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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子論孟及其文化意義

柳宗元研究論文選粹 作者:尚永亮,李芳民 著


柳子論孟及其文化意義

張勇

《孟子》一書為歷代學者所重視,從戰(zhàn)國時期的荀子起至今,形成一條長長的詮釋鏈。宋代,《孟子》由儒家子書升格為經書,把“孟學”推至高潮,而中唐則是這一高潮的先聲。韓愈是公認的孟子升格運動的先驅人物,其孟子觀倍受學界重視,而其諍友柳宗元的孟子觀卻鮮為后人提及。本文依據《河東先生集》中大量有關孟子的材料,梳理出柳宗元對孟子思想的理解與評價,分析柳氏孟子觀的特質,并將其與韓愈孟子觀作比較,揭示其現(xiàn)實意義及對后世的影響。

一、柳宗元對孟子的批評

儒家“道統(tǒng)”觀念初萌于孟子,他明確提出一個由堯、舜、禹、湯、文王至孔子的圣王序列。中唐,韓愈在此基礎上,把孟子本人列入其中,并將其置于核心地位,正如有研究者所說:“韓愈的‘道統(tǒng)’譜系上,真正居于中心位置的是孟子,其余的列祖列宗不過是配享從祀而已?!?sup>與韓愈一樣,柳宗元也多次申述自己心目中的儒家“道統(tǒng)”,所不同的是,他從未把孟子列入其中。如他在《與楊誨之第二書》中說:“其道自堯、舜、禹、湯、高宗、文王、武王、周公、孔子皆由之。”在這個“道統(tǒng)”中,柳宗元最推崇的是孔子,因此他又說:“凡儒者之所取,大莫尚孔子?!彼芽鬃幼鳛槿寮宜枷氲募蟪烧吲c儒家“道統(tǒng)”的核心,而孟子則在這個“道統(tǒng)”之中沒有任何位置,這是由他對孟子思想的理解與評價所決定的。

(一)對孟子心性論的批評

孟子心性論的核心是“性善論”。他認為,人先天就有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這四心分別是仁、義、禮、智的萌芽,故稱“四端”。這“四端”經過后天的學習、修養(yǎng)就可以擴充為仁義禮智“四德”。孟子把仁義忠信看作上天賦予人的道德命令,故稱其為“天爵”。

柳宗元在《天爵論》中對孟子心性論直接提出了批評。他說:“仁義忠信,先儒名以為天爵,未之盡也?!彼J為,“天”只是無生命、無意識、無目的“自然”,根本不可能賦予人道德理性。他又說:“故善言天爵者,不必在道德忠信,明與志而已矣?!薄疤臁彼x予人的只是“明”與“志”?!爸尽背蔀檎軐W范疇,始自孟子。《孟子·盡心下》提倡“尚志”,并以“居仁由義”釋之,賦予“志”范疇以“仁義”內涵。柳宗元雖然襲用了孟子“志”范疇,卻斬斷其與“仁義”的直接聯(lián)系,認為“志”是人稟“剛健之氣”而形成,表現(xiàn)為“拳拳于得善,孜孜于嗜學”,它是人性中一種“明善”的內驅力,但其本身并不是善。與“志”相對,“明”是人稟“純粹之氣”而形成,表現(xiàn)為“爽達而先覺,鑒照而無隱,盹盹于獨見,淵淵于默識”,它是人性本然之覺悟,其本身也不具有仁義道德屬性。“明”與“志”雖不具有道德屬性,卻是道德理性形成的必不可少的條件。柳宗元說:“宣無隱之明,著不息之志,所以備四美而富道德也?!薄笆ベt”與“庸夫”的根本區(qū)別,就在于心性之中的“明”與“志”,所以他說:“使仲尼之志之明可得而奪,則庸夫矣;授之于庸夫,則仲尼矣。”

柳宗元批評孟子心性論,并不是否定其仁義道德內涵,而是否定其道德先驗性。他在《時令論下》中說:“圣人之為教,立中道以示于后。曰仁、曰義、曰禮、曰智、曰信,謂之五常,言可以常行者也。”他認為,仁義禮智信“五?!辈⒉皇巧咸焖x予,而是“圣人之為教”,所謂“?!?,并不是恒常不變,而是“可以常行”之意。總之,孟子強調仁義道德的先天合理性,柳宗元則強調其后天實踐性,認為只有在現(xiàn)實生活實踐中,仁義禮智信“五?!辈庞幸饬x。

(二)對孟子義利觀的批評

“義利之辯”是孟子思想的又一重要內容。在此問題上,孟子有明確的重義輕利立場,柳宗元對此持有異意?!独羯獭份d,有人說:“君子謀道不謀富,子見孟子之對宋硁乎?何以利為也?!泵献优u宋硁的話出自《孟子·告子下》。孟子曰:“為人臣者懷利以事其君,為人子者懷利以事其父,為人弟者懷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終去仁義,懷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伪卦焕??”對此,柳宗元引用《中庸》之語進行駁斥:

君子有二道,誠而明者,不可教以利;明而誠者,利進而害退焉。吾為是言,為利而為之者設也?;虬捕兄?,或利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吾哀夫沒于利者,以亂人而自敗也,姑設是,庶由利之小大登進其志,幸而不撓乎下,以成其政,交得其大利。吾言不得已爾,何暇從容若孟子乎?孟子好道而無情,其功緩以疏,未若孔子之急民也。

柳宗元不同意孟子言義不言利、謀道不謀富的觀點。他把“君子之道”分為兩類:“誠而明者”與“明而誠者”,即《中庸》所謂“自誠明”與“自明誠”,認為對前者“不可教以利”,而對后者則可“以利退害”。立足于此,柳宗元對“吏商”現(xiàn)象作了辯證性的評價。從孟子義利觀來看,官吏經商肯定是違背仁義之道的,但柳宗元認為,如果“廉吏”用“不撓乎下”即不欺壓百姓的方式來謀利,那么不僅他自己會“身富而家強”,而且能使政績更加突出,從而有益于生民——盡管這是出于謀利之目的,但與發(fā)自內心者,在結果上是沒有區(qū)別的。當然,不能說柳宗元十分贊成官吏經商,這只是他在“舉世爭為貨商”之大潮中的“不得己”策略。柳宗元認為,在“吏商”現(xiàn)象十分普遍的時代,提倡孟子“言義不言利”“謀道不謀富”的道德信條是起不到任何實際作用的,與其這樣,不如引導他們以正確的途徑謀利,從而間接地收到利民之效果。因此,他說:“孟子好道而無情,其功緩以疏,未若孔子之急民也?!泵鞔_指出孟子陳義過高,不合乎生民現(xiàn)實之需?!凹泵瘛保橇谠u孟子義利觀的出發(fā)點與理論依據。

(三)關于管仲、伊尹的不同評價

管仲是中國歷史上頗具爭議的人物,孔子經常與弟子談論他。齊桓公殺兄公子糾,作為公子糾的師傅,管仲沒有像召忽那樣以身殉難,反而輔佐桓公稱霸,對此,子路、子貢都認為管仲“不仁”??鬃与m然對管仲的品德也頗有微詞,如認為他“器小”“不儉”“不知禮”,但對其現(xiàn)實功業(yè)卻頗為贊賞,甚至發(fā)出“微管仲,吾其披發(fā)左衽”之嘆,品德與功業(yè)兩相權衡,孔子仍以“仁”許之。與孔子態(tài)度不同,孟子對管仲的品德與功業(yè)全盤否定。他在《孟子·公孫丑上》中借曾西之口說:“管仲得君如彼其專也,行乎國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并表示羞與管仲為伍。那么,孟子為什么要否定管仲的功業(yè)呢?朱熹解釋說:“管仲不知王道而行霸術,故言功烈之卑也?!?sup>此語深得孟子之趣。在此問題上,柳宗元不同意孟子的觀點,并借孔子之語加以反駁。他在《與楊誨之第二書》中說:“伊尹以生人為己任,管仲舋浴以伯濟天下,孔子仁之。凡君子為道,舍是宜無以為大者也?!彼叨荣潛P管仲的功業(yè),并認為君子就應該像管仲那樣輔時安民,舍此就不足為大業(yè)。在《送從弟謀歸江陵序》《晉文公問守原議》《寄許京兆孟容書》等文中,柳宗元也表達了對管仲的贊許之情。孟子否定管仲,是因為他的行動不符合儒家仁義之道;柳宗元肯定管仲,是因為他的功業(yè)能惠及生民。

與對管仲涇渭分明的態(tài)度不同,柳宗元與孟子對伊尹的評價則是同中有異,柳既部分地吸收了孟的觀點,又暗含著對孟的批評?!睹献印じ孀酉隆诽岬揭烈拔寰蜏寰丸睢敝隆jP于此故事,《淮南子》《鬼谷子》《呂氏春秋》《史記》等典籍都有記載,內容卻不盡相同,后人對伊尹這種“出爾反爾”的立場做了種種猜測,這不屬于本文的討論范圍,本文只關心孟子對此事的態(tài)度。孟子認為,伊尹的行為與“不以賢事不肖”的伯夷、“不惡污君,不辭小官”的柳下惠一樣,都符合仁義之道。孟子做出這一評價的依據,不是忠君,而是憂民,他認為伊尹不斷往反于湯、桀之間,是為生民著想。這是與其“民貴君輕”思想相一致的。

柳宗元撰寫《伊尹五就桀贊》一文,對伊尹“五就湯五就桀”事進行評論。在此文中,柳宗元首先同意孟子的觀點。孟子贊賞伊尹不愚忠于一君而心系乎生民,柳宗元也贊曰“不夏、商其心,心乎生民而已”;孟子說“伊尹,圣之任者也”,柳宗元也說“彼伊尹,圣人也”,二人都把伊尹看作儒家的圣人。在此基礎上,柳宗元又發(fā)出不同于孟子的聲音:

(伊尹)退而思曰:“湯誠仁,其功遲;桀誠不仁,朝吾從而暮及于天下可也?!庇谑蔷丸睢h罟豢傻?,反而從湯。……仁至于湯矣,四去之;不仁至于桀矣,五就之,大人之欲速其功如此。……吾觀圣人之急生人,莫若伊尹;伊尹之大,莫若于五就桀。

柳宗元認為,伊尹明知商湯仁而夏桀不仁,仍去湯就桀,是因為急于為百姓謀福利。桀雖不仁,但從之可以很快使自己的德澤惠及天下;湯雖仁,但不在王位,故從之而“功遲”。為了實現(xiàn)“速其功”“急生人”之目的,伊尹去湯而就桀。此觀點,雖仍建立在孟子“民本”基礎之上,但更強調“道”的現(xiàn)實性,暗含對孟子“緩以疏”之道的否定。

綜上所述,柳宗元反對孟子把仁義禮智視為“天爵”,反對孟子脫離現(xiàn)實功利而空談仁義道德,認為孟子陳義過高,其道“緩以舒”,既不符合生民的現(xiàn)實之需,也不符合孔子的“急民”之道,因而把他摒于儒家“道統(tǒng)”之外。

二、柳宗元孟子批評的特質

柳宗元批評孟子空言“仁義”,指出儒“道”的核心不在于超越層面的、抽象的仁義道德,而在于現(xiàn)實層面的、具體的國計民生。柳宗元的孟子批評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性、功利性、人間性特征。

(一)現(xiàn)實性

柳宗元通過批評孟子而把儒“道”引向輔時及物,其孟子觀體現(xiàn)著強烈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如《與呂道州溫論非國語書》:

往時致用作《孟子評》,有韋詞者告余曰:“吾以致用書示路子,路子曰:‘善則善矣,然昔人為書者,豈若是摭前人耶?’”韋子賢斯言也。余曰:“致用之志以明道也,非以摭《孟子》,蓋求諸中而表乎世焉爾?!苯裼酁槭菚?,非左氏尤甚。若二子者,固世之好言者也,而猶出乎是,況不及是者滋眾,則余之望乎世也愈狹矣,卒如之何?茍不悖于圣道,而有以啟明者之慮,則用是罪余者,雖累百世滋不憾而恧焉。

文中的李景儉(字致用)、韋詞與路子(即路隨),都是柳宗元學術上的好友。李景儉的《孟子評》久已佚失,但從題目可知,這是一部評論孟子思想的書。韋詞與路隨都認為《孟子評》“摭”孟子?!稗笔呛我饽兀苛谠炎约骸胺亲笫稀迸c李景儉“摭孟子”相提并論,并說兩人都招致世之“愈狹”者的非議,可見“摭”在這里應有“苛責”“批評”之意?!睹献釉u》是一部苛評孟子之書。柳宗元對這部書大加贊賞,認為它能做到“求諸中而表乎世”,即通過對批評《孟子》而彰顯儒家的治世之道。在柳宗元看來,“道”是不能離開“物”而獨立存在的。他說:“物者,道之準也。守其物,由其準,而后其道存焉。茍舍之,是失道也?!?sup>因此,立足于“道”的現(xiàn)實性,柳宗元對孟子的道德先驗性、仁政迂闊性表示不滿。

(二)功利性

與韓愈大力倡導孟子的“仁義”思想,強調儒“道”的內在超越性不同,柳宗元通過批評孟子而大力倡導儒“道”的外在功利性。他贊伊尹說:“大人無形,與道為偶。道之為大,為人父母。大矣伊尹,惟圣之首?!?sup>明確指出儒家之“道”的核心在于為人民謀造福祉。

柳宗元孟子觀的功利性還表現(xiàn)在其對“官”與“道”關系的論述上。他在《守道論》中說:“孟子曰:‘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粍t失其道而居其官者,古之人不與也?!泵献又Z,出自《公孫丑下》,意在強調為官者如不能遂志行道,則應辭職;柳宗元則強調,為官者不能獨尸其位而不行其道。接著,柳宗元提出自己對“官”與“道”關系的獨特理解:“官也者,道之器也,離之非也。未有守官而失道,守道而失官之事者也?!边@是從體用(即道器)關系來論證“道”與“官”之間的關系?!暗馈笔切味险?,為體;“官”是形而下者,為用。體用相即,道器不離,“守官”與“守道”是不可分開的,所以“未有守官而失道,守道而失官之事者”。這里所說的“官”,不是指一般意義上的作為職位之“官”,而是一個價值概念,是“道”之形而下表現(xiàn)。柳宗元說“官所以行道”,把“官”的本質內涵界定為“行道”,即是說,“行道”則為“官”,失“道”,雖仍在其位,也不能算“官”了。這就把儒“道”與政治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功利性十足。

柳宗元雖然反對孟子對超功利之仁義道德的鼓吹,但對其以“利萬物”為己任的行為動機還是比較贊賞的。他在《上湖南李中丞干廩食啟》中說:

又讀《孟子》書,言諸侯之于士曰,使之窮于吾地則赒之,赒之亦可受也。又怪孟子以希圣之才,命代而出,不卓然自異以潔白其德,取食于諸侯不以為非。……孟子兼愛之士,唯利萬物之為謀,故當而不辭。

柳宗元認為,孟子之所以能做到“不卓然自異以潔白其德,取食于諸侯不以為非”,是因為他作為“兼愛之士”,是以“利萬物”為己任的。這樣,柳宗元又通過肯定孟子的行為動機,而把儒“道”引向現(xiàn)實功利。

(三)人間性

柳宗元孟子觀,表現(xiàn)在深層的思維方式上,就是以自己“天人相分”的思維方式批評孟子的“天命”觀念,體現(xiàn)出強烈的人間指向。

立足于天人合一的思維方式,孟子把“天”作為其心性論與民本論的形而上依據。在孟子的觀念體系中,作為人經驗觀察與理性思考對象的“天”,被賦予“善”的內涵,被作為一切存在秩序和善的形而上根據與源泉。孟子還認為,作為仁義道德的典范,堯舜禹三代禪讓而王皆是“天意”,其外在標志是:主祭而神享之,主事而民安之。這里,雖然提到“民意”,但在孟子看來,“民意”只是“天意”的一種外在表現(xiàn),其本身并不具有獨立性。孟子“民貴君輕”思想是建立在“天命論”基礎之上的,只有“天意”才是君權與政治合法性的最終裁決者。

立足于天人相分的思維方式,柳宗元反對把“天”作為人的價值和意義系統(tǒng)的承載者,抽空“天”的道德內涵,還原其“自然”屬性,因此他說:“是知蒼蒼者焉能與吾事”,又說:“圣人之道,不窮異以為神,不引天以為高,利于人,備于事,如斯而已矣。”與孟子積極為“禪讓”找尋形而上的“天命”依據不同,柳宗元則把目光轉向人間,從這種制度中抽繹出一種至大、至公的精神——“大公之道”,并把這種精神落實于現(xiàn)實層面的“生人之意”,以“生人之意”作為王道政治合法性的唯一標尺。這樣,柳宗元既繼承了孟子“民本”思想的基本精神,又斬斷了其形而上的神學依據。

蘇軾曾概括柳宗元思想說:“柳子之學,大率以禮樂為虛器,以天人為不相知云云?!?sup>這一結論是符合柳氏思想實際的,其孟子觀就是建立在此基礎之上的,他通過斬斷仁義道德與民本思想的“天命”依據,而把儒“道”引向人間。

三、韓柳孟子觀之比較

為了更好地理解柳宗元的孟子觀,有必要把他與韓愈作一比較。上文說過,韓愈十分推崇孟子,把他置于儒家“道統(tǒng)”的核心。在韓愈看來,孟子既是儒“道”的堅強捍衛(wèi)者,又是孔子之道的正統(tǒng)傳承者,因此,他企圖通過提升孟子地位,凸顯儒學的仁義道德內涵,從而打擊佛老,復興儒學。立足于此,韓愈對孟子的性善論、義利觀、天命論持基本肯定態(tài)度。

韓愈雖然并不完全同意孟子的“性善論”,批評其有“舉其中而遺其上下”“得其一而失其二”之失,并進而提出自己的“性三品”說,但其“性三品”與孟子“性善論”并無實質性區(qū)別。他說:“性之品有上中下三。上焉者,善焉而已矣;中焉者,可導而上下也;下焉者,惡焉而已矣。其所以為性者五:曰仁、曰禮、曰信、曰義、曰智?!?sup>在這段話中,“性”有兩個層次:一是“所以為性者”,即抽象的、本體意義上的“性”;二是具體的、現(xiàn)實意義上的“性”,即個體所秉受之“性”。前者表現(xiàn)為仁義禮智信“五德”,是無所謂品第之分的;后者則可根據秉承“五德”多寡而分為上中下三品。前者近于宋明理學家所謂“天命之性”,后者近于“氣質之性”。由此看來,韓愈心性論在本質上仍屬“性善論”,其仁義禮智信“五德”之源仍是高高在上的道德之“天”。韓愈對孟子性善論的“批評”與柳宗元《天爵論》觀點是有實質性區(qū)別的。

義利觀上,韓愈也贊成孟子觀點。他在《上張仆射書》中說:

孟子有云:今之諸侯無大相過者,以其皆“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今之時,與孟子之時又加遠矣,皆好其聞命而奔走者,不好其直己而行道者。聞命而奔走者,好利者也;直己而行道者,好義者也:未有好利而愛其君者,未有好義而忘其君者。

這里,韓愈把“好利”與“好義”對立起來,認為好利者肯定會“忘其君”,而好義者則肯定會“愛其君”。不但觀點與孟子相同,就連所舉事例也與《孟子·告子下》相近,這與柳宗元“好道而無情”之批評也是有實質性區(qū)別的。

在“天命論”上,韓愈與孟子也是一致的。他認為“貴與賤,禍與福,存乎天”,并認為“天能賞功罰禍”,此觀點招致柳宗元的批評。柳宗元堅持天的物質性與自然性,提出“天人不相與”“功者自功,禍者自禍”等觀點

韓愈推尊孟子,并不是全盤肯定。如,他在總體上肯定孟子“性善論”,但又提出自己的“性三品”說;贊揚孟子“拒楊墨”,但又持“儒墨相通”論。可以說,韓愈尊孟,其目的并不在于孟子本身,而在于提倡孟子“拒楊墨”的戰(zhàn)斗精神,及彰顯儒“道”的“仁義”內核。同樣,柳宗元批評孟子,也不是全盤否定。他曾十多次引用孟子觀點,并多次直接表示對孟子觀點的認同。作為儒家學者,柳宗元不可能否定儒“道”的仁義內涵,只不過他認為在當前形勢下更應該彰顯儒“道”的經世致用功能,因此他通過批評孟子而把儒“道”的核心引向“輔時及物”。通過以上比較可以看出,韓柳孟子觀分歧的焦點在于對儒“道”內核的不同理解與強調,韓強調儒“道”的主體性與超越性,柳則強調儒“道”的社會性與現(xiàn)實性。

黃俊杰把儒家詮釋學分為三個“面相”,即“作為解經者心路歷程之表述的詮釋學”,“作為政治學的儒家詮釋學”,“作為護教學的儒家詮釋學”。關于后面兩個“面相”,他解釋說:

第二個面相與詮釋者對社會、政治世界的展望有關。詮釋者企圖透過重新解釋經典的途徑,對他所面對的社會、政治問題提出解決方桉,這是一種‘返本以開新’的思考模式。第三個面相則是詮釋者處于各種思潮強烈激蕩的情境中,為了彰顯他所認同的思想系統(tǒng)之正統(tǒng)性,常通過重新詮釋經典的方式,排擊‘非正統(tǒng)’思想。這是一種‘激濁以揚清’的思考模式。

依此說法,柳宗元的孟子觀應屬“第二個面相”,而韓愈則屬“第三個面相”。韓、柳詮釋孟子有著共同目標——復興儒學,但又選擇了不同的詮釋“面相”,分歧的原因在于對儒學危機根源的不同理解。韓愈認為,儒學的危機來自佛道二教的沖擊,因此他極力推崇孟子,用孟子“拒楊墨”的戰(zhàn)斗精神來排斥佛老。柳宗元則認為,儒學的危機不是由于外來思想的沖擊,而是由于自身在現(xiàn)實社會、政治上的“零作為”,因此他通過批評孟子,把儒“道”由超越層面的仁義道德,引向現(xiàn)實層面的國計民生。

錢穆曾論“漢唐儒”與“理學家”之區(qū)別云:“漢唐儒志在求善治,即初期宋儒亦如此。而理學家興,則志在為真儒。志善治,必自孔子上溯之周公;為真儒,乃自孔子下究之孟軻。”漢唐儒與宋儒的區(qū)別在于,前者重事功,后者重心性,前者重“外王”,后者重“內圣”。與此相近,柳宗元重“儒道”經世致用之事功,韓愈則重“儒道”仁義道德之心性,所以柳氏把孔子列為儒家道統(tǒng)的核心,而韓氏則把儒家道統(tǒng)下究至孟軻。韓愈借詮釋孟子而強調儒“道”的仁義道德內涵,從而把儒與佛、道嚴格區(qū)別開來;柳宗元借批評孟子而把儒“道”引向“輔時及物”,從而在“佐世”上實現(xiàn)儒佛道三教的融合。

四、柳宗元孟子批評的文化意義

柳宗元的孟子批評有很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面對“安史之亂”后藩鎮(zhèn)割據、宦官專權、國庫耗竭、民不聊生的社會現(xiàn)實,素以天下為己任的儒學卻沉溺于章句之學中難以自拔,在現(xiàn)實政治面前無能無力。柳宗元在《陸文通先生墓表》中批評章句之學說:“后之學者,窮老盡氣,左視右顧,莫得而本。則專其所學,以訾其所異,黨枯竹,護朽骨,以至于父子傷夷,君臣詆悖者,前世多有之。甚矣,圣人之難知也。”他痛斥章句師為“腐敗之儒”,認為在目前形勢下儒學不應只停留于書齋中的文字計較,當務之急是發(fā)掘其經世致用功能,以此來解決眼前的社會政治危機,因此,他說:“得位而以《詩》《禮》《春秋》之道施于事,及于物,思不負孔子之筆舌。能如是,然后可以為儒。儒可以說讀為哉?”

立足于此,柳宗元認為,以抽象“性命”為核心的孟子思想不適應當前社會現(xiàn)實的需要。孟子的王道政治思想,雖然不乏具體的惠民策略,但其核心并不在此,而在于論證以仁心行仁政的可行性,將社會、政治秩序的穩(wěn)固寄托于統(tǒng)治者的道德踐履,此說很難參與現(xiàn)實政治的構建。因此,柳宗元一方面大力推崇孔子的“急民”之道,另一方面批評孟子思想“緩以舒”。朱熹分析孔、孟思想差異說:“孟子教人多言理義大體,孔子則就切實做工夫處教人?!墩撜Z》不說心,只說實事。《孟子》說心,后來遂有求心之病”。朱子認為,孔孟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孔子只說實事,孟子多講理義。這是柳宗元尊孔輕孟的最主要原因。柳宗元的孟子觀是與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相適應的。韓愈雖然因推尊孟子而在宋代名聲大振,但其孟子觀在當時卻幾乎沒有什么影響,這恰好從反面說明在中唐“安史之亂”的廢墟上宣揚孟子抽象的仁義道德信條是不合時宜的。

北宋以降,國家恢復了中央集權,經濟也恢復了元氣,隨著“《春秋》學”熱,儒學的現(xiàn)實政治功能得到極大強化。此時,佛道二教的沖擊上升為儒學復興的最主要障礙,因此致力于打擊佛老、復興儒學的理學先驅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孟子,選擇了韓愈。隨著理學的興盛,柳宗元的孟子觀遭到理學家的勐烈批判。如南宋朱子后學黃震,批評柳宗元“病孟子天爵之言”,堅定地認為:“夫仁義忠信,得之于天,昭昭也?!秉S氏還誤把柳宗元在《與呂道州溫論非國語書》中提到的《孟子評》當成柳氏本人的著作,并推測《柳集》不收《孟子評》的原因:“豈子厚能悔之而不以傳歟?將劉禹錫恐其重得罪名教,為掩其惡歟?”總之,黃震認為,柳宗元最大的問題在于“是非多謬于圣人”,背離儒家圣人之道。

宋代儒學是沿兩條主線發(fā)展的,一條是以道德性命為主題的理學,一條是以經世致用為主題的事功儒學。柳宗元的孟子觀,雖然遭到理學家的勐烈批評,但不能說已經“過時”,它依然存活于不少事功派儒學家的思想之中。如李覯,一方面在《上宋舍人書》等文中充分肯定柳宗元對儒學的貢獻,另一方面又在《禮論》《原文》等文中,立足于現(xiàn)實事功批評孟子的性善論與義利觀。又如事功派儒學的集大成者葉適,也十分欣賞柳宗元的“輔時及物”思想,稱贊其能“救世俗之失”,同時也立足于現(xiàn)實事功,對孟子思想大加鞭撻。他在《習學記言序目》中專列《孟子》一章,對孟子心性論、義利觀及仁政思想進行全面而集中地批評,認為孟子侈談心性,背離了“孔子本統(tǒng)”,其仁政主張迂闊、空妄、不切實際,因此不應列入儒家道統(tǒng)。這些思想,受柳宗元孟子批評影響的痕跡是十分明顯的。

(作者單位: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

  1.  (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
  2.  [日]市川勘:《韓愈研究新論——思想與文章創(chuàng)作》,臺北文津出版社2004年版,第17頁。
  3.  (唐)柳宗元:《柳宗元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本文所引柳宗元詩文均出自該書。
  4.  (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
  5.  (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
  6.  (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27頁。
  7.  如《孟子·萬章上》贊伊尹云:“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內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湯而說之以伐夏救民?!?/li>
  8.  (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
  9.  (唐)柳宗元:《守道論》,《柳宗元集》卷三,第82頁。
  10.  (唐)柳宗元:《伊尹五就桀贊》,《柳宗元集》卷十九,第522頁。
  11.  (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
  12.  (唐)柳宗元:《斷刑論下》,《柳宗元集》卷三,第90頁。
  13.  (唐)柳宗元:《時令論上》,《柳宗元集》卷三,第85頁。
  14.  參見張勇《論柳宗元的孔子觀及其時代意義》,《孔子研究》,2008年第6期。
  15.  (宋)蘇軾:《蘇軾文集》第4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703頁。
  16.  (唐)韓愈:《原性》。本文所引韓愈文除特殊說明外均出自《韓昌黎文集校注》,馬其昶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17.  劉真?zhèn)?、岳珍校注:《韓愈文集匯校箋注》卷七,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804頁。
  18.  (唐)柳宗元:《天說》,《柳宗元集》卷十六,第443頁。
  19.  劉真?zhèn)悺⒃勒湫Wⅲ骸俄n愈文集匯校箋注》卷一,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26—127頁。
  20.  如:“孟子曰:‘今之樂猶古之樂也’‘與人同樂,則王矣’。吾獨以孟子為知樂”(《非國語·無射》);“遺佚而不怨,厄窮而不憫,孟子贊之”(《送從兄偁罷選歸江淮詩序》);“匡章被不孝之名,孟子禮之”(《寄許京兆孟容書》);“孟子曰:‘何以異于人哉?堯、舜與人同耳’”(《觀八駿圖說》);等等。
  21.  黃俊杰:《中國孟學詮釋史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版,第414頁。
  22.  錢穆:《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第5冊,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99頁。
  23.  (唐)柳宗元:《送徐從事北游序》,《柳宗元集》卷二十五,第660頁。
  24.  在中國古代思想史上,孟子常被“迂闊”之譏?!妒酚洝っ献榆髑淞袀鳌份d,梁惠王譏孟子“迂遠而闊于事情”,司馬遷本人也說:“天下方務于合從連衡,以功伐為賢,而孟柯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
  25.  (宋)朱熹:《朱子語類》第2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29頁。
  26.  (宋)黃震:《讀文集》,《黃氏日鈔》卷六十,《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08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505頁。
  27.  (宋)李覯:《李覯集》,中華書局1981年版。
  28.  (宋)葉適:《與戴少望書》,《習學記言序目》,中華書局197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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