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樸 斷章:流水與落葉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早期,在贛南山地一所鄉(xiāng)村中學,每周六上午放學時,我總在回家與留校之間徘徊不已。
學校坐落在開闊的蓮花地邊,緊鄰十余戶人家的小村。不遠處,一條河流穿過田野,流向南邊另一個樟樹掩映的大村。兩個村子,相距半里,在這個空間維度里,河水滔滔,朝霞暮云,日升日落。讀書聲掩蓋不住單調(diào)寂寞的時光,而曾經(jīng)做過尼姑庵、紅軍后方醫(yī)院的校園,簡陋的天井式院落、黃泥教室,被我們當作過早埋葬青春的地方。當暮色向晚,大部分學生和本地教師離開后,僅余的幾十位住校生和幾位教師,就會陷入大片黑暗的環(huán)抱當中。逆反時代,父子如敵,與相對沉悶的父子關(guān)系比起來,留在冷清的教工樓里,與同樣年輕的同事日夜相處,反倒成為自洽的選擇。我們在闌珊燈光下備課、改作業(yè)、和學生談話,偶爾翻閱一本皺巴巴的詩集,剩下的時間里下棋、發(fā)呆,借助星光凝望半里外村子與樟樹的黑色剪影,臨村人家?guī)茁暪贩?,讓寂靜沉入更深處。
記不清多少個夜晚,沿著校園外的小路,靜聽風吹樹梢,也記不起來散步時與同伴談了些什么。回憶的碎片是這樣的:每周一次徒步十五里山路回到小鎮(zhèn)的家,在我和另一位同事小春看來,就像宋詞里的婉約派——有多少未來希冀,就有多少現(xiàn)實不甘,有多少理想在懷,就有多少傷愁感觸。兩個性情相投的年輕人,一路踟躕,校園與小鎮(zhèn)之間,總是延宕出大半天的路程。
那年月,我們常想,如果有一輛自行車,或許我們的視線將延伸得遠一些,或許我們身體內(nèi)部將靠近更多的可能性。我們都很窮,貧乏的肉身,貧乏的精神。我們幻想一輛自行車在手,就能最為直接地找到自我,找到“明天”。毋庸諱言,年輕頭腦中的激流在貌似平靜的假象下,暗自洶涌。終于有一天,在不知多少次的念叨中,小春從鄰居手中借到一輛半新不舊的自行車。當我們于某個星期天自小鎮(zhèn)返校時,他信任地把自行車交到我手上。我單薄的身板和青澀的技術(shù),無力馱負身高近一米八的年輕同事。上路沒多遠,自行車側(cè)翻并擦過沙石地面,我們重重地摔在地上。皮開肉綻的疼痛與懊喪的情緒夾雜,讓兩人來不及擦凈身上的血跡,匆忙中跑至小診所包扎了一下,就像沒有發(fā)生什么似的,羞于對人提及。
那種莫名其妙的羞慚與幼稚,真不知從何說起。包括,這不值一提的小事。
這是一個青絲漸白的中年人的必然發(fā)問,對于青春時代。
現(xiàn)在,路上與年輕的騎行身體擦肩而過時,那遠年一幕總會重現(xiàn)眼前;而殘存在右腿上的一道舊傷痕,像隱藏的秘密,通往過去,懷舊式的珍惜感就格外清晰起來,隱隱作痛,又癢癢不已。
在山岡與樹木之間,道路像一條細流,曲折起伏。在這樣的細流里,我常把自己看作一條無忌的小魚,率性地游弋著。每天的騎行,有如“吾日三省吾身”,身心寄養(yǎng)在天地秩序的哺育中:春天給人冀望,夏天催生激情,秋天令人省察,冬天使人懷思。
在自我觀照下,在自然萬物生死鏡像中,在無遠弗屆的精神宇宙里。
“大雪”時節(jié),南方還處在深秋里。植物的長勢不像夏天那樣蓬勃,葉子依舊碧綠,該開的花,依舊開得猛烈。午后三點,騎車途經(jīng)山谷,日光從對面山岡投射過來,視線里有種溫煦的光芒。光芒之間,一叢芒花,搖曳出柔和而本色的弧線。芒草冬枯春發(fā),至深秋,長纓懸空——其一生奪目之處,盡在此時。在芒花與日光的相遇中,隱匿著針尖與麥芒的對立與融合。
在一瓣三角梅的紫紅里,懷藏天空與大地的秘密、流水的方向與時間的刻度,藏著清風與鳥鳴、陽光與露水,藏著斷裂與融合、希冀與絕望、悲憫與寬容、局限與超脫、自由與約束。諸如此類。在一瓣三角梅的紫紅里,具備雙重定義:生命的底色與死亡的隱喻。
流水帶走落葉。
不管有情無情,落葉離枝而遇流水,是偶然中的必然。
不管有意無意,流水所經(jīng)歷的落葉,是必然中的偶然。
電影《一代宗師》里,宮羽田說:“念念不忘,必有回響?!比~問說:“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p>
那么多流水,無一時不在歸途中;那么多葉子,無一片不是尋覓歸宿地。所有的往事,都是此岸;所有的歸途,都抵向彼岸。
可否看作,流水帶走落葉,即是前世今生的久別重逢,此岸彼岸的再度握手。
微甘菊攀附在一株野麻黃枝頭,開出米黃色細密花瓣。這種外來物種侵入速度極快,假以時日,遍地而生。微甘菊一生最失意與最得意的際遇就是:沒有任何一次上升是依靠自我堅挺姿勢完成的,沒有任何一次開放不是仰賴自我超越完成的。微甘菊的一生,從卑賤開始,到超越而止。
水溝邊。失去巢穴的蟻群,如同二戰(zhàn)時期浩浩蕩蕩被趕往奧斯維辛集中營的猶太族裔。一群失卻日常秩序四散逃逸的螞蟻,如同陷入戰(zhàn)爭旋渦中的生民,而陷于動蕩塵世的任何一個群體,其命運無異于家園被毀的螞蟻,卑微,脆弱,了無歸宿。在此末日危途一樣的漫長跋涉里,跋涉,就是存在的意義,抑或存在的微光。既是宿命之途,也是解脫法門。
兩棵枝丫相互纏繞。兩棵枝丫相敬如賓。兩棵枝丫相互對立。兩棵枝丫相互襯托。兩棵枝丫相互搭建。兩棵枝丫相互解構(gòu)。兩棵枝丫互為戲劇。兩棵枝丫互為觀照。不止兩棵枝丫,應是數(shù)不清的枝條、樹葉。有的飄逸,如白衣卿相。有的粗拙,如漁夫樵人。有的居于云端,與塵埃漸行漸遠。有的委身低處,卑微而質(zhì)樸。有的占盡天時,飽飲雨露日光。有的身世曲折,嘗盡風塵涼薄。遠遠地,那蒼老而依然蓬勃的樹冠,猶如涵納著全部悲欣的世間。
——在一株古老的榕樹下面,我所看見的鏡像。
可不可以說:它們呈現(xiàn)出來的種種,就是我們時常提到的那個詞——存在。“存在”,在時間中,在空間里,一念而生,一念而逝,一株理性與非理性交織的“永恒之樹”。我傾向于相信,如克爾凱郭爾、卡夫卡,一定獨自在某株枝葉繁茂的巨樹下,站立過,冥想過。
山地車靠在墻根下。它的輪胎那么冰冷,它的車架、前叉、扶手、腳踏板、鏈條、飛輪、牙盤之類,那么堅硬而刻板。它所有的外在形態(tài),那么粗笨而滯重。
在另一個充滿動感的維度里,也即山地車通過速度與激情的展現(xiàn)證明:它輕盈、自由、柔軟、靈性、貼身的溫暖和御風者的身份。
前一部分,屬于物理性,后一部分,屬于精神性。在一輛山地車那里,保持最終的平衡度,藉由這兩部分組成:物理性與精神性。
從物理性到精神性,也是由靜而動的一種飛躍,一個超越。
絕對的“靜”,必是“死寂”;絕對的“動”,恐是分裂與崩潰。
而世間的“動與靜”,必然要落在“中庸”這個詞的含義中。如同“有”與“無”之間的轉(zhuǎn)換或變化。動靜之間,有無之間,人們不斷詰問,砥礪而行。
當一只蘋果砸中牛頓,當老子寫出《道德經(jīng)》,世間的詰問與思考才剛剛開始。
那個跨坐在山地車軟墊上的某人,恐怕沒有比這種形容更恰切的:“大地上的追風者”?!按蟮嘏c山地車”,是追風者依賴的物理范疇,而穿過某人的一場場浩蕩之風,又是追遠致思的精神漫游——在人文曠野之上。離開前者,謂“無本之木”;缺乏后者,謂“緣木求魚”。
行至高岡,暝無俗聲。
樹木立于周遭,如多年舊友,相視默然。
當夜的帷幕降臨,在黑暗的掩護下,銀河之上,星空密集地綴出深藍背景下的點點光芒。
這種時刻,唯有莊重、虔敬與潔凈地坐在大地上,聽從自然律的呼喚,以及內(nèi)心的跳動。
在一個孤獨者的旅程里,涼暖自度,寂寞似錐;孤獨者總是將自身立于危崖之上、深淵之側(cè),有的唾面自干,有的粉身碎骨。其骨血,總是綻放出奇異而撼動人心的一瓣。
能夠咬牙堅持下來的一段路程,回首時的感嘆并不多么驚心動魄。真正偉大的悲劇之處在于,當孤獨者以決絕姿態(tài)上路,以犧牲者的勇氣前行,以持久不熄的精神燭火驅(qū)散黑暗,讓后來者于蒙昧深處得到救贖——其個體包含的謙卑與自信、柔弱與強大,便鐫刻在無形的墓碑上,恒久地現(xiàn)出石頭一樣的堅硬與亮度。
二十世紀中葉以來的中國,有那么幾個人,算是孤獨中自我獻身的探索者。因其罕見,所以悲懷,轉(zhuǎn)而安慰——濁流之下,清醒而不悔者,畢竟還是有那么幾個。古今中外,如司馬遷、李贄、蘇格拉底、布魯諾、梵高……這樣的名單多如繁星,因其浩繁,所以安慰,轉(zhuǎn)而悲懷。
——信仰的漫長道途上,沉重的肉身與思想的光芒,相互印證與映射,灼痛并照徹我們。
小滿日。熱。悶。氣溫升至三十五度。坐在窗前的一把木沙發(fā)上,讀《顧準日記》,讀到“第一天吃紅薯葉,三頓,每飯一碗。晚間菜稀飯,加大碗紅薯葉,翌晨拉肚子”時,再難讀下去??创扒伴艠?,葉梢紋絲不動,陽光明晃晃地射下來,幾只長居此間的鳥雀不見蹤影。坐立不安,有投身湖水的沖動。書是翻不下去了,索性騎車出門,往林間去。
一個人走在路上,思緒如風。饑餓、勞累、疾病、監(jiān)禁……足以摧毀一位思想者的靈肉,然而并未全然摧毀,他何其堅韌。讀顧準,仿佛經(jīng)歷一場冰火之浴,仿佛這悶熱天里,無處喘氣;仿佛置身雪地,冷凜入骨。世事紛擾,遠人近事,那么多塊壘石粒,堆積在內(nèi)心,即使迎面的一陣陣風,也無法消除。然而,風是從容不迫的,起于自然而隱于自然;風的來去,自有其隱秘之路。“大風起兮云飛揚”。歷史,注定在風中顯露真相。
一抹日光投射到清晨的樹梢之上,呈現(xiàn)出美好的夢幻色度,襯托其美好者,恰是其背影部分。天文學解釋說,一抹日光,需穿越大約一億五千萬公里的路途,大約八分鐘才能抵達那株樹木,宗教信仰者說,這是神的旨意與恩寵。
而在西蒙娜·薇依眼里,一抹日光投射于清晨的樹梢,應是“神恩與重負”的結(jié)果。她說:“兩種力量主宰著宇宙:光和重力?!?/p>
面對西蒙娜·薇依的一生,我傾向于認為,樹梢承受著日光恩澤之際,其背影部分,承受著來自樹木自身的重負,如同她的一生所示。
打破藩籬,鍛造語言的不壞之身,要經(jīng)過怎樣的受難?
騎行初始,那些清晰的、平緩的、充滿流水與花香的路徑,曾經(jīng)令我心儀。我像年少時的放牧生活一樣,放牧著山地車,聽任身心沉浸在輕易而舒適的時間里。
——這是茫然所致,也是懼難與妥協(xié)使然。
在我這個年齡,少年時代是聽著類似《沂蒙頌》《血染的風采》長大的,直到長成以后,才聽到鄧麗君、羅大佑以及西方古典交響樂。毋庸諱言,最初被灌輸?shù)臇|西,有如魯迅先生所言:“紅腫之處,艷若桃花;潰爛之時,美如乳酪。”掩飾、美化,然后愚蒙。我們的身體內(nèi)部,被迫注入一股巨大的甜蜜素,渾然不覺語言陷阱,萬劫不復地埋葬了最初的歲月。悲劇,從語言開始,又不止于語言。它后患無窮的影響,令此生注定要失去語言的勝算。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鄙贂r誦讀,覺其詩意美感;中年再讀,讀出僧敲木魚的意味。時間真是一把鋒利的刀刃,可以剖開青皮,看見骨核。陶翁“心遠”于僻地,拋離繁華喧鬧,卑微中立身,“短褐穿結(jié),簞瓢屢空”。歷險境而不自餒,甚至甘之如飴,其轉(zhuǎn)身的勇氣與洞徹,源頭不在詩意,在乎一顆省察之心,非是“退隱”二字可以蔽之。
如果把騎行生活比作四季,最初那段騎行日子可看作“迷醉之春”。當經(jīng)歷過長久的道途磨礪和內(nèi)心淬煉,那種由生死疲勞催化而出的精神自律,讓我對潛意識里頑固不化的愚癡、惰性與慣性格外警惕。現(xiàn)在,我驅(qū)馳著山地車,翻山越嶺之際,再不敢以“放牧”相稱。這樣的語言符號,過于輕飄和表面。像初入山門的求佛者,不知“棒喝”真意、法器何為。如同在語言和思想的愚癡、惰性與慣性中逐漸沉淪的寫作者,輕于安逸,死于妥協(xié)。
我所能寄寓的,無非是踩著語言的鋼絲行走,如臨深淵。
孤獨的騎行者——
動蕩時尋找支點
不羈時探尋尺度
登高時反躬自問
黑暗里獨對篝火
疲憊里安撫靈魂
……日光與花瓣錦簇。
遇見菊花。一朵一朵菊瓣,被冬陽映照得尤為金黃。
遇見火焰木。在關(guān)于史前文明的猜測中,焰火升騰。
遇見白銀香。一簇一簇的鮮紅核果,不過是一次關(guān)于肉身的想象。
而山谷里盛裝而出的勒杜鵑,讓我宛若遠道而至的貴客,忝列節(jié)日典禮。
在沉默中,寒風并未遠走。菊花、火焰木、白銀香、勒杜鵑開過,梅花將綻,雪花緊隨其后——最驚艷的一瓣,綴結(jié)在梅枝上,純凈、樸素,而凜冽。
這是至為牽魂的一幕。
小時候,灌草中隱隱而見的小動物、野果、蘑菇之類,總是要由同伴指點著,我才后知后覺。一再的困惑,卻渾然不覺自身的視線局限。高中畢業(yè)體檢時才幡然醒悟:我以色弱和一只眼睛先天性弱視而注定與許多際遇擦肩而過。世界在一只眼睛里,蒙上一層陰影;世界在色弱的局限中,容顏不辨。
為遮蔽飛蠓與沙塵的侵擾,護目鏡在騎行中派上用場。它隔離沙塵與飛蟲,也過濾或改變光線,一個魔幻世界映入眼簾。天空如同枯井。云朵化作怪獸。黑白山石,銅漆剝落。飄逸的蘆葦,形似干蒿。風中那些鳥雀,翎羽奇異,本色無覓。泉水照見顛倒夢想,日光影中萬象迷離。兩塊鏡片,順理成章地折射出虛妄之境;護目鏡的物理性,異化或扭曲視野,致使“存在”百口難辯,百身莫贖。摘掉護目鏡,猶如揭去“面具”,你的世界應如是,他人眼里的你,亦然。
先天失明者以想象描摹世界,后天失明的人,以記憶重構(gòu)世界。失明而致虛幻,這是博爾赫斯的“害怕”;因為“害怕”,而返照內(nèi)心——緣于失明而孜孜探究的詩人,比如博氏,精神之翼宛若眼睛,終究在黑暗處,無限接近真相。
樸質(zhì)的,羞于裝飾。艱難在于,這個世上,自認明察秋毫的人很多,能夠指認林間猛虎與心中薔薇的人罕見。我是先天眼疾患者,出生即入暮年??床磺逭嫦?,是為悲哀。
蜂群簇集在花樹上,嗡嗡細鳴。我無法叫出每只土蜂的名字,無法辨認每只土蜂鳴音的異同。如果把人類歷史上某種命名用到土蜂身上,也許“部落”“族群”這樣的詞語稍許類似,比如“簇集在花樹上的土蜂部落”或“簇集在花樹上的土蜂族群”,以別于聚集在巖洞、地穴的土蜂們。必然面臨的是,倘若隱去具體過程,當先前的蜂群轉(zhuǎn)眼飛離花樹,換上另一群原本在巖洞的土蜂,我們看到的,依然是“蜂群”。
我們的眼睛被意識蒙蔽。意識愿意輕信“概念”多于“細節(jié)”,“整體性”往往大于“個體性”。我們在“整體性”中淪陷,在“概念”中盲人摸象。那些獨立的、鮮活的生命,那些承載靈魂的血肉、骨核、呼吸、聲音,通通以“歷史”的名義掩埋于厚塵?!安柯洹钡蔫F蹄把一只又一只土蜂碾壓,“族群”的圖騰凌駕于蕓蕓眾生。我們總是活在“存在與虛無”的悖論深淵,難以自拔。
一棵開滿細碎米白色花瓣的高大喬木,在清朗天色與溫煦冬陽的背景前,顯露出異乎尋常的“存在感”。我想抓住點什么,比如用相機拍下樹冠、花瓣、葉子或其搖曳橫斜的姿態(tài)。我能捕捉的,只是這棵大樹的十萬分之一。也許,它之于我,只是“虛無的存在”。
就在這種“存在與虛無”的悖論中,喬木獲得自身的自由。而我,在對其仰望和觀瞻的過程中,獲得了“我”的精神支點。此一瞬間,我甚至不必糾結(jié)于那棵喬木的物理性與學名。我只需借助某種氣息,努力深入其內(nèi)部?;蛘?,“我”是喬木,喬木是“我”。
入冬后的南方。植物的長勢并未隨季節(jié)變化而停止,如同大海從未停止其波浪的洶涌。候鳥們從遠方而來,麇集于此,孵化,養(yǎng)育,休養(yǎng)生息。山水之上,流動著生生不息的氣象。這一派氣象,以汁液的飽滿和濃烈而充滿母性之光。而北方此時,冰封大地,雪凝冷枝,鳥雀隱蹤,魚蝦深潛;入眼的景象,唯剛勁、沉郁、內(nèi)斂而自省,充滿父性般的深沉。
我總是在關(guān)乎北方與南方的想象中反芻自我,在北方與南方的精神之途寄養(yǎng)肉身。當遙想北方,父親的記憶蘇醒如初;當置身南方,仿佛回到故鄉(xiāng),回到母親的搖籃里,再度復活。
我是北方與南方的孩子、父親與母親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