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萬華 第十交響曲
一
戴著耳機,沿廣場外側(cè)慢走,一圈走完需要十五分鐘;如果再慢一些,中間停下看看跳舞和對弈的人,或者草坪上的喜鵲和花灌木,則在二十分鐘以上。聽一支曲子,稍短的,走一圈便可聽完;如果長一些,譬如勃拉姆斯的《德意志安魂曲》,則需要五圈。不停歇地走五圈,對我來說,有點難,因此很少聽。我原本可以坐到槐樹下的長凳上聽,但當(dāng)我落座時,縱千古橫八荒地容易走神。其實這也是個借口,真正的原因是,連續(xù)聽長達(dá)八十分鐘的安魂曲,實在受不了——曲子中的悲傷和哀悼太多了,大海與群山一樣將人淹沒。時間中容易出現(xiàn)的某些東西,我早已混熟,再不會被它引誘,深陷其間。如果是三年前,我完全可以將莫扎特的《安魂曲》不厭其煩地聽,走路聽,坐車聽,有時入睡前閉了眼睛聽,但現(xiàn)在做不到。
三年與兩年,或者一年,時間有時是連續(xù)的,但有時,時間如蟲蛀的葉子一樣破碎。我初讀《紅樓夢》時年齡小,世事不知,語文知識也沒有多少,看上去捧著一本書讀,其實大致的故事情節(jié)外,余者一概不明白。猶記蘆雪庵即景聯(lián)句一章,見湘云接岫煙一句“難堆破葉蕉”,雖不明其意,但覺得某種好,便將“葉蕉”一詞拿來做名字。多年后,在網(wǎng)上見一句“芭蕉葉大能堆雪”,啞然失笑,原來芭蕉葉也可以這般蠢笨。時間自然還是完整點好。但科學(xué)家說,時間是有起點的,源自一種開始。它寄生在宇宙身上,當(dāng)最初的一個奇點爆炸時,它也爆米花般散開來,然后膨脹,塌陷,復(fù)歸為零。時間會像一枚果子那樣結(jié)出,然后霉?fàn)€,消失不見,我不怎么相信。即便確實如此,我還是不信。我希望時間是《2001太空漫游》中的那塊黑石碑——它就在那里,蠻橫,不講理,得到或得不到啟示,那都是你的事,它就要在那里懸浮著,擋住你的眼,讓你著急。
如果時間果真冥頑不化、亙古長存,人大約才會放下心來,才會期求更好,而不會及時行樂。然而果真如此,似乎也不盡然,電影《時光盡頭的戀人》中,因某次意外而不再衰老的阿戴琳,一臉青春的姣好,卻依舊被問題困擾,不得不一次次離開熟悉的環(huán)境而隱姓埋名??梢姾艽蟪潭壬?,困擾人的依舊是時間,而不是人本身設(shè)置的峰巒疊嶂。時間是所有花的根源,是所有雨的匯合處,是所有風(fēng)的方向,也是所有夢與幻想的終結(jié)地。它集善良邪惡于一體,仿佛口袋內(nèi)的黑白子,在不為人知處,機關(guān)算盡,但看上去依舊黑白分明,純真無辜。
自然,如果一邊走一邊聽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需要四圈。不管天氣怎樣,走四圈身體都會微微出汗,體內(nèi)的氣順暢開來,仿佛鼓脹的袋子被戳開一個洞,瞬間明月清風(fēng)。許久不聽“貝九”了,大約是太熟悉的緣故,但這并不妨再去聽一聽。前幾個樂章聽得松散,可以走走神,但在《歡樂頌》部分,人一下被音樂攥緊,被吊起,仿佛風(fēng)中的樹木或旗幟?!稓g樂頌》里面,始終有一個完美的貝多芬存在。他在現(xiàn)實中什么樣無關(guān)緊要,紅褐色的臉、灰色眼珠,還是土黃色臉、黑色眼珠,脾氣暴躁,還是性格孤傲,都沒關(guān)系?!稓g樂頌》復(fù)活的,是一個皎潔明凈、玉一般溫潤的貝多芬,在其身上,一切苦難不是苦難,一切深淵不是深淵?!稓g樂頌》也將完美的人類形象高高托起,我必得仰頭,再仰頭,直到被我們自己的希望感動。
音樂就是這樣:有時候,它會呈現(xiàn)作曲家自己的身影,如人對鏡;有時候,它又如水面,倒映出黃冠草履、葛衣鼓琴的他人。
其實完整的貝多芬只有在他的晚期弦樂四重奏中才能看到。在那里,他已消瘦,他的額角隆起,他的黑發(fā)已白,并且如狂蛇亂舞。他奔跑在傍晚的暴雨和疾馳的風(fēng)中,也踟躕在無人的窄巷和幽暗的林中小徑。他的眼睛依舊像大海上的月光,然而他的聲音,已浸透冰涼。世界早已變成一張幕布,他伸出的手,可以將它抓破,但就是沒有回聲。
《第九交響曲》是貝多芬與這個世界的積極融入,而晚期的弦樂四重奏中,貝多芬已與世界漸漸剝離。
二
起先,我只關(guān)注廣場外側(cè)繁密的一道地錦。大約栽植時間已長,它們層層疊疊爬滿黑鐵柵欄,一邊又探出卷須,伸向旁邊一排槐樹。槐樹本不粗壯,地錦爛纏上去,仿佛一堆古代的衣裳。有些地錦長勢旺盛,一路飆升,將葉柄搭到槐樹枝梢上去,又從那里垂下,似乎是槐樹長出的氣根。夏天,地錦將槐樹之間的空隙塞滿,成為密不透風(fēng)的綠色圍墻,每次走過,都覺得一群齜牙咧嘴的小獸正隱伏其間。地錦逐漸變紅的時候——它總是從懸掛在槐樹高處的葉子開始,我試圖拍下紅葉在光線下的絢麗妖嬈,但總是失敗——要么葉子紅成深淵,幽暗堆疊;要么光線過于強烈,耀眼一團,遮住天空。
這樣,當(dāng)我一次次仰頭探看地錦的時候,不經(jīng)意地,發(fā)現(xiàn)廣場中間的幾株白樺,已經(jīng)黃得透亮。
白樺原是山間高士,長在廣場,鶴立雞群,我偶爾走近它們,探尋來自山野的氣息。三月,它掛出棕色的葇荑花序,毛茸茸一樹,我去摘一枚細(xì)看,卻發(fā)現(xiàn)那是它的舊年種子。在楊樹和榆樹忙著掛滿毛毛蟲之際,白樺以假亂真,童趣十足。然而之后,如其他不事張揚的樹木,白樺在花灌木和果樹的喧囂中失去聲息:開不出絢麗之花,葉子也不大,并且長滿黑斑,樹皮雖然泛出白光,但終久被遮蔽在綠掌之下。以為一生將如此寥寂,以至老僧已死,壞壁無由,不料在花灌木和果樹都處于青黃不接的尷尬之時,它突然搖身一變,仿佛莫扎特的一支小步舞曲,輕快而醒目。
秋天就應(yīng)該這樣,以為夏天尚未走遠(yuǎn),花將一茬接過一茬,苔痕將碧綠,蟲子將羽化,突然滿樹的葉子醬紅橘黃,仿佛聚會時眾人談興正濃,一人忽然起身,抱手作揖,說要走了。如此爽快利落,不留情面。
走過去,坐在離白樺不遠(yuǎn)的椅子上,本想坐得更近點,但白樺樹下有人正在吹口琴。我小時候是見過口琴的,只是玩,從不知可以吹曲子。吹口琴的人面對草坪,將一個背影遞給我,其實也在遞給所有人:他弓著的腰,仿佛怕別人將他的口琴奪去。吸引我的是一曲《化蝶》,曲子我會背,便小聲跟著唱,后來吹《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我猜那是一個生于二十世紀(jì)五六十年代的人,荒廢的日子和激情的日子一樣多,果然,之后又是一曲《邊疆的泉水清又純》。除去我,再沒人注意他。離他不遠(yuǎn)的海棠樹旁邊,一群穿綠夾克、黑短裙的年輕女子跳某種快節(jié)奏的舞。更遠(yuǎn)處,廣場的中央,一大圈人正在跳鍋莊??瓷先ナ且粚Ψ蚱拊陬I(lǐng)舞,女子高挑纖細(xì),黑色拖地藏式長裙,黑色窄檐小禮帽,系黑色刺花腰帶,男子白色藏式皮袍,紅色高筒靴。舞姿奔放,草原上一般。人們關(guān)注跳舞的人,或者蜷在椅子上假寐。吹口琴的人雖然背對人群,卻將琴聲用一只小音箱放出來。
他的背影和小音箱告訴我,他欲疏遠(yuǎn),又欲親近,他欲隱去,又欲復(fù)出。他是矛盾的人,不同的自己與自己對談,尚未安寧。
圍著木頭椅子,來自牧區(qū)的男子喜歡走一種藏族圍棋。我站在旁邊圍觀過幾盤,大致路數(shù)與走法雖不明白,但也算知道一些。比起圍棋的老謀深算,黑白子的圍追堵截更顯直接。直截明了,這是我現(xiàn)在所習(xí)慣的,我已經(jīng)將說話方式從早年的欲言又止變得簡潔了當(dāng),我想我的行事風(fēng)格也已發(fā)生變化,仿佛封閉在高墻雜木下的一株薄荷變身為高稈大花盤的向日葵。是啊,猜測與揣摩有何必要,擔(dān)憂與不安又有何需,意思一旦明白,除去優(yōu)雅與謙遜,除去善意與真誠,行事無需其他途徑。我以前喜歡秋天,是因為它有智者的溫和,而現(xiàn)在,更愿意看到它徹悟后的明亮與安靜。
三
又一次跑去和格西說話。這位弟子遍及海內(nèi)外的寺院堪欽,剛剛結(jié)束一次談話,面容略呈疲倦地坐在西餐廳等我們。我的同伴總有著明確的見面目的,而我,這幾年過來,格西已經(jīng)知道,我除了提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外,沒有其他需求。我是一個更愿意以物理眼光看世界的人,每一個佛學(xué)問題都希望得到物理學(xué)的解答。有時候,這顯得有點胡攪蠻纏;但有時候,能切中要害。
我也并不是因為對現(xiàn)實無能為力而另尋出路,我相信真實的世界只有一個,它似一顆冰清玉潔的水珠那樣懸掛。我們眼睛習(xí)慣了的,不過是一部反復(fù)觀看無數(shù)遍的影片,新意已失,套路與對白爛熟于心,如果不換欣賞角度,最終會感覺厭倦。科幻作品迷人的原因也在這里,它能肆無忌憚,將司空見慣的世界換個方向讓我們看,讓我們警覺,讓我們懷疑,讓我們不被過去和現(xiàn)在鉗制。
但實際上,我們能與過去一刀兩斷嗎?
我說,兩年前,一位同學(xué)告訴我,我在某一個前世中曾執(zhí)刀殺人,所以才招來此生這等橫禍。我笑問格西,這到底應(yīng)該是哪一世發(fā)生的事情。
其實,我和格西都明白,我不過以此事自嘲。格西微笑不語,但后來,格西還是說,智者應(yīng)發(fā)菩提心,而且,要為過去懺悔。
我有無數(shù)過去,如同無數(shù)翻過去的白晝和黑夜。那些夜晚不可能一律風(fēng)清月明,一如過去的白日,不可能全部艷陽高照。當(dāng)我站在林木森森的谷地,或者巖石嶙峋的峰頂,我會明白,來路已經(jīng)就此別過。回望有時是一種進(jìn)步,如果在回望時,能看清被幽暗遮蔽的水面,或者被鮮花覆蓋的墓碑。
坐在廣場的椅子上,眼前有那么多的人在活動,有時,我會忍不住想象他們的過去。這是一件輕松愉快的事,因為只要憑借想象和一些觀察即可做到。不過我也明白,除去大致情形,他們的過去對我來說依舊是一場空白,我可以揉搓一塊橡皮泥那樣,將他們的過去隨意安置。也許沒有一個細(xì)節(jié)可以吻合,沒有一個場景可以重疊,我想象出的,不過是我曾經(jīng)聽聞或者路遇的片段。他們真實的過去,被沉淀在水草下面,沒有聲息。即便是現(xiàn)在,他們在這個卸掉燈光的舞臺上,依舊像一些不肯發(fā)出聲音的樂器。
我在學(xué)生時代喜歡二胡,希望畢業(yè)以后買一把來學(xué)。但畢業(yè)之后,我開始喜歡小提琴,原因是剛畢業(yè)時,二胡曲聽得太多,以至于距離太近使美感盡失。然而小提琴也沒喜歡太久,因為小提琴更容易走向極端,過于哀怨與過于華麗。之后,大提琴的沉穩(wěn)敦厚,鋼琴的輕盈與暴風(fēng)驟雨,也都曾迷戀。然而過多的后來終于像一場初冬的雪,一點一點,將駁雜的色彩覆蓋,并且使熱度逐日下降,之后再沒有一件樂器令我過于偏愛。
所以你不能以一件具體的樂器來衡量我,如同不能以一些虛無的紅黃藍(lán)翠來指代我。同樣地,我明白我眼前的他們,每一個個體都不再是一件單獨的樂器。他們的每一個自身,都是一個樂隊奏出的曲目,小型的室內(nèi),大型的交響,絲竹或者管弦,而且交織了矛盾,交織了記憶,交織了幽暗與明亮。
記得一位有經(jīng)驗的音樂人說,一支古典的曲子聽上去似乎毫無頭緒,實際上,它是在一個基礎(chǔ)的旋律上反復(fù),然后加些花樣。如同年輕的醫(yī)生告訴我,治療的方案固定不變,變化的,不過是藥物搭配的劑量,或者輔助的東西。這就是說,飛躍不會輕易出現(xiàn),存在的,不過是緩慢的抽絲剝繭。
四
我所說的廣場,實際上有許多樹木和花卉,有大片修整過的草坪,不如說是一個小型公園。十幾年前,此處尚屬郊區(qū),多居菜農(nóng),有老人去山上放羊,后來這座被夾在兩山之間的城市慢慢擴張,這里成為開發(fā)區(qū)。廣場上幾株旱柳和一小片沙棗林大約栽植于七十年前,旱柳樹干粗壯,須要兩人才能合抱,樹根裸露出來,在草坪上如同一些褐色的爬行怪物。夏季,葉子伸展,樹冠膨大似半空搭起的綠色帳篷,有時看見,不免想起《三體》中未來人居住在地下的房屋,那些房屋都建在高大樹枝上,樹木真正的葉子已經(jīng)稀疏,大樓和別墅反而像發(fā)光的葉子掛滿枝柯。沙棗有二十幾株,因為年齡已長,樹干爬滿褐色菌類。樹下草坪被低矮的白色欄桿圍起。沙棗結(jié)果,大約需要休息,今年就沒結(jié)出幾顆,也許是太老了,但樹梢上一直懸掛著舊年的沙棗,已經(jīng)干癟黑去,仿佛粒粒羊糞球。
后來栽植的樹木,都帶些人為氣息。圓柏和雪松,還有云杉,各自為陣,割據(jù)廣場四角。垂柳和國槐沿人行道而植,已經(jīng)成蔭。山梅花、錦帶花、暴馬丁香等花灌木和果樹隨意點綴,幾株西府海棠幼小得惹人憐愛。樹木結(jié)果時,我還發(fā)現(xiàn)一株山楂,孤零零地長在一邊。據(jù)說初建這塊廣場時,曾栽植許多山楂樹,但不知何故,后來這些山楂樹被移栽到城西。我是和一位出租車司機聊天時聽聞此事,我告訴司機,山楂樹并沒有移盡,還有一棵已結(jié)出果實,司機說,好,可以將那些山楂摘來泡水喝,山楂消食,以前常去摘。我一番好意,沒想到司機心懷叵測,頓時后悔,為此幾次專門跑去看那些山楂果有沒有被他摘掉。
廣場上還有一叢香莢蒾和一叢刺玫。香莢蒾是高原上最早開花的植物,人們從不叫它的學(xué)名,只以含有古意的“探春”稱呼。香莢蒾開出花來,芬芳比丁香濃郁,嗅覺靈敏的人,很遠(yuǎn)就能辨別出來。刺玫叢中居住一群樹麻雀,早春時節(jié),喜歡聚在朝南的枝子上曬太陽,肚子餓了,便跳到刺玫樹下找吃食。它們很少飛到廣場外圍去,也不到旁邊的樹木上嬉鬧,看上去特別守規(guī)矩。我擔(dān)心它們長此以往,將成為小國寡民,但在夏季的某一天,我去看它們時,發(fā)現(xiàn)只有刺玫花恣意綻放,它們已如樓蘭古城消失不見。
我漫步其間,還看到一對喜鵲夫婦筑巢,一只白鹡鸰波浪式飛翔,看到結(jié)出的梨將枝子壓低,看到草坪上的蒲公英由黃花變成白霧……這是一個混合起來的林木團體,集諸多元素于一體:看到旱柳會想起河谷,看到柏樹會想起園林,看到雪松會想起山峰,看到沙棗會想起村莊,同時,看到刺玫會想起木門斑駁的老院,看到海棠會想起瓦當(dāng)?shù)嗡奈蓍埽吹酱沽?,會想起?zhí)手相別的堤岸。你不能說,它屬于什么而不屬于什么,或者代表什么而不代表什么。它如大河,看上去緩緩流動,除去水和躍動的光斑,再無余物,但它曾流經(jīng)草原和雪山,流經(jīng)曠野與大漠,它載有巖石和泥土氣息,有雷雨風(fēng)霜的記憶,有夜半鳥鳴,有黎明時星辰的一縷寒氣。它是草木和時空的一曲交響。
在它們身旁,我是一棵移動的樹,我愿以此標(biāo)榜。我曾在夢境中見過一棵樹移動的模樣,仿佛一個身穿暗色長袍的女子,面容模糊,眉目不清。她四周沒有任何明亮之物,她在幽暗的背景上如同背景幽暗,但是她有別于背景的滯澀和干枯。她在地面緩慢平移,沒有起伏,也沒有怔忪似的忽然停頓,仿佛一縷有根的青煙,在做勻速運動。她不同于莎士比亞悲劇中那排向鄧西嫩移動的勃南森林,也不似劉慈欣《三體》中那些夜行軍一樣快速向前的樹木。她不借助任何外物,但看上去又與外物融為一體。
五
曾經(jīng)想,1827年3月26日,那個狂暴的風(fēng)雨之時,貝多芬的眼睛并沒有被他人的手闔上,而是在短暫昏迷后,再次睜開,雷雨之后的光明重新將他照亮。一切雖然都沒有往更好的方向發(fā)展,卡爾沒有回頭,聽力沒有恢復(fù),生活依然窘迫,但《第九交響曲》的成功,畢竟給維也納的聽眾帶去了震動。按照原來的計劃,他在其后的幾年或者十幾年中,將繼續(xù)寫下《第十交響曲》《紀(jì)念巴赫的前奏曲》,為《奧德賽》譜曲,為《浮士德》譜曲……如若果真這般,那么他后來的音樂,什么樣的思想或精神將成為主題?
羅曼·羅蘭在《貝多芬傳》中曾將音樂家的一生如此比喻:“他的一生宛如雷雨的一天——先是一個明凈如水的早晨,僅有幾陣懶散的微風(fēng),但在精致的空氣中,已經(jīng)有隱隱的威脅和沉重的預(yù)感。然后,突然之間巨大的陰影卷過,悲壯的雷吼,一陣復(fù)一陣的狂風(fēng)。然而白日的清純之氣尚未受到損害,歡樂依然是歡樂,悲哀保存著一縷希望。但自1810年之后,日光變得異樣,最清楚的思想,看來也似水霧一般升華,所有的情操里都混合著一種熱病,一種毒素。黃昏降臨,雷雨也隨著醞釀。隨后是沉重的云,將夜染成烏黑,挾帶著大雨。突然狂風(fēng)暴雨之際,黑暗裂了縫,夜在天空被趕走,白日的清明又還給了我們?!?/p>
誠如所言,貝多芬的前幾部交響曲,人生中該寫的、該標(biāo)記的部分,都已出現(xiàn)。英雄的氣概,自由的向往,愛的甜美與回望,自然的靜謐與和諧,成長與慌亂,狂放與激情,酒與歌,眼淚與玫瑰。按貝多芬最初的設(shè)想,《歡樂頌》應(yīng)該在《第十交響曲》中等待。但因為某種原因,《歡樂頌》卻出現(xiàn)在《第九交響曲》中。
歡樂來之不易,需要看見純粹,需要對未來充滿信心。歡樂如果出現(xiàn)得過于頻繁,將沒有多少意義,它將輕飄飄的,紗一樣曼舞。貫穿始終的歡樂也不會出現(xiàn),如同貫穿始終的痛苦不復(fù)存在。歡樂也無法作為終結(jié),因為夏花之后,時間還將繼續(xù)。
弦樂四重奏135號《F大調(diào)四重奏》是貝多芬的最后一首作品,第三樂章Lento,原稿上曾注明“甘美的休息之歌,或和平之歌”。赫里歐說,這是貝多芬精神的遺囑。如同夜幕四合,山巒隱去身形,如同一個顛沛流離的故事趨于圓滿,如同玩笑之后,真情流露。在這短短的樂句里,一切得以平復(fù),清明如月光灑下,虔敬肅穆,卻又單純和平。
如果貝多芬的《第十交響曲》已經(jīng)寫出,如果我們在某個陽光明澈的午后,或者如水清涼的夜晚將此曲聆聽,我們會聽到什么,我們是否會如一棵移動的樹融入森林般,在與世界的孤單相對中,重獲甘美的自由與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