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麗 穿林而過
美若黎明
布谷鳥的叫聲拉長了白天,這是樹林最動聽的時節(jié)。溫暖晴朗的日子,樹林深處傳來布谷鳥的歌聲,空曠遼遠,似乎在講述一個久遠的故事。特殊的共鳴腔導(dǎo)致這種歌唱有了回聲,在枝丫間回蕩,觸碰到人的耳中,帶來初夏的清涼。這種調(diào)子的特點是悠長、緩慢,提醒著人們迎接節(jié)氣的變化。隨著天氣逐漸變熱,這樣的歌唱也大多停留在清晨或者上午時分。有時候我會懷疑這個歌手過于勤奮,民謠中收割麥子時才開始的提醒它們提前完成了,所以當心情不快的時候,那些歌唱就顯得嘮叨。但慶幸的是,這種情況只是偶爾才出現(xiàn)。
午后,演唱舞臺交給了另外一種鳥,它們比布谷鳥更神秘。它們藏身在樹叢中,從高處看,樹木高大壯麗,在陽光下,葉片閃爍出油脂般的光澤。那些已經(jīng)在這片土地生長了許多年的樹,其紋理的粗糙和新生葉子的嬌嫩之間形成強烈的反差。這種鳥藏身最茂盛的樹梢,偶爾亮出歌喉:嘀——哩,嘀——哩,那是露水洗過的聲音,水波一樣在燥熱的空氣中蕩漾出漣漪。很多次,當我在廚房做飯時,總是試圖尋找它們的身影,卻一次也沒有見到過。我對它們一無所知,姓名、籍貫、住址、它們的親戚朋友,甚至想表達一下感謝的機會都沒有,這多少讓人遺憾。鳥類的世界跟人類世界有許多相通之處,鳥的世界里也有隱士,隱士住在清涼的終南山上,每天在流泉旁邊讀詩或者扛了一把鋤頭下田。擺脫開凡俗世界的彼此攀附,不用看他人的臉色,遇到異類就把頭扭過去保持緘默。我有一個朋友曾經(jīng)說過,在電梯里遇到討厭的人,他就蹲下身來系鞋帶,把屁股朝向那個人。討厭的人離開了,電梯到達指定樓層,他懷著某種勝利的喜悅開始工作。聽他講這段話的時候,我的腦海里莫名出現(xiàn)了那午后啼鳴的鳥兒?,F(xiàn)在,山林又恢復(fù)了生機,那隱士在樹梢悠然啼鳴,怎么舒服就怎么叫,怎么舒服就怎么活,這是它教給人們的。
等到秋天和冬天,它們乘坐的電梯達到另外一個維度,樹叢暫時保持沉默。
鳥聲更多時候帶給人一種清醒。我記下了第一次蟬鳴的日子,記下了第一朵牽?;ㄩ_放的日子,但我每天見到最多的是窗外那幾株茂盛的紫葉李。每天做飯的時間,向窗外一望,就能看到它們。
春天繁花季,常有孩子在樹下騎車,是那種三輪的童車,車把用來掌握方向,孩子弓著身子晃動車身,利用這種力量前行。騎車的小姑娘和我們住在一個單元,大約七八歲的樣子,記得第一天來的時候她就瞪著一雙好奇的大眼睛,看著我包里露出來的半截畫報。應(yīng)該是個愛讀書的孩子,我問她的名字,“琪琪”,她大方地回答。
去小區(qū)附近的惠民市場買菜,林地旁邊有個爸爸模樣的人領(lǐng)著孩子在玩。綠化帶里有一堆新掘的土,男孩一手拿鏟子,手邊還有一臺大型的塑料挖掘機。孩子掘土很認真,大概想堆一個城堡。爸爸在一旁刷手機。那時,枝條上的葉芽剛剛冒出紅色,樹下一對沉默的父子各自忙碌著。我從旁邊走過,當爸爸的抬頭看了一眼,孩子繼續(xù)往挖掘機鏟斗里掘土。此情此景勾起記憶,想起兒子幼年時,何嘗不是愛土如命。如果督促不嚴,每天傍晚都是滾成小土猴才肯回家。那時還沒有集中供暖,單位里用了鍋爐,九月份開始囤積煤炭。大卡車嗚嗚地拉好幾天,堆成一座高大的煤山。燒鍋爐的那幾個月,院子里男孩的鞋子經(jīng)常是黑的,喊都喊不住。
2017年5月27日晚,我下樓,穿過小區(qū)里最茂盛的紫葉李樹林去接年輕人回家。想起剛讀過的阿德勒的《性格的塑造》一書,他指出:“孩子的母親是孩子與外界發(fā)生接觸的第一人。孩子一旦了解另外一個人在欣賞他時,他就已經(jīng)開始了社會調(diào)適的過程?!睘槿四福私o予物質(zhì)上的溫飽,讓孩子掌握與這個世界和解的能力,還應(yīng)該鼓勵孩子發(fā)展自己的成長能力和適應(yīng)能力。我常?;叵肫鹚橎菍W(xué)步的慎重樣子,白上衣藍色褲子的少年缺了兩顆門牙的笑容,坐在自行車后座上追問“涼”是什么的童聲。在樹木黝黑的剪影里,偶爾漏出幾顆明亮的星星。春夜鳥語,唧的一聲,是略微羞澀的吐口,很快,這種聲音便消失于枝丫間。你放慢腳步,生怕再次驚擾了它們的平靜生活,這里畢竟是它們的領(lǐng)地??諝庵刑鴦又馃岬牧W樱阒酪粋€炎熱的季節(jié)即將開始,有一件承載希望的大事即將揭曉。你知道“母親”這個角色很不容易扮演,也很少有完美的演出,但你依然覺得這是一件很美妙的事。那時你不知道,道路的那頭,年輕人正手捧著一束鮮花走來,那是遲來的母親節(jié)的禮物。中午他沒有午休,專門跟班主任老師請假去花店定制的,為了防止花朵被烈日曬到,他還特意帶了一把傘。
拜訪田旋花
走近樹林,首先感到一陣清涼的氣息,尤其在炎熱的夏季,從這個集合內(nèi)部發(fā)散出一種獨特的吸引力,讓人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樹林在用這種方式傳達出一種友善的、令人舒適的邀請。
2017年9月6日,白露節(jié)氣的前一天,從清晨開始下了一場小雨,在這樣的天氣里我去拜訪田旋花。昨夜的夢里,她的影子在我心頭揮之不去,清晨,一種莫名的沖動牽引著腳步來到這里。在樹林的邊緣,灌木叢的葉子開始有了細微的色彩上的變化,從春天的嫩綠,到老綠,再到現(xiàn)在有些葉子已經(jīng)略略轉(zhuǎn)為黃色,它讓人們見證了秋日不變的溫暖與濕潤、繁盛和衰退。曲曲菜拔出細長的莖,葉子變得舒展起來。我還記得春天剛剛到來的時候,它們從褐色的土地上鉆出來的樣子,暗紅色的葉子聚攏在一起,更像一個集合體。而現(xiàn)在,這批秋天的野菜變得散淡了,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一些聯(lián)想,想到白云繚繞處的一些人,他們身著道袍麻鞋,白天撫琴習(xí)武,夜晚朝拜星斗,見素抱樸,坐忘守一,更多地向著內(nèi)心深處的世界攀緣。
來看田旋花是很早就有的一個心愿。田旋花的名字中有一個“田”字,透露出它的身世和來歷。在某個清晨,當它扭開小小的花苞露出笑臉的時候,“砰”的一聲輕響,還是被路過的植物學(xué)家捕捉到了。他辨認出這是一種旋花科的植物,它來自田地,植物譜系上從此有了“田旋花”這個名字。但是,在它的學(xué)名誕生之前,鄉(xiāng)野中已經(jīng)有了另外的稱謂,那是另一個富有想象力的場景。在東風(fēng)浩蕩的春天,在莽莽草野,一個農(nóng)民蹲下身來,打量著田埂上的這種植物,它的葉子瘦瘦長長,開著干凈的花朵。稻、麥、菽、稷都有了各自的名字,這種秀氣的小花,該叫它什么呢?摩挲著平滑的葉子,他皺眉思考,抬頭望向遠處,恰好有幾只燕子貼著柳條兒飛過,他心頭一喜:這葉子活脫就像燕子的尾巴,“燕子尾”的名字便脫口而出。另外還有一種葉片寬寬、形狀像斧子的,人們稱之為“斧子苗兒”?!把嘧游病焙汀案用鐑骸保@是關(guān)于田旋花的方言,也是它們來到世間獲得的親切的乳名。
城市不斷開發(fā),一步步拉開了人類與土著草木之間的距離。外來物種逐漸占據(jù)了街道和街區(qū)的綠地,過于模板化的園藝設(shè)計,讓甲地和乙地的綠化看起來沒有太大的差別。看多了,讓人心生厭倦,要想欣賞真正的風(fēng)景,人的腳步只能走得越來越遠。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遠離了熱鬧地帶,進入一片寧靜的區(qū)域。雨水讓土地變得更加松軟,白色的蜘蛛網(wǎng)架在兩棵側(cè)柏之間,吊床的主人卻已經(jīng)不知去向。就在昨天,附近的學(xué)校因為要迎接上級領(lǐng)導(dǎo)的檢查,雇用了許多工人,凡是領(lǐng)導(dǎo)目力所及之處,野草野花蕩然無存。沿著割草人踩出來的小徑,向著縱深處行走,我還是幸運地發(fā)現(xiàn)了田旋花的蹤跡。讓人稍感欣慰的是,無論昨天晚上它們的鄰居遭受了怎樣的浩劫,它們還是按下心頭的憂傷和恐懼,按時開放了。粉色的、粉白色的、玫紅色的小花,開得很安靜,安靜之中似乎藏了一些心事。雨絲已經(jīng)很小,花瓣上沾了雨水,花頭顯得沉重了不少。離我最近的草叢中,一棵藤蔓上居然同時綻開了四朵粉色的小花,它們依次排開,每一朵的喇叭口都朝向天空,如同四姐妹,情深義重,互相扶持。這樣的景象,讓人心中百感交集。
上午八點,蟋蟀們依然在草叢深處鳴叫,銀鈴一樣的聲音也保持了原來的水準,它們的琴聲多少撫慰了內(nèi)心的傷感。幾年前,我所在的單位緊挨著一所學(xué)校的操場,操場上沒有貼上塑膠跑道,沒有圍上鐵柵欄,更沒有裝上鐵絲網(wǎng)。附近的居民可以自由地走進操場去鍛煉身體,或者推著孩子散散步。最神奇的,在跑道附近的草地上,每個清晨都會開放成片的田旋花。如同大草原上會有蘑菇圈一樣,那是一片誕生田旋花的土地,非常純粹,一簇簇粉紅的花朵同時張開笑臉,讓每一個在清晨路過它的人,睜開眼睛就能遇到美。它奇跡般的將一切凈化、柔軟,直至平靜的日子變得如紅酒一般芳醇。如果你不著急趕路,走過來蹲下身子,靠近土地仔細聞一聞,花朵的幽香不會讓你失望。因此我常想,那個發(fā)布命令鏟除一切,把這片地更改得面目全非的人,一定是不曾在這里生活過,他的眼睛不曾遇到過美,他不曾蹲下身來聞一聞花朵的幽香,這種人其實很好辨認,他們生活在城市中某一座虛空的樓閣里,在數(shù)據(jù)與數(shù)據(jù)之間疲于奔命,殺氣騰騰的臉上寸草不生。
現(xiàn)在的人們似乎意識到了多年前犯過的這個過錯,允許田旋花在這片樹林旁邊扎下根來。綠化帶里也偶爾能見到它們的身影,這多少是一個彌補。童年時代,在麥田附近,如果不妨礙麥子的生長,農(nóng)民們也都寬容地允許田旋花開花結(jié)果。一個農(nóng)夫,清晨扛著鐵鍬下田,他的眼睛既能看得見青青麥苗,又能看到斑斕的野花,自然界的豐富廣博,絕對是對一顆寬容的心的犒賞。
漿果
秋分之后,林地邊緣的榆葉梅葉子逐漸失去了水分和光澤,枝丫間的果實蹤跡皆無,從季節(jié)來講,它已經(jīng)進入這一季的暮年。但是我還記得春日昏黃的燈光下,第一次看到它們開花的景象。那天加班到很晚,邁著疲憊的腳步走進夜色,昏黃的燈光暈染出難得的溫情。隨意地一瞥,感覺林地邊緣跟平時有一些不一樣了。再走近細看,心中突然溢滿驚訝。暗淡的枝條上,不知何時鼓起了成串的花苞,最下面的花苞已經(jīng)綻開,暗的天光里,那些花朵上閃爍出老瓷一般的光暈??葱螤?,就是一朵朵冬日的梅花,但又多了一份溫度在。疲憊的眼睛觸碰到它們的笑臉,一汪清潭水,透出堅毅與從容,心在那一刻變得明亮起來。心想,這般景象應(yīng)該配一點古箏的,聽音符跌跌宕宕從枝頭灑落下來;或者有一點蘇州評彈,錚錚淙淙地繚繞在耳邊。那個夜晚,一種莫名的喜悅充斥內(nèi)心,身體的疲憊也被愉悅所取代。
林地和田野在秋風(fēng)中變幻出更加豐富的色彩,讓人聯(lián)想起印象派筆下的天光云影。1872年,莫奈在勒阿弗爾港口寫生。他畫了一幅日出的景象,在送往首屆印象派畫展時,畫作沒有標題。畫布上,景物籠罩在稀薄的海霧之中,灰色調(diào)的背景,水中反射著天空和太陽的顏色。岸上景色隱隱約約,模模糊糊看不清,給人一種瞬間的感受。日出時,由于畫家要捕捉瞬間的變化,在光線還沒有變化前就要完成作品,因此畫面不可能描繪得很仔細。所以學(xué)院派的畫家們看到這幅作品時,認為很粗糙,過于隨便。一名新聞記者諷刺莫奈的畫是“對美與真實的否定,只能給人一種印象”。莫奈于是就給這幅畫起了個題目——《日出·印象》。沒想到,這些人挖苦的話,反而成全了這批畫家,“印象派”隨之誕生。
大師的出現(xiàn)都有深厚的背景作為鋪墊,在莫奈的成長史上,布丹的一句話給了他很大的啟示,他曾對莫奈說:“當場畫下的任何東西,總是有一種以后在畫室里所不可能取得的力量、真實感和筆法的生動性?!睆拇?,年輕的莫奈開始注意畫天空、大氣和人物在大自然的光照中的復(fù)雜色彩,后來他走進海霧,漸漸學(xué)會表現(xiàn)藏在煙霧中的景物;他走進法國的鄉(xiāng)野,走向?qū)Υ笞匀弧⑻炜张c江河的描繪之中。從尋常風(fēng)景中挖掘魅力,細微觀察。他對光線的變化感受十分敏銳,可以就同一處場景畫出十幾幅作品,如《睡蓮》《草垛》等,僅此一點,其他畫家就很難做到。這個沉默寡言的人,這個喜愛思索的人,這個印象派的先行者,當他不得不單槍匹馬奮力前行的時候,筆端的興奮與落寞、孤獨與探索,都交給了畫布。他的花園,他的睡蓮,他的水塘和小橋,他的塞納河的上上下下,占據(jù)了他畫作的主題;同時,他也在畫布上,一筆一畫地交出一顆對大自然深摯熱愛的心。
當我在林地周圍徘徊的時候,腦海里時常涌現(xiàn)出大師們的畫作以及他們的面容。對景物的打量,充滿深深的敬意。眼前的秋日原野呈現(xiàn)出一種蕪雜,黃色、黃綠色、老綠,以及偶爾夾雜的新綠,成為其中的主打色調(diào)。季節(jié)已經(jīng)進入樂天知命的時候,褪去負累,自由自在成為當下的主題。藤蔓、灌木、喬木、野草,都處于一種無序生長的狀態(tài)。就連平素苛刻的林地主人都變得格外寬容,允許草木的種子自由散落,允許藤蔓植物自由攀緣。我在當天的日記中寫下一句話:“世界在蕪雜中期待新的秩序生成。”但是即便蕪雜,造物主也沒有絲毫降低造物的標準,依然精心地雕琢萬物,從牛筋草抽出的雷達形狀的花穗,到構(gòu)樹分生出的最年幼的孩子,一一加以關(guān)照,其細致和耐心足以成為人類的楷模。
最吸引人類的目光的,當屬枝丫間各式各樣的漿果。每年八月,榆葉梅枝丫間的果子成熟,眼看著一串串綠色的果子逐漸轉(zhuǎn)為明黃,再增添上一些紅色,格外明媚動人。榆葉梅的果實有兩種,一種果核很大汁肉卻很少,表面看起來光鮮靚麗,口感又酸又澀;另一種果實核很小但是汁肉多,吃起來有甜味。在九月份,金銀木也將亮紅色的漿果舉出。每個枝丫間四粒,聚成一小簇,不多不少。秋陽下,每一顆果子的位置似乎都經(jīng)過精心設(shè)計,確保了它們能最大程度接受陽光的照耀。漿果被舉上枝頭,莖葉自覺地形成環(huán)拱之勢,自覺地把榮寵讓給了新貴,體現(xiàn)出良好的奉獻精神。
我曾經(jīng)問過一位朋友,說到“漿果”你想到的是什么。他說“甜”“多汁”“好吃”,他的答案樸實,這屬于味覺上的發(fā)現(xiàn)。這個答案和百度百科里給出的答案很相近,“漿果,是由子房或聯(lián)合其他花器發(fā)育成柔軟多汁的肉質(zhì)果”,這里,強調(diào)了漿果質(zhì)地的“柔軟”。視覺上漿果的色澤由深到淺都有。它的動人之處全在于一種采摘的期待。懸掛在花葉之間,舉在高處,簡單而干凈,是一種象征著快樂的果實。采下一粒漿果,就是親手采摘了快樂。
童年時代的廚房,是我家最暗淡的地方,也是點燃灶火之后最明亮的地方,它的動人之處也在于一種期待。中秋節(jié)前后,西南風(fēng)把水稻黃熟的味道吹送過來,同時吹送來的還有荷葉的氣息,耳邊有草木燃燒時發(fā)出的噼啪脆響。母親坐在木墩上,火光把她的臉映照得紅通通的。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一些東西給我,拳頭舒開,是幾簇野葡萄,裝在口袋里的它們被母親的體溫暖熱了。拿著這些漿果走進院子,心中充滿幸福。月亮攀上了東墻,世界浸泡在涼涼的月光中,挑揀最大的一顆野葡萄在嘴里咀嚼,苦中甜,澀中甘,多少人生況味裹挾其中。
寒露的雨
人在雨霧中行走是一種奇妙的體驗,既感到無限安全又無限危險。尤其在薄暮時分,天色逐漸昏暗下來,除非必須,很少有人愿意從舒適的家里走進濕漉漉的雨霧中,做這樣一種刺激的嘗試。
穿過積水的馬路,路邊千根草的葉子越發(fā)緊貼了地面,隨著秋天的日益加深,它們莖葉的顏色會更深沉,變成深沉的赭石色,這是學(xué)習(xí)國畫時經(jīng)常用的一種色彩,用來畫石頭和假山,或者樹木的枝干。手拿一管赭石色的顏料,會產(chǎn)生被允許進入神秘園林的感覺,除了喜歡,還有種油然而生的對于大自然的敬畏感。
雨后的蛙聲類似于低音號,把號聲拉長,加上雨霧帶來的濕氣,聲音越發(fā)變得沉悶。它們在做一種最基本的音階練習(xí)。當你腳步朝著灌木叢中的它們靠近,這種演奏慢慢停下,等你走遠了,練習(xí)繼續(xù)進行。這樣的演奏方式讓人聽出許多漫不經(jīng)心,似乎一個早就功成名就的演奏家,已經(jīng)過上了閑適生活,但是為了保持自己的興趣愛好,依然時常把樂器們拿到太陽光下檢視一番。演奏者除了蛙類,還有一種秋蟲,在雨霧里做著毫不怯場的歌唱,它們的調(diào)子比較嘹亮。一低一高,雙聲部的演奏給灌木叢增加了立體感。
在這樣的演奏里,腦海中回閃著剛讀過的《梵高家書》。梵高在給弟弟提奧的信里,提到了畫家塞雷的故事。他這樣評價:“這樣的人真是奇才。他一生歷盡艱辛,最終創(chuàng)作出了哀婉動人的偉大作品。他就像一株黑山楂樹,或者更像一株枝干扭曲的老蘋果樹,飽受摧殘,終于開出了最嬌美、最純潔的花朵?!币粋€處于社會下層的天才,最終獲得了巨大的榮譽,就像一株鮮花盛開的老樹,的確令人感動。在此之前他飽受了嚴冬的巨大的痛苦,痛苦的程度并不是后來那些仰慕他、對他表示同情的人所能夠想象得到、體驗得到的。什么是畫家、什么是畫家的生活,一般人真是難以理解。它是那樣的深奧——無比的深奧。
梵高評價塞雷的句子非常貼切,而后世在他對別人的評價中,自然聯(lián)想到了他的遭際。三十七歲之前的日子,梵高顛沛漂泊,他的饑寒凍餒,他堅持過程中的絕望和失落,分明就是一株青年的蘋果樹。經(jīng)歷了抽枝展葉的新奇,也接受了風(fēng)雨的錘打。盡管青春的氣息已經(jīng)在體內(nèi)聚集,在尋找突破口,但是失敗的天空總是那么令人絕望。
在納南,文森特曾經(jīng)跟他的一個做皮革工作的朋友說過這樣一句話:“我的繪畫早晚會得到世人的承認。在我離開人世以后,一定會有許多文章來評論我的繪畫。如果時間還來得及的話,我打算為此做好準備……”讀這樣的句子,在惆悵的陰霾中,總算透進了一絲陽光。這是一種對自我的相信,不是盲目的自信,而是帶著穿透時間遮蔽的勇氣和悲壯。稀有的植物往往生活在更加隱秘的地方,這一定是大自然更為精心的創(chuàng)造;而一個卓越的畫家,在畫出傳世的作品之前,卻深受生活的磨難,裹挾進深秋的雨霧之中,沒有人告訴他還有多少日子才能迎來溫暖和富足。
有一張畫他感覺很滿意,畫的是在淡紫色并且略帶金黃色的夜空下,農(nóng)舍黑乎乎的輪廓。黑黑的白楊樹聳立在農(nóng)舍之上。注意這幾個詞:淡紫色、金黃色、黑色,黑乎乎,色彩的豐富,從另外一個側(cè)面反映出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多彩。大自然對于眾多物種,自有其合理的安排,如果一個人因為自己所遭遇的一些不公正而停滯不前,并不明智。所幸,梵高有弟弟提奧的支持,當時還算健康的身體扛住了所有現(xiàn)實的窘迫,積極的精神抵擋了厄運帶來的打擊,那是一段窮困但是幸福的時光。
黃河灘蒙蒙的雨不斷飄落下來,林地在遠處成了黑黝黝的一片。近旁的白色水洼中倒映出最后的天光,無形中闊大了想象,讓這片土地有了汪洋大海般的氣勢。林地四周,雨點落進灌木叢,發(fā)出輕微的擊打聲。由于擊打的介質(zhì)不同,聲音也有了不同的特色。雨點從樹葉上滑過,飛快墜落到地上,落進泥土的聲音,略顯沉悶。滴落在柏油馬路上的聲音就變得清脆了許多。如果雨滴落進道路附近的排水管道,許多的水珠匯聚成溪流,有了集體行進的腳步聲,讓人聽出來一種進行曲一般的昂揚和青春的豪邁。更多的雨滴在下水管道中奔流,流水擊打著水泥地面,透過縫隙傳到地上變成泠泠的脆響。我站在林地旁邊傾聽了好一會兒,心情無端激動,感覺內(nèi)心某種沉寂的東西被這種聲音所喚醒——它們互相召喚,向前向前,永不止步,一顆顆歡快的心,明亮著。一個人如果沒有功利之心,他的奔流本身就是目的,美,就在這樣沒有預(yù)設(shè)目的的自足中完成。
夜晚的第一盞燈在雨霧中亮起來,我撐著傘,回轉(zhuǎn)身,朝著光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