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年時期父親對我的道德影響
和其他人的教育一樣,在對我的教育中,思想道德教育比什么都重要,但它卻極其復(fù)雜又很難用某種方法完整詳細地描述。我不打算詳細地描述我少年時期性格形成的具體環(huán)境,因為那是非常渺茫的事情;在此我只限談幾件主要事情,這些事情是我接受教育的真實記錄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從小沒有在通常說的宗教信仰的環(huán)境中長大。父親雖受過蘇格蘭長老會教義的教育,但通過他自己的研究與思索,很早就不相信《啟示錄》,并反對“自然教”的基本思想。他曾對我說過,在這個問題上,他思想的轉(zhuǎn)折點歸因于閱讀了巴特勒的《類推法》。談起此書,父親總是心存敬意,正如他所說,此書讓他在相當長的時間里相信基督教神圣的權(quán)威;此書向他證明,要人們相信《舊約》和《新約》源自智慧和善良之神,或者記載著他的事跡有很大困難;要人們相信具有此種品格的神創(chuàng)造了這個世界,有著同樣甚至更大的困難。父親認為,巴特勒的論點可以讓他所反對的對手無反駁之力。一個人承認了這個世界有一位萬能的、至公至上的造物主和統(tǒng)治者,自然不會說出反對基督教的言論,否則他至少會以同樣的信念來否定他自己。因此,父親在自然教理論中找不到立足點,讓他一直處于困惑的境地;很顯然,通過多次思想斗爭,他最終選擇相信萬物的起源是不可知的。這是他思想中一個相當正確的結(jié)論,他把武斷的無神論看成是荒誕的,正如大多數(shù)被世人當作是無神論者的人把神看成是荒誕的一樣。這些細節(jié)是十分重要的,他們表明父親之所以排斥所有被稱為宗教信仰的東西,并非許多人猜想的那樣,主要是因為邏輯和證據(jù),實際上是因為道德倫理和理智(其中道德的成分多點兒)。他認為,一位擁有無限智慧、極其善良、正義的造物主會造出這樣一個充滿著邪惡的世界,是令人難以置信的。這個明顯的矛盾被許多人企圖以不可理解為借口來逃避,但父親的才智讓他看透了這種所謂的不可捉摸。而關(guān)于古也門人也就是摩尼教徒信奉的善惡原則理論,即二者為統(tǒng)治宇宙而互相斗爭的理論,父親卻并不同樣一味地加以指責;他曾對我說,對這個時代無人復(fù)興這個理論而感到意外,他寧可將此看成是純粹的假設(shè),也不認為它有腐蝕心靈的影響。和其他人看法一樣,父親也很清楚基督教徒一般不會受到這種教義中固有的道德敗壞的影響,只是從教義的方式或程度來看,有可能產(chǎn)生這種影響。正是思想上的倦怠,使他們的理性被恐懼、希望和愛戀所掩蓋,接受了含有條件矛盾的理論,而無法看到理性思維下這種理論的后果;恰恰是這種理性被掩蓋后的屈服,使人們同時相信了互相矛盾的事物。大部分人當作真理所接受的東西中都是在情感的驅(qū)使下得出的推論。大多數(shù)人深深相信著萬能的地獄創(chuàng)造者,但他們并不把它與所憧憬的至美至善的道德概念相提并論。他們崇拜的不是惡魔,而是他們對美德的幻想。不幸的是,這樣一種信仰使他們的理想處于非常低的地位,同時壓制著所有能提高這個理想的地位的思想。教徒們不主動接受能凈化心靈、提高美德標準的思想的教化,因為在他們當時對這種思想沒有完全理解的情況下,他們感覺到提高的標準將與神的旨意相沖突,與許多他們習慣看作基督教教義里的東西相沖突。于是,品德行為依舊按照盲目的傳統(tǒng)標準,不依照一貫的原則,甚至不遵循一貫的感情的引導(dǎo)。
有關(guān)宗教認識,父親如果沒有使我獲得與他同樣的宗教信念與宗教感情,就與他強烈的責任觀完全不相符,所以他一開始就讓我堅信,萬物的起源是不可知的。關(guān)于“誰創(chuàng)造了我”這個問題是無法回答的,因為我們不具備回答此問題的經(jīng)驗和可靠的知識;對這個問題的任何回答只會使回答此問題更加困難,因為這個問題之后又會出現(xiàn)“誰創(chuàng)造上帝”這一問題。父親有意讓我知曉人類過去對這些難以解決的問題的態(tài)度。我曾說及,他從小就讓我閱讀基督教會史,讓我深刻關(guān)注宗教改革,因為它是反對教會暴政、解放人類思想的偉大而有決定意義的斗爭。
所以在這個國家里,我是那些極少數(shù)的不是拋棄宗教信仰,而是從來沒有宗教信仰的人之一。我是在消極看待宗教的氛圍中長大的,我意識里不論古代宗教還是現(xiàn)代宗教都與我毫無關(guān)系。英國人對宗教(我不相信的)的相信,并沒有讓我比讀到希羅多德書中的人們篤信宗教時更感到意外。我心里十分清楚一個事實,歷史讓人類具有了不同的認識,而篤信宗教也不過是這個事實的發(fā)展而已。但是這個問題在我早期教育中有時產(chǎn)生了引人關(guān)注的不好影響。父親在教導(dǎo)我與其他人持相反的觀點時,認為有必要謹慎地不讓其他人知道;雖然我與其他人交往較少,尤其不大可能與跟我談?wù)撟诮虇栴}的人接觸,使我不至于在這個問題上必須明確地或是隱晦地表明自己的觀點,但是這種讓我在幼年時期就隱藏自己思想的教導(dǎo),給我?guī)硪恍┑赖律系牟涣加绊憽N矣浀猛陼r曾有兩次遇到這個必須跟人談?wù)摰脑掝},兩次我都公開表明自己不信宗教,并為之辯護。那時我的辯論對象都是孩子,但年齡比我大得多,我肯定使他們中的一個人思想動搖了,而后來我們之間再也沒有說到這個話題;另外有一個人對我的觀點表示十分吃驚,也曾盡力勸說我一段時間,但沒有產(chǎn)生效果。
現(xiàn)在和我童年時期一個最大的不同,就是議論自由的巨大進步,大大改變了這個問題的道德標準,這也是現(xiàn)在和我童年時代最重大的差別之一。我認為現(xiàn)在具備類似于父親才能的,同樣有公德心以及堅定的道德信念的人很少,如果他們持有不同常人的宗教上的見解或其他重大思想主題上的獨特看法,他們就不會隱藏或教導(dǎo)別人隱藏這些見解;除非這樣的情況發(fā)生,即公開地表明這些看法有丟掉工作的危險,或者會被排擠出特別適合個人能力的圈子,但這種情況發(fā)生得越來越少了。尤其在宗教方面,在我看來這樣的時期已經(jīng)到來,所有具有這方面學(xué)識、能夠深思熟慮、認為當前的宗教見解不僅荒謬而且有害的人,都有義務(wù)公開表明他們不同的見解;那些有足夠高的地位和名望的人,更應(yīng)該使其意見有機會引起世人的注意。這樣的公開聲明能永遠地消除世人庸俗的偏見,即認為“無信仰者”(這個稱呼極不恰當)就是思想不端和心靈墮落的人。倘若世人知道,那些受到他們普遍尊敬的擁有至高智慧和美德的人,那些最杰出、最耀眼的人物,其中有相當大的一部分對宗教完全持懷疑態(tài)度的話,他們會感到萬分驚詫。這些人中的多數(shù)出于個人或者良心的考慮,當然更多是出于良心的考慮(我認為這些考慮完全沒必要),不愿公開表明自己的見解;他們擔心表明了自己的觀點后,會削弱世人現(xiàn)有的信仰,從而(如他們想象的)削弱對世人現(xiàn)有的精神約束力,擔心這樣做有害無益。
所謂無信仰者和有信仰者一樣,有許多種類型,他們涵蓋了幾乎每一種不同的道德類型。凡是有機會跟他們中的最優(yōu)秀的人接觸,就會真正了解他們,并毫不猶豫地肯定他們比那些虔誠的自稱是信教者的人更像信教之人(把宗教一詞作為最佳意義理解)。伴隨時代的胸懷不斷寬廣,或者說,阻礙人們看清他們眼前與期望不符的事實的那種固執(zhí)偏見的削弱,使人們普遍承認自然神論者可能是真有信仰的人。但是如果宗教代表著仁慈的品德,而不是代表純粹教義的話,那么許多沒有自然神論者那么堅定信念的信教者,也同樣可以被看作有真正信仰之人。雖然自然神論者可能認為沒有足夠證據(jù)來確定宇宙是“經(jīng)過設(shè)計的產(chǎn)物”,雖然他們根本不相信宇宙存在一位擁有絕對權(quán)力和至高品行的創(chuàng)造者和統(tǒng)治者,但是他們信念里具有構(gòu)成宗教的主要價值的東西,他們也有一個至善之神的理想概念,并習慣以此理想概念作為自己道德的原則。這種“至善”的理想往往比一些人所崇拜的那個客觀的神更接近于完美,這些人認為自己只有從創(chuàng)造了這個充滿痛苦和不公平的扭曲的世界的客觀的神那里,才能找到至善的品行。
父親這種徹底拋開宗教的道德信念,跟希臘哲學(xué)家道德信念有很類似的特點,并能從他獨具的毅力和決心表現(xiàn)出來。早在我跟他讀色諾芬《大事記》時,這本書及父親對它的評論使我對蘇格拉底的人格產(chǎn)生了深深的敬仰;蘇格拉底在我的心里就像理想道德模范。我還印象深刻地記得當時父親教我潛心學(xué)習《海格立斯的選擇》這一課的情景。很快之后,柏拉圖著作中展現(xiàn)出的高尚道德標準又深深地影響了我。父親主要用“蘇格拉底式美德”作為道德標準教誨我,即正義、克制(這一點他運用到各個方面)、誠實、堅忍不拔、敢于吃苦耐勞、熱心公益、善于評價人的優(yōu)點、評價事物的內(nèi)在本質(zhì);在生活中則要求努力奮斗,反對安于自我享樂及懶散。他把這些和別的道德規(guī)范說得簡單明了,在不同的情況下,有時誠懇地規(guī)勸,有時嚴厲地責備和鄙視。
父親對我的直接道德教誨讓我受益良多,但是他間接的教誨對我影響更深。他對我人格的影響不僅是依靠有目的的直接說教,更多的是依靠他的以身作則和言傳身教。
父親的人生觀融合了古代的斯多葛、伊壁鳩魯和犬儒學(xué)派(從這個詞古代而不是現(xiàn)代的含義來說)的特點,其中犬儒學(xué)派對他個人人格影響最為深遠;而他的道德標準卻是伊壁鳩魯派的,即是功利主義的,以行為產(chǎn)生的是快樂還是痛苦作為決定是非的唯一標準。但是他卻不喜歡貪圖快樂(這一點又像犬儒學(xué)派),至少在他的晚年時期,我可以肯定是這樣的。他不是對快樂感到麻木,而是認為幾乎沒有什么快樂能與其所付出的代價對等,至少按目前的社會情況看是這樣。他認為就是對快樂的過分重視,才造成了生活中很多的失敗,所以,希臘哲學(xué)家所指的廣義的克制——所有欲望必須止于適度,父親對這一點的重視如同對那些希臘哲學(xué)家一樣,幾乎是他教育箴言的中心點。在我的童年回憶中,關(guān)于美德的諄諄教誨在他對我的教育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他認為在多彩的青春以及永不滿足的好奇心消逝之后,人生至多還是可憐的。他很少談起這個話題,尤其在青年人面前更是保持沉默,但他一旦談起此事,口吻總是那么堅定和深信不疑。有時他說,在良好的政治和教育環(huán)境下讓生活成為它應(yīng)有的樣貌,這樣才是有價值值得擁有的生活。然而,即使他提及存在此種生活的可能性時,也幾乎不帶一點兒熱情。他堅持認為汲取知識所獲得的享受高于其他一切,暫且不談以后的好處,但從所得快樂的價值來看也是如此。他把寬廣仁慈的愛看作快樂之本,他常說,他從來沒有見到過一個快樂的老人,除非他們能再次生活在青春快樂之中。對于各種各樣強烈的情感以及人們?yōu)楸磉_情感的所說或說寫,他幾乎都強烈排斥;他認為這些強烈的情感是不理性的表現(xiàn)?!皬娏摇币辉~被他用來當作表達輕蔑不滿的口頭禪。參照古代的道德標準,他認為過分強調(diào)感情已經(jīng)偏離了現(xiàn)代道德標準,因此,感情并不適合被稱贊或責備。對與錯、好與壞,在他看來完全是行為——做與不做——的屬性,任何感情都會或常會導(dǎo)致好的或者壞的行為;而良心本身(做好事的欲望)往往會引導(dǎo)人們做壞事。父親堅持認為,稱贊或責備是用于阻止作惡,鼓勵行善的,所以他的稱贊或責備不受對方的動機的影響;即使對方行為的動機是出自責任感,只要他認為是惡行,就會嚴厲地加以責備,就好像對方是故意行惡。對于有些人想為中世紀宗教法庭的審判官辯護,說他們真心地相信把惡劣的異教徒處以火刑是審判官出于良心上的義務(wù),父親是根本不會接受這種辯駁的。雖然他不會因?qū)Ψ藉e誤行為的目的誠實而減輕對其責備,但是行為的目的大大影響著他對對方品性的評價??梢哉f他比任何人都贊賞行為目的誠實與正直的人,也比任何人都更不輕易對他不很了解的人做出評價。但是對于這類人的其他缺點,只要他認為這些缺點會促使他們做壞事,他同樣十分厭惡。例如他對做壞事的盲從和無知之徒的厭惡,跟對為了私利或懷有不良居心做壞事的人是一樣的,甚至更深,因為他認為盲從之徒的行為可能更加有害。他厭惡許多理性支配下所犯的錯誤,也討厭他認為屬于這種錯誤的行為,在某種意義上,他認為這些錯誤都有道德感情的特點在里面。所有這些表達了一種意思,我父親的見解里是帶有自己的感情色彩,這在過去具有一定的普遍性,而現(xiàn)在卻很少見。的確,那些既富有感情又有卓見的人沒能在其見解中帶有感情色彩,令人十分費解。而只有那些不關(guān)注別人見解的人,才會誤認為這是他們不寬容的表現(xiàn);那些只認為自己正確的見解十分重要,而認為和自己相反的見解極其有害,同時特別關(guān)注公眾幸福的人,必定會一致而模糊地不喜歡那些與他們截然相反觀點的人;雖然他們(我父親也是這樣)不一定會看不到對方的優(yōu)點,也不會只根據(jù)一般的推斷評價對方,而不關(guān)注對方的全部品行。我承認,一個認真的人同樣會犯錯誤,他常常會討厭別人的并不足以讓人討厭的見解;但是,如果他本人既不故意貶低這些見解,也不縱容別人去貶低,他應(yīng)該被認為是寬容的。只有真誠地意識到自由平等發(fā)表各種見解對人類的重要意義,從而產(chǎn)生的寬容,才是值得稱贊的唯一寬容,也可以被稱為符合人類思想上最高道德標準的寬容。
應(yīng)該承認,一個具有上述見解和品質(zhì)的人,比如我父親,有可能對主要受他思想教導(dǎo)的人的心里留下深刻的道德印象,他的道德教育也可能不會因放松或縱容而產(chǎn)生錯誤。在他給予孩子們的道德影響中缺少的主要東西就是溫情,而我不相信父親天性中缺少這份溫情;我認為他只是擁有豐富的感情卻不經(jīng)常表露出來而已,他內(nèi)心蘊含的感情比曾經(jīng)培養(yǎng)出的多得多。他和大多數(shù)英國人一樣,以表露感情為羞恥,將感情深埋心底,而從不表露。如果我們更進一步想到,他處于獨自一人教育孩子的艱難境地,加上他天性急躁易怒,我們不得不發(fā)自內(nèi)心給予同情。父親本來付出很多,竭盡全力教育孩子,原本十分珍視和孩子們的感情,他一定常常覺得自己的感情因為孩子對他的畏懼而難以表露。后來情況改變了很多,尤其是他與較小孩子的感情方面改善明顯。我的弟弟妹妹都深深地愛著父親,如果我不算同樣地愛他,我肯定在一直深深地敬愛著父親。至于對我的教育,我不能十分肯定他對我的嚴厲是好還是壞,但是他的嚴格并不影響我有一個快樂的童年時代;況且我不相信,單純地勸說和溫情地鼓勵能誘導(dǎo)孩子一心一意地進行枯燥乏味的學(xué)習,更不可能讓他們做到持之以恒。孩子們的教育中很多功課必須要做,很多東西必須要學(xué),為達到此目的,嚴格的紀律以及讓他們意識到的可能的懲罰是不可或缺的手段。現(xiàn)代教育,要求孩子必須學(xué)習的功課盡可能輕松有趣,這種努力確實值得稱贊。但是如果這個原則發(fā)展為只要求兒童學(xué)習簡單有趣的東西,那么必然要抹殺教育的一個主要目的。雖然我對舊有的殘暴專橫的教育制度的沒落感到高興,但是這種教育卻能讓孩子養(yǎng)成專心踏實的習慣。據(jù)我觀察,新的教育制度正在培養(yǎng)一批沒有能力做他們不喜歡做的事情的人,我不認為畏懼作為教育的一個元素是可以去除的,但是我肯定畏懼不可以是教育的主要元素。倘若過分畏懼,會使小孩對將來可以完全信任的導(dǎo)師反而失去敬愛與信任,也許還會阻礙孩子天性中的坦率和本有的能說會道的培養(yǎng)。那么畏懼成了一種弊病,會大大地削弱教育在其他方面對孩子品德和智力方面的好的影響。
我童年生活的這段時期里,來拜訪父親的常客極少,大部分人沒什么名望;可是他們具有和父親類似的高尚人格,以及與父親或多或少政見相同(后來與父親政見相同的人不及當時多),對于他們的友誼,父親極為重視。他與這些摯友的談話,能引起我極大的興趣并帶給我很深的感悟。由于我和父親一直共用一個書房,所以我有機會認識他最親密的朋友——大衛(wèi)·李嘉圖,他的慈祥善良的容貌以及和藹可親的態(tài)度深深吸引著年輕人;在我學(xué)習政治經(jīng)濟學(xué)后,他邀請我去他家,跟他一起散步,并同時討論這個學(xué)科的問題。在1817-1818年,我更經(jīng)常地拜訪休謨先生,他和父親出生在蘇格蘭同一個地方,也是父親少年時的校友以及大學(xué)時代的同學(xué)。他從印度回來后,與父親重敘故交之情;和許多人一樣,他也深受父親非凡才智和毅力的影響,他進入議會,某些原因也是受這種影響的驅(qū)使。在議會里他所主張和實行的政治方針讓他在英國歷史上獲得了榮耀的地位。而邊沁先生,由于和父親有著深厚的友誼,使我更經(jīng)常地見到他;雖然我不知道父親初到英格蘭后多久與他成為朋友的,但父親應(yīng)該是英國有聲望的人中最早徹底了解并整體上采用邊沁的道德、政治和法律觀點的人;這給他們倆的深厚友誼奠定了堅定的共同基礎(chǔ),也使父親能在邊沁那段生活中不怎么接見來客的時期(后來情況要好點兒了)和他成為親密的摯友。那時邊沁先生每年總要在巴羅格林豪斯住上一段時間,那里是薩里山區(qū)景色優(yōu)美的地方,距戈德斯通只有幾英里遠,我每年夏天都會陪伴父親到那里拜訪他,并住上許多天。1813年,邊沁先生、父親和我一起旅行,途中經(jīng)過了牛津、巴思和布里斯托爾、??巳亍⑵绽┧购蜆愦蚊┧?。在這次旅行中,我見到許多對我有益的事物,并第一次懂得欣賞自然美景,開始對“景色”有了最初的好印象。同年冬天,我們搬進父親從邊沁先生那里租來的并離他住處很近的一處房子,坐落在威斯敏斯特皇后廣場。從1814年到1847年,邊沁先生每年有一半時間住在薩默塞特郡(或者說在被薩默塞特郡包圍的德文郡)的福特修道院里,我時而有機會到那個地方小住一陣子。我想這種短時間的小住在我的教育中是一種重要的際遇,因為寬敞而充滿自由空間的住所比其他任何東西對提高個人情操都有作用。這是個古老而美麗的中世紀建筑,有豪華的大廳和開闊高深的房間,比英國中產(chǎn)階級所居住的簡陋而狹窄的空間好太多,能帶給我一種置身于更大更自由空間的情操;而且這個修道院地理位置優(yōu)越,有令人陶醉的景色,靜謐清幽的環(huán)境,綠樹成蔭,泉水潺潺細流,這種優(yōu)美自然的田園風光能帶給我詩意的陶醉。
在我教育中的另一次良好際遇,就是我曾在法國住過一年,這應(yīng)該感謝邊沁先生的兄弟塞繆爾·邊沁爵士,他是一位將軍。這個際遇是他賜予的。在上文提到的那次旅行中,我曾在戈斯波特附近塞繆爾爵士的家里見到他和他的家人,他當時是樸次茅斯軍艦修造所的監(jiān)督;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不久,他們在去歐洲大陸定居之前曾到福特修道院小住幾天,那時我又見到他們一次。1820年他們邀請我去他們法國南部的家做客半年,結(jié)果因為他們的熱情好客,我差不多在那里住了一年。塞繆爾·邊沁爵士的性格雖然和他知名的哥哥不一樣,但也是成就非凡,并且富有才能,尤其對機械工藝有著驚人的天賦。他的夫人是著名的化學(xué)家福代斯博士的女兒,她擁有堅強的意志、直爽的性格和廣博的學(xué)識,而且具有像女作家埃奇沃思那樣辨別是非的能力。她是一家人的主心骨,對這個評價她理所應(yīng)得,也完全適合。他們有一個兒子(著名的植物學(xué)家)和三個女兒,年齡最小的女兒都比我大兩歲。我十分感謝他們給我的各式各樣的教導(dǎo)以及父母般的關(guān)懷。1820年5月我剛到法國時,他們住在波比南別墅(當時還屬于伏爾泰一個敵人的后裔的產(chǎn)業(yè)),這座房子坐落在高地上,可俯視蒙托邦和圖盧茲中間的加羅尼平原。我曾跟他們?nèi)ケ壤K股铰糜?,途中在巴提爾德比戈爾停留一段時間,還去了波貝約尼和呂雄的巴涅爾,并登上了南狄比戈爾峰。
最初欣賞那優(yōu)美無比的山景使我印象極為深刻,激發(fā)了我一生對自然美景的興趣。10月份我們從圖盧茲出發(fā)繼續(xù)前往蒙彼利埃,途經(jīng)美麗的卡斯特爾和圣蓬斯的山道。在蒙彼利埃附近,塞繆爾爵士剛購買了離圣盧普孤山山腳不遠的雷斯汀克利爾的產(chǎn)業(yè)。這次在法國長住期間,我學(xué)會了法語,了解了一般的法國文學(xué);我還學(xué)習了各種體操,但是沒有一項精通的;在蒙彼利埃,我聆聽了科學(xué)院精彩的冬季講座、有安格拉達先生的化學(xué)講座,普羅文卡先生的動物學(xué)講座,以及十八世紀形而上學(xué)主義的典型代表人物葛爾剛先生的邏輯學(xué)講座,他的題目是——科學(xué)的哲理。我還在蒙彼利埃的利西大學(xué)倫索里教授私人教導(dǎo)下學(xué)完了高等數(shù)學(xué)課程。但在我的這段時間教育中,讓我受益最多的也許是在整整一年的大陸生活中所吸入的自由而清新的空氣。這種好處雖然在當時無法估計,也無法真正意識到,但它是確實存在的。我?guī)缀鯖]有什么英國生活的經(jīng)驗,即使我認識少數(shù)的幾個人,也大都是關(guān)心公益不圖私利的人,因此我對所謂英國社會的淪落的道德風氣了解甚少。人們對英國社會行為習慣確實日趨低劣和卑賤這點雖然沒有公開承認,但總是想當然地以各種方式來暗示。高尚情操的缺乏,表現(xiàn)在對帶有高尚情操的行為的嘲弄和貶低,表現(xiàn)在大家絕不公開承認任何的高尚的行為準則(除少數(shù)嚴格的宗教信徒外),除了在預(yù)定場合下,不得不以做樣子的形式要表達一下之外。當時我還不清楚也無法估計到英國人的這種生活態(tài)度與法國人的生活態(tài)度有何許不同,但我想,法國人的缺點,如果同樣存在的話,無論如何也與之完全不同。而法國人不論在書本里還是私人生活中,他們都保持著相比之下可稱為高尚的情操,那就是與人為善,它就像人們交往通用的貨幣。這種情操雖然作為公開場合下的應(yīng)酬方式顯得日趨淡漠,但是由于人們交往中一直在用,而且不斷以善心作為激勵,所以在他們整個民族中還被鮮活地保持著,從而在人們之間造成開心愉悅的氣氛,并得到所有人的承認和理解。當時我還不懂得普遍培養(yǎng)理解的重要性,這種理解是習慣使用感情的結(jié)果,并用這種方式把它傳到歐洲大陸幾個國家的大多數(shù)未受教育的階層;在英國所謂的知識分子中,除了由不同尋常的良心敏感性致使習慣地運用理智來判斷是非問題外,在理解上與歐洲大陸不同。我不明白為何普通的英國人除了偶然對某件特別的事感興趣之外,對無關(guān)私利之事了無興趣;他們對自己感興趣的事情,形成了既不對他人公開,甚至對自己也不承認的習慣,可能就是由于這種習慣導(dǎo)致了他們的感覺和智能的發(fā)展緩慢,或者只在幾個方面并且在有限范圍內(nèi)得到發(fā)展,讓他們(即使作為有思想的人)過著一種冷漠無情的生活。而上述這些情況,我很久之后才真正看明白,雖然當時我還沒有清楚明白的意識,但是我已經(jīng)感覺到:法國人個人交往中的坦誠率直與和藹的態(tài)度,和英國人意識里對人那種(幾乎都是這樣)別人不是冤家就是對頭的態(tài)度形成明顯的對照。的確,在法國無論是個人還是整個民族,和英國相比,他們的優(yōu)點和缺點更容易從外表顯露,在尋常交往中這種表露顯得更無所顧忌。只要沒有真正反對的理由,法國人每個人通常都有向別人表達友好感情以及期望獲得別人友好感情的習慣。在英國,只有上層階級或他們中受過最好教育的那些人才會談得到這一點。
在我往返法國途中兩次經(jīng)過巴黎時,曾在著名政治經(jīng)濟學(xué)家薩伊先生家里住過一段時間,他是父親的朋友,經(jīng)?;ハ嗤ㄐ?。戰(zhàn)爭結(jié)束一兩年后他曾來到英國,和我父親成為朋友。他是法國革命后期人物,是法蘭西共和黨人中最優(yōu)秀的典范,是不受拿破侖引誘,也不向他卑躬屈膝的人物之一,是一位真正正直、勇敢的有識人士。他過著勤學(xué)平靜的生活,因受到公眾和好友們熱烈愛戴而感到欣慰。他認識許多自由政黨的領(lǐng)導(dǎo)人,我住在他家時見到過許多著名人士。我愉快地回憶起其中就有圣西門(我見到過他一次),當時他還沒有成為一種哲學(xué)或信仰的創(chuàng)始人,只是被認為是一個有創(chuàng)造性的聰明人。我從這些著名人士那里得到的主要收獲是對歐洲大陸的自由主義產(chǎn)生了強烈而持久的興趣,從此我對自由主義就像對英國政治一樣長期關(guān)注。這種自由主義在當時英國人中間是極不尋常的,但卻很有利于我以后的個人發(fā)展,讓我不輕易犯英國人普遍容易犯的錯誤,那就是以英國標準評判全世界的問題。這種錯誤即使像我父親那樣能脫離各種偏見的人也可能會犯。在卡昂的一位父親的老朋友那里又逗留了幾周后,我于1821年7月回到英國,重新開始我的常規(guī)教育。
- 1英里=1.609344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