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引】
曹雪芹自云:“大旨談情?!?/p>
魯迅題曰:“清代人情小說?!?/p>
魯迅先生之題品,是正解“大旨談情”一語的原創(chuàng)名言。
本書又解魯迅之名言而作如是宣說——
“人情”者何?人是以感情而相互交際的“萬物之靈”。故人之情,貴在有情,情即“通靈”的靈性,所謂“靈心慧性”,是為人的精神方面的精華表現(xiàn)。
有情,則我與人、物與我,皆為一體,相互體貼,慰藉。此“情”博大,乃雪芹所重所惜,而他將今日所謂之男女“愛情”名之曰“兒女私情”,以示分別。
是故,魯迅才是20世紀之初最懂得《紅樓夢》的大師。
情在《紅樓》,是最博大的真情。情到至極處,癡心一片,百折不回,忘我為人,不知自私為何“物”,不知名利有何益——如一“不慧”“無智”之人,是謂之“情癡”。
書中主人公,以此為他人生品格。
故寶玉為“千紅一哭(窟)”,與“萬艷同悲(杯)”。
詩曰:
大旨談情費考量,大師指點有專章。
“人情”莫作“言情”解,萬艷千紅總可傷。
解得情癡是圣賢,為他痛悼為他憐。
人間何處無芳草,開辟鴻濛第一篇。
巨大的象征
什么是象征?據(jù)現(xiàn)時通行版《辭海》,其定義是這么寫的:
用具體事物表示某種抽象概念或思想感情。
文藝創(chuàng)作的一種表現(xiàn)手法。指通過某一特定的具體形象來暗示另一事物或某種較為普遍的意義,利用象征物與被象征的內(nèi)容在特定經(jīng)驗條件下的類似或聯(lián)系,使后者得到強烈的表現(xiàn)。
我自己非常害怕讀這種“科學的抽象思維”和“理論術(shù)語”,覺得又啰唆又糊涂。為了此刻的方便,我斗膽自創(chuàng)一個簡單好懂的解說:“象征者,取象于物,以表喻人或事(境)之特征也?!?/p>
象征包含著譬喻的因素,但譬喻并不總能構(gòu)成象征。比方《紅樓夢》里說李紈是個“佛爺”,是說她一問三不知,與世無爭,“超然物外”……這只是個比喻,“佛爺”還不能為她的“象征”。等到群芳夜宴,祝壽怡紅,李紈伸手一掣,掣得的是一枝老梅(花名酒籌),正面鐫著這梅枝,反面刻著“竹籬茅舍自甘心”一句古詩——這,才是她的象征。兩者的分際,倒確是微妙的。
在《紅樓夢》第六十三回(“七九”之數(shù)),寫此一大關(guān)目,與第二十七回“餞花”盛會是遙相呼應,其妙絕倫!每個抽得的簽,都是以名花來象征抽簽者:湘云是海棠,探春是紅杏,黛玉是芙蓉,寶釵是牡丹,襲人是桃花……最后麝月是酴醿!這真好看煞人。這才地地道道是象征手法。其實在中國小說中,人物的別稱、綽號,都是今之所謂象征,并不新鮮。
這些,讀者能悟,原不待多講。研究者論析雪芹藝術(shù)的,若舉象征,總不離這一佳例。這是不差的。但是,《紅樓》一書中,另有一個總括的、特大的象征,論者卻忽視了,這也可以戲比一句俗話:“小路上撿芝麻,大道上灑香油。”只顧細小的,丟了巨大的。
若問:此一總的大的象征端的何指?便謹對曰:就是大觀園之命脈,曲折流貫全園,映帶了各處軒館臺榭的那條溪水的名字——沁芳!
“沁芳”二字怎么來的?值得從“根本”上細說幾句。
原來,整部《石頭記》,到第十八回(“二九”之數(shù))為一大關(guān)目:元妃省親。古本第十七、十八兩回相連不分,是一個“長回”,前半就是專寫建園、園成、賈政首次入園“驗收”工程,并即命寶玉撰題匾對,是為有名的“試才題對額”的故事。在此場面中,寶玉的“偏才”初次得以展顯。寶玉當日所提對聯(lián)匾額雖然不少,但有一個高潮頂點,即是為了給那個入園以后第一個主景——壓水而建的一座橋亭題以佳名。這段故事寫來最為引人入勝,也最耐人尋味。試看——
那是賈政初見園景,滿心高興,上得橋亭,坐于欄板,向圍隨的眾清客等說道:“諸公以何題此?”
須知,只這一句,就是為了引出這通部書的一個主題、眼目。
眾人所對答的,是引據(jù)宋賢歐陽修的名篇《醉翁亭記》,提出名之為“翼然亭”。賈政不贊同,指出此乃水亭,命名焉可離水而徒作外表形容(舊套濫詞)?自己倒也順著原引的歐記,想出了一個“瀉”字,又有一清客足成了“瀉玉”二字的新名來了!
諸君,你怎樣領(lǐng)略《紅樓夢》的筆致之妙?亟須“抓”住這一關(guān)鍵段落,細細玩味——這“瀉玉”,比方才那“翼然”(只形容建筑的“飛檐”)真是不知要高明多少倍!而這佳名,縱使說不上錦心繡口,但出自素乏才思、不擅詞章的“政老”之啟示,那意味之長,斤兩之重,就是斷非等閑之比了!
可是,在賈政展才,眾人附和的情勢之下,獨獨寶玉卻提出了尖銳的批評意見。
寶玉說:第一,歐公當日用了一句“瀉于兩峰之間”的“瀉”字很妥當;今在此套用則欠佳。第二,此園乃省親別墅,題詠宜合“應制”的文格,如用了“瀉”字,那太粗陋不雅了。
他總括一句說:“求再擬較此蘊藉含蓄者?!?/p>
務請注意:寶玉并沒說反對“瀉玉”的構(gòu)思——即內(nèi)涵意義,只是評論了它措詞的文化層次不對,造成了意境上的很大缺陷。
到此,賈政方說:諸公聽此議論若何?既說都不行,那聽聽你之所擬吧。
這樣,文心筆致,層層推進,這才“逼”到了主題,讓寶玉的命名從容地(實是驚人地)展示于我們面前。
寶玉說:與其有用“瀉玉”的,何如換成“沁芳”二字,豈不新雅?!
那位嚴父,從不肯假以顏色的,聽了此言,也再難抑制內(nèi)心的驚喜贊賞——但外表則只能是“拈須點頭不語”!很多今時讀者對此并不“敏感”,視為常語,無甚奇處;而當年那些清客卻都窺透政老的“不語”即是大贊的“最高表現(xiàn)”,于是“都忙迎合,贊寶玉才情不凡”。
你看,“沁芳”二字,是這樣“推出”的呢。
請你體會中華漢字文學的精微神妙:為什么“瀉玉”就粗陋?又為什么“沁芳”就新雅?二者對比的差異中心,究竟何在?答上來,才許你算個“《紅樓》愛好者”。
瀉與沁,水之事也。玉與芳,美者之代名也。措詞雖有粗雅之分,實指倒并無二致。
賈政又命擬聯(lián)。寶玉站在亭上,四顧一望,機上心來,出口成章,道是:
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
賈政聽了,復又“點頭微笑”,眾人又是“稱贊不已”。
這些妙文,真不異于是雪芹的自評自鑒。
粗心人讀那對聯(lián),以為不過是“花”“柳”對仗罷了,沒甚可說。細心人看去,則上句似說柳而實寫水,下句則將那“沁芳”的芳,隨文借境,自己點破了“謎底”。
在過去,人們對“沁芳”二字等閑看過,甚者以為這也無非是“香艷”字眼,文人習氣而已,有何真正意義可言?自然,要說香艷,那也夠得上;香艷字眼在明清小說中那可真是車載斗量——哪處“香”詞“艷”語中又曾蘊涵著如此深層巨大的悲懷與弘愿呢?
“沁芳”二字何義?至此應該思過半矣。
雪芹苦心匠意,雖然設(shè)下了這個高級的總象征,心知一般人還是悟不透的,于是他在省親一事完結(jié)、娘娘傳諭、寶玉隨眾姊妹搬進園中居住之后,第一個“具體”場面情節(jié)(此前不過四首即景七律詩“泛寫”而已),便是“寶玉葬花”——人人都知有黛玉葬花,畫的、塑的、演的……已成了“俗套”,卻總不留意寶玉如何,不能悟知寶玉才是葬花的真正主角。
這是怎么講的呢?試聽雪芹之言:
那一日,正當暮春三月的下浣(古時每十日一休沐,故每月分為上中下三浣),早飯已罷(不是現(xiàn)在晨起后的“早點”,是每日兩主餐的上午飯,約在今之十點鐘左右),寶玉攜了一部《西廂》,來到沁芳閘畔,在溪邊桃花樹下一塊大石上坐了,獨自細品王實甫的文筆。當他讀到“落紅成陣”這句時,偏巧一陣風來,果然將樹上桃花吹落大半,以致滿頭、滿身、滿地都是花瓣。寶玉最是個感情豐富而細密之人,他心憐這些殘紅墜地,不忍以足踐踏污損,于是用袍衿將落花兜起,撒向溪內(nèi),只見那些殘花,隨著溪水,溶溶漾漾,流向閘門,悠悠逝去!
這是寫故事、寫情景嗎?這就是為給“沁芳”二字來作一次最生動、最痛切的注腳!
其實,雪芹還估計能讀他這書的人,必然是熟誦《西廂記》的有文學修養(yǎng)的不俗之士,所以他有很多“省筆”,留與讀者“自補”。即如此處,分明“省”去了《西廂記》開卷后崔鶯鶯唱的第一支《賞花時》:
可正是人值殘春蒲郡東,門掩重關(guān)蕭寺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
你看那觸目驚心的五個大字:
花落水流紅!
這就是一部《紅樓》的主題詩,也就是雪芹從王實甫“借”來的象征意匠——而“沁芳”,又是那五個大字的“濃縮”與“重鑄”!
所以這叫新雅——粗陋的對立面,所以這是象征。它象征的是書中眾女兒,正如春盡花殘,日后紛紛飄落,隨著流水逝去。這才是全部書的總主題、“主旋律”。
這其實也即是第五回早已暗示過的——警幻仙姑款待寶玉的是:一、千紅一窟(哭);二、萬艷同杯(悲);三、群芳髓(碎)。
雪芹著書,“大旨談情”,這“情”并非哥妹二人之事,乃是為了千紅萬艷的不幸遭遇與苦難命運。這哭,這悲,在一百年前劉鶚為《老殘游記》作自序時,已經(jīng)悟到了,并以此為全序的結(jié)穴。他是雪芹的知音者,高山流水,會心不遠。
但雪芹還怕人心粗氣浮,又在本回之末,寫了黛玉在梨香院墻外聞歌,一時間將“落紅成陣”“花落水流紅”“流水落花春去也”……諸篇名句,聯(lián)在了一起,不禁“心痛神馳,眼中落淚”,支持不住,也坐于石上……
石頭,它是“沁芳”的見證人。
還有,第五回寶玉初到“幻境”時,尚未見有人出來,已聞歌聲,唱道是:
春夢隨云散,飛花逐水流。
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
你聽,那分明點醒:等到殘紅落盡,隨水東流,那時紅樓之夢便到散場之時了。雖說仙姑的口吻是“勸戒”“指迷”,但那兒女“閑愁”,又正是“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的隱指。這愁雖“閑”,可是萬種之重??!
如此看來,雪芹的開卷之筆,實際是若斷若連,一直貫串在全書之內(nèi)。這是何等的文心、何等的筆力!
中華文事,到此境界,方具其不可言傳的魅力。
“沁芳”本是傷心語
“沁芳”一詞,它的引發(fā)、緣起,先要略講一講;而它本身又自具“表”“里”兩重語義,更需解說清晰。
“沁芳”表面上原是為一座亭子而題的,但實際上溪、橋、閘、亭通以“沁芳”為名,可見其重要。亭在橋上,故曰“壓水”而建,更是入園后第一主景,所以主眼要點染“水”的意境。題名的構(gòu)思,則是由歐陽修的《醉翁亭記》這篇名作而引發(fā)。此記的開頭,說是滁州四圍皆山,而西南特秀,林壑尤美。請注意這個“秀”字,不但林黛玉用了它,李宮裁的“秀水明山抱復回,風流文采勝蓬萊”,也用的是它。(歐公原句為“蔚然深秀”。早年燕京大學對門是一古園,即名蔚秀園,亦取義于此。)這西南勝境,則有一泉,其聲潺潺,瀉于兩峰之間,因此賈政提議要用上這個“瀉”字。一清客遂擬“瀉玉”二字。寶玉嫌它過于粗陋,不合乎元妃歸省的“應制體”,這才改擬曰“沁芳”。雅俗高下,判然立見。賈政含笑拈須點頭不語——這乃是十二分的贊賞的表示了呢!
世上一般看《紅樓夢》的,大抵也都如此,因為確實是新雅典麗,迥乎不同于庸手凡材,可不知就在這里,透過字面,卻隱伏著雪芹的超妙的才思和巨大的悲痛——原來這正是以此清奇新麗之詞來暗點全園的“命脈”,亦即象征全園中所居女子的結(jié)局和歸宿!
雪芹寫《紅樓夢》,為什么要特寫一座大觀園?據(jù)脂硯齋的批語說是:“只為一葬花冢耳?!边@種批語,至關(guān)重要,但也被人做了最狹隘的理會,以為修建了一座大觀園,只是為了寫“黛玉葬花”這個“景子”,這已然被畫得、演得成了一種非常俗氣的套頭兒了。要領(lǐng)會雪芹的深意,須不要忘掉下面幾個要點:
(一)“寶玉系諸艷(按:即“萬艷同悲”之艷字)之貫,故大觀園對額,必待玉兄題跋?!保ǖ谑呋乜偱氂袷怯H身目睹群芳諸艷不幸結(jié)局的總見證人,他題“沁芳”,豈無深層含義。
(二)寶玉與諸艷搬入園后,所寫第一個情節(jié)場面就是暮春三月,獨看《西廂記》至“落紅成陣”句,適然風吹花落,也真?zhèn)€成陣,因不忍踐踏滿身滿地的落紅,而將花片收集往沁芳溪中投撒,讓萬點殘紅隨那溶溶漾漾的溪水,流逝而去——這才是“沁芳”的正義。
(三)雖然黛玉說是流到園外仍舊不潔,不如另立花冢,但雪芹仍讓她在梨香院墻外細聆那“花落水流紅”的動心搖魄的曲文,并且聯(lián)想起“流水落花春去也”等前人詞句,不禁心痛神馳,站立不住——試問:他寫這些,所為何來?很多人都只是著眼于寫黛玉一人的心境,而體會不到在雪芹的妙筆下,所有這些都是為了給“沁芳”二字做出活生生的注腳。
“沁芳”,字面別致新奇,實則就是“花落水流紅”的另一措語,但更簡靚、更含蓄。流水飄去了落紅,就是一個總象征:諸艷聚會于大觀園,最后則正如繽紛的落英,殘紅狼藉。群芳的殞落,都是被溪流“沁”漬而隨之以逝的!
這就是讀《紅樓夢》的一把總鑰匙,雪芹的“香艷”字面的背后,總是掩隱著他的最巨大的悲哀,最深刻的思想。
“沁芳”,花落水流紅,流水落花春去也,是大觀園的真正眼目,亦即《石頭記》全書的新雅而悲痛的主旋律。這個奧秘其實早在乾隆晚期已被新睿親王淳穎窺破了,他詩寫道:
滿紙喁喁語未休,英雄血淚幾難收。
癡情盡處灰同冷,幻境傳來石也愁。
只怕春歸人易老,豈知花落水仍流。
紅顏黃土夢凄切,麥飯?zhí)澌N上故邱。
雪芹的書,單為這個巨麗崇偉的悲劇主題,花費了“十年辛苦”,在知情者看來,字字皆是血淚。他的“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總圖卷,又于卷末用了一張“情榜”的形式,從《水滸傳》得來了一個最奇特的啟迪:記下了“九品十二釵”的名次——正、副、再副、三副、四副……以至八副,總共是一百零八位脂粉英豪,與《水滸傳》的一百零八位綠林好漢遙遙對峙、對稱、對比!
千紅一窟 萬艷同杯
《紅樓夢》形式體裁是一部中國傳統(tǒng)章回小說,而內(nèi)容實質(zhì)則是中華文化的一個綜合體和集大成。
小說在文學史上得到很大重視是近百年來受西方文化影響的結(jié)果;在中國則素來有“野史”“閑書”之名號,是不夠高雅流品的書冊,甚至是禁止流傳閱讀的“禁書”(尤其是青少年不許看小說野史,只能偷讀)?!都t樓夢》就曾是禁書中的“重點”名目。它的巨大含義與偉大價值地位,是近數(shù)十年方才得到逐步認識的。
作者以女媧的神話古史的故事做引而提出了一系列的重大問題:天、地、人、物四者之間的關(guān)系;人的起源;人的具有“靈性”的兩大表現(xiàn):感情與才華的問題;才之得用與屈抑(浪費人才);情的真義與俗義的問題;情與“理”“禮”的矛盾統(tǒng)一的社會道德問題……都可以在這部偉著中找到觀照與解答——至少是作者的思考和認識。
作者曹雪芹把這些問題集中而具體化起來,選中了一塊石頭的經(jīng)歷而敘寫,成為一“記”。
石本為物,物與人是對峙的“雙方”,但作者認為,物經(jīng)媧練,也能“通靈”,即有生命,有知覺感受,有思想感情——物與人是可以相通的。
這是一種“天人合一”的博大的哲思。
作者又認為,在“靈性”的諸般功能體用中,以“情”最為根本,最為珍貴,是以書中于開卷不久就特筆表明“大旨談情”。
但因“情”是抽象的,無法成為故事,于是便又以眾多人物的“悲歡離合”的情節(jié)來抒寫這個特別可貴的“情”。
但是,“情”這個字眼常常令一般人發(fā)生錯覺或誤解,一提起“情”,就劃限在男女之間的所謂“愛情”上,于是作者便又順水推舟,就以女子作為書中的主體人物而來體現(xiàn)真正的“情”到底是何等境界意味,它與被俗常歪曲而又看不起的“情”,其間區(qū)別又是怎么樣的。
這兒,又包括了曹雪芹的一段獨有的見解:他特別器重賞愛女兒的真才情——“聰明靈秀之氣”,超過男子遠甚。而在他的時代,女子的處境與命運卻是帶有普遍性的不幸與悲慘,這就又使作者產(chǎn)生了一種大悲憫的情懷:特別珍惜憐愛女性。
這就是他在第五回中提出的“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的沉痛語言與宣言。這是人類的最博大的真情,也是中國文化文學史上出現(xiàn)的一個最偉大的思想境界。
“千紅”“萬艷”是泛稱其眾多,而實際是以一百零八個女子這個象征數(shù)字代表了千千萬萬。書的異名又叫作《金陵十二釵》,十二也是代表多的意思,九層的十二釵,便成為一百零八位女子(傳統(tǒng)評價人物,也是分為“九品”)。書中所寫一百零八位女兒,正對《水滸傳》的一百零八位英杰。是以作者表明:書中人物是“小才微善”的“異樣女子”,這一措詞又謙虛又表彰。
“十二”是書中的一個基數(shù),處處點明不畏其重出復見,如十二個小道士,十二個女戲子,十二支宮花,十二支《紅樓夢曲》……連“冷香丸”的配藥處方也是九個十二組成的!
寫了這多女兒,絕大部分都是姑娘、侍妾、大丫鬟、小丫頭——當時屈抑為奴婢“賤”位的女子。
然后,采用了一個巨大的總象征手法:“花落水流紅”“落紅成陣”“花謝花飛花滿天”——“沁芳”之溪,水逝花流,群芳俱盡!
特寫“餞花會”,明似熱鬧繁華,實深悲悼。
從這一點來觀照評比,豈獨在中國的思想史文學史上是向所未有,即全部言論著述中也是獨一無二的。
再解“空空”十六字真言
昔年對雪芹的“空空”十六字真言做過試解,此刻又想舊話重提。因為這是《石頭記》的“靈魂”——
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
妙若連環(huán),聲如鶯囀,非大智慧者,何能道其一字。在我輩常人,試圖索解,當然只能是捫燭叩盤,姑妄言之。
未解本文,先須引幾句著名的《心經(jīng)》。我有幸見到雪芹姑母所生大表兄平郡王福彭楷書的《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乾隆元年十二月),也可證知當時滿洲貴胄的一種文化生活的側(cè)影,包括熟誦佛經(jīng)。此玄奘法師所譯,中有句云:
觀自在菩薩行深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這是佛家的最精要簡短的教義哲思(五蘊:色、受、想、行、識。經(jīng)文只舉色時出以全文;其他四者亦如此例,簡化避復也)。
就由打這兒,世俗人也常說“色空”了,如《思凡》的小尼,法名“色空”;不少“紅學家”說《紅樓夢》是宣揚“色空觀念”,云云。
究竟如何?還是聽雪芹的話為是。
很醒目:那十六字真言,兩端是“空”,中間是“情”。由空起到空止,但后空不同于前空,不是“復原”——否則繞了一陣圈子,中間的要害豈不全成了廢話?
要害,在雪芹看來,全在一個“情”字。
他是說宇宙世界,最初一無所有;繼而這種“無所有”中出現(xiàn)了“色”,“色”即“色相”,包括萬物萬象,無量無盡的“形形色色”皆在其內(nèi)。
只因這些“色相”一生,于是隨而來之便出現(xiàn)了這個“情”。萬物萬象,可以是冥頑之器,無識無知,無生無命,也就沒有什么“情”之可言。
“情”,是“物”的最高發(fā)展狀態(tài)的精神方面的產(chǎn)物。正如書中所寫:媧煉之石,卻通了“靈性”——就有了“情”這個“心理活動”,能受能感,能思能悟,能流能通。
因為一旦有了“情”,這時他再返觀萬物,便使得本來無情的一切都具有了感情的性質(zhì)、色彩。這是以有情之眼,觀照世間。這就是“傳情入色”。
“由色生情”,而又“傳情入色”,此時“情”已有了“本體性”,自身“離”物而成為一個獨立的范疇。
傳情入色之后,這才悟知:原來“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這就是“即”色“悟”空。
換言之,以無情之目觀世,一切皆“空”;而以有情之眼觀世,卻一切皆“色”——所謂“空”者,本即是“色”。萬物萬色,皆是“有情”,“有情”即“不空”。
“空空道人”悟了此義,所以才改名“情僧”。
到此,“空”已不再是“問題”,所把握珍重的,全然集中在一個“情”字上了。
“這符合佛義原旨嗎?”
這叫糾纏。雪芹從未以講佛為宗旨,是以小說形體來向人提倡以“情”做人,以“情”度世——不是“萬境歸空”。
——是“萬境歸情”。
你完全可以不同意雪芹的哲學思想,那是每個人的自由權(quán)利,我不是要講那個,是要求索雪芹的離俗抗腐的偉大精神和獨立思考。
“情”在《紅樓》
曹雪芹自己“交代”作書的綱要是“大旨談情”四個大字。他在開卷的“神話性”序幕中說,書中的這群人物乃是一批“情鬼”下凡歷劫。并且他的原著的卷尾本來是列有一張“情榜”的——“榜”就是依品分位按次而排的“總名單”,正如《封神演義》有“正神榜”,《水滸傳》有“忠義榜”,《儒林外史》有“幽榜”一樣。由此可見,他的書是以“情”為核心的一部巨著。
但“情”實際上本有本義與枝義(引申義)、廣義與狹義之分。雪芹的《紅樓夢》,正是以狹義之情的外貌而寫廣義之情的內(nèi)涵。狹義的,是指男女之間的情——即今之所謂“愛情”者是也。廣義的,則是指人與人之間的相待相處的關(guān)系——即今之所謂“人際關(guān)系”。但還不止此,從哲學的高層次來闡釋,雪芹所謂的“情”幾乎就是對待宇宙萬物的一種感情與態(tài)度——即今之所謂“世界觀”與“人生觀”范疇之內(nèi)的事情。
魯迅先生在20世紀初,標題《紅樓夢》時,不采“愛情小說”一詞,而另標“人情小說”一目。先生的眼光思力極為高遠深厚,所以他的標目是意味深長之至。要講《紅樓夢》,必應首先記清認明此一要義。但本篇暫時拋開高層次的“情”,而專來談一談“男女之情”。
雪芹是清代乾隆初期的人,即今所謂18世紀前半時期乃是他的主要生活年代,那時候我們中國人對“愛情”問題還遠遠不像現(xiàn)時人的通行看法,也沒有受到西方的影響。在他的心目中,男女愛情實是人類之情的一小部分,你看他如何寫史湘云?她的一大特點就是“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兒女私情,正是今之所謂男女戀情了——但他下了一個“私”字的“評語”。顯然,與“私情”相為對峙的,還應有一個“公情”吧?此“公情”,即我上文所說的廣義的崇高博大的愛人、重人、為人(不是為己自私)的“人際關(guān)系”之情。但他又在寫秦可卿時說“情天情海幻情身”,意思是說:在這有情的宇宙中所生的人,天然就是深于感情的——這兒至少有一種人是“情的化身”。
所以,雪芹這部書中寫的,他自己早已規(guī)定了的,絕不是什么帝王將相、圣哲賢人、忠臣義士等“傳統(tǒng)歌頌人物”,而是一群新近投胎落世的“情癡情種”。
但雪芹實際上很難空泛地寫那崇高博大的情,他仍然需要假借男女之情的真相與實質(zhì)來抒寫他自己的見解、感受、悲慨、憐惜、同情、喜慰……百種千般的精神世界中之光暗與潮汐、脈搏與節(jié)拍。他并不“為故事而故事”,為“情節(jié)動人”而編造什么俗套模式。
如拿小紅(本名紅玉)與賈蕓的“情事”作例,就能說明很多的問題——這些問題卻是今日讀者未必全部理解的了。
賈蕓與小紅,在雪芹筆下都是出色的人材,也是書中大關(guān)目上的一對極為重要的人物。賈蕓在他本族中是個可愛可敬的最有出息的子弟,家境不好,早年喪父無力結(jié)婚,單身侍奉母親,能夠體貼母親,是個孝子——他舅舅卜世仁(不是人)的為人行事,不讓母親知道,怕她聽了生氣。辦事精明能干,口齒言詞都很好,心性聰慧,外貌也生得俊秀(因此寶玉都說他“倒像我的兒子”,并真的認為“義子”)。小紅呢?和他真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也是一個在不得意中無從展才的出色人物。生得細巧干凈俏麗,口齒明快爽利,當差做事精能過人,連鳳姐那樣高標準審材用人的“專家”,只一見了她,臨時抓派了一點兒家?,嵤?,立刻大加賞識,就要向?qū)氂裼憗?,收歸手下。一切可想而知了!可她在怡紅院,寶玉貼身的大丫鬟們個個才貌非凡,而且都很“厲害”,豈容她接近寶玉,為小主人做親近的差使?只因剛剛有幸為寶玉斟了一杯茶,就大遭盤詰奚落,于是心灰意懶,每日懨懨如病,意志不舒。
事有湊巧,卻值賈蕓要來看望寶玉,無意中與小紅有了一面之緣,并且獲得幾句交談的幸運。那賈蕓一見一聞,早已認識到這是一位出眾的少女。
我們自古說書唱戲,流傳著一句話,叫作“一見鐘情”。對這句話,有人不以為然,有人專門愛用。那寫《紅樓》的雪芹,對此又是如何評議的呢?
這事很復雜,不是一個簡單的“是、非”“好、壞”的“分類法”所能解說解決的。如今請聽我一講——
世上的一見鐘情,自然不能說是絕無僅有,但夠得上這四個字本義的,確實并不是太多。認真考核時,那“一見鐘情”是假象居多。雪芹的書里對此持懷疑或笑話的態(tài)度。因為,一個女的,一旦只要見了一個“清俊男子”,便立刻想起她的“終身大事”,難道這不可笑?那個“一見鐘情”的內(nèi)核質(zhì)素是個真實的牢靠的“情”嗎?只怕未必。細一追究,問題就很多了。
又不要忘記了歷史的實際,造成那種非真的一見鐘情的緣由卻又是“可以理解”的——那時候,婦女是封閉式的生活,悶在深閨,不得外出,更不許見外姓陌生的男性,莫說“兩性社交活動”是那時人所夢也夢不到的“奇談”,就連“一面之緣”也極難得或有。然而正是在此情形之下,適齡的男女幸獲一個覿面相逢的相會,自然遠比現(xiàn)代“開明進化世界”的人容易留下“深刻印象”——并由此而引發(fā)到“鐘情”的事態(tài)上去。所以,今天的男女“司空見慣”的這個“見”,在“紅樓時代”確實是個重要無比的“鐘情條件”。
事情正是這樣:賈蕓來到榮府書房等候傳達,想進園去看寶玉,正好此時小紅出來找茗煙——于是乎形成了二人的“一見”。這“一見”可不得了,賈蕓自然為這個不尋常的小丫頭的風度引起了注意。至于小紅,要講公平話,她原非什么“淫邪”之輩,起先一聞男聲,本就要“回避”(趕緊躲開)的,后知是本族當家子的子弟(侄輩子),這才肯向前搭話。話是體貼賈蕓,不愿讓他白耗時力傻等著,這兒并沒有什么“情”之可言。
然而,你看雪芹的書,那就傳神入妙得未曾有!他怎么寫小紅的“表現(xiàn)”?他那一支奇筆寫道是——
(紅玉,即小紅)方知是本家的爺們,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了,下死眼把賈蕓盯了兩眼……
雪芹的筆,遣詞用字,已是入木三分,一句話中蘊涵著無限的心態(tài)之奧秘。但到此為止,仍然不能說小紅就已然是“一見鐘情”,只不過是初次有所留心罷了。
以后的事情,也不是“直線發(fā)展”“一望到底”的。小紅在怡紅院難獲一個如意的機遇,反遭場惡氣,這才曲曲折折的忽然轉(zhuǎn)念到那日書房中偶遇之人。然后經(jīng)歷了遺帕傳帕、入園種樹、守護寶玉(遭馬道婆巫術(shù)禍害幾死),層層遞進,他二人的“情”這才真正暗暗地建立起來。
這種情況,你說它就是“一見鐘情”,就顯得太簡單化、太膚淺了;而如若說它絕對不是,也似乎過于粗陋——這正就是雪芹在距二百數(shù)十年前竟然能夠把男女之間的情寫到如彼其高超精彩的一個佳例。須知,雪芹在寫書的一開頭,就把那種“套頭”“模式”的“一見鐘情”明言反對了。
要想知道一下雪芹原書與現(xiàn)行的高鶚偽續(xù)本是如何地懸殊迥異,只看小紅賈蕓這一段情緣故事也可以顯示清晰。原來,賈環(huán)自幼受他生母趙姨娘的“教養(yǎng)”,對鳳姐與寶玉二人恨之入骨,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馬道婆那一場事故,已見端倪,但還不是他本人的毒計(那時還?。?;等他長大了,先誣陷寶玉“強奸母婢”,激怒了賈政,只差一些微就把寶玉打死了;再到后來,就干脆勾結(jié)榮府的外仇內(nèi)敵一起謀害鳳姐、寶玉,以致這叔嫂二人一齊落難入獄。此時,蕓、紅二人已經(jīng)婚配,通過醉金剛倪二的義俠之助,買通獄吏,前去探慰搭救,他夫妻二人是深深感念和憐憫他們的舊日恩人的屈枉和悲慘的。這些后話,其實雪芹早在第八回就設(shè)下伏筆了——那寶玉住的屋子為什么叫作“絳蕓軒”?你是聰明人,你稍稍運思,就恍然大悟:那“軒名”二字,正是“紅”(絳即紅之同義字,而且古音亦同)和“蕓”的“結(jié)合”呢!
其實,雪芹筆法之妙不止此。在全部書中,誰也沒“資格”進訪怡紅院,唯有賈蕓得入一次,劉姥姥自己瞎闖進去一次。這都為了什么?原來到日后寶玉極度貧困,寄住于一處破屋,幾乎無衣無食,那時重來眼見寶玉之慘境的,也正是賈蕓與劉姥姥,他們都是前來搭救落難之人的。在他們眼中,寶玉早先的令人目眩神迷的精美住房,與他落難后的貧無立足之境,正構(gòu)成了一幅震撼心魂的強烈對比!
由此可悟,雪芹此書的前面貌似的富貴繁華,正是為了反襯后面的破敗凄涼。
但到高鶚偽續(xù)中,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而且鳳姐(原是與趙姨娘、賈環(huán)做死對頭、全力保護寶玉的人)變成破壞寶玉幸福的大壞人;賈蕓也變成了與賈環(huán)合伙坑害巧姐的大壞人!這究竟都是何肺腸?!不是要和雪芹針鋒相對、徹底歪曲,又是為了什么呢?
雪芹安排給賈蕓的另一個極其重要的“任務”是送來了白海棠,由此,引起了海棠詩社與菊花詩題——全書的“詩格局”由此起端。而且,無論海棠還是菊花,都是象征史湘云的。湘云與寶玉最后在艱險困苦中重逢再會,才是真正的“金玉姻緣”,即湘有金麟,寶有玉佩。(那薛家的“金鎖”確實是個偽品。)
由此又可見,賈蕓的作用是如何的巨大和要緊,但這已佚出了蕓、紅的“愛情故事”,留待異日再講可也。
為“情”定義
我好琢磨事兒,想其間的道理,雖非“思想家”,倒也好發(fā)謬論,惹人竊笑。這些思路想法不足為訓,然既是“自我介紹”,就該如實陳述,有善不必顧慮自詡夸揚,有過莫加粉飾回避。
我的“思想方法”不喜歡機械割裂,甲乙對立的理論古人的辦法,以為那是沒能真懂人家的意思、未能“感通”的毛病。
這是不是“折中主義”?或者主張好壞善惡是非正誤都可不分,全無所謂?那又并非我之本意。不是要泯滅區(qū)分差異,不是要“和稀泥”。我想的是人們歷來常常論到的一個“情”與“理”的對立問題。
人們送我一頂高帽叫“紅學家”,我有了理由可以順水推舟——就拿《紅樓夢》作例來比喻拙見。
依我看來,曹雪芹這個人怪就怪在他的“思想方法”。比如:
石、玉、人,三物本是不同的,而在他看來,可以互通,可以轉(zhuǎn)化——通與化有一基本因子,就是“靈”與“情”。故曰“大旨談情”“靈性已通”。故而石變?yōu)橛?,玉化為人,本質(zhì)有了共同的東西(性情,功能,作用,意義……)。
“石——玉——人”,這個“公式”甚至讓我想起達爾文的進化論,曹雪芹是“東方達爾文”,也有他獨創(chuàng)的“進化論”。
雪芹公子不但不把“物”與“人”對立起來,還把“正”與“邪”調(diào)節(jié)了一回,生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離經(jīng)叛道的“怪論”:即他所寫的一百零八位異樣女子都是“正邪兩賦而來”的奇才異質(zhì),其“聰明靈秀之氣在萬萬人之上”!
這有沒有價值?中國思想史的大著中列過這么一章一節(jié)的專論嗎?講“紅學”講了一百年二百年,不講這個根本大題,那“紅學”又是干什么?有它存在的必要嗎?
多年以來,“家”們說了:曹雪芹的偉大就在于以“情”反“理”——故一個“叛逆者”(古代革命家也),云云。這種見解“古已有之”,至晚到“詮釋”湯顯祖的“臨川四夢”,已經(jīng)大暢斯風了。
眾口一詞——就全對了嗎?其實,雪芹的書中從來未嘗反“理”。咱們先從“情”講起。
“情”是什么?怎么“界定”?我的辦法與詞典不同,我曾說過:精,米之最佳成分也;晴,氣候之最佳境界也;清,水之最佳狀態(tài)也;菁,草之美也;倩,人之美也;請,語之禮也;靚,妝之好也……如此可見,“倉頡造字”,中有至理,循律以推,則可知:情,心之最高功能與境地也。
故人必有情,情之有無、多寡、深淺、蕩墊……可定其人的品格高下。這兒就發(fā)生了一個極有趣的問題:中華文化儒、道、釋三大家,他們對“情”怎么看待和“處置”?
釋迦牟尼,其人有情乎?無情乎?記得有一副對聯(lián),道是:“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闭f得最好不過了。佛若無情,不會去受千辛萬苦,只為了一個普度眾生。眾生都要普度,他心方安,難道世上還有比這更多情的人嗎?
先師顧隨先生講一故事:玄奘大法師苦住天竺國十七年,一次忽見到中土傳來的一把扇子,因而感傷而生了一場病。有人便譏諷說:“好一個多情的和尚!”顧隨先生說:玄奘上人不多情,他會遠涉萬里,去國十七年而苦求真經(jīng)(也是為了度人)嗎?
正好,在佛經(jīng)上“眾生”一詞或譯“諸有情”,在中華古漢語,人也叫“含生”“含靈”。這就充分表明:有感情有靈性的,才能叫人,方夠一個“生”字。
釋迦牟尼遭遇的極大悲劇就是“情極之毒”(脂硯齋評賈寶玉),他為眾生離苦,尋不到一個辦法,最終認為“情”是一切苦惱的本根,離苦必須絕情斷情!
儒們不大講“情”,只講忠孝仁義、三綱五?!@其實是把“情”倫理化、道德化——即人際關(guān)系制約化了。其實呢,一個真孝子,全是一片真情體貼父母的言談行止。如果只憑的是一個空洞的“理論概念”,一個“孝”字教條訓話,他絕對成不了一個名實相符的“孝”者。此理最為重要,可惜人們卻常常弄迷糊了。
所以,《長生殿》開頭就大筆點睛,說是“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總由情至”(《傳概》之《滿江紅》)。而“戚序本”《石頭記》第三十六回回前題詩中也恰有“畫薔亦自非容易,解得臣忠子也良”,正謂此也。
見了此等歷史語言,如只知“批判封建思想”而不悟中華古代人的情感實質(zhì),那就什么文學藝術(shù)也難多講了。
道家呢?雖說是“太上絕情”,“至人無夢”,講“滌除玄鑒(心)”,摒除雜思,一心守靜,似乎無情了;可是“濠上”之游,莊、惠二人互辯“樂哉魚乎”,知魚之樂,非情而何?看來,古今大哲人,大智慧,無不為“情”的問題而大費周折,盡管貌似不同,實則“其致一也”。
說到此處,再看雪芹公子才人,就見出他的“大旨談情”的見解主張,是非同小可了。
寶玉(雪芹的化身或幻相)的最大特點是“情不情”——以“情”心來對待那一切無情、不情之人、物、事、境。
他自幼率性任情,故有“狂癡”之罪名;但他最講道理,故最能體貼他人——此即“理”也。比如,他心憐平兒,欲稍盡心意,卻知她是兄長房中之人,亦嫂級等次也,便不能忘理而任情。比如她在嫂嫂鳳姐生日那日,因情而私出城外,為盡一禮,然又服膺書童茗煙之言,盡禮之后,還須即速回家,以慰祖母,以賀賢嫂——此又非“理”而何哉?
舉一可以反三,書中類此者,在在昭然,無俟枚舉。
是故,雪芹未嘗將“情”“理”絕對化起來,敵對起來,勢不兩立起來。說《紅樓》是一部“反理教”的書,豈其然耶?
孔孟等圣賢,出于治國安民的好心,把“情”倫理道德化了。雪芹則是:在倫理、社會關(guān)系上,承認“理”是適可而必要的;而在獨處自便之境中,即將“情”詩化起來,藝術(shù)化起來。兩者并不構(gòu)成絕對矛盾沖突,甚且有時是相輔相成的關(guān)系。
情,即“天”是也。理,即“人”是也。情與理諧,是即“天人合一”的大道理——亦即中華文化的最大特色與精髓所在。
我的“思想方法”頗與雪芹有相近相通之處。是以我說我不喜歡把事理人情割裂兩截,制造人為的對立的那種識見主張。
我們中華人至今日常生活用語從未廢棄“情理”一詞,相反,一直尊奉運用。寶玉不樂于高冠禮服地賀喜吊喪的純“表演性”俗禮,是因其中已失真情,而絕不可以舉此以為“反理”之證。寶玉不喜功名祿位,也只因其間只有官氣,而無真情——他特重者是一個“真”字。性真情真,待人以真,對事以真……是以十分感慨于“假作真時真亦假”的俗世偽裝,是作奸取巧,利己害人。
我尊重雪芹,喜愛《紅樓》,全在于此。什么“愛情悲劇”,什么“婚姻不自由”,還有“反封建”“叛逆者”等識見,那是另一回事,與在下的“思路與想法”,關(guān)系就很小了。
詩曰:
后賢難議議前賢,“情”“理”相逢仇對煎。
細究中華文化史,天人合一否耶然?
“情榜”
在雪芹已寫出的書稿中,原有一張“情榜”,應是全書的結(jié)束——這是明清小說的一種傳統(tǒng)形式(如《封神演義》有封神榜,《水滸傳》有忠義榜,《儒林外史》有幽榜,《鏡花緣》有女科金榜)。這個“榜”之存在,有何根據(jù)?曰:有脂硯之批為證。一次是說估量正、副釵等的名姓、數(shù)目;又一次是說寶玉雖歷經(jīng)各種“警教”“覺悟”,而終不能跳出“情榜”。
這就不是單文孤證,不是想象之詞。
“情榜”者,列出了全體諸釵名單,每個人名下給予一個“考語”(相當于今之“總結(jié)鑒定”),上字一律是“情”,下字配以各人的“特征”。
黛玉是“情情”,金釧是“情烈”,晴雯是“情屈”……極少幾個略可推知,大部分已無從臆擬。最奇者,寶玉非“釵”,卻為群釵之“貫”(或作“冠”),所以倒能高居榜首。其他“濁物”,另有“男榜”,不相混雜。此外還有“外榜”,大約是張金哥、周瑞女兒、劉姥姥之外孫女青兒、卜世仁女兒銀姐兒、倪二之女兒、農(nóng)女二丫頭、襲人之姨姊妹等與賈府并無直接往來、居住關(guān)系的女兒們。
男榜、外榜,也許都是十二名?不敢說一定。
正釵、副釵、再副、三副……以至八副為止,共為“九品”,仍是古代品第人物的傳統(tǒng)?!笆北砼裕ㄊ榕紨?shù)、陰數(shù)之最大代表),“九”表眾多(九為奇數(shù)、陽數(shù)之最大代表),故十二乘九等于一百零八。一百零八是“情榜”的總數(shù)。
為什么非要一百零八?是專為和《水滸傳》唱對臺戲——你寫一百零八條綠林好漢,我寫一百零八位脂粉英雄(秦可卿語)。
這就是雪芹作書的用意、目標,也是藝術(shù)構(gòu)思和審美規(guī)范。
每人給一個“情×”的定品考語,是從明代馮夢龍學來的,馮是個小說大專家,搜編甚富,著有一書曰《情史》,又名《情天寶鑒》。這就是“情榜”所仿照的“范本”,因為那書里正是把古來寫“情”的故事分了細目,標為“情貞”“情緣”“情私”……
“情”,自六朝人方特重此字此義。昭明太子編《文選》,創(chuàng)立了“情賦”這一類目。“太上忘情,下愚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已正是六朝王、謝名族一輩人的思想和言詞。
書圣王右軍《蘭亭集序》說:“一觴一詠,亦可以暢敘幽情?!庇衷疲骸凹八葠?,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p>
雪芹:“大旨談情?!?/p>
妙玉續(xù)中秋聯(lián)句詩:“有興悲何繼?無愁意豈煩。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
《紅樓夢曲》的煞尾一支:“有恩的,死里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p>
空空道人“抄傳”了《石頭記》,竟改題為《情僧錄》——自名“情僧”。
“情僧”——又一千古首創(chuàng)奇文!
“情僧”是誰?
所以,寶玉終究跳不出“情榜”。他生死忠于“情”,是謂“情圣”。
一部“冤”書
《紅樓夢》有多層多面義,歷史的、哲思的、文學藝術(shù)的、道德的、性情的、靈慧的……也有社會的、政治的。綜論另是一回事,單論做好了卻也是綜論的基礎(chǔ),然而也有其“本體性”,可以獨自成一規(guī)格范疇。如今想講的,是《石頭記》全書中所隱含的一個“冤”字。
講“冤”義似乎是個單論了,然而不然,“冤”在《紅樓》本身又是多層多面的。所謂“一言難盡”,是句實話。
雪芹的家世是個政治大冤案。他本人是個不為人知解的冤人。他的書被人橫加篡改割續(xù),是一樁千古奇冤。他書中的人物——主要在一群女兒的為人和命運上,都沒離開這個可歌可泣、可駭可愕的“冤”字。
石頭是開卷“楔子”的角色,它被遺棄不用,是冤字之始。甄士隱無端遭火,一貧如洗,受岳父的白眼和蒙騙,是個冤士。嬌杏不過聽說賈雨村這寄身破廟的寒儒,不覺望了他兩眼,遂讓賈雨村認為“有意于他”,是個冤婢。馮淵與英蓮,本身即“逢冤”“應憐”,不必再說了。全書以冤起,以冤終——現(xiàn)存“八十回本”本來以晴雯結(jié),這就是以冤結(jié)的明證。
如此可悟:書中眾女群芳,無一不冤。所冤雖各個自異,而都為含冤受枉之人,則分明可按——雖然有顯有隱、有巨有細、有直有曲,其為冤者,總歸一揆。
看看這些女兒的“總領(lǐng)銜”(脂硯所謂“群芳”之冠)寶玉,一生受的是“世人誹謗”(《西江月》)和“百口嘲謗”(警幻評語),受謗者即遭冤者。寶玉乃是世上第一大冤人。
再看“十二釵”之首元春的“判詞”之第一句,就是“二十年來辨是非”,是非不可混,然二十年一直在混,在辨——辨了沒有?還不得而詳。這豈不是諸釵之首的一大冤案?
迎春屈死。探春因“庶出”而遭歧視。惜春似無冤,而迫于家勢,緇衣出世,亦是一種屈枉。
鳳姐一生獨支大廈,心力俱瘁,只因犯過而被休,盡屈辱誣枉——成為眾矢之的,“諸罪所歸”,那報應是不公平的。
湘云淪為傭乞,巧姐落于煙花,妙玉為世同嫌愈妒,可知被屈的下場最為慘痛。
“正釵”之外,諸“副”也是各有冤屈。如平兒、如鴛鴦、如金釧、如彩云……事跡般般,都是無辜受害之好女子。鴛鴦被誣為與賈璉有“私”,彩云(或作彩霞)受疑與寶玉“相好”……
林黛玉之死,依拙意是與趙姨娘誣陷她與寶玉有“不才”之事緊密相關(guān)。
這兒,就剩寶釵與襲人,這二位賢女久受評者貶罵,其冤又在何處?且聽一解:一般人的理解是寶釵“害”黛玉,襲人“害”晴雯,兩人陽賢而陰險,眾皆惡而斥之,不遺余力。假如這樣,則雪芹的書就立刻變了味,不再是“千紅一哭”,而是一半“紅”哭;另一半“紅”害了別人揚揚得意而自滿自“笑”了。這就是一個無法回避的極其重大的研《紅》問題。
我以為,雪芹的書若只是此一含義,那就太俗氣了,也就談不上什么“偉大”了,雪芹的“女兒觀”與精神境界也就降低到一個不值得重視與贊嘆的可憐地步了。
請你重溫一下80年前魯迅先生的話:
甚或謂作者本以為書中無一好人,因而鉆刺吹求,大加筆伐。但據(jù)本書自說,則僅乃如實抒寫,絕無譏彈,獨于自身,深所懺悔。此固常情所嘉,故《紅樓夢》至今為人愛重,然亦又常情所怪,故復有人不滿,奮起而補訂圓滿之。此足見人之度量相去之遠,亦曹雪芹之所以不可及也。
細玩這段極關(guān)要緊的論析,知其本由“釵黛爭婚”、釵“勝”黛亡、續(xù)書補“撼”而引起的,那就是說“有人”以為釵、襲之為人陰險壞極——所以先生進而指出:因此又變本加厲,遂謂雪芹“微詞曲筆”,書中“無一好人”了!
這就是書中人物釵、襲的冤案——也是芹書的又一層蒙垢積深的大冤案。其根本關(guān)鍵全在高鶚偽續(xù)的篡改與歪曲雪芹的偉大思想與崇高的文化層次、精神世界。
既如此,那么雪芹筆下的鳳姐,也被高鶚誣為“一黨”壞人,她在前八十回中顯得敢作敢為,只因貪小圖利,做了些錯事;又因賈璉的不給她留有地步,另立“新奶奶”,以致逼害了尤二姐。但書到后文,她所得的“罪名”卻是大大超過了她的過錯而判為大惡不赦,盡犯“七出”之條的重案罪囚——所以實質(zhì)上也是一個屈枉的難以為人盡明而普遭仇視的冤者。
如鳳姐這例可明,則其余諸女兒,如秦可卿、林黛玉乃至小紅、茜雪、四兒之輩,無一不是身遭不白之冤而為人歧視惡待,橫被罵名的屈枉者。只要細玩書文,不難盡領(lǐng)其旨。
以此而參悟雪芹的作書起因,層次雖多,而一腔不平之氣,感嘆人生,悲憫萬物,欲代他們一抒其不平的冤憤,實為重要的一大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