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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散文》2018精選集 作者:《散文》編輯部 編


卷一

李漢榮 水邊的智者

水邊的智者

老子是在水邊沉思、吟哦的智者,老子的智慧,也可以說是水的智慧。他那時,世界還沒有被垃圾和文化污染,大地與天空都很清潔,天下的流水都是清澈如鏡,人的靈性和智慧,也都清澈如鏡。他坐于水邊,以天真看天真,就看見了生命的本體;以清澈看清澈,就看見了宇宙的究竟;用鏡子照鏡子,就照見了存在的真理。

不僅老子,孔子、莊子、孟子、王羲之、張載、王陽明等古圣先賢,都是從清澈、浩渺的春水秋波里獲得啟迪,得了大道。我國幾千年的詩性文化,正是得益于遍地清流的灌溉,才氤氳出那樣悠遠、空靈的意境。我國古典文化是水的文化,我國古典智慧是水的智慧。若是沒有那樣的好水,中國文化會是另一個樣子。

如今的我們,到哪里找那好水呢?而沒了好水,我們還能創(chuàng)造出有著清澈美感、高深意境的文化嗎?我很懷疑。

比如我吧,我總想著隨時隨地能“臨清流以洗心,對碧潭而靜思”,但是,如今哪里有清流、碧潭呢?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勉強還有點漣漪的水洼或河溝,但是,你蹲下來看了好久,既看不見“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也看不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看不到“在水一方”的伊人,也看不到“可惜一溪風月,莫教踏碎瓊瑤”的月華流水。你多么希望隨時面對那能夠洗耳洗心的一泓好水啊,那樣的好水是能夠潤靈府、養(yǎng)慧根、開天眼的。你耐著性子坐下來,在這很不好的水邊,將就著,繼續(xù)等,繼續(xù)看,因為你知道家里的水龍頭和洗臉盆里,是無法看見“乾坤日夜浮”和“江清月近人”的,這里好歹還算是一條河嘛。結果呢,看了許久,別的沒看到,卻看見渾濁難聞的水里浮出塑料、破鞋、死鳥的遺體,以及層出不窮的污物殘渣,而那邊,從隱蔽的秘密管道里溜出來的工業(yè),正氣咻咻地,向這條曾灌溉了《詩經(jīng)》,后來又為唐詩潤過色、為宋詞押過韻的河流,大口大口吐著唾沫和臟話。你只好捂著鼻子,嘆息著,轉身,走進一本古書,追著公元前老子的背影,向他老人家打聽:親愛的先生,你那時的上善若水、無邊清流、遍地涌泉,都到哪去了呢?

我常常想,老子能在公元前那蒼茫天空下,不拉幫結伙湊個什么團隊,也不申請?zhí)兹∈裁凑n題研究經(jīng)費,也不為加入什么協(xié)會弄個啥子主席、理事,更不為爭奪什么大獎,他老人家純粹就為窮宇宙之理,解生命之惑,獨自坐于幽谷山澗,行于河邊澤畔,一心一意,全神貫注,仰觀俯察,靜思默悟,終于,他窺見了深不可測、高不可問的“天道”和“玄機”。

僅靠個體之沉思,一人之智慧,悟得了那樣高深博大的真理,影響人類數(shù)千年而至今依然光華四射,此中有什么奧秘?

只有清澈的心靈,才能發(fā)現(xiàn)真理和智慧

我們可以想象,老子的那顆心,是多么的清澈,多么的純真,又是多么的深邃。當心靈不帶任何雜念和雜質(zhì),清澈到透亮的時候,心靈才可能完全澄明,完全敞開,達到表里俱清澈、肝膽皆冰雪的赤子狀態(tài)。而單純到極致就是豐富,透明到極致就是幽深。這時候,心靈就像清澈的秋水,心靈不僅顯現(xiàn)出心靈自身的秘密,也映照出整個宇宙的倒影和幻象。這時候,人不是用肉眼和俗眼,而是用心靈的眼睛,用宇宙賜予人的那雙沒有任何污染的“靈眼”“法眼”“慧眼”“天眼”,去看,去打量,去發(fā)現(xiàn)。于是他看見了宇宙萬象都在向他訴說,存在的深意都在向他默默呈現(xiàn);整個宇宙,都在向他泄露那深不可測的“玄機”,和那高不可問的“天意”。于是,那未曾被領悟的真理,被一顆澄明的心驀然領悟。無限的宇宙,在這一刻之后,就顯得不僅可以被仰望,而且可以被人類高貴的心靈所認領。因為有人目擊了天道和真理,這紛亂的人世,從今而后,就有可能按照“天道”的暗示,運行出它自己的秩序。老子出,天地清!是因為我們的老子,他有一顆清澈的心,他有一雙赤子的眼啊。

只有這樣明澈的心魂和明澈的眼睛,才可能邂逅智慧,看見天意,發(fā)現(xiàn)真理。

作為造山者、造礦者的老子和作為挖礦者、消費者的我們

我們在反觀現(xiàn)代人的精神、道德和智慧境界的時候,難免要與古人尤其要與古圣先賢作比較,我們會得出人心不古的結論,甚至在情操和智慧方面,后人有不斷矮化、俗化、實用化、淺陋化、扁平化的傾向。所以不斷有人發(fā)問:在現(xiàn)代,真正能與古典的思想和精神巨人交相輝映、遙相呼應的現(xiàn)代心靈圣人、智慧巨人何以很難出現(xiàn)呢?

對此,我的理解是:遠古時代是人類智慧和精神的開天辟地時代,類似于原始地球上的造山造海運動。那時,人群中的先知和天才,是第一批仰望星空、叩問天道、求索真理的人。他們懷著巨大的好奇與震驚,向蒼茫宇宙敞開自己蒼茫的內(nèi)心,他們既是天真的小孩,同時又是無比真誠的對天發(fā)問的大智大哲?!熬\所至,金石為開”,蒼茫的人心和蒼茫的宇宙之心相遇了,彼此互相驚訝、互相辨認、互相首肯、互相交融,于是彌漫于天地間的真理的巨流,與人的心魂貫通了,于是,那“天意從來高難問”的天意,被那些赤子之心頓悟并認領了。

有人說,人類有史以來經(jīng)歷了三個時代:巫術時代(即遠古神話、傳說、占卜的時代),藝術時代(即中古和近古注重詩歌、審美、情操的漫長農(nóng)耕文明的時代),技術時代(即近現(xiàn)代膜拜科技、消費、娛樂的去魅、瀆神和非詩的時代)。

可以看出,在這三個階段里,人類越來越遠地離開宇宙和精神的本源,越來越近地趨向自身的福祉和物化的文明。一方面是人類福祉的增加和文明的進化,另一方面是人與神性的日漸遠離和由此導致的人的精神創(chuàng)造力和想象力的退化。

而那些光照千古的心靈圣人和智慧巨人,大多都誕生在巫術時代(即神的時代)的后期,他們身上有著崇高的神性,又懷著對生命和宇宙之謎的絕對的虔誠和無與倫比的熱忱,所以他們才能像盤古開天辟地那樣,發(fā)現(xiàn)了天道和人心的奧秘,開辟了真理的星空,繼而開啟了詩歌、審美、情操的廣闊天地,將人類帶進文明的征程。

這也就是德國大哲學家雅斯貝爾斯指出的人類精神史上的“軸心時代”——大致在公元前八世紀到公元前二世紀,人類各宗教、各哲學中的偉大先驅(qū)幾乎全部同時出現(xiàn),西方的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東方的釋迦牟尼、老子、孔子、莊子等等,他們開創(chuàng)的思想和哲學,至今仍然燭照著人類社會。雅斯貝爾斯認為,我們今天仍然處在軸心時代的輻射范圍。

回到前面的話題,何以現(xiàn)代不出心靈和智慧巨人呢?

有學者認為,古典社會是“信仰沖動力”占主導地位的社會,由信仰引導而產(chǎn)生了人的崇高的精神創(chuàng)造和心靈激情,而現(xiàn)代社會由資本引領,“經(jīng)濟沖動力”支配了所有人群和個人,對利益最大化的追求和對欲望的填充,幾乎成了每一個人的日常事務和中心工作。“信仰沖動力”被科技和經(jīng)濟耗盡了能量,科技成了人們迷信的現(xiàn)代宗教,物質(zhì)成了人們的精神圖騰。文化卻成了商業(yè)和消費的附著物,變成了沒有靈魂和偉大關切的消費文化、娛樂文化、大眾文化、快餐文化、泡沫文化。“工商業(yè)時代的瑣碎平庸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實用主義的哲學和科技理性割斷了宗教信仰的超驗紐帶”,人們對宇宙萬物不再有神秘感和神圣感,對生命的終極意義不再有追問的好奇和熱情,“活著就好”“活在當下”的活命哲學成了幾乎為所有人奉行的普適性的最高哲學。在精神生活上,人們僅僅靠一些由傳統(tǒng)文化的零星碎片勾兌炮制的所謂“心靈雞湯”,來打點精神的匱乏,敷衍靈魂的饑渴。具有深邃心靈和終極關切的偉大哲學家、思想家、文學家?guī)缀跻呀?jīng)絕跡。

如果說“軸心時代”是人類精神和智慧的造山造礦運動,大量的寶貴礦藏是在那開天辟地的時刻生成和蓄積的,那么,我們這些現(xiàn)代人則只是吃礦者,我們享用著遠古的礦藏和先人的遺存,我們享用著他們留下的智慧的煤炭、精神的天然氣和心靈的頁巖層。古人是創(chuàng)造者,是造山者造礦者,我們只是消費者;而我們時代的那些勉強還算不錯的所謂思想家、哲學家,也頂多只能算是找礦者、挖礦者。由于他們也置身于這個沒有信仰之神引領的技術和消費時代,在被科技籠罩的天空下和被經(jīng)濟學主宰的世界上,他們也很難有真正的原創(chuàng)的智慧發(fā)現(xiàn)和精神創(chuàng)造,他們的許多似乎不錯的著述和言說,也只是對古圣先賢偉大學說的轉述、闡釋和解讀。

偉大的老子,就是軸心時代的智慧巨星,是人類精神世界的偉大造山者和造礦者。

生存空間、人口密度與智慧高度

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寫道:“如果我們老老實實化驗自己的靈魂,會發(fā)現(xiàn)置身人群的時候,靈魂的透明度較低,精神含量較低,而欲望的成分較高,征服的沖動較高,生存的算計較多。一顆神性的靈魂、超越的靈魂、智慧的靈魂、豐富而高遠的靈魂,不大容易在人群里擠壓、發(fā)酵出來。在人堆里能擠對出聰明和狡猾,很難提煉出真正的智慧。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在人口密度高的地方,多的是小聰明,絕少大智慧。在人群之外,我們還需要一種高度、一種空曠、一種虛靜,去與天地對話、與萬物對話、與永恒對話。偉大的靈魂、偉大的精神創(chuàng)造就是這樣產(chǎn)生的?!?/p>

后來我讀到一本書,里面講到一位法國歷史學家布羅代爾做的研究,他說:“人類歷史上,文化創(chuàng)造最快、境界最高、最燦爛的時候,人口密度是每平方公里三十個人”。每平方公里住三十個人,每個人的生存空間很寬闊,一點也不擁擠,基本的生存供給也很充足,人的視野遼闊,心胸寬廣,人與人比較親善,較少競爭、算計和摩擦,他就有可能把心智投入到對生命、萬物和宇宙的深度追問、沉思之中,從而有深刻的發(fā)現(xiàn)和精神的創(chuàng)造。

而現(xiàn)代人的生存空間越來越擁擠和狹窄,可供支配的資源也越來越少,有的地方一個小小縣城就擁擠著十幾萬人,每平方公里人口密度達一萬人以上,這幾乎與螞蟻窩的擁擠程度相類似了。在這樣逼仄的生存環(huán)境里,人們不得不把心智主要投入到生存競爭和勞碌之中,哪會有真正的哲學沉思和超驗冥想?流行的所謂成功學和勵志學,無非是一些指導人們?nèi)绾卧谖浵伕C里尋找生存出路的技巧和方法,說到底還是人口太多、空間太窄、生存太難逼出的謀生之術,與真正的生命智慧和心靈覺悟則毫無關系。

許多本來從事精神創(chuàng)造的人也喪失了精神本身的內(nèi)在驅(qū)動,而謀取名利倒成了他們從事所謂精神活動的真實目的,這實際上是一種與真正的精神創(chuàng)造南轅北轍的反精神活動,懷著謀利動機而制造的所謂“精神產(chǎn)品”,能有多少精神含量,可想而知。

連精神活動都成了喪失了精神內(nèi)核的謀利行為,更不用提別的行當,那就更是無利不起早的商業(yè)行為。在功利主義、消費主義主導的文化里,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很少有虔誠追求真理、探索奧秘的純粹精神活動,無論干什么事,都伴隨著投入與產(chǎn)出的功利算計。

這既與現(xiàn)代人喪失精神信仰有關,也與人口密度太大、生存競爭激烈有關,導致人們無暇顧及心靈的擴展和精神的升華,遑論生命的超越和智慧的創(chuàng)造。

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每個人所置身的擁擠狹窄的生存空間,它所呈現(xiàn)的真相是什么呢?若撕去那一層薄薄的貌似溫情的面紗,它主要還是一個市場、商業(yè)場、生存場、利益場、競爭場,不能說其間沒有一點精神元素,但精神元素不多,層次也不高。人們在被污染了的自然界的大氣層之下呼吸著稀薄的氧氣用以維持生存,心靈的天空也變得低矮而黯淡,已經(jīng)喪失了更為廣袤的心靈晴空和精神的大氣層,我們主要是與周圍的雞毛蒜皮和狹隘的利益關聯(lián)物構成的生存霧霾進行生理層面、生存層面和利益層面的淺呼吸和小呼吸,我們很少與那個無窮的精神大氣層建立深刻的聯(lián)系并時時進行心靈的深呼吸和大呼吸。我們心靈的吞吐量越來越弱越來越小。

僅僅為了在人堆里折騰、掙扎得像個人,就耗盡了我們一生的時光;僅僅為了安頓好這一百來斤的身體,我們喪失了無限的心靈宇宙,我們可以想象,前述的那個精神巨人群星般涌現(xiàn)的軸心時代,那時候的人口密度大約就是每平方公里三十個人,這使得世上總有一些人沉迷于窮究天地之奧秘、為人類面對的終極問題去進行深刻的求索和思考成為可能。

那時候,天地蒼茫,人煙稀少,宇宙清澈,星空浩瀚燦爛如神奇的葡萄園,等待好奇的孩子伸手采摘。于是,西邊的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們?nèi)ゲ烧?,東邊的釋迦牟尼、老子們?nèi)ゲ烧?,接著,孔子去采摘了,屈原去采摘了?/p>

相比于我們置身的這個市場、商業(yè)場、生存場、利益場、競爭場,老子置身的是什么場呢?

老子的身、心、靈是置于蒼茫神秘的宇宙大氣場里,那是一個無邊無界的生命場、精神場、性靈場,可謂“真氣彌漫,萬象在旁”。他的心靈通透、精微而高遠,有著無限量的廣博和深邃,他精騖八極,神游萬方,他心靈的規(guī)模和宇宙的規(guī)模達到了對稱和互映,宇宙有多曠遠有多豐富有多幽深,他的心靈就有多曠遠多豐富多幽深。因此,他的所觀所感所思所悟,就達到了與宇宙對等的幽深、精妙和廣袤。

假若老子活在當下,他要在人堆里奮斗、折騰和掙扎,他要為職稱謀、為位子謀、為房子謀、為車子謀、為孩子謀,他要考慮市場的需求和受眾的口味去寫作暢銷書賺錢,他要上電視講壇,不得不為迎合收視率做媚俗或媚雅的煽情講演,等等,等等。雖然,“道可道,非常道”,然而,沒人愛聽那“常道”(即永恒之道),那就不想、不寫也不講那個不賺錢的“常道”,那就想那出人頭地之道,寫那升官發(fā)財之道,講那贏者通吃之道——這下完了,求道之赤子淪為謀利之人精,真理之恒星淪為功利之流星,老子死,天地暗,眾生迷。

好在,老子活在天地敞開、群星飛升的軸心時代,那個時代生成了老子,老子也照亮了那個時代,并注定要照亮無數(shù)個時代。

于是,在蒼穹之下、大野之上、清流之畔,一個穿透千古的聲音徐徐響起:“道可道,非常道……”

老子的無為哲學與宇宙本體

老子推崇“致虛極,守靜篤”的精神修為,主張無為而治,無論個體的修養(yǎng)或國家的治理,都以虛靜之心涵容之,以無為之道對待之。他感悟到宇宙乃是無邊無際的“動”的過程,即:宇宙乃是一個“無窮動”。但宇宙并不是為了一個設定的目的而動,宇宙沒有功利之心,宇宙的動是無欲、無名、無為、無功的“無目的、無功利之動”,宇宙的動是無所圖的純粹的神性運動。正因為宇宙無所圖、無功利之心,宇宙才創(chuàng)造了這個被叫作宇宙的偉大作品,它壯麗無比、恢宏無比、神奇無比,人無法窮盡,神也無法解讀,它的存在完全可以說是超越了人的智力和想象力,也超越了神的智力和想象力,達到了令人神共驚的程度,可以說宇宙就是以具象呈現(xiàn)的最高的虛構之物,也是以可辨認的物質(zhì)材料造成的最不可思議的最大的形而上的精神現(xiàn)象。這就是老子所說的無為而無不為,無功利而成就大功利。

那么,小小生物,包括人這種生物所圖所求的那點所謂“功利”,對他(它)自身的微觀生存可能是必要的,但在宇宙眼里,那點所謂功利,即便是改朝換代、帝王登基等等不可一世的大功業(yè)、大功利,其實都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對宇宙而言是根本不存在的。因此,過分執(zhí)著于一己之私,過分膨脹功利之心,以致在自然面前逞強使狠,在同類面前斗智斗力,從自然的眼光看來,這就是反自然、反宇宙、反天道的“盲動”。再者,宇宙雖是個“無窮動”,但“風暴的中心往往是極度的寧靜”,就是說,看起來天地宇宙在不停地動,無以計數(shù)的運動著的風暴構成了宇宙的壯闊海洋,但支配運動的中軸或中心卻是靜謐的。大動者,卻有一個寂靜的、巋然不動的靈魂。這正是:大象無形,大音希聲,大動不動,大為不為。所以老子主張順乎自然,以無為之心,參與宇宙的無為之動。即使有所動,有所為,也不能揣一顆爭強好勝、挑戰(zhàn)自然、禍害生靈的小人之心去亂動、妄為,這就必然會傷天道,逆天理,損天物。人,不應該逆天而動、背道而馳、損物求利,而應該順天而動、合道而行、惜物護生。這樣,人,才是協(xié)同宇宙、增益天地的一種正面能量,反之,則是自然界的一種負面的、破壞性的病毒和能量。

老子智慧與人生的最高境界

哲學家馮友蘭指出,人生有四種境界,即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耙粋€人做事,可能只是順著他的本能或其社會的風俗習慣。就像小孩和原始人那樣,他做他所做的事,然而并無覺解,或不甚覺解。這樣,他所做的事,對于他有意義,或只有很少意義。他的人生境界,就是‘自然境界’。一個人可能意識到他自己,為自己而做各種事。這并不意味著他必然是不道德的人。他可以做些事,其后果有利于他人,其動機則是利己的。所以他所做的各種事,對于他,有功利的意義。他的人生境界,就是我所說的‘功利境界’。還有的人,可能了解到社會的存在,他是社會的一員。這個社會是一個整體,他是這個整體的一部分。有這種覺解,他就為社會的利益做各種事,或如儒家所說,他做事是為了‘正其義不謀其利’。他真正是有道德的人,他所做的都是符合嚴格的道德意義的道德行為。所以他的人生境界,是我所說的‘道德境界’。最后,一個人可能了解到超乎社會整體之上,還有一個更大的整體,即宇宙。有這種覺解,他就為宇宙的利益而做各種事。他了解他所做的事的意義,自覺他正在做他所做的事。這種覺解為他構成了最高的人生境界,就是我所說的‘天地境界’。

“這四種人生境界之中,自然境界、功利境界的人,是人現(xiàn)在就是的人;道德境界、天地境界的人,是人應該成為的人。前兩者是自然的產(chǎn)物,后兩者是精神的創(chuàng)造。自然境界最低,往上是功利境界,再往上是道德境界,最后是天地境界。它們之所以如此,是由于自然境界,幾乎不需要覺解;功利境界、道德境界,需要較多的覺解;天地境界則需要最多的覺解。道德境界有道德價值,天地境界有超道德價值?!?/p>

馮先生體認的作為人生最高境界的天地境界,與老子的哲學境界是完全一致的?!办o勝躁,寒勝熱。清靜為天下正”。老子哲學是要人放棄偽惡之心、“躁”“熱”之心,而修養(yǎng)正大之心和清靜之心,放棄妄為亂為而走向無為之為,最終達至“天人合一”的大境界。即尊重自然、尊敬天道,以一顆清虛、靜篤、坦蕩、正寧之心,以一顆不帶任何雜質(zhì)和雜念的澄澈、謙卑、純良之心,為天地工作,為眾生操勞,為永恒服役,達到與天地之大道合一的至高境界。

老子之眼,大而言之,是天之眼、海之眼,他看見了生命和宇宙的真相和真理;小而言之,是泉之眼、露之眼,他看見了寸心里藏納著天地大道,也窺見了至大無外的蒼穹里的微妙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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