商演,后來遇見了現(xiàn)在的妻子,婚后有了一個小男孩。小男孩的到來,讓他的歌唱生涯戛然而止。
他詩意地說:“有了孩子,取而代之的是換不盡的紙尿片和午夜爆發(fā)的啼哭,我的生活里就再也沒有歌唱了?!彼冻鰺o奈的笑。
那時的我年紀(jì)小腦子笨,問他:“那你后悔有孩子嗎?”
“后悔?有孩子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事情,我為什么要后悔?”說完這句,我們陷入沉默,而后他自顧自地唱起歌來。
空曠的候船大廳里只有我和他。他唱的是阿拉伯語歌曲,我一個字都聽不懂,音律成了共同的語言。他的歌聲渾厚悠揚,像“牛尾巴”碼頭濕潤的空氣一般,包裹了一張又一張的長椅,拂過了一把又一把的轉(zhuǎn)扇。
那是多年后,我依然能夠回憶起的場景。陌生人、善意、奇遇等要素的齊聚,讓它看起來充滿了旅行的意味。
怕打擾我休息,他并沒停留太久。極度疲勞的我,在他走出候船大廳后,立馬便把背囊放倒作枕,沒一會兒就睡著了。夜里,因為總能感覺到窗外有偷窺的男子走進(jìn)候船大廳,我醒來好幾回。他每次走近,看我?guī)籽郾汶x開。但每次他的腳步聲趨近,我都伸手去握身下的小刀。
第二天一早,這男子把我推醒。
一看才5點,我氣得吼他,問他有什么意圖,將我的詞匯表里有限的骯臟惡毒詞匯,全朝他砸過去。
他本沖我嘰里呱啦地、接近嚷叫地解釋著,但見解釋一會兒后我依舊這般憤怒,知道自己說不清楚,便低頭沉默。思考了一會兒,他抬起手來,雙臂閉合,忽而展開,模仿售票處的格局,嘴里重復(fù)著一個詞:“船。”
他竟是提醒我,售票處開門了。而他夜里進(jìn)來好幾回,是特意來察看我的安危。
那一瞬間,連夜的誤會都煙消云散,我被感動得無以復(fù)加。
我不知如何回報,在背囊里一番亂掏,掏出一盒清涼油,塞在他手里。他卻使勁地擺手:“我們是朋友,朋友!”
這份樸實的情誼叫我羞愧。單純的人,我哪曾把你視作朋友。我以為你心懷不軌,連對付你的小刀都備好了。
還沒走到售票處,我就被排隊的長龍嚇壞了。穿著白色長袍的阿拉伯男人,從售票處一直排到了港口外,售票窗口里里外外圍了好幾圈人。
這時,售票處的門被拉開,一名白衣男子探身出來,沖著隊伍說了一番話。話音落下,我眼前排著隊的人群居然悄無聲息地分成了兩排,中間騰出一條通道,身旁的人示意我從這里走到隊伍最前方去。
剛走到隊伍前頭,辦公室里的白衣男子又說了一番話,只見阿拉伯男人們一擁而上,把護(hù)照疊放在一起,此時我身邊的人把我手中的護(hù)照取走,“啪”的一下,疊在一沓護(hù)照的最上方。如此一番,作為最遲排隊的人,我居然成為買到船票的第一人。
后來才知道,埃及很多景區(qū)都實行外國人優(yōu)先排隊、購票的政策,以彰顯對他國游客的友好。如今每每看到輿論熱議外籍友人在中國享受優(yōu)先待遇,我就想起多年前自己在埃及受到的這番禮遇,深明作為一個言語不通的旅者,在異國他鄉(xiāng)受到優(yōu)待時,心中是多么地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