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 秘境【外一篇】
《暗算》劇中,有一個小孩把701研究所關(guān)于密碼演算的紙片偷出來折紙飛機玩了——當然,是他的父親違反了單位紀律把這些紙片帶回家里的。于是動用了許多人手,漫山遍野地找,有的被風(fēng)吹到樹杈上了,有的則落入荊莽中,最后還是有兩架紙飛機不明去向。作為院長的安在天擔(dān)心死了,只能祈盼一場大雨,或者一起山火,將這兩架紙飛機化為烏有。
有了飛行器、潛水器,又有了人造衛(wèi)星、宇宙飛船,人們對于空間還是很無奈??臻g無限廣大,有些物質(zhì)遺落其間就難以尋覓,他們都是一些無方向感的人,不知如何回到熟悉的家園,于是尋找的工作就開始了。如同策劃一場活動,有步驟、有秩序地展開,直到絕望方才謝幕。舊時代的尋人啟事上那個“人”字是倒著寫的,如同一個人倒栽蔥,腦袋已落入黑暗里,處于非常危急時刻,使閱讀者頓生憐憫之心,萌生幫他尋人的責(zé)任。相信每一個人在日常生活中,總是有些時間用來尋人、尋物,失落的也許只是一個人、一個物品,可尋找的卻是一個大的數(shù)字。丟失總是讓人緊張,丟失是無意的、偶然的,而尋找則是有意的、必然的,這就構(gòu)成一種不對稱的關(guān)系——丟是不動聲色的,而尋找卻動靜大得很。譬如丟了一個包,里面各種證件、各種卡、幾部手機,主人五內(nèi)俱焚,失魂落魄地找,又登懸賞,還是無功而返。接下來就有一段時間要為自己的疏忽付出煩惱的代價了。物質(zhì)在空間里,短期內(nèi)肯定不會變動的,如果沒有外力的話,甚至一粒遺失的種子都會扎下根,生出芽鞘來。如果這樣,失物者往往可以寬心。道不拾遺——韓非子如此說,也就是不動遺失之物,它與自己是無干的??墒窍雱铀娜硕嗔耍簿透淖兞怂穆淠_點,把它帶到不明之處,它再也回不到主人身邊。尋找的心態(tài)永遠是急如星火的,面對的是損失,精神的、物質(zhì)的,但空間之大,在人和失物之間橫著許多不測。由此,我們經(jīng)常會看到失主一臉無奈,攤開雙手說——天啊,找不到。
很早就有失物的記載——有人丟了一把斧子,疑心鄰居所盜,鄰居的眉目神情太像賊坯子了。后來找到了,再看鄰居,又絕然是忠厚老實之人。失物使人生出變化,苦惱、惋惜、自責(zé),已非平常心態(tài),想法多了起來。在《詩經(jīng)》里我們看到滿屋子的農(nóng)具,還有為數(shù)不多的羊牛,日子粗糙而簡單。越往后日子越發(fā)精致,精致使人關(guān)注任何細節(jié),任何一個部分都不與粗糙為伍,細細打磨,鏤金錯采,就是對待一枚指甲,也有美化的義務(wù)。細軟——顧名思義就是小巧,禁不起碰撞、擠壓之物。精密的時代,許多物品由大而小,由粗而細,這也造成了遺失率的提高。一部座機,在案臺上,丟失的可能性是很小的。一部手機,那么扁平光澤,悄悄地就從褲兜里溜了出來,離主人而去。而那些金銀珠寶飾品,在擁擠的人流中,是如何脫離自己的脖頸、指腕的,無從得知。如此說,古人的遺失完全是一個可以忽略之數(shù)。每個人都有找到的喜悅和找不到的沮喪,結(jié)果如此不同,只能說有的人與失物真的是緣分盡了。
幾年前,馬航MH370載著兩百三十九名乘員,脫離人的控制,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許多國家都參與了搜尋,許多空間被進入。只能說比人的力量更強大的是空間的無邊無際,把人的力量輕易消解,盡管搜尋的手段、設(shè)備如此非常。如今,這種尋找已經(jīng)更多地轉(zhuǎn)化為情感上的尋找,對于空間,尤其是幽深浩渺的海域,不是一個失蹤者的家屬所能深入的。一個重大的丟失事件,和一個重大的尋找過程,時空和空間都交叉于一時,還是找不到。有時海面上會漂來一些機體殘骸,使人覺得離失蹤者未遠,應(yīng)該繼續(xù)尋找。事實上,投放在這方面的力度越來越弱,已經(jīng)不具備所謂的尋找意義了。人群丟失的事在秦時就有,徐福帶了幾千人去尋長生不老藥,走水路,沒有回來交差。誰也不愿意說他們死了,只能根據(jù)物質(zhì)不滅的定理,認為他們在我們未知的空間,由于空間不同,維度不一,無從尋問往來而已。讓人回味的是臨行前有六位乘客更變了行程,上了另一架飛機,他們平安地著陸了。是什么使他們改變航班,不搭馬航MH370而遠離了丟失,遠離了被人尋找?他們又回到熟悉的空間,沿著自己熟悉的轍跡展開以后的日子,真是值得慶幸——每個人還是樂意在這個空間里,我們所運用的“失聯(lián)”“失蹤”“人間蒸發(fā)”這些詞匯,都意味著他們在一個未知的空間,我們難以跨越。
明人吳寬有一段話我一直很欣賞,每每誦讀之:“蓋隱者忘情于朝市之上,甘心于山林之下,日以耕釣為生,琴書為務(wù),陶然以醉,翛然以游,不知冠冕為何制,鐘鼎為何物,且有浮云富貴之意,又何窮云?”隱者有真?zhèn)沃畡e,真隱則人在江湖山野心遠魏闕,偽隱則不時弄出點動靜來,讓人注意,最好請他出山。諸葛亮自稱臥龍崗上散淡的人,也經(jīng)不起劉玄德三顧,不能持守,成為御用。三國鼎立孰是孰非無所定,看得見的就是濫打濫殺。由隱者成為一個指揮殺戮的顯者,氣味全然改變。隱者意味著自愿藏斂,以此為樂。即便大才,也如石中玉蚌中珠,不顯于外,不貪戀大羹玄酒廊廟聲色,嗜于蔬筍氣蕨味香,漸漸在人的視界之外了?!短耪羟僮V》稱:“青山綠水也,足盤桓,人情幾變翻,好似夢里那邯鄲。樵山呵,漁水呵,樂事更多般。醒眼看,將相王侯,那里肯換?!睕]有人知道隱者的名姓,只知人在云深處,與草木融在一塊,更毋須尋找。偏偏是那些偽隱者,費了心機讓人去尋他,尋一次還不行,再尋,三尋,扭捏一番,心中暗喜——京華近了,呵呵。真隱者在我們的經(jīng)驗之外,有如一莖草、一抹雪,無聲響地生,無聲響地行。
我參加第一次尋人是十六歲。有個知青送來一張紙條,上頭寫道:“同志們,永別了?!边@是一個叫邱堯坤的人寫的。在這個沉沉的夜色里,他去了哪里?村子里山高林密,地氣陰沉,本地人也曾走失過,于是全村人都去找,山澗崖谷尋不遇,便回來請高人指路。高人踏罡布斗,指了一個方向,眾人便循此行,果然見到這個不回家的人。我們不信此道,很快集合起來,冒著刺骨寒風(fēng)分頭去找,水塘、廢棄房舍,驚飛宿鳥。天色幽暗,每個人跌跌撞撞,呼喚著他的名字,一直走到十里外的公社所在地。公社干部一臉詫異,說邱此時在招待所里呼呼大睡呢。興許好玩,邱又如此炮制了幾回,大家聽說他要永別了,就都笑了,埋頭做自己的事。尋找是一件力氣活,花費精神且奮力行走,它是本著對生命的敬畏才如此為的,同時還有對自己道德品質(zhì)的考量,才可能從溫暖的床上起來,讓肌膚去應(yīng)對曠野上的冰冷黑暗。這個過程充滿焦慮,還有許多不測的念頭閃過。還好抱團而尋,力量聚于其中,就像集體禱告會更有力量產(chǎn)生出來,傳達出去。如邱堯坤這樣的人,一會兒失蹤了,一會兒又出現(xiàn)了,人們漸漸覺得那個夜晚的熱情純屬多余。許多方面可以進行試驗,通過試驗推進成功的進程,唯情感禁不起試驗,像一枚青花磕碰不得——后來,知青點的人再也沒有見到邱堯坤,直到如今。
我新近居住在一個叫淮安的小區(qū)里。此前是古郡懷安,我一直覺得“懷安”二字遠遠優(yōu)于“淮安”,何人不懷安呢?春日來了,懷安滋潤,無數(shù)的燕子從遙遠處來溯舊蹤,居然能找到已經(jīng)被風(fēng)雨摧殘的舊巢,又一次銜泥加工,閃電般的俯沖和掠起。研究者說北京雨燕不足一兩重,卻能穿越十八個國家,從非洲南部起飛,飛三個多月,憑借邊飛邊睡的能力,到達古都頤和園的建筑群上??偸悄莻€熟悉的空間使人心事安妥。就像磨墨,人磨墨,墨磨人,彼此辛苦,就得給墨條做一張精致的墨床,讓墨安睡其內(nèi)。那些非常態(tài)丟失的人、物,都使人牽掛不已,用找這個動作彌補?!兑淮趲煛氛故局黹g的情調(diào),葉問沒有回來,太太一定要點亮門口的燈,照亮前面的路,坐著等他。舊日家庭里,最后一個人回來,母親才真正合上兩扇咿咿呀呀的木門,插閂,覺得這個空間齊全了,不缺啥了。每一個人都不是孤立存在的,是一張大網(wǎng)萬千孔眼里的一個眼,靠近他周圍的孔眼們關(guān)系會緊密一些,彼此更有勾連,就像一個人失蹤了,遠近親疏的關(guān)系也使人感覺不一,很緊張的,無動于衷的,看熱鬧的。1966年9月,文人儲安平留下一張字條走了,上邊寫道:“如蒼,我走了。”早年的儲安平面龐白皙,身材修長,儀態(tài)有雅致,是個美男子。1930年春天,他在水光瀲滟的西子湖畔,裝了一袋燦若云霞的桃花,寄給北平的徐志摩。浪漫如此的儲安平去了哪里?空間如此之大,李如蒼只能選擇什剎海,守了七天七夜,毫無收獲。尋找常常是沒有定論的,而每個人對于失蹤的緣由、方法卻大可猜度,放開自己的想象、聯(lián)想之翅,任意無端。尋找是對空間的挑戰(zhàn),在挑戰(zhàn)的過程中,我們看到了人類無力觸及的那些部分。
物趣
我住在一個叫淮安的傍山小區(qū)里,但我寫完一幅字,還是在落款處寫上“書于古郡懷安”。懷安,多么好的名字,以前的人連取名都顯示出情懷、向往,就像一個人撫碑,會有一種溫暖的手感。是何時改為淮安的呢,有古風(fēng)的人會覺得滋味真是寡淡得很。懷安的土著都搬到別處了,舊日水汪汪的井眼被泥土覆蓋,建起別墅,殘余的橄欖樹,隨著主人的離去,開始了不結(jié)果的時代。當年來來往往的接官道,延伸到水面的石頭路面,已經(jīng)長出了很厚實的荒草,幾處有飛檐的舊跡,由于殘破而顯得崢嶸,讓人在心里還原曾經(jīng)的氣派。時光的流逝并沒有影響這里的地氣,依舊潮潤、幽靜,暮色下來時,有幾分清冷和枯寂,不多的人融在無邊的山色里。
整個老歷三月,院子里的柚花都在盛開、盛開,香透了鼻子,它和其他花樹不同的特點就是香氣的柔和和婉約,好像還有一縷竹林里晨露般的幽清。這段時間來找我的人都會沉醉在這樣的氣息里,心情怡悅地言說,邊看著覆雪一般的柚樹。這棵樹是開發(fā)商種下的,這一溜的院子都有樹,當時只是商家的一種隨意,這棵樹就落實在這里了。我只能說很巧,因為我轉(zhuǎn)了一圈,柚樹也就這么一棵——我樂意以巧來說偶然的事,某個人、某件事,都無刻意,無安排,在一個節(jié)點上相遇,便有一種暗喜。去年的柚樹長得并不如意,主干被蛀蟲蝕去好大一部分,蛀蟲潛于主干內(nèi)部,讓人束手,只能在外面施之以藥,試圖達之于內(nèi)。同時施之以肥,使之達其根部,余下的就是樹之命運了。人與植物往往可以相通,都有向上的渴望,想著很順利地發(fā)展而少有擾攘,能夠常年被陽光照耀。于是到了第二年的暮春,有了特別充分的力量,盡其綻放。香氣氤氳,覆蓋了整個院子,隨風(fēng)飄過墻頭的那一部分,為路過的人們所驚訝,停下來四處張望,不知香源何在。暮春是一個萬物競長的時段,這時一點也不見起色的植物,就不必寄太多希望了。記得有鄰居的牡丹大開了,她就打電話給張三,給李四,請她們來賞花。我不愿有意為之,只喜歡此時碰巧有個人來,她的嗅覺沒有準備,心理更沒有預(yù)感,她們和這種純潔的香氣相逢,如此自然——在這個滿目都是姹紫嫣紅的暮春里,雪一般的色調(diào),會使人對清潔和素淡更為傾心。
有著敦厚外形的物體往往使我生出好感,走幾步還回頭看它幾眼,或者伸出手來,撫弄一番。草地上有幾個碩大的卵石是我從野外移到這里的,不知多少時日雨水的澆淋,它們漸漸黝黑起來。所謂的包漿,我以為就是時間的一件外衣,或薄如紗,或厚如襖,都不是一日始成,而是日積月儲積攢下來。草地上有幾個敦厚的石頭蹲在那兒,院子里就顯得古樸厚實。那些圭角畢露、崢嶸突兀的形態(tài)固然提神,但它們使我在注視時感到不安——過日子是規(guī)避不安的,先要心安,才有指腕之安。如火的盛夏使黝黑的卵石顯露出干渴的模樣,我就會舀一瓢水,如同養(yǎng)紫砂壺那般澆下來,石面上頓時華滋蒼潤,黝黑里閃動著紫銅般的光澤,使人看到它堅硬之外的靈性,生動起來。天生之物總是貯存了一些野趣,伴隨自然之力而落于僻郊荒野。很多時間過去了,草長得比它高。直到那個人來了,有一眼千年的喜愛,一言不發(fā)抱起來就放在車上,帶它回家,讓它在草地的這邊,或者那邊。有的像極了龜背,臥在那里緘默無聲。主人不時會透過窗簾看到,尤其是多雨的季節(jié),渾穆深沉,便覺得盡全身之力抱起它們到此是值得的。他指腕下筆筆中鋒,也漸漸沉入,抵達紙背。
有一只鳥總是在暗夜里鳴叫,徹夜不歇,讓人在暗夜中傾聽它的聲響,好像一個長夜不眠的僧人,在不停地敲打著木魚。一個人不是鳥,自然無法猜度叫聲中的憂愁和歡樂,只是黑夜的靜寂被打破了,有人醒了,不停地翻身,琢磨一些非現(xiàn)實的問題。有一個凌晨,它居然停在我窗外的檐角上,有節(jié)奏地發(fā)出木魚的聲響,我只得起床,打開窗子看看究竟,一個全黑的影子拍打著翅羽飛向遠處。草木繁盛,空氣清新,鳥雀云集,嚶鳴無絕,人于其間,節(jié)奏就松了下來。宋人羅大經(jīng)曾說到自己的山居日子,提到“門無剝啄”,意思是沒有什么人來敲門。那么想一想,柴門遮掩于綠樹叢中,人安于內(nèi),品茗、撫琴,作幾首詩,寫幾幅字,要不就在躺椅上,悠悠地晃著。山居鄰里皆習(xí)慣自我安守簡于應(yīng)酬,雞犬之聲相聞而不常往來,日子就悄悄地過去。我老家大抵還停留在任意剝啄的時代,事先全無聯(lián)系,突然敲門,一看,外面站了四五個人,都閑來無事,聊聊。此時如果在精工地書寫一幅小楷,也必須放下筆來,擠出笑容,呵呵,什么風(fēng)把你們吹來了,歡迎歡迎。有的人長坐不起,到飯點了,保姆把飯菜都放上桌了,叫來客一起吃,來客不吃,也不走,只是說再坐坐??腿俗吡嘶氐綍浚瑢懥艘话氲哪欠种缓盟毫?,重起爐灶。有一篇文章談到一位太太的客廳,只要她在,就會敲門聲不斷,只好大開著,許多男人來了,說個沒完。男主人只好賠著笑臉,心中暗暗叫苦。倘一天都門庭清靜,每個人會松弛許多,應(yīng)和這個山居的氣息,其中就包含了聽聽鳥鳴,看看山間氣色、天際浮云。每一種鳥都有自己的語言,有自己表達的方法,聲長聲短,音高音低,未必能通,卻都是天籟之聲?!端疂G傳》的作者好像不太喜歡鳥鳴,總是以“聒噪”來表示心理上的不快,便去驅(qū)趕、去拔樹,做一些不斯文的動作來。我向來篤信這種說法——這些在風(fēng)雨里、草木中穿行的毛羽,比人更熟悉時序,預(yù)知險夷,由于飛翔的自由在自己的雙翅里,隨時張開,騰空而起。鳥聲多的地方總是生態(tài)佳好的一種體現(xiàn),鳥與人相同的是尋找沒有危險的、適宜棲息的地方,如果有點詩意就更宜于情調(diào)的流露?!皫滋幵琥L爭暖樹”,暖樹示意了一個方向,一種溫度,還有不可缺少的高度。就像有人買宅院,生存環(huán)境是首先考量的,甚至讓高人帶個羅盤,看得細一些。孔夫子曾經(jīng)提到危邦、亂邦,這樣的地方鳥都不去,何況人乎?所謂懷安,它的世俗態(tài),也就是坦然地坐著,心事全無,聽幾聲鳥鳴。沈從文曾說清晨聽到鳥的叫聲,使自己不敢墮落。我弄不清二者如何攪在一起說道,只是覺得離奇——一個人在鳥鳴聲中醒來,不忙著起床,而應(yīng)該像孟浩然那般,數(shù)著高一聲低一聲的節(jié)拍,覺得各適其天,各全其性,最好。
眼前砉然開朗,這時就可以徐徐起來了。
一位朋友帶了一位花工師傅和幾百茉莉花枝,來做扦插?;艘粋€下午,繞圓形石坪扦插一圈。接下來是遵花工師傅囑,按時澆水,靜待生發(fā)。它們在扦插前的出處大抵相同,都來自活生生的茉莉花枝,裁切齊整,老嫩相當。一個月過去,有的開始綻芽,見出丁點綠意,有的則依舊沉睡,再往后的差別就更大了,有的抽枝散葉,花朵綴于枝頭,暗香浮動,若往若來。有的則成枯枝,擦一支火柴就能燒了起來。同樣地經(jīng)過花工師傅之手,同樣的地氣、陽光、雨露,最終是兩種結(jié)局,說起來是沒有道理的。在生與死之間,一截枝條的內(nèi)部藏匿著多少秘密?只能說命數(shù)不同,有的該死,有的該活。鄰居送來一些菜苗、瓜苗,開始細小得很,一與土地接觸,就張揚起來。熱烈的陽光,充沛的雨水,特別伸張了瓜藤的野性,四處攀爬的卷須,一些草木被它抓住,就支持了它借力向上的要求,無視主人給它搭起的架子,因此要不斷引導(dǎo),看能不能回到轍軌上來——它超出了主人種著玩玩的心態(tài),恣肆前行。兩年前移來的香樟,由于年青,施一點肥,已唰唰地升高了一大節(jié),滿目新葉可以吹彈而破,樂觀地聯(lián)想它的根系已經(jīng)和這里的土壤融在一起,開始新的歷程。比它早來的樸樹則沒有這么幸運,從一位擅養(yǎng)鴿子的朋友那里弄了不少肥料,施了幾次,卻一直不見起色,張開的鐵干虬枝,葉片稀疏,勉強擠出來一般,而到秋日,又匆匆地謝落。我判斷樸樹已經(jīng)老邁了,幾次遷移不斷地受損,以至生機得不到轉(zhuǎn)換,氣勢得不到伸張,那么,只能持守現(xiàn)狀,或者漸漸向下滑去——我現(xiàn)在所能做的,就是阻擋它滑落的速度。
開門見山——如今真可以這般說道了。對于人來說,一座山永遠都是安定不移的,我同意清人魏禧之說:“山以不變?yōu)榉ā!彼^找靠山就是如此——很有分量的、有勢力的、可以倚靠的。當然,這不是從政治背景來理解,視覺上、心理上對于一座山的認識,就是如此。一座山形成于久遠,而后運動停止,草木及時蒙蘢其上,若云興霞蔚。喬木是向上伸張的,荊莽則伏于地。凡是適宜此處土壤的植物,都會尋之而來,一些野花適時地盛開了,細碎而小巧;一些黃葉相繼落了下來,拂過肌膚的風(fēng)就有了幾許寒意。體型較大的鳥總是踞于枝頭,而蓬間雀的穿梭,則在灌木的低處,相安自適。沒有誰能透過青綠看到山體的內(nèi)部,一直把它作為一個定數(shù)。定數(shù)使人心安,以不變?nèi)?yīng)接萬變。和名山相比,它莫名;以雄秀分,它只能是秀者。這也是大多數(shù)人喜歡的一種特征,賞心的,不必緊張的,毋須提防的。每一座山都有自己的形象,叢林覆蓋蔽日遮天的,土敝而草木不長的,柔軟的,突兀的。我開門看到的是偏于柔軟而秀麗,并徐緩地展開著。石蘊玉而山暉——這種說法對一座山提出了絕高的要求,峻嶺千重,卻沒有幾座山是玉蘊其中的。它們只是顯示出層次來,使視覺仰望。許多山被夷平了,山中的景物失去影蹤,世界變得平淡。近來我習(xí)慣于清晨沿著山路奔跑,自感比平地吃力極多。它在不斷的向上延伸中加速消耗了人的體力,讓人覺得向往高處是得付出代價的。登高是人類為自己設(shè)置的一項有寓意的運動,只有倚仗個人的力量到達高處,他說的話才有幾分硬氣。
留意于物往往成趣——這是蘇東坡說的。和古人相比,我們言說生活的意義、價值、品位和范式要多得多,在大道理的灌輸下人人都是哲人,適應(yīng)于宏大的生活。不同的是,和生活相比,過日子顯得世俗得多、屑小得多。過日子的不少趣味,往往來自那些不起眼的小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