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山館憂時
道光十九年(1839)六月初,陶澍病死江寧,妻兒護送靈柩返回湖南安化,陶桄時年七歲,孤兒寡母頗讓親友們擔(dān)心。陶澍的親家賀煕齡(陶澍之女瑱姿嫁煕齡之子賀轂)致信宗棠,托他就館陶家,以培育陶桄。左宗棠既秉承師命,又念及陶澍的知遇之恩,遂于道光二十年(1840)趕到安化小淹,在陶家執(zhí)教達八年之久,這雖然耗去了其大量精力,但卻在學(xué)問上得到了補償。
安化清代屬長沙府,地處湖南中部,資江之濱。安化東、西、南三面環(huán)山,名峰不下十余座,而資江則“巋峞磅礴,湍洄清冷”,所以陶澍說他的故鄉(xiāng)是“冠蓋所不至,紅塵所不入”,真有點世外桃源的味道。陶家為名宦之家,家中藏書極為豐富,最著名的是藏有清康、雍年間編纂的一部大類書《古今圖書集成》(共一萬卷,僅次于《永樂大典》),此外還有大量的清朝憲章、奏疏。宗棠授讀之余,就在陶家藏書樓中博觀縱覽,暢游書海,其樂融融。
左宗棠雖身居窮山僻壤,但時刻心系時局,關(guān)心天下大事。
道光十九年(1839),當(dāng)時世界上頭號資本主義強國英國為保護鴉片貿(mào)易,竟預(yù)謀蓄意挑起一場不義的侵華戰(zhàn)爭。史載到十九世紀三十年代,各國輸入中國的鴉片一年已達三萬余箱,其中英國占百分之九十左右。煙毒泛濫全國,吸食者數(shù)以百萬計。販毒、吸毒的后果十分嚴重,它引起了一系列的連鎖反應(yīng):白銀外流,銀貴錢賤;稅額驟增,百姓負擔(dān)加重;同時,官吏、軍人吸食鴉片也敗壞了吏治,削弱了軍隊?wèi)?zhàn)斗力。正如林則徐在道光十八年(1838)八月的一份奏折中所說:“若猶泄泄視之,是使數(shù)十年后,中原幾無可以御敵之兵,且無可以充餉之銀,興思及此,能無股慄!”(《林則徐集》,奏稿中冊,第601頁)
鴉片流毒已嚴重威脅到清朝統(tǒng)治者的根本利益,道光皇帝不得不嚴肅對待,于是就有了林則徐廣州之行。林則徐,字元撫,一字少穆,福建侯官人。道光十八年冬,他受命為欽差大臣,節(jié)制廣東水師,赴廣東查辦??谑录?。十九年正月二十五日(1839年3月10日),林則徐抵廣州,立即掀起了轟轟烈烈的禁煙運動,共收繳鴉片二百三十七萬斤,并于四月二十二日(6月3日)起在虎門公開銷毀,歷時二十二天。對中國的嚴厲禁煙,英國政府的反應(yīng)是“應(yīng)該出之以迅速而沉重的打擊”。隨之,英國議會通過了戰(zhàn)爭提案,道光二十年五月(1840年6月),英國派軍艦十六艘,武裝汽艇四艘,運輸船二十八艘以及四千名士兵開到中國海面,一場齷齪的侵華戰(zhàn)爭開始了。戰(zhàn)爭初始,英國侵略軍在廣東、福建沿海都未能得逞,轉(zhuǎn)而北上,攻陷浙江定海,其主力又繼續(xù)北上,于七月初直達天津??凇?/p>
林則徐畫像(清人繪)
當(dāng)時,道光帝的對外方針是遵循一條“不失國體,不啟邊釁”的基本原則,而他所信任的一批滿洲權(quán)貴,如軍機大臣穆彰阿、直隸總督琦善、兩江總督伊里布、盛京將軍耆英,都是鴉片貿(mào)易的間接受益者,他們暗中抵制嚴禁鴉片的政策,一旦前線戰(zhàn)局不利,更是公開攻擊林則徐、鄧廷楨等嚴禁派為“先許價買,而后負約,以致激變”。虛驕昏憒的道光帝也驚慌失措,即派琦善去天津大沽口與英國人交涉,并指責(zé)林則徐“措置失當(dāng)”。交涉中,琦善應(yīng)允如英軍退回廣東,朝廷將“秉公查辦,定能代伸冤抑”。英國指揮官喬治·懿律鑒于兵力、補給不足,遂折返南下,以觀動靜。
這時,左宗棠的恩師賀煕齡正在北京,已由都察院監(jiān)察御史(從五品)轉(zhuǎn)署戶科給事中(正五品),是個品級不高的閑職,對朝廷政策的走向無能為力。目睹政治風(fēng)云的變幻,林則徐等愛國官員遭到申斥,賀煕齡胸中郁悶,曾有感事詩一首云:“似聞南國來馴象,誰截重洋戮巨鯨?和議重來多誤國,即看朝命決專征”(《寒香館詩鈔》卷三)。但形勢越來越惡化,“專征”朝命未見下達,對主戰(zhàn)派的迫害卻逐步升級。九月初三日(9月28日),道光帝又下諭旨,譴責(zé)林則徐禁煙抗英是“誤國病民,莫此為甚”,并將林則徐、鄧廷楨等交部嚴加議處。五天后,林、鄧同時被革去兩廣總督、閩浙總督的職務(wù),琦善被任為欽差大臣,赴廣東與英國人談判。眼見時局逆轉(zhuǎn),賀煕齡于九月以“目疾”為由告假回到長沙。
賀煕齡的返湘,為密切關(guān)注時局發(fā)展的左宗棠提供了便利條件。宗棠就館安化,身處偏僻,消息閉塞,如他自己所說,簡直是“埋頭牗下,如蟄甕中”(《全集》“書信”一,第16頁)。為及時了解前線戰(zhàn)況,他一面與京中諸友保持通信聯(lián)系,一面急切求教于回到長沙的老師:“軍中議論,未嘗聞問,伏乞吾師見聞之余,備以見示”,“吾師想必時有消息,仍就示悉為幸!”(《全集》“書信”一,第16頁)賀煕齡剛從北京歸來,當(dāng)然能提供一些有關(guān)時局的消息。
左宗棠不僅是個時局的關(guān)注者,而且抱定“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的志向,把自己看作是反侵略戰(zhàn)爭中的一員。他出主意,提方案,甚至直接表達投身抵御外侮行列的愿望。根據(jù)自己的分析、判斷,左宗棠指出,英國“包藏禍心,為日已久,富強之實,遠甲諸番”。又根據(jù)自己閱讀“海防記載”的心得,“揆度今日情形”,提出了“練魚屯,設(shè)碉堡,簡水卒,練親兵,設(shè)水寨,省調(diào)發(fā),編泊埠之船,設(shè)造船之廠,講求大筏、軟帳之利,更造炮船、火船之式”(《全集》“書信”一,第16頁)等抗敵設(shè)想。而且闡明“敵之所恃專在火炮,能制其長,即可克日蕆事”,并建議發(fā)動疍戶(世代以船為家的水上居民)、水勇乘坐小艇用木炮夜襲敵人。他告誡當(dāng)局:“和戎自昔非長算,為爾豺狼不可馴”。用妥協(xié)、退讓的辦法,不可使侵略者放棄自己的野心。同時,左宗棠也向往在抵御外侮的斗爭中建功立業(yè),正如他在詩中所說:“書生豈有封侯想,為播天威佐太平?!辈贿^令他沮喪的是廟堂上的高官、火線上的將帥,根本不會理睬一介書生的建議,真?zhèn)€是“群公自有安攘略,漫說憂時到草萊”(《全集》“詩文·家書”,第459頁)。
更讓人痛心的是,前線折兵失地的敗報頻頻傳來,為數(shù)不多的英軍竟能橫行東南沿海,這使左宗棠悲憤交加,憂心忡忡,在給賀煕齡的信中,他這樣表達自己此時的心情:“愁憤何言”?“令人憤懣”。清廷上下諸多官員渾渾噩噩,文恬武嬉,左宗棠極為不滿,卻無可奈何,他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已被撤職的愛國官員林則徐身上:“其實目前人望無如此公。若荷殊恩,上足昭天子虛懷善任之明,下足固嶺南千里之守,此天下所誠心仰望者耳!”(《全集》“書信”一,第17—24頁)
希望沒有盼來,時局更加惡化。道光二十年十一月初六日(1840年11月29日),琦善到達廣州,八天后,即與英國副代表查理·義律交涉。他一反前任林則徐所為,遣散所募數(shù)千丁勇,拔除珠江口水底暗樁,并不準(zhǔn)添造船炮,以為這樣就可以得到侵略者的歡心。結(jié)果則適得其反,經(jīng)充分準(zhǔn)備后,義律決定進一步施加武力脅迫,以逼琦善就范。十二月十五日,英軍一千四百六十一人突然發(fā)動攻擊,占領(lǐng)虎門口外沙角、大角兩座炮臺,副將陳連升父子奮戰(zhàn)陣亡。此后,雙方交換照會,至二十八日,義律單方面發(fā)表所謂《給英國女王陛下臣民的通知》,捏造雙方已“達成了初步協(xié)議”(即所謂“穿鼻草約”),內(nèi)容包括清方割讓香港島和港口,賠償英國政府六百萬銀元。道光二十一年正月初四日(1841年1月26日),英軍正式占領(lǐng)香港,以造成既成事實。
道光帝得知英軍不肯退出定海且重新提出種種無理要求,大為不滿,下詔表示:“若不乘機痛剿,何以示國威而除后患?”(《清宣宗實錄》卷三四二)沙角、大角炮臺失陷的消息傳來后,皇帝更為惱怒,朱批道:“逆夷實堪發(fā)指”,隨即派皇侄奕山為靖逆將軍,馳赴廣東,指揮攻剿事宜,并從鄂、川、黔三省調(diào)兵三千援粵。二月初六日,廣東巡撫怡良報告英軍強占香港并彈劾琦善的奏章到京,道光帝更是怒不可遏,他痛斥琦善“喪盡天良”,下令將其革職鎖拿。同一天拂曉,駛?cè)牖㈤T的英艦十八艘攻擊虎門炮臺,尚未接到“鎖拿”之命的琦善竟不發(fā)援兵,炮臺失陷,守將水師提督關(guān)天培殉職。對于琦善在廣東的所作所為,左宗棠極為氣憤,他痛斥琦善“以奸謀誤國,貽禍邊疆,遂使西人俱有輕中國之心,將士無自固之志,東南海隅恐不能數(shù)十年無烽火之警,其罪不可僅與一時失律者比”,認為對這樣的誤國奸臣應(yīng)當(dāng)“斬首軍前”(《全集》“書信”一,第24頁)。
當(dāng)廣州危如累卵之際,義律出于恢復(fù)貿(mào)易的考慮,暫時停止了進攻。當(dāng)時,作為通商口岸的廣州已對英商關(guān)閉了兩年,五十九艘來華英船(總噸位在兩萬噸以上)不能進行貿(mào)易,損失很大。為減少英商經(jīng)濟損失,義律玩起了“停戰(zhàn)通商”的把戲。左宗棠得此消息,即指出這是一個陰謀,他說:“英人詭托陳乞通商,必因曠日持久,貲貨匱乏,冀得暫資接濟”,并認為廣東當(dāng)局答應(yīng)英人的提議是受其愚弄,“長寇仇而損國體,怠軍心而資寇糧,實為無策”(《全集》“書信”一,第20頁)。事實確如左宗棠的分析,義律不但利用暫時休戰(zhàn)贏得時間,使海軍司令伯麥得以赴加爾各答請求增兵;而且通過恢復(fù)貿(mào)易獲利甚厚,僅收購茶葉一項,英國政府就征到稅款三百萬英鎊。
左宗棠對時局的分析以及他的主張、建議是有相當(dāng)價值的。但當(dāng)時他人微言輕,決策高層甚至沒有可能聽到這種聲音,更不用說予以采納了。左宗棠曾考慮過把自己關(guān)于海外的知識以及如何防海的思考寫成專論,以備高層參考,但終因顧及不會有結(jié)果而作罷。在此期間,左宗棠日坐山齋,有“宏論”,卻找不到知音,正所謂“欲效邊籌裨廟略,一尊山館共誰論”(《全集》“詩文·家書”,第459頁),每當(dāng)前線潰敗的消息傳來時,左宗棠心情十分沉重,他深憾自己報國無門,滿腔愛國熱忱,只能付之東流!
道光二十一年七月初九日(1841年8月25日),英國艦隊北上突襲廈門,八月十七日,定海再次失陷,守將葛云飛、鄭國鴻、王錫鵬三位總兵殉國。隨后,鎮(zhèn)海、寧波失守。二十二年(1842)三月底,英軍進犯長江,五月初八日,吳淞口陷落,老將陳化成力戰(zhàn)犧牲。英軍沿江西上,攻占鎮(zhèn)江,直抵江寧(今南京)城下。道光帝決定妥協(xié),終于于七月二十四日(8月29日)簽訂了屈辱的城下之盟——《江寧條約》。
左宗棠目睹清廷在侵略者的武力威脅下屈服,為之痛心疾首,他在寫給賀煕齡的信中說:“時事竟已至此,夢想所不到,古今所未有,雖有善者,亦無從措手矣!”(《全集》“書信”一,第34頁)憂國之心,躍然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