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啞謎
即將在此講述的故事，具有一種“決斗”的性質(zhì)。
那是介于兩個實力懸殊對手之間的決斗：一方是強而有力且肆無忌憚的國家，另一方則是一個既渺小又名不見經(jīng)傳的平民。這場決斗未曾在習稱的“政治角力場”上進行，而且那位平民既未投身政治，更絕非“謀反者”或“國家公敵”之流的人物。他始終居于絕對的守勢，除了捍衛(wèi)其敝帚自珍的己身人格、生命和榮譽之外，別無所求。可是，他必須朝夕與之為伍的國家卻用盡極端粗暴，甚至有些笨拙的手段，不斷對這一切進行攻擊。
那個國家運用恐怖的威脅，勒令該平民舍棄自己的男女朋友、拋開自己的想法來采納官方的論點，并要求他以自己不習慣的方法來行禮，按照自己不喜歡的模式來吃喝，把閑暇時間用于令自己深惡痛絕的活動，獻身于自己所抗拒的冒險行為，更進而逼迫他否定過去與自我。尤有甚者，他必須不斷為上述事項公開表達狂熱的興奮與感謝之意。
這一切都是那位平民所完全無法接受的。他雖然身為受害者，卻沒有做好太多反擊的準備。他絕非天生的英雄或殉道者，而只是一個具有許多弱點的普通人，更何況，他還是一個危險時代的產(chǎn)物。但他不愿如此忍氣吞聲下去，于是走上了決斗之路——心中既無激情，甚至帶著幾分無奈，卻默默有著絕不退讓的決心。
他的實力當然遙遙落于對手之后，但在行動上可以比較靈活。人們將會看見，他如何采取迂回運動，時而閃避，時而驀然重返；以及他如何穩(wěn)住身子，在千鈞一發(fā)之際撥開重擊。人們將會承認，對一個不具特別英雄色彩或殉道者風格的平凡人而言，他的表現(xiàn)可謂非常頑強。可是人們也將看見，最后他無論如何還是必須終止戰(zhàn)斗。如果有人愿意的話，也可以換個說法來表示，那就是，他必須把戰(zhàn)斗轉(zhuǎn)移到另外一個層次。
那個國家是“德國”，而那位平民正是在下。我們之間的爭斗可能會像其他競賽游戲一樣，讓別人看得津津有味。（我希望它真的有趣?。┑也⒎羌兇鉃榱讼矈蕵凡胖v述這些故事，因為在我心中還另外存有一個更重要的目的。
我個人與“第三帝國”之間的決斗絕非特例。一介平民為了捍衛(wèi)自我及維護個人榮譽，而與一個強大且充滿敵意的國家進行決斗之故事，六年來已經(jīng)在德國上演了千萬次。它們每一次都于絕對的隔離之下進行，缺乏外界的配合及參與。不少天生即具有英雄風格或殉道者色彩的“決斗者”表現(xiàn)得比我更為突出，直到他們進了集中營、上了斷頭臺，甚至有資格將來被人立碑紀念為止。但其中也有人很快就歸順，今天早就成為只能暗中發(fā)發(fā)牢騷的“沖鋒隊預備隊員”，或納粹組織的小頭頭。
我個人的遭遇只不過是一個很尋常的案例而已。正因為如此，人們可以從中看出，今天尚待在德國的人們到底還能夠有什么樣的機會。
人們將會發(fā)現(xiàn)，德國人已經(jīng)處于朝不保夕的境地。倘若外界愿意的話，他們原本不必變得如此窮途末路。而且我相信，外界為了自己的利益也會希望他們不再這么毫無指望。如果外界能夠采取實際行動的話，縱使無法阻止這場戰(zhàn)爭——現(xiàn)在為時已晚——但至少也可以借此縮短幾年打仗的光陰。這是因為，凡出于善意而努力捍衛(wèi)個人的和平與自由之德國人，正在有意無意之間同時捍衛(wèi)其他的事物，那就是世界的和平與自由。
基于這個道理，我始終覺得有必要把世人的注意力，引導到正發(fā)生于不為人知的德國國內(nèi)之事件。
在這本書里面我只作敘述，不會講出大道理來。但本書內(nèi)含一個道德寓意，那就好像埃爾加
的《謎語變奏曲》貫穿全曲之“另一個旋律主題”一樣——啞謎。
我并不介意有人讀完本書以后，完全忘卻我講述的冒險經(jīng)歷和交互事件。但是，人們?nèi)裟苡浀媚莻€秘而不宣的道德寓意，我將于愿已足。
2 歷史事件的不同強度
早在那個極權國家既需索無度，又威脅恫嚇地向我撲來，并教會我什么叫作“親身體驗歷史”以前，我就已經(jīng)遭遇了許許多多所謂的“歷史事件”。所有仍然在世的這一代歐洲人都可以講出同樣的話來，只不過沒有任何人會比德國人更有資格這么做。
這一切歷史事件，免不了都在我本人和我所有同胞的身上留下痕跡。如果人們不清楚這一點，就無法理解后來發(fā)生的事情。
但所有發(fā)生于1933年以前的事件，與繼之而來的事件之間存在著一個重大的區(qū)別：之前所有的事件或與我們擦身而過，或只是發(fā)生在我們的頭上，使我們變得忙碌和激動。有些人因之喪命，有些人則落入貧困，但它們從未讓我們陷入良知上的最后抉擇。況且，我們的內(nèi)心深處仍存有一塊未受波及的凈土。人們只是獲得經(jīng)驗、建立自己的信念而已，并沒有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可是，身陷“第三帝國”這部機器之內(nèi)的人——不論是樂意還是抗拒——卻無法做出同樣的表示。
歷史上發(fā)生的林林總總，激烈程度顯然大相徑庭。在真正的現(xiàn)實世界，也就是在匹夫的私人生活之中，一個“歷史事件”幾乎可以不留下任何痕跡。但它也可能帶來破壞性的后果，以致玉石俱焚。這在一般歷史論述之中是看不出來的。
比方說，“德皇威廉二世在1890年將俾斯麥免職”，這無疑是德國歷史上非常重要的一年。但幾乎任何德國人的傳記均不會提及此事，除非他是那一小群當事者之一。每個人的生活皆與以往并無二致，沒有任何家庭因為這個事件而離散，沒有任何友誼因之而破裂，也沒有任何人拋棄自己的故鄉(xiāng)，依此可以類推，甚至沒有任何約會或歌劇的演出曾因之而取消。失戀的人依舊失戀，熱戀的人依舊熱戀，窮人依舊貧困，富人依舊有錢……
現(xiàn)在再讓我們比較另外一個日期：“興登堡于1933年任命希特勒為總理”，6600萬人的生命之中從此出現(xiàn)一場大地震！
如同前面所述，基于“科學實用主義”的歷史著作無法說出歷史事件在強度上的差別。想獲得更進一步認識的人，就必須閱讀傳記。但應該閱讀的并非政治人物的傳記，而是那些比較罕見，由默默無聞的尋常百姓所撰寫之傳記。我們可以由此看出：某些“歷史事件”只是從私人生活，也就是真實生活的頭頂上面掠過。那就好似湖上的浮云一般，湖面水波不興，僅有匆匆一瞥的倒影。其他的歷史事件則宛如狂風暴雨，在湖面掀起陣陣波濤，令人難以看清其原貌。此外還有第三種歷史事件，它們所產(chǎn)生的效果就仿佛把湖水放干了一般。
我相信，如果不把這些不同的層次放在心上，就無法正確認識歷史的真相（可惜人們幾乎一直忽略了這一點）。所以就請大家讓我放輕松一下，在進入本題之前，先依據(jù)我個人的觀點來描述德國近二十年來的歷史，也就是把德國歷史視為我個人故事的一部分。這不會花費太多時間，并且能夠使后面的文字比較容易讓人理解。更何況，我們還可以借此而變得比較熟識。
3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
上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宛如一聲擂鼓開啟了我有意識的生命。它對我所造成的沖擊，與大多數(shù)歐洲人并無二致。它爆發(fā)于放暑假的時候——直截了當?shù)卣f，這整場戰(zhàn)爭最令人惱火之處，就是它摧毀了我的假期。
但與目前正在慢吞吞成形之中的戰(zhàn)爭比較起來，上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突然爆發(fā)就顯得非常慈悲了！
1914年8月1日，我們才剛剛決定不必把事情當真，繼續(xù)留下來享受夏日的田野時光。當時我們正置身于“后波美拉尼亞”的一座莊園，在森林中遠離了塵世的喧囂。那是我這個稚齡學童在世上最熟稔和最心愛的地方。每年8月中旬離開這座森林返回城市，都是該年度令我最難過、最無法承受的事件。唯有過了新年慶典以后，大家爭相搶奪掛在圣誕樹上的禮物，然后把樹焚毀的傷心情景才可與之相提并論。那年8月1日的時候，我們還有兩個星期的光陰，那看起來就好像永遠不會結(jié)束一樣。
當然，幾天以前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些令人不安的事件。報紙上面也出現(xiàn)了前所未見的頭條新聞。家父閱讀報紙的時間較以往延長了許多。他的臉色顯得非常凝重，接著會在閱畢之后痛罵那些奧地利人。有一天，報上甚至出現(xiàn)了“戰(zhàn)爭！”這個大標題。我不斷聽見嶄新的字眼，但無法了解它們的含義，所以必須不時請人幫忙說文解字一番：“最后通牒”“總動員”“同盟國”“協(xié)約國”。
有一位少校軍官也待在同一座莊園里面。當我和他的兩個小女兒正爭吵得不可開交之際，他卻突然接獲“軍令”——又冒出了一個新詞——趕緊手忙腳亂離開了?？蜅Ｖ魅说膸讉€兒子之中也有一人被征召入伍。當他乘著馬車前往火車站的時候，每個人都跟在后面走了一程，口中高聲喊著：“早日凱旋！”還有一人怒吼道：“要好好教訓塞爾維亞人！”我聽了以后，心中想起父親每次閱報之后習慣說出的話語，于是接著喊道：“也要好好教訓奧地利人！”可是，我很驚訝地發(fā)現(xiàn)，每個人都突然大笑起來。
更讓我深受震撼的事情，就是聽說莊園內(nèi)最漂亮的兩匹馬兒——“漢斯”和“卷毛狗”——也必須離開了，那是因為它們隸屬于“騎兵預備隊”的緣故。需要解釋的字眼還真多！我非常喜歡每一匹馬兒，可是最漂亮的兩匹卻突然都要不見了，這不禁讓我的心中感覺一陣陣刺痛。
但最令人氣憤的，就是“動身”這個字眼已經(jīng)一再被人提起：“或許明天我們就得動身了。”這句話聽在我的耳中簡直像是：“或許明天我們就得翹辮子了。”明天，而不是聽起來仿佛無垠無涯的兩個星期！
那時當然還沒有收音機，報紙也總要遲上二十四個小時才會送抵我們的森林。此外，報紙的內(nèi)容也遠不如今日來得豐富，而且那個時代的外交家更懂得保密……唯有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才可能在1914年8月1日當天，還認為戰(zhàn)爭絕對不會爆發(fā)而決定繼續(xù)留下來。
1914年8月1日令我永志不忘。每當我回憶起那一天的時候，內(nèi)心深處總會浮現(xiàn)出一種寧靜的感覺，一種已經(jīng)弛緩下來的緊張氣氛，以及“一切又已恢復正?！钡哪铑^。這真是一種罕見的“親身體驗歷史”的方式。
那是一個星期六，四下充滿了祥和之氣，鄉(xiāng)間最美好的周末也不過如此。此時工作已經(jīng)結(jié)束，空氣中回蕩著返家牛群的鈴聲，整座莊園都井然有序、安寧靜謐。長工和女仆正在屋內(nèi)裝扮自己，準備參加不知在何處舉行的晚間舞會。樓下的大廳里面，墻頭掛著鹿角，桌上已經(jīng)擺出錫制器皿及亮晶晶的陶制碗盤。我卻在那邊發(fā)現(xiàn)，家父和莊園主人正端坐在靠背椅上，于深思熟慮之下全盤討論時局。
我當然不大聽得懂他們談話的內(nèi)容，而且我早就把它忘光了。不過我還一直記得的，就是他們的語氣——家父較清揚的聲調(diào)和莊園主人深沉的男低音——是那么和緩，那么令人感到慰藉。二人徐徐吐出的芬芳雪茄煙霧，就像細細的柱子一般在他們面前繚繞而上，能夠讓人產(chǎn)生信賴感。尤其他們討論的時間越久，一切就很清楚地顯得愈發(fā)有利，也越來越令人安心?，F(xiàn)在事情已經(jīng)清楚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戰(zhàn)爭根本就不可能爆發(fā)。所以，我們不必再窮緊張，可以和往年一樣一直在此待到假期結(jié)束了。
我聽到這里就走了出去，心情輕松愉快，于滿意之中帶著感激，以歡欣鼓舞的態(tài)度俯視夕陽西下時的森林——如今它又是我的了。那天原本云層密布，但接近傍晚的時候天色已逐漸放晴?，F(xiàn)在金黃色的太陽正游弋于蔚藍的天空，預告第二天將萬里無云。我非常確定，現(xiàn)在又剩下來的十四天假期一定也會是同樣的晴空萬里！
當我第二天早上被叫醒的時候，收拾行李的工作已進行得如火如荼。我一時還完全無法理解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雖然前一天曾經(jīng)有人試著向我解釋何謂“動員”，但這個字眼仍然對我不具任何意義?？墒乾F(xiàn)在剩下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不可能再向我作出任何說明。我們必須在中午攜帶所有的家當起程——如果錯過那班列車，便很難確定是否還找得到可以搭乘的火車了。
我們能干的女仆說道：“今天已經(jīng)走到了零點五?！敝钡浇裉煳胰耘f不完全明白那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但無論如何，其含義應該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箭在弦上，每個人都只能聽天由命了。
不管怎么樣，我還是趁著空當兒偷溜出去，在森林中來回奔跑，直到有人于臨行前的最后一刻找到了我。那時我正坐在一個樹墩上，把頭埋在雙手之中號啕大哭，完全聽不進人家好言相勸的那句話：“現(xiàn)在打仗了，所以每個人都必須作出犧牲。”我不知怎地被塞進了馬車，然后坐在兩匹褐色馬兒的后面快速奔馳。那已經(jīng)不再是“漢斯”和“卷毛狗”，因為它們已經(jīng)走了。我們的背后塵土飛揚，遮蔽了一切。此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童年時代的森林。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真實的方式經(jīng)歷戰(zhàn)爭的一小部分，心中充滿了有東西被人奪走和破壞之后，自然而然會流露出來的傷痛?？墒牵覀儾抛叩桨肼飞?，情況即已有所改變。一切都顯得更加刺激，更具有冒險性，甚至變得像是在過節(jié)一般。以往火車行駛的時間是七個小時，這回卻變成了十二個鐘頭?；疖嚂r走時停，每當有滿載軍人的列車從旁駛過，大家都擠到窗邊揮手歡呼。
我們和往常旅行時不同，沒有自己專用的小隔間。這回必須站立于走道，要不然就坐在我們的行李箱上面，在人群當中被推來擠去。人們彼此喋喋不休，就仿佛他們并非陌生人而是多年的老友一般。他們談論得最頻繁的話題就是“間諜”。在那次的旅途當中，我學會了一切有關“間諜”這個刺激行業(yè)的事物，而那也是我前所未聞的?；疖囻偨?jīng)任何橋梁均會放慢速度，我的心中既害怕又充滿期待，說不定真的就有間諜在橋下放置了炸彈！
我們抵達柏林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午夜時分，我從來就沒有過這么晚了還不睡覺的記錄！我們的公寓還沒有做好迎接的準備，家具上面仍然罩著布套，床鋪也尚未整理就緒。有人就在家父還彌漫著煙草味的書房，把一張沙發(fā)弄成了我的臥榻。毫無疑問：戰(zhàn)爭也可以帶來許多令人愉悅的事情！
隨后幾天，我在短得不可思議的時間之內(nèi)，便學到了多得令人難以置信的事物。不久以前，我這個七歲男童幾乎還不曉得什么叫作“戰(zhàn)爭”，當然就更不可能知道“最后通牒”、“總動員”和“騎兵預備隊”的含義?，F(xiàn)在卻突然變得好像對它們早已一清二楚。而且，我不但完全明白何謂戰(zhàn)爭，它是什么模樣，發(fā)生在什么地點，甚至連戰(zhàn)爭爆發(fā)的原因都難不倒我。我曉得，這場戰(zhàn)爭必須歸咎于法國的復仇狂，英國在貿(mào)易上的嫉妒心，以及俄國的野蠻。這些用語我很快都可以朗朗上口了。有一天，我干脆自行開始閱讀報紙，并很驚訝地發(fā)現(xiàn)，它們的內(nèi)容竟然如此淺顯易懂。
我還請人幫忙在歐洲地圖上指來指去，并一眼即可確定，法國和英國根本就不可能是“我們”的對手。只不過當我看見俄國那個龐然大物時，心中卻隱然浮現(xiàn)畏懼之意。不過很快就有人安慰我說，俄國的各種統(tǒng)計數(shù)字固然看起來嚇人，但它們早已被令人難以置信的愚蠢和腐敗，以及成天狂飲的伏特加酒所扯平了。
正如同前面所述，我仿佛早就已經(jīng)曉得一般，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學來了各軍事將領的姓名、各國軍隊的戰(zhàn)力、戰(zhàn)艦的武裝和噸位、最重要的要塞所在地和戰(zhàn)線的走向。我還很快就發(fā)現(xiàn)，那時正進行著一場游戲，而且它比我之前所見過的任何事物，更能夠把生活塑造得既緊張又刺激。而我對這場游戲的興奮與樂趣，一直到戰(zhàn)敗的苦果來臨之際皆未嘗稍歇。
我必須在此為自己的家人說幾句公道話。那些把我的頭腦搞得如此亂七八糟之人，并非與我關系最緊密的親友。家父于戰(zhàn)爭爆發(fā)之際已經(jīng)痛苦萬分。開戰(zhàn)以后，他對全國上下在最初幾周內(nèi)表現(xiàn)出來的歡欣鼓舞，始終抱持懷疑的態(tài)度。隨即出現(xiàn)的病態(tài)仇恨心理，更讓他深惡痛絕——雖然他免不了仍是希望德國打贏那場仗的忠實愛國者。家父是他那一代人里面的諸多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之一，他們內(nèi)心深處曾經(jīng)懷有一個信念，此即歐洲國家之間的戰(zhàn)爭早已成為過去。這也就是說，他們根本不曉得該如何看待那場戰(zhàn)爭。于是他和許多人一樣，恥于對之作出任何正面的表示。我曾多次聽見他說出尖銳的懷疑論點，同時那已經(jīng)不再只是針對奧地利人而已。這與我新近培養(yǎng)出來的戰(zhàn)爭狂熱是完全格格不入的。所以，家父和其他的家人并沒有犯下任何過錯，以致讓我在短短數(shù)日之內(nèi)，就變成了一個盲從的沙文主義者和一個“待在家中的戰(zhàn)士”。
過錯來自當時的氛圍，來自周遭不可言狀、處處感受得到的各式激情。萬眾一心所形成的渦流和怒潮，為身陷其中者帶來一種前所未見的情緒化反應，就連七歲的小孩也無法幸免。那些意圖置身事外的人，則幾乎窒息于凄涼與孤寂所形成的真空之中。我從自己當時幼稚的樂趣（而且心中毫無懷疑和掙扎的跡象），首度感覺到我的民族具有一種效果驚人的罕見天賦，能夠讓群眾同時陷入歇斯底里的狀態(tài)。這種天賦或許正用于彌補其在追求個人幸福這方面低下的能力。我根本就不曉得，想把這種猶如慶典般的全民瘋狂狀態(tài)置之度外，其實是辦得到的事情。而且我還沒有領悟出來，一個顯然可以讓眾人感到高興，宛如節(jié)慶一般令人飄飄然的事件，竟然可以是非常危險和有害的。
對當時柏林市的一個七歲學童而言，戰(zhàn)爭并非真實的事物——其不真實的程度就跟游戲沒有兩樣。那時還沒有空襲警報和空投的炸彈，唯有在遠方才會出現(xiàn)身上包扎五顏六色繃帶的傷員。當然，家家戶戶都有親友在前線作戰(zhàn)，而且不時會傳回陣亡通報?？墒牵『⒆雍芸炀土晳T于看不見那些人的蹤影，至于他們有朝一日是否會永遠消失，那也就不再具有任何差別了。
現(xiàn)實生活中的艱苦狀況以及各種令人不快的景象，那也都算不上什么。食物非常糟糕，這不是大問題。后來食物變得很少了，皮鞋裝上了嘎嘎作響的木制鞋跟，舊西裝翻新了再穿，我們需要在學校搜集肉骨頭和櫻桃核，而且很奇怪的是，大家還經(jīng)常生病。但是我必須承認，那一切均未給我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但這并不表示我“像小英雄似的承受了一切”，反而是因為我對那些事物根本就沒有十分迫切的需求。我很少想到食物，那就好像足球迷在冠軍決賽時心中沒有食物一樣。我對戰(zhàn)情報道的興趣遠比對菜單來得大。
把當時的情況拿來與足球相提并論，這個做法其實有些牽強。事實上，當時我這個小孩子是一個戰(zhàn)爭迷，著迷的程度就跟足球迷差不多。但假如我把自己說成是仇恨宣傳下的犧牲品，那就未免把當時的我講得太差勁了。不過，那種說法在1915年至1918年間曾經(jīng)被當初在開戰(zhàn)頭幾個月之內(nèi)興奮得心力耗竭的人士過分渲染。
我個人對法國人、英國人或俄國人的恨意，正如同“樸茨茅斯隊”的球迷“仇視”“沃爾夫漢普頓隊”的程度一樣輕微。我當然希望他們打敗仗和受到屈辱，但這只不過是因為他們是我方獲勝時不可或缺的對手而已。
唯有戰(zhàn)爭游戲本身的魅力才是真正有意義之處：它里面包含了一些秘密的游戲規(guī)則。而俘虜?shù)娜藬?shù)、占領的土地、攻克的要塞、擊沉的軍艦等之重要性，就跟足球比賽射進門的球數(shù)，或拳擊比賽時的“點數(shù)”大致相同。我不厭其煩地在心中制作積分表。我是戰(zhàn)情快報的狂熱閱讀者，并把它們依據(jù)一個秘密的非理性規(guī)則加以“換算”。比方說：十個俄國戰(zhàn)俘的價值等于一個被逮到的法國兵或英國兵；五十架飛機的價值相當于一艘裝甲巡洋艦。假如戰(zhàn)情報道列出了陣亡人數(shù)，那么我一定也會把死者拿來“換算”一番。雖然我無法想象，我的換算在實際狀況下看起來會是什么模樣。
那是一場晦暗不清、神秘萬分的游戲。它具有無窮的邪惡魅力，足以抹除一切，使真實生活變得虛幻，更能夠像玩輪盤賭或吸鴉片煙一般產(chǎn)生麻醉作用。在整個戰(zhàn)爭期間，我和同伴整天玩著這種游戲，整整玩了四年。沒有人處罰我們，也沒有人過來打擾。那場游戲本身，而非我們課余之暇在街頭或操場上進行的無傷大雅之“戰(zhàn)爭游戲”，就在我們每個人身上留下了危險的戳記。
4 一場國家大戲
或許有人認為我沒有必要花這么多篇幅，來詳細描述一個小孩子對世界大戰(zhàn)很明顯的不當反應。假如這只是個案的話，那么的確就沒有如此大費周章的必要。只可惜，這并非單獨的特例。德國一整個世代的人，便是在自己的童年或少年時期，以類似的態(tài)度經(jīng)歷了那場戰(zhàn)爭。而這一整個世代，也正是今天準備把它重新上演一次的人。
這些經(jīng)歷的后勁及余毒，未嘗因為當事者是兒童或青少年而和緩下來。群眾的心理反應其實與小孩子并無太大差異。我們很難想象得到，那些被灌輸給群眾，煽惑他們采取行動的概念可以是多么幼稚。而若想讓一個理念對群眾產(chǎn)生具有歷史意義的推動力，通常就必須先將其層次降低到連小孩子都可以理解的地步。在這一代兒童的腦海中所形成的既幼稚又瘋狂的想法，這么四年下來以后早已根深蒂固。再過二十年，它很可能就成為認真得具有致命性的“世界觀”，而介入政治高層之決策。
戰(zhàn)爭是一場刺激萬分、振奮人心的國家大戲，其所帶來的消遣娛樂及情緒反應，無論就深度還是趣味性而言，都要比和平時期的任何游戲更加引人入勝。而在1914年至1918年間，它正是這代德國學童每天的經(jīng)驗。這在日后演變成一種憧憬，而納粹主義的吸引力、簡單性，以及對幻想及行動狂熱所產(chǎn)生的要求，也就來自這種憧憬。這種憧憬同時造成了納粹主義的不寬容特性，以及它對國內(nèi)政治立場不同者的殘暴對待。其中的道理便是，凡不想跟著玩這場游戲的人根本不被當成“對手”看待，而是被視為不合群的掃興者。這樣繼續(xù)發(fā)展下去，即演變成對鄰國的好戰(zhàn)態(tài)度。這是因為，那些國家已不再被視為鄰居，而是在有意無意之間被當成敵國看待。若不這么做的話，那場大戲根本就玩不起來。
許多事物都為后來的納粹主義提供了助力，并協(xié)助其成形。但納粹主義的根源并非來自“前線的經(jīng)歷”，而是出于德國學童的戰(zhàn)爭經(jīng)驗。整體而言，曾經(jīng)上過戰(zhàn)場的那一代人里面并沒有太多真正的納粹分子，今天他們反而是“愛發(fā)牢騷”和“愛挑剔”人士的主力。這是不難理解之事，因為曾經(jīng)實地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人，多半對它會有不一樣的衡量標準。
但我不得不承認，在此難免會有例外出現(xiàn)：第一種例外是“永遠的斗士”，也就是那些從戰(zhàn)爭的恐怖之中找到了自我的生活方式，而且能夠樂此不疲的人。第二種例外則是“永遠的失敗者”，也就是那些以歡欣鼓舞之態(tài)度，親身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恐怖毀滅的人。他們還想把它繼續(xù)下去，以便向那讓自己一事無成的人生進行報復。
戈林很可能就是第一種人，而希特勒則毫無疑問屬于第二種人。至于真正稱得上是納粹主義那一代的人，就出生于1900年至1910年之間。他們以一場“偉大游戲”的方式經(jīng)歷了世界大戰(zhàn)，卻全然沒有受到戰(zhàn)爭現(xiàn)實的波及。
“全然沒有受到波及？”也許有人會責難道，“那么他們至少總挨過餓吧？”此說固然正確無誤，但是我已經(jīng)在前面提到過，饑餓可并沒有怎么攪亂那場大戲，或許反而更有利其進行。食足飯飽的人，是比較不容易被夢想和幻覺所吸引的。無論如何，幻想并不會僅僅因為饑餓而破滅。換句話說，它只會慢慢被消化掉；而所留存下來的東西，甚至會演變成對營養(yǎng)不良的更大抵抗力。這或許就是那一代人比較能夠令人同情的一面。
我們很早即已習慣用最少量的飲食來過日子。而大多數(shù)目前仍然在世的德國人，都曾經(jīng)有過三次低于平均營養(yǎng)攝取標準的飲食：第一次是在打仗的時候，第二次是在高通貨膨脹的時期，第三次就是現(xiàn)在——其口號是“要大炮，不要黃油”。就這一點而言，人們可謂已接受過良好訓練，所以不會過于苛求。
我非常懷疑一個論點，即德國人當初是因為饑餓而結(jié)束了大戰(zhàn)。在1918年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連續(xù)挨餓了三年。而1917年的饑餓程度甚至較1918年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個人認為，德國人之所以停戰(zhàn)，不能歸因于他們正在挨餓，而是因為他們覺得那場仗就軍事觀點而言早已打輸了，而且根本已經(jīng)不可救藥。無論如何，德國人不大可能會因為饑餓而終結(jié)納粹主義或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在他們眼中，“挨餓”簡直是一種道德上的義務，最起碼也并非什么特別糟糕的事情。他們儼然已經(jīng)成為一個以自己天生的飲食欲為羞之民族?？雌饋矸浅Ｃ艿默F(xiàn)象就是，納粹不給百姓東西吃這個事實，甚至還間接成為有力的宣傳工具。
納粹公然詆毀那些開口“謾罵”的人，表示他們?nèi)绱俗龅膭訖C實乃出于自己得不到黃油和咖啡。今天的德國固然早已怨聲載道，但人們的謾罵大多基于其他遠較高尚的理由，而非因為飲食不良。假如他們僅僅因為飲食不良而開罵的話，只可能會羞愧欲絕。所以，與納粹報刊所作報道完全相反的事實就是，德國人難得對食物的短缺發(fā)出抱怨。然而，每當納粹報刊宣傳真相的反面時，都十分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只要德國人不想被說成是因為卑下的進食欲而心生不滿，那么他們就完全不敢再開口了。
如同前面所說，我認為，這就是當代德國人比較能夠令人同情的一面。
5 “十一月革命”與德皇退位
在為時四年的戰(zhàn)爭期間，我已經(jīng)逐漸淡忘了什么叫作“和平”，對戰(zhàn)前生活的回憶也不斷褪色。我早就無法想象，沒有戰(zhàn)情快報的日子將是個什么模樣。這樣的生活恐怕會連一點刺激也沒有。因為它還能帶來什么呢？我們上學，學會怎樣寫字和算術，然后還要學習拉丁文和歷史。我們跟朋友嬉戲，與父母一同外出散步，難道這就是生命的全部內(nèi)涵？
能夠使生命充滿緊張和刺激，讓日子變得多姿多彩的，就是那些個別的軍事行動：每逢有大規(guī)模攻勢順利推展，敵軍被俘人員多達五位數(shù)，攻占了要塞并虜獲“不可勝數(shù)之軍用物資”的時候，那就好似過節(jié)一般。于是，有取之不盡的題材可供運用于幻想，生活之中也充滿了亢奮，那就跟后來談戀愛時的情況頗為類似。
可是，如果碰上了無聊的保衛(wèi)戰(zhàn)、“西線無戰(zhàn)事”，或“已依預定計劃實施戰(zhàn)略轉(zhuǎn)進”的時候，人生便彌漫著一片灰暗。同伴之間的戰(zhàn)爭游戲已經(jīng)味同嚼蠟，學校的功課也變得加倍無趣。
每天我都步行前往距我們住處只有幾個街角的派出所。那邊有塊黑板張貼出戰(zhàn)情快報，比報紙刊出的時間提前了好幾個小時。那是一張有時長一點，有時短一點的狹長白色紙條，上面印滿了飛舞的花體大寫字母——它們顯然都出自同一架已經(jīng)嚴重耗損的復制設備。我必須稍稍踮起腳尖、頭部向后仰起，才有辦法把它們完全看清楚。我每天都很有耐心地這么做，心中滿懷著熱忱。
前面曾經(jīng)提到過，我對和平已經(jīng)缺乏正確的概念，卻對“最后勝利”仍持有自己的看法——“最后勝利”便是戰(zhàn)情快報所列出一次次大大小小的勝利，有朝一日合并計算以后不可避免會出現(xiàn)的總賬。當時，它在我身上產(chǎn)生的意義，大致可以拿來與“最后審判”及“死者復生”之于虔誠的基督徒，或“彌賽亞降臨”之于虔誠的猶太人相提并論。它將是所有勝利報道令人難以置信的升華，以致讓俘虜?shù)娜藬?shù)、所征服的土地及繳獲的物資完全相形失色。隨之而來的發(fā)展就令人難以再想象下去了。我既渴望又膽戰(zhàn)心驚地期待“最后勝利”的來臨。它遲早總會出現(xiàn)，這是無可避免的事實，唯一令人存疑的，就是其后的生活還能夠產(chǎn)生什么意義？
縱使在1918年7月至10月那段期間，我依舊盼望“最后勝利”的出現(xiàn)。盡管我不會笨到看不出來，戰(zhàn)情快報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沉悶，而且我的期待早就完全違反了理性?？墒遣还茉趺凑f，俄國不是已經(jīng)被擊敗了嗎？“我們”不是已經(jīng)擁有烏克蘭，而那里可以提供獲勝所需的任何物資嗎？“我們”不是依然深處法國境內(nèi)嗎？
雖然我無法假裝看不見，已經(jīng)有許許多多的人，甚至幾乎所有的人，都已經(jīng)隨著星移斗轉(zhuǎn)而對戰(zhàn)爭產(chǎn)生了與我不同的看法?？墒牵业目捶ㄆ鋵嵲揪褪谴蠹夜餐挠^點，而且正因為它曾經(jīng)是公論，后來才會變成我個人的看法！但最令人火冒三丈的，就是每個人似乎都在這個節(jié)骨眼對戰(zhàn)爭失去了興趣。然而，現(xiàn)在正是人人都應該多加把勁的關頭，好讓戰(zhàn)情快報從令人意興闌珊的“挺進之嘗試已告落空”或“已按預定計劃后撤至防御陣地”，再度扭轉(zhuǎn)成讓人心大振的“向前突破之縱深長達三十公里”，“已粉碎敵之防線”，或“俘虜敵軍三萬人”！
我在商店門口排隊購買人造蜂蜜或脫脂牛奶的時候（家母和我們的女仆已經(jīng)無法再獨立應付，所以有時我也必須幫忙排隊），老是聽見婦女們不斷發(fā)出怒罵聲和亂講一些沒有常識的丑惡字眼。通常我不會聽完以后就把它當作耳邊風：我會一無所懼，提高自己依然尖銳的童稚嗓音，針對“堅持到底”的必要性發(fā)表意見。那些婦女大多先大笑幾聲，然后愣在那里，有時更會失去自信而變得啞口無言。我就在勝利之中渾然忘我，手中搖晃著四分之一公升的牛奶離開那個辯論場……可是，戰(zhàn)情快報并未因此而變得比較好看。
從10月開始，革命的腳步已日益迫近。它成形的過程與大戰(zhàn)非常類似，先是到處突然充斥著新字眼與新概念，然后幾乎和那場戰(zhàn)爭同樣來臨得出人意料。不過，二者之間的相似處也就到此為止。無論人們?nèi)绾慰创菆鰬?zhàn)爭，它至少是一個完整的事件，而且曾經(jīng)進展得相當順利，在當時看來，它甚至還稱得上是成功的。可是那場革命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它對后來德國整體歷史發(fā)展產(chǎn)生了災難性的意義。戰(zhàn)爭爆發(fā)以后固然出現(xiàn)了可怕的不幸事故，可是每個人的記憶之中都曾經(jīng)有過歡欣鼓舞的日子，生命也一度變得意氣風發(fā)。相形之下，1918年的革命雖然最終帶來了和平與自由，實際上卻幾乎讓全體德國人都只留下了一片灰暗的回憶。
大戰(zhàn)爆發(fā)于陽光普照的絢麗夏日，革命卻發(fā)生在濕冷的11月濃霧之中，光是這個差別即足以成為革命的致命傷。此說聽起來固然可笑，不過卻是事實。那些共和黨人后來也會作此感想，而且他們從來就沒有真正打算讓別人把自己和11月9日聯(lián)想到一起，更從未公開慶祝過這個日子。那些納粹黨人則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用11月18日來掩飾8月14日。
11月18日：雖然戰(zhàn)爭結(jié)束了，婦女重獲自己的丈夫，男人重獲自己的生命，可是這個日期卻非常諷刺地并未造成舉國歡騰。伴隨它而來的反而是惱怒、戰(zhàn)敗、恐懼、沒頭沒腦的射擊事件和混亂，甚至連天氣都糟透了。
我個人則對革命本身并無太多認知。各家報紙突然在星期六宣布：德皇已經(jīng)退位。這不禁令我深感訝異，因為那則報道非常簡短，報紙上面居然只有大標題而已。可是，我在戰(zhàn)爭全期所見過的任何報道都比它要來得長。其實，當我們閱讀報紙的時候，德皇根本還沒有退位。只不過，他很快便補上了這個動作，此段插曲也就不再具有太多實質(zhì)的意義。
比“皇上退位”這個大標題還要來得聳動的事件，就是《每日廣訊報》忽然在星期天更名為《紅旗報》——某些革命派的印刷廠工人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自己的愿望。但該報的內(nèi)容并沒有出現(xiàn)任何改變，過了幾天以后它再度被正名為《每日廣訊報》。這小小的一步不可不謂是整個1918年革命期間比較讓人產(chǎn)生好感的部分。
接踵而來的是星期天首度傳出了槍聲。在整個戰(zhàn)爭期間，我可從來就沒有聽過有人開槍，可是現(xiàn)在當戰(zhàn)事接近尾聲的時候，人們卻開始在柏林放槍。我們站在家中后側(cè)的一個房間里面，一打開窗戶就聽得見聲音不大但清晰可辨的機關槍噠噠的射擊聲。我心中開始變得惴惴不安，這時有人向我們解釋重機槍與輕機槍發(fā)出的聲響有何區(qū)別。我們開始揣測，到底是怎么樣的戰(zhàn)斗正在進行之中？槍聲來自皇宮的方向——這是否意味著首都衛(wèi)戍部隊正在進行反擊？是不是革命很快就會被敉平呢？
我對此滿懷著希望，而且從本書迄今所敘述的一切即不難看出，我全心全意反對革命是一點也不奇怪的事情。然而，第二天我就已經(jīng)失望了——原來那是一場不同革命派系之間的失控射擊事件，原因就只是其中的每一派都認為自己有權占據(jù)皇家馬廄罷了。抵抗的跡象完全付諸闕如，顯然革命已經(jīng)獲得了勝利。
那么現(xiàn)在這又將意味著什么呢？是不是至少會像過節(jié)一樣鬧哄哄，什么事情都亂七八糟，而且到處都在偷雞摸狗，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無政府狀態(tài)？實際上卻并不是這個樣子。學校里面最令人畏懼的老師——他是一個易怒成性，眼睛骨碌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暴君——反而在那個星期一公開宣布：“這里”，也就是在這所學校里面，可沒有發(fā)生任何革命，這里還是照樣維持正常的秩序。為了強調(diào)此點，他還將一些在下課之后把“革命游戲”玩過頭的同學按到凳子上，用教鞭好好抽打一番來殺雞儆猴。我們這些目睹過“行刑”過程的人，心頭都浮現(xiàn)一片烏云，覺得那是大事不妙的前兆。如果連小孩子都在革命爆發(fā)兩天以后，就因為玩“革命游戲”而在學校慘遭毒打，那么革命好像真的是有些不對勁。這樣的革命絕不會有前途，是絕對不會成功的。
那時，停戰(zhàn)的時刻尚未到來，但無論是我還是別人的心中都十分清楚，革命實際上即意味著戰(zhàn)爭的結(jié)束，而且顯然不會有“最后勝利”出現(xiàn)。本來大家只需要再多加把勁就成了，可是不知何故卻沒有人這么做。這種沒有“最后勝利”的終戰(zhàn)會是個什么樣子，我對此可完全沒有概念。我必須先要看見報道以后才有辦法想象出來。
戰(zhàn)事進行于遙遠法國的不知名角落，發(fā)生在一個不真實的世界，只有戰(zhàn)情快報才會從那邊傳回來，那就仿佛彼岸帶給我們的訊息一般。正因為如此，戰(zhàn)爭的結(jié)束對我而言也就不具有確切的真實感。我周遭可以用感官來認知的環(huán)境更沒有出現(xiàn)任何變化。每個事件純粹發(fā)生于偉大戰(zhàn)爭游戲的夢幻世界之中，四年以來，我就生活在其中……但不可諱言的是，相較于真實的世界，那個世界對我產(chǎn)生了更加重大的意義。
11月9日及10日兩天仍然有戰(zhàn)情快報出現(xiàn)，它們的語氣也和往常一樣：“敵軍企圖突破之行動已遭擊退”，“我軍于奮勇還擊后返回預先備妥之陣地……”。到了11月11日，當我和往常一樣按時抵達的時候，派出所的黑板上面已經(jīng)沒有了戰(zhàn)情快報。它只是黑漆漆地空出一大塊，我在驚恐之余心中想著：如果我連續(xù)幾年下來每天汲取精神食糧和幻想素材的地方，永遠只剩下一塊空空如也的黑板的話，又將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情景？這時我繼續(xù)向前步行，尋找不可能不出現(xiàn)的戰(zhàn)況報道。既然戰(zhàn)爭已成過去（這是每個人都不難想象出來的事情），那么它至少總該有個結(jié)束的時刻吧？這就好像比賽終場時有裁判鳴哨收兵一樣，至少也值得說明一下。再過幾條街還有另一個派出所，說不定那邊就會有快報出現(xiàn)。
那里同樣沒有張貼出任何文字，看來警方也已被革命感染，而且舊秩序已經(jīng)蕩然無存了。但我還是不死心，于是冒著11月的蒙蒙細雨沿著大街小巷繼續(xù)走下去，一心只想找到任何有關的訊息。結(jié)果我來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不知怎地，我在一家販賣報紙的小店鋪櫥窗前面發(fā)現(xiàn)了一小群人。我小心翼翼地擠了進去，終于讀到其他人正在默默閱讀，而且讓他們覺得大不以為然的東西。那里張貼出一份號外，上面的大標題寫著：“停戰(zhàn)協(xié)議業(yè)已簽署”，其下還列出了各個條件。那是一份長長的清單，讀著讀著，我不覺目瞪口呆起來。
我該拿什么來形容自己當時的感受呢？那是一個十一歲男童，在自己的幻想世界完全破滅以后的感受。事后回想起來，在正常的現(xiàn)實生活里面，很難找得到可與之相提并論的事物。某些猶如夢境般的災難事件也唯有在夢幻世界之中才可能發(fā)生。假設有個人多年以來向銀行賬戶存入了大筆金錢，有一天他心血來潮向銀行索取收支明細表，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不但沒有巨額存款，反而還積欠了一身的債，那么他心中的感受可能就會類似我當時的感受。然而，這種事情只可能存在于夢境之中。
號外上面列出那些條件的時候，已經(jīng)見不著最后幾份陸軍戰(zhàn)情快報當中的委婉表達方式。它們所展現(xiàn)出來的，是對戰(zhàn)敗者迎面而來的冷酷語言。其冷酷無情的程度，就好像軍方報道向來只描述敵軍的敗績一般?！拔覀儭本尤灰矔袘?zhàn)敗的時候，尤其這竟然不是偶發(fā)事件，反而是一場接著一場大勝之后的最終結(jié)果。這已經(jīng)完全超出我所能理解的范圍。
我把那些停戰(zhàn)條件讀了一遍又一遍，把頭向后仰得高高的，就和四年以來閱讀戰(zhàn)情快報時的姿勢沒有兩樣。最后我離開人群走了出去，完全不曉得自己正邁向何方。我尋覓報道而來到的處所，已經(jīng)夠讓我覺得陌生了?，F(xiàn)在我走到了更加不熟悉的地方，那里的街道沒有一條是我曾經(jīng)見過的。這時又飄下了11月的雨水。
正如同那些陌生的街道，整個世界也讓我覺得陌生和毛骨悚然起來。顯然那場大戲除了我曉得的引人入勝之規(guī)則以外，還另外有我未曾注意到的秘密規(guī)則。這里面毫無疑問一定存在著很不對勁的地方。如果世事發(fā)生得如此陰險詭譎，如果一場接一場的勝利最后會導致戰(zhàn)敗，而真正的游戲規(guī)則卻無法事先公布，非要等到令人震驚的結(jié)果出現(xiàn)以后才會被披露出來，那么還有什么東西能夠給人帶來安全感和信賴心呢？我仿佛看見了萬丈深淵，我的內(nèi)心對生命出現(xiàn)了恐懼。
我無法相信，德國的戰(zhàn)敗為任何人帶來的沉重震撼，能夠超過那個十一歲的男孩子——當時他正踽踽獨行于既陌生又潮濕的街道上，不知自己正步向何方。他更沒有注意到，11月的斜風細雨已經(jīng)讓他全身上下都逐漸濕透了。
我尤其無法相信，那個名叫希特勒的一等兵心中之痛楚會比我還要來得嚴重。他大約在同一個小時里面，于帕瑟瓦克野戰(zhàn)醫(yī)院聽見德國戰(zhàn)敗的消息。不過，他的反應比我要激烈許多——他在書中寫道：“我的眼前又變成一片漆黑，只得以手摸索，踉踉蹌蹌走回寢室。然后我撲倒于自己的臥鋪之上，把刺痛不已的頭部埋藏在毯子和枕頭底下?！苯又拖露Q心要當政治人物。
很奇怪的是，他的反應比我還要來得稚氣和頑固，而且不光是表面上如此而已。如果比較一下希特勒和我經(jīng)歷相同的痛楚之后所出現(xiàn)的內(nèi)心反應——前者表現(xiàn)出的是憤怒、硬拗和決心從政，后者則懷疑游戲規(guī)則的有效性。經(jīng)過這番比較之后，我不得不作出如下的結(jié)論：我這個十一歲少年表現(xiàn)得比那個二十九歲男子可要成熟多了。
無論如何，從那一刻開始即已無可置疑，我根本就不可能對希特勒政權抱持友好的態(tài)度。
6 革命的破壞者與“義勇軍”
我暫時無緣與希特勒的帝國產(chǎn)生任何瓜葛，所面對的仍然是1918年的革命，以及一個德意志共和國。
革命對我本人及我的同輩所產(chǎn)生之影響，剛好與世界大戰(zhàn)相反：戰(zhàn)爭并沒有改變我們的現(xiàn)實人生（即日常生活），只是讓它繼續(xù)無聊下去，卻為我們的幻想提供了極為豐富且用之不竭的素材。革命則為日常生活帶來了許多新奇的事物。那些新事物雖然既多姿多彩又刺激萬分——我馬上就會加以敘述——但它們未給幻想留下任何發(fā)揮的余地。
革命與戰(zhàn)爭不同，它并非一個簡單明了的實體，所以無法讓人很快整理出頭緒來。與之有關的各種危機、罷工、射擊事件、政變及游行隊伍，每每都顯得矛盾多端和雜亂無章，從來就沒有人真正明白它們究竟所為何來。它們不會令人心振奮，甚至根本無法讓人理解。
1918年的革命并非出于預謀，同時也缺乏行動計劃，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它是軍事崩潰時形成的副產(chǎn)品，幾乎完全沒有領導。而人民——正是人民——感覺自己受到軍方及政治領袖欺騙，于是把他們嚇跑。這真的只能叫作“嚇跑”而非“趕走”。因為，當具有威脅性的嚇人姿態(tài)出現(xiàn)之后，從德皇以降的各方神圣立即自行逃逸得無影無蹤。這大致與隨后1932年和1933年之交的情形頗為類似：共和國的領導階層也同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德國從右派直到左派的政治人物顯然都沒有學會“失敗的藝術”。
權力就躺在街頭，但接掌權力的人士里面，真正的革命者少之又少。事后回顧起來，即使那些革命者也并不完全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也不曉得該如何把事情貫徹到底。革命爆發(fā)半年以后，他們幾乎全都變成了喪家之犬。這不僅僅是因為運氣不佳而已，實際上多少也必須怪罪他們自己才具不足。
那些新當權派多半是一些處境尷尬的冬烘先生。他們多年下來早已養(yǎng)成擔任忠誠反對黨的習慣，而突如其來落入手中的權力反而變成極大的負擔。他們只是誠惶誠恐，耐心等待好時機出現(xiàn)，以便盡快把權力脫手。除此之外，他們當中還有為數(shù)甚多的破壞者。那些人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來阻撓，也就是說，要背叛革命。例如那位令人憎惡的諾斯克，后來即成為其中最著名的人物。
現(xiàn)在一出大戲即將上演：真正的革命派發(fā)動了許多次組織不良且外行的政變。那些破壞者則按照預定計劃推動反革命，而一些所謂的“義勇軍”后來偽裝成政府部隊，在短短數(shù)月之內(nèi)即以血腥手段鎮(zhèn)壓了革命。
在這一整出戲碼里面，即使不吹毛求疵也找不出足以令人鼓舞之處。我們這些有產(chǎn)家庭的年幼子弟，剛剛才被硬生生從長達四年的愛國戰(zhàn)爭幻夢之中扯了出來，當然更只可能“反對”赤色革命：反對李卜克內(nèi)西、羅莎·盧森堡及其“斯巴達克斯同盟”。我們只是隱約曉得，他們想“奪走我們的一切”。我們的家長因為有錢，很可能會遭其殺害。而且，他們根本就是想引進“俄國的那一套”。我們不論自己愿不愿意，只得“支持”埃伯特、諾斯克及“義勇軍”。只可惜，我們心中對這些人物同樣無法產(chǎn)生熱情。他們演出的大戲擺明就是要讓人倒盡胃口，其所沾染的背叛氣息是如此濃烈，就連一個十歲小孩的鼻孔都鉆得進去。
我想在此再度強調(diào)一次，從歷史的角度觀之，兒童對政治的反應絕對是值得注意的——“連每個小孩子都曉得的事情”，這通常就是一個政治事件的“第五元素”，也就是其真正的精髓所在。
怎么樣都讓人感覺不對勁的，就是那些好勇斗狠的“義勇軍”。雖然我們或許并不反對他們把興登堡或德皇重新請回來，但他們竟一再強調(diào)自己乃是為“政府”，也就是為埃伯特和諾斯克而戰(zhàn)；而那兩個人顯然是自己志業(yè)的背叛者，并且長得就是那副德行。
除此之外，雖然事情發(fā)生得近在我們身邊，卻比過去出現(xiàn)于遙遠法國的事物更加令人難以捉摸。從前的軍方快報至少每天都會把戰(zhàn)況列舉出來，現(xiàn)在我們有時天天聽見槍聲，可是往往無從得知那到底意味著什么。
有時電力供應中斷了，有時電車不開了。可是事態(tài)一直混沌不清，究竟那些人是為了表示支持“斯巴達克斯”黨人還是支持政府，才會把汽油燒了，讓大家只能步行？有人把傳單塞進我們手中，要不然就是看見海報上面的斗大標題：“清算的時刻即將來臨！”
我們必須把那些充滿謾罵、攻訐對象不明的長篇大論從頭到尾讀過一遍，才有辦法弄清楚，被指責的人究竟是那些“叛徒”“工人的謀殺者”，還是“喪盡天良的蠱惑百姓者”——此即分別為埃伯特、沙伊德曼，或李卜克內(nèi)西、艾?；舳?sup>之流的人物。
游行的隊伍日日可見。當時的示威者有一個習慣，就是每當他們中間有人吼出口號以后，眾人即齊聲高呼“萬歲！”或“打倒！”。站在遠處的人只聽得見成千上萬張嘴巴一起喊出的“萬歲！”或“打倒！”，卻無法辨認“獨唱者”所講出的關鍵詞眼。結(jié)果，局外人依然聽得一頭霧水，不知其所為何來。
事情就這么斷斷續(xù)續(xù)進行了大半年之久，早已變得越來越?jīng)]有意義而逐漸退潮。其實，革命的命運早在12月24日即已大致底定，只不過當時我們還不曉得而已。那天，工人和水手在皇宮前方爆發(fā)的街頭混戰(zhàn)中獲勝以后，便紛紛作鳥獸散返家歡度圣誕佳節(jié)。
他們雖然在假日結(jié)束以后重新擺出戰(zhàn)陣，可是此時政府已經(jīng)調(diào)集了充足的“義勇軍”人馬。柏林連續(xù)十四天沒有了報紙，有的只是或近或遠的槍聲——還有謠言。政府獲勝之后，報紙也跟著重新出刊，過了一天又傳出一則消息：李卜克內(nèi)西和羅莎·盧森堡已經(jīng)死了，他們兩個人都是在企圖逃跑時被射殺的。據(jù)我所知，這就是“于逃逸時遭到擊斃”一詞的濫觴。從此以后，它便成為萊茵河以東地區(qū)對付政敵的慣用行為模式。當時人們對之仍未習以為常，以致還有不少人真正相信其字面上的含義。好一個文明的時代！
革命形勢雖已急轉(zhuǎn)直下，但一切可并沒有就此恢復平靜。反之，最激烈的街頭戰(zhàn)斗要等到3月才在柏林展開（在慕尼黑則為4月）。換句話說，那時實際上已經(jīng)到了為革命安排葬禮的階段。
柏林的戰(zhàn)斗是因為“人民海軍師”——也就是原來的革命部隊——被諾斯克在簡單儀式中正式宣布解散之后而爆發(fā)的。他們可不想被解散，于是采取了抗爭行動。柏林東北城區(qū)的工人也群起響應，那些受到“蠱惑”的群眾于是連續(xù)鏖戰(zhàn)了八天八夜。可是，他們怎么樣也沒有想到，自己的政府竟然會率領敵方人馬前來迎擊，結(jié)果演變成了一場毫無指望且激烈萬分的困獸之斗。
戰(zhàn)斗的結(jié)局早已不言自明，而勝利者更于事后進行可怕的報復。值得注意的是，在那個時候——也就是1919年初——左派的革命斗爭一直徒勞無功，而未來的“納粹革命”卻已經(jīng)巍然挺立，只不過還差個希特勒而已。埃伯特和諾斯克所借以自保的那些“義勇軍”，就其成員的本質(zhì)，尤其就其觀點、舉止及戰(zhàn)斗方式而言，根本就是日后納粹“沖鋒隊”的翻版。他們早已發(fā)明了“于逃逸時遭到擊斃”這個做法，如今更在“拷問”這門科學上日益精進。同時，他們已經(jīng)培養(yǎng)出一種大手筆的作風，那就是懶得多問，便不分青紅皂白把比較不重要的敵人在墻前一字排開槍斃。這已經(jīng)是1934年6月30日的前奏曲，只不過他們的實務還缺乏理論根據(jù)，尚有待希特勒來加以補足。
7 內(nèi)戰(zhàn)的“戰(zhàn)火洗禮”
幾經(jīng)思考以后我只能表示，就連“希特勒青年團”的雛形在當時都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例如，我們曾經(jīng)在自己的班級組成了一個名叫“老普魯士賽跑同盟”的俱樂部，其座右銘是：“反對‘斯巴達克斯’，要體育和政治！”此處所謂的“政治”，指的就是不時在上學途中，把一些自稱支持革命的倒霉鬼痛毆一頓。
除此之外的主要活動則為體育：我們利用校園或公共設施舉辦賽跑活動，同時心中產(chǎn)生一種感覺，認為這樣子便可以證明自己反對“斯巴達克斯”。我們相信這是非常重要的愛國活動，因為我們是“為祖國而跑”。這與日后的“希特勒青年團”又能夠有多少差別呢？所不同的仍然只是缺少了后來添加進來的希特勒個人傾向，例如反猶太主義。
猶太裔的同學跑起步來，就跟我們其他人同樣“反斯巴達克斯”、同樣地愛國。有一位猶太人甚至還是我們當中的佼佼者。我敢對天發(fā)誓，他們從來就沒有做過任何破壞民族團結(jié)的勾當。
1919年3月巷戰(zhàn)的時候，我們的運動場地全部變成了戰(zhàn)場，“老普魯士賽跑同盟”于是不得不暫時中斷活動。我們所在的市區(qū)剛好是街頭戰(zhàn)斗的中心地帶。我們的中學成為政府軍的前進指揮總部，隔壁的國民小學（多么具有象征意義?。﹦t變成了“紅軍”的據(jù)點。兩棟建筑物之間的爭奪戰(zhàn)就持續(xù)進行了許多天之久。我們的校長因為待在宿舍里面，結(jié)果被亂槍射死。等到我們重新看見那間屋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它的正面已被子彈打得到處都是坑坑洞洞。我們又可以上學以后，我的課桌下面好幾個星期都還有一大攤始終清除不掉的血跡。
我們多出了額外的假期，便這樣一周接著一周繼續(xù)放假下去。我們可以說就在那個時候獲得了“戰(zhàn)火的洗禮”：我們只要一有機會就從家中溜到各個戰(zhàn)斗現(xiàn)場，以便“看見一點東西”。能夠看見的東西其實并不多，就連街頭戰(zhàn)斗都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現(xiàn)代戰(zhàn)場的空曠性”。但是，我們能夠聽見的東西卻相當多：機關槍、野戰(zhàn)炮和狙擊手的射擊聲，很快就讓我們習以為常，有時連擲彈筒和重炮也夾進來湊熱鬧，那可就更加刺激萬分了。
鉆進被封鎖的街道，已經(jīng)變成一種運動：我們偷偷溜進房舍、庭院和地窖，然后突然出現(xiàn)在封鎖部隊的后方，遙遙站在“止步！凡繼續(xù)前進者格殺勿論”那塊牌子的背后。我們可沒有被槍斃，因為根本就沒人想要理我們。
那些路障通常起不了太大的作用，正常的街頭生活往往以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式與戰(zhàn)斗行動攪和在一起。我還記得在一個艷陽高照的星期日（這也是那年剛出現(xiàn)的少數(shù)溫暖星期日之一），一群又一群的漫步者正沿著一條大街徜徉。四下洋溢著和平的氣息，連槍聲都已不復可聞?？墒蔷驮谝凰仓g，所有的路人皆往街道左右兩側(cè)閃開，躲進了屋內(nèi)。
原來，有幾輛裝甲車轟轟隆隆疾馳而來。人們只聽得見戶外恐怖的近距離爆炸聲，機關槍也驀然從沉睡中驚醒，仿佛地獄般的情景就如此進行了五分鐘之久。然后，裝甲車又轟轟隆隆駛離，機關槍的射擊聲也隨之沉寂下來。我們幾個小孩子首先鼓起勇氣，從門廊鉆了出去，只見到處是一片奇特的景象。整條馬路已經(jīng)空無一人，取而代之的是每棟房子前面大堆小堆的碎玻璃——玻璃窗可承受不了近距離射擊時所產(chǎn)生的震動。其他嚇破膽的行人眼見已經(jīng)沒有風吹草動，也就一個個從門廊里面冒了出來。幾分鐘以后，大街上又充滿了春日外出漫游的人群，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所有的一切都顯得那么詭異，而且從未有人對細節(jié)作過解釋。比方說吧，我始終搞不清楚那次的射擊事件究竟是沖著什么來的。報紙并沒有對此作出任何陳述。我們反而從報上獲悉另外一個消息：就在那個星期日，當我們還在春日蔚藍的晴空之下漫步時，幾公里以外的利希滕貝格卻有人把幾百名（或上千名？統(tǒng)計數(shù)字的出入很大）被俘虜?shù)墓と蓑?qū)趕到一起，然后用一陣掃射加以“扳倒”。那個消息讓我們深感驚嚇，這比起幾年前發(fā)生于遙遠法國的事件要來得更接近、更真實多了。
那個事件從此不了了之，再加上我們當中沒有人認得任何死者，而報紙在隨后幾天所報道的都是些風馬牛不相及的事物，我們心中的恐懼也就被淡忘。大家繼續(xù)生活下去，時光也不斷向后推移，進入了炎炎夏日。學校不知在什么時候恢復了上課，“老普魯士賽跑同盟”也重新開始繼續(xù)進行其極為有益的愛國活動。
8 卡普政變
那個共和國借助一種相當罕見的方式來自保?；谝粋€事實，我們只能說它“罕見”，因為至遲從1919年初開始，它就只能靠敵人來保衛(wèi)自己。當時，所有的革命軍事組織均告潰敗，其領袖已經(jīng)死亡，其成員已嚴重折損，只剩下“義勇軍”還持有武器。那些“義勇軍”實際上早就是非常優(yōu)秀的“納粹黨人”，只不過這個名稱尚未出現(xiàn)而已。他們?yōu)槭裁床话炎约悍e弱不振的主子推翻，并在當時就建立“第三帝國”呢？想這么做可一點也不困難。
為什么他們不這么做？為什么他們辜負了那么多人的期望？而且，那許多人并不只局限于我們這些“老普魯士賽跑同盟”的成員而已。
這很可能出于一個非理性的因素。同樣的非理性因素后來也曾在納粹執(zhí)政之初令許多人大失所望——他們曾誤以為“國防軍”有朝一日會挺身而出，終結(jié)希特勒對其理想及目標所帶來的可怕恥辱——其中的原因就在于，德國軍人缺乏堅持自己信念的勇氣。
堅持信念的勇氣，此即勇于自己作出決定、自己敢做敢當?shù)膽B(tài)度。這在德國本來就是相當罕見的情操，像俾斯麥即曾于其一句名言中對此作出描述。而當一個德國人穿上軍裝以后，這種情操就更加蕩然無存了。德國的士兵和軍官在戰(zhàn)場上都勇不可當，這是毫無疑問的事情?？v使政府要求他們向自己的平民同胞開槍，他們幾乎也永遠會服從這樣的命令。但如果要他們起而反抗當局，那么他們就膽怯得跟兔子一樣。反抗的念頭才剛剛冒出來，他們就會像著魔似的，眼前立刻浮現(xiàn)一個槍決行刑隊的恐怖景象。僅此一端即足以使他們思之而卻步。他們當然并不怕死，可是他們害怕這樣一種特定的死亡方式，而且“怕得要死”。這種情況使得德國軍方永遠不可能抗命或發(fā)動政變——無論誰來當政皆是如此。
雖然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唯一的一次例外，不過那個反證實際上卻證明了我的論點。那就是1920年3月，由一群反對共和的政治門外漢所發(fā)動的“卡普政變”。雖然政變者已經(jīng)爭取到共和國一部分軍方領導人的全心認同，而且剩余的軍頭也已心猿意馬站到他們那一邊；雖然行政當局立即顯露出自己的軟弱，完全不敢獨立采取抵抗行動；雖然有諸如魯?shù)堑婪?sup>之輩具有軍事號召力的人物與之沆瀣一氣，最后卻只有一小支部隊，也就是所謂的“埃爾哈特旅”參與了實際行動。結(jié)果，其他的“義勇軍”單位還是全部“效忠于政府”，最后這場右派的政變嘗試更因為左派的抗拒行動而告落幕。
這一幕鬧劇僅需用幾句話就可以交代過去：當“埃爾哈特旅”在一個星期六早上行軍通過“勃蘭登堡城門”之際，政府當局立刻呼吁工人進行總罷工，然后急忙潛逃至安全處所。政變的領導人卡普，則在黑白紅三色旗之下宣布成立“國民共和國”。工人于是發(fā)動總罷工，軍隊也繼續(xù)“效忠于政府”，新政權諸事不遂，以致卡普政府于五日后即黯然下臺。
舊政府重新登場以后，立即要求工人返回工作崗位；但工人們現(xiàn)在開始索取自己的報酬：至少某些已經(jīng)丑態(tài)畢露的部長必須走人，尤其是那位惡名昭彰的諾斯克。結(jié)果，政府又把那些“忠心耿耿”的部隊調(diào)回來鎮(zhèn)壓工人，工人們于是再度浴血抗爭?？範幾罴ち业牡貐^(qū)在德國西部，而那里所進行的是真正的戰(zhàn)斗。
許多年以后，有一位躬逢其盛的前“義勇軍”人士向我敘述了當時的情況。當他提到那幾百名或死于戰(zhàn)斗，或“于逃逸時遭到擊斃”的犧牲者時，語氣中隱然蘊涵著某種寬厚的同情之意。“那些人是青年工人的精英”，這是他在沉思和感傷之余，多次加以重復的話語。這顯然就是那些事件在他腦海中遺留下來牢不可破的印象。
他在贊嘆之余繼續(xù)說道：“那些小伙子當中的某些人實在是非常勇猛。這跟1919年的慕尼黑完全是兩碼子事：那邊的家伙只不過是一群賊鬼、猶太人和游手好閑者，我對他們可一點同情心也沒有。但1920年我在魯爾地區(qū)所面對的，卻是真正的青年工人精英，而且他們當中許多人的下場著實令我感傷?？上麄兪侨绱粟ゎB不靈，所以我們除了把他們槍斃之外，已經(jīng)別無選擇。我們本來想放他們一馬，在偵訊時刻意問道：‘看來你們只不過是受到了誤導而已，對不對？’誰知他們卻怒吼道：‘不對！’然后高聲喊出打倒‘工人的謀殺者’和‘人民的叛徒’等口號。這么一來，就再也沒有什么東西能夠救得了他們了。我們必須把他們悉數(shù)槍決，而且每次都是一大批人同時執(zhí)行。我們的指揮官在當晚向大家表示，他的心情從來就沒有如此沉痛過。是??！1920年在魯爾地區(qū)戰(zhàn)死的那些人，就是青年工人當中的精英。”
當那些事件正在進行的時候，我對它們?nèi)砸粺o所知。它們發(fā)生于遙遠的魯爾地區(qū)，柏林的事態(tài)則并沒有如此扣人心弦，不但未曾流血，甚至還進行得相當文明。與1919年的諸多狂野射擊事件比較起來，1920年3月反而沉寂得令人不寒而栗。正因為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而且生活中的一切均陷入了停頓，那才是最讓人覺得毛骨悚然之處。這真是一場怪異的革命！我可以把它概述如下：
在一個星期六，事件爆發(fā)了。當天中午，面包店里面的人群已經(jīng)彼此交頭接耳談道：“現(xiàn)在皇上就要回來了?！碑斕煜挛纾瑢W校也停課了。當時，我們經(jīng)常在下午上課，那是因為燃煤供應不足使得一半的學校被迫關閉，以致每兩所學校必須共享一座校舍，分批在上午或下午上課。那天停課的時候風和日麗，我們便在校園內(nèi)玩“紅派和國民派”的游戲。只可惜沒有人想當“紅派”，這是美中不足之處。大家的心情都非常愉快，不過偶爾有點不敢相信那個事件會發(fā)生得如此突然，而且我們完全不曉得任何有關的細節(jié)。
有關的細節(jié)一直無從獲悉，因為傍晚以后報紙已停止出刊。電力供應隨即亦告中斷，第二天清晨更首度停水。郵局已經(jīng)停止遞送郵件，各種交通工具不再行駛，所有的商店皆關門大吉。一言以蔽之：什么東西都沒有了。
我們那一區(qū)的某些街角還存有幾口古時候遺留下來的水井，它們與自來水廠沒有任何瓜葛，于是水井的輝煌時代驀然重返：幾百個人就在其前大排長龍，手中持著水壺和水桶等待取水，還有幾個年輕的彪形大漢在井邊操作唧筒。拿到水的人就提著裝得滿滿的水桶，一邊在街頭緩步而行，一邊小心翼翼保持平衡，免得把那個珍貴的液體潑灑出去。
除此之外便如前面所述，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甚至就某種程度而言，事情發(fā)生得比“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還要來得少。以往縱使在最尋常不過的日子里面，多少總還會有事情發(fā)生，可是這回真的是一切都完全陷入停頓，沒有射擊事件，沒有游行隊伍，沒有群眾聚會，也沒有街頭討論。那名副其實只能叫作“沒事”。
到了星期一，學校繼續(xù)停課。校園內(nèi)仍然充斥著沾沾自喜的滿足感。只不過，因為一切都進展得那么奇特，所以滿足感之中也夾雜著輕微的焦慮。我們的體育老師具有強烈的“國家主義色彩”（所有的老師都有“國家主義色彩”，只是沒有任何人比得上那位體育老師），雖然他曾經(jīng)一再信心滿滿地宣稱：“我們可以立刻覺察出來，有一只黑手在暗中操盤?！笔聦嵣?，我們卻無法覺察出任何事情；而體育老師會作此表示的原因，也正在于他想借此來掩飾自己對事態(tài)一無所知的窘境。
我們離開校園，朝著“菩提樹下大街”走去。我們的心中隱然覺得，碰上重大愛國事件時就必須前往“菩提樹下大街”。更何況，我們希望能夠在那邊看見或親身經(jīng)歷一些事情?？墒?，那邊完全沒有東西可以讓我們看見或親身經(jīng)歷一下。只有幾名悶得發(fā)慌的軍人，站在毫無必要搭建起來的機槍掩體后面。根本就沒有人過來攻擊他們，一切都具有一種星期日、沉睡及寧靜兼而有之的獨特風味。這就是總罷工的結(jié)果。
接著而來的那幾天，更只能用“無聊”兩個字來形容。井邊排隊取水的動作，起初還可以因為新鮮感而產(chǎn)生某種吸引力，但很快也就變得令人厭煩。其情況就和廁所無法使用、完全沒有新消息及郵件、很難買到食物、晚上漆黑一片、永遠過不完的星期日等如出一轍。此外，更缺乏足以讓國家意識亢奮的事件來平衡一下。街上沒有軍人列隊行進，也沒有人公開宣讀“致我國民書”，根本是什么事情也沒有。即使當時已經(jīng)有了收音機，事態(tài)依舊如此！只有唯一的一次在墻壁上面出現(xiàn)了涂寫的大字：“外國將不采取干預行動”。所以，看來連外國都已經(jīng)不知去向了！
接著，有一天突然傳出消息：卡普已經(jīng)下臺。雖然那則消息還是來得沒頭沒腦，但從隔日開始，街頭又出現(xiàn)此起彼落的槍聲，這就足以讓人曉得舊政府又回來報到了。不知什么時候，自來水再度呼嚕呼嚕流了出來。然后，學?；謴蜕险n，每個人似乎都有松了一口氣的感覺。最后，居然連報紙也重新出刊了。
一般而言，“卡普政變”結(jié)束以后，政治已經(jīng)讓我們這些青少年覺得索然乏味。無論是什么黨派的人士現(xiàn)在都同樣丟盡了顏面，與政治有關的一切事物早就不再具有任何吸引力?！袄掀蒸斒抠惻芡恕币呀?jīng)自行解散。我們當中的許多人轉(zhuǎn)而朝向其他方面尋找樂趣，比方說有人集郵，有人彈鋼琴，也有人玩戲劇。只有極少數(shù)人還沉迷于政治，而且我首度注意到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那些繼續(xù)搞政治的人多半是一些愚蠢、粗暴和惹人討厭的家伙?，F(xiàn)在他們就加入一些“正確”的社團，其中包括了“德意志國家青年聯(lián)合會”或“俾斯麥同盟”（當時還沒有“希特勒青年團”）。很快就有人在校園內(nèi)炫耀用來打人的銅制指環(huán)、橡膠棍，甚至祭出了鋼制的“殺人棒”。他們吹噓自己在夜晚進行的張貼海報或撕毀敵方海報的危險行動。他們開始使用特別的行話，借以表明自己的不同身份，并開始對我們當中的猶太人展現(xiàn)不友善的態(tài)度。
“卡普政變”結(jié)束沒有多久的某天，當我們上一堂很無趣的課程時，我看見他們當中的一名成員在筆記簿上畫出奇怪的符號，而且畫來畫去都是同樣的東西：先是簡單幾筆線條，然后以一種令人驚異的流暢方式形成對稱的小格子狀裝飾圖案。我忍不住也跟著畫了起來。
“這是什么？”我壓低聲音問他——即使再無聊，我們到底還是正在上課。
“反猶太標志?！彼癜l(fā)電報似的輕聲簡短作答，“埃爾哈特部隊的鋼盔上面就有這個記號，人人都應該曉得，它的意思是：‘猶太人滾出去’！”然后，他又繼續(xù)隨興胡亂涂鴉。
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到卐字徽標志。它是“卡普政變”遺留下來的唯一事物。在隨后的時間里面，它會出現(xiàn)得更為頻繁。
9 拉特瑙部長遇刺身亡
要等到過了兩年以后，政治才一下子又變得有趣起來。這不得不歸功于一個人物的出現(xiàn)：瓦爾特·拉特瑙。
在他之前和之后的德意志共和時代，從來就沒有其他政治人物能夠如此激發(fā)出群眾及年輕人的幻想。施特雷澤曼及布呂寧二人任職的時間雖然比較長，而且曾經(jīng)借助自己的施政，對兩段短暫的歷史插曲產(chǎn)生過若干決定性的影響，可是他們從未具備如此的個人魅力。頂多只有希特勒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與拉特瑙相提并論，不過，我們也必須對此作出限制。這是因為，長久下來以后，希特勒身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太多的蓄意宣傳，以致今天幾已無法在真正的個人魅力和騙人把戲之間作出區(qū)分來。
拉特瑙時代還沒有所謂的“政治明星”，而且他從未有目的地把自己變成萬眾矚目的焦點。就公共領域之內(nèi)出現(xiàn)“偉人”時的神秘過程而言，他是我所見過最強而有力的例證：他能夠驀然四下穿墻越壁與群眾進行接觸。人們能夠普遍感受到他的存在，迫不及待想傾聽他的聲音，而本來讓人意興闌珊的事物可以突然變得生動有趣起來。人們覺得“非他不可”，因而旗幟鮮明地采取狂熱立場。各種傳言乃應運而生，個人崇拜也于焉形成，于是出現(xiàn)了愛慕，也出現(xiàn)了恨意。這一切都是不自主的反應，而且出現(xiàn)得不可避免，甚至幾乎進行于無意識之中。那就好像磁石對一堆鐵屑所產(chǎn)生的作用，是同樣的非理性，同樣地令人無法擺脫，同樣地難以解釋。
拉特瑙先是出任重建部長，而后擔任外交部長。接著，人們在倏忽之間發(fā)現(xiàn)，國家終于又有了政策。當他出席國際會議的時候，人們也首度感覺到，終于有人能夠出面代表德國。他與盧舍爾簽訂《實物交付協(xié)定》，并與齊采林簽訂《德蘇友好條約》。雖然此前幾乎沒有人能夠想象出“實物交付”的具體含義，而對俄條約之中又充滿了只有少數(shù)人才看得懂的外交辭令，人們卻在食品店和書報攤針對二者進行激烈辯論。我們這些初中學生則彼此爭論得面紅耳赤，有人認為那些條約是“天才的杰作”，可是也有人將之斥為“猶太人背叛民族的行徑”。
不過，能夠引人注意的不光是政治而已。報紙上面刊出的相片看得見拉特瑙的臉孔，也看得見其他政治人物的臉孔。可是，其他人很快就會被遺忘，唯獨他的長相讓人一直縈繞于心。人們所看見的是他充滿機智與憂傷的深色眼睛。大家閱讀他的演講詞，從其言外之意感受到一種明確的語調(diào)，其中同時包含了控訴、要求與承諾——那是一種先知的語調(diào)。許多人把他的著作拿來參考（我也這么做了），然后再度深深感受到一種動人的要求，那是強制與說服、要求與招徠兼而有之的傾訴。這同時也就是其高度魅力之所在。那些書籍既以理服人，同時又充滿了想象的空間；既使人夢幻破滅，同時又振奮人心；既令人產(chǎn)生懷疑，同時又令人信心堅定。最強而有力的語言就從書中含蓄、輕柔的語調(diào)之中傳達了出來。
奇怪的是，關于拉特瑙的大部頭傳記卻遲遲未曾出現(xiàn)，這絕非其所應受的待遇。他毫無疑問可名列本世紀最偉大的五六位人物之林。他是貴族出身的革命家，是充滿理想主義的經(jīng)濟規(guī)劃者，是身為猶太人的德意志愛國者，是身為德意志愛國者的自由主義世界公民。身為自由主義派的世界公民，他同時又是“新千年至福說”的信奉者及法律的忠實仆人——他唯有在這一點才真正稱得上是猶太人。他擁有高深的學問，所以有資格談論教育。他極為寬裕，所以有資格談論財富。他是一位國際人，所以才能夠卓然于世。我們可以想象得到，假若他不是1922年時的德國外交部長的話，大可成為1800年時的德國哲學家、1850年時的國際金融巨子、一位偉大的猶太教士或修道的隱士。各種互不兼容的特質(zhì)以一種既危險又有些令人畏懼的方式，在他身上水乳交融，而且這唯有在他那個時代才有可能出現(xiàn)。這個由許多不同的文化、思潮在他身上交織而成的綜合體，并未演成一種思想潮流或行為模式，而是構(gòu)成了一個具體的人物。
一位群眾領袖看起來就是這個樣子嗎？可能有人會提出這個問題來。而很奇怪的是，這個問題的答案正為：就是如此。我在這里提到的“群眾”，指的并非“無產(chǎn)階級”，而是一個無以名之的群體。我們當中的每一個人，不論出身的高低如何，在某些特定的時刻都會是它的成員。
群眾只會對跟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物產(chǎn)生特別強烈的反應。合乎常軌的人如果夠能干的話，或許能夠廣得民心?？墒?，唯有異乎尋常的人物才有可能被絕對地愛慕或絕對地仇視，被奉為神明或斥為惡魔。這樣的人物遠非群眾所能企及，他只會比群眾高尚許多或卑劣許多。這是我從自己的德國經(jīng)驗之中所獲得的認知。
拉特瑙與希特勒便分別位于此現(xiàn)象的兩個頂端，讓群眾的幻想發(fā)揮到了極致：前者所憑借的是令人仰之彌高的文化素養(yǎng)，后者所憑借的則是讓人無法望其項背的卑鄙下流。其中最具有決定性的因素，就是二人分別來自一個凡人難以到達的領域，也就仿佛是來自“彼岸”一般。前者來自深邃的精神領域，集三千年的文化及歐亞兩大洲于一身。后者則來自一個連最低級的廉價小說也描繪不出來的淵藪，那是一個由小市民的暗室所屯聚的霉味、流浪漢收容所、軍營的糞坑和行刑室所組合而成的陰曹地府，惡魔即自此向上躥升。這兩號人物就從自己的“彼岸”散發(fā)出真正的魔力，他們的政策相形之下反而顯得無足輕重。
我們很難想象，假使拉特瑙享有足夠時間來執(zhí)行自己的政策，他將會把德國和歐洲帶往何方？如同眾人所曉得的，他并沒有太多時間，因為他上任半年以后即遇刺身亡。
前面曾經(jīng)提到過，拉特瑙已經(jīng)激起了真正的愛慕與真正的恨意。其中的恨意非常狂野和非理性，那是一種已經(jīng)無以言喻的原始仇恨。繼他之后也唯有希特勒曾經(jīng)如此被別人深惡痛絕過。但可以理解的是，仇視拉特瑙的人和仇視希特勒的人，正與他們所仇視的對象一樣，彼此之間有著天壤之別。
“那頭豬必須被宰掉”，這是仇視拉特瑙的人早就講過的話。可是，當某一天的日報簡明扼要刊出了“拉特瑙部長已遭謀害”之標題，而且未作更進一步報道的時候，人們還是深受震撼，感覺自己腳下的土地好像已經(jīng)塌陷一般。而當人們后來讀到，暗殺行動竟是如此輕而易舉，發(fā)生得簡直就像是理所當然一般，那種驚嚇的感覺就變得愈發(fā)強烈。
拉特瑙每天早上都在固定的時刻離開位于格魯內(nèi)瓦爾德的寓所，驅(qū)車前往“威廉大街”上班。某天早晨，另一輛汽車在幽靜的“別墅街”窺伺，一等到這位部長的座車抵達此地便尾隨在后，然后趁機超前。車上的三名年輕乘客利用超車的機會，同時以左輪手槍在近距離內(nèi)朝著他的頭部和胸部射擊。接著，他們立刻加大馬力全速駛離（今天甚至還在事發(fā)地點為那幾個人豎立了一塊紀念碑）。
從某種角度來看，這件事原來就和“哥倫布的雞蛋”一樣簡單。事情就發(fā)生在我們身邊的柏林格魯內(nèi)瓦爾德，而非遠在南美洲的加拉加斯或蒙得維的亞。只要去現(xiàn)場實地參觀一下即可看得出來，該處與其他的郊區(qū)街道并無不同。大家很快就曉得，那些刺客都是和我們一樣的年輕人，其中有一個還是中學生。而我們同班的同學里面不是才剛剛有人說過：“……必須被宰掉”嗎？
在憎惡、憤怒和哀痛之余，那個肆無忌憚的行為卻又輕易得讓人不禁感覺好笑。根本沒有人能夠想象得到，事情居然這么簡單就可以完成。而真正恐怖的事情就是，用這種簡單得可怕的方式即可創(chuàng)造歷史。顯然，未來并不屬于像拉特瑙那樣的人物——必須努力充實自我，使自己具備非凡特質(zhì)；反而屬于像張三、李四那樣的貨色，只需要學會開車和放槍就夠了。
這種感受在那個時候卻被強烈的憂傷與憤怒所交織而成的情緒掩蓋。1919年1000名工人在利希滕貝格被槍殺的事件，甚至還遠不如這單獨一個人的遇刺來得令群情激憤，而他實際上還是一個大資本家。他辭世之后的那幾天，其個人魅力依然未曾褪色。我連續(xù)多日經(jīng)歷了此后即未曾見過的情況——一個真正的革命怒潮。數(shù)十萬人自動自發(fā)參加拉特瑙的葬禮，等到出殯儀式結(jié)束以后，人群并沒有散去，反而在街上游行了好幾個小時。漫長的游行隊伍看不見盡頭，里面的群眾都默不作聲，臉上露出怒容及想要討回公道的表情。
這很快就可以讓人感覺到，假如有人鼓動他們?nèi)錅缒切┊敃r還被稱作“反動分子”，而實際上已經(jīng)是納粹黨徒的家伙，群眾一定毫不猶豫馬上采取行動，而且會執(zhí)行得既快速又徹底。
可是，不但沒有人要求他們這樣做，反而還呼吁他們要維護紀律和秩序。政府開了好幾個星期的會，所討論出來的僅僅是一部《共和國保護法》。該法規(guī)只對侮辱部長者定出為期甚短的徒刑，結(jié)果反而淪為笑柄。幾個月以后，該內(nèi)閣即黯然下臺，把位子讓給了一個法治政府。
短暫的拉特瑙時代所留下的余波，再度證實了1918年和1919年時的教訓：凡是左派人士所進行的事情，都沒有一樣會獲得成功。
10 群魔亂舞的1923年
接著，1923年來臨了。今日的德國人，很可能就在這光怪陸離的一年內(nèi)養(yǎng)成了某些特質(zhì)，以致讓其余的世人覺得莫名其妙和不寒而栗。其實，在正常的“德國民族性”里面，原本并不包含這些特質(zhì)，此即充滿著無限激情與惡意的憤世嫉俗狂想，為實現(xiàn)不可能的目的而對“不可能事物”產(chǎn)生之虛無快感，以及一種為了保持活力而出現(xiàn)的活力。
當時，一整個世代的德國人皆被摘除了一個心靈上的器官。那個器官使人得以腳踏實地、保持平衡及穩(wěn)重。同時，它會視狀況的不同而以良知、理性、得自生活經(jīng)驗的智慧、忠于原則、講道德、虔信上帝等諸多形式表現(xiàn)出來。缺乏這個心靈上的器官以后，一整個世代的人便在那時學會了——或者自以為學會了——無須具備令人保持穩(wěn)定的力量即可待人接物。此前的幾個年頭已經(jīng)是很好的虛無主義先修班，而1923年更成為虛無主義的最高學府。
世上沒有其他民族曾經(jīng)遭遇過類似德國“1923年經(jīng)驗”的情況。每個民族固然都親歷了世界大戰(zhàn)，其中大多數(shù)也曾面對革命、社會危機、罷工、財產(chǎn)的重新分配以及貨幣貶值等。可是，沒有任何民族像德國人那樣，在1923年這一年之內(nèi)，以五花八門、荒誕不經(jīng)的夸張方式，把它們?nèi)慷冀?jīng)歷了一遍。也沒有任何民族曾經(jīng)像參加大型嘉年華會一般，眼前只見群魔亂舞。這種既血腥又詭譎的狂歡喧鬧看似漫無止境，其間除了貨幣之外，一切的價值觀亦隨之而貶值。1923年使德國瀕臨絕境，這不僅對納粹有利，同時也為各種千奇百怪的冒險者帶來了大好機會。
我們可以看得出來，無論就心理因素或政治條件而言，納粹主義很早即已根深蒂固?？墒牵袢占{粹的精神錯亂色彩，卻來自當時冷血的瘋狂狀態(tài)，以及肆無忌憚妄圖實現(xiàn)“不可能事物”的盲目決心。此外更加上了“只有對我們有利的事情才合法”，或者“天下沒有‘不可能’這個詞”之類的態(tài)度。對那些未嘗承受過心靈傷害的民族而言，這樣的經(jīng)驗顯然是遙不可及的事情?？墒?，等到當前的戰(zhàn)爭結(jié)束以后，若無才智過人者出面重建和平，很可能整個歐洲將會經(jīng)歷更夸張的“1923年狀況”。每當我思及此點，心中便浮現(xiàn)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1923年才一開始，愛國情操便再度激昂起來，其情況簡直像是又回到了1914年。普安卡雷派兵占領了魯爾地區(qū)，德國政府于是呼吁百姓進行消極抵抗。德國國民也深深感受到國家所面臨的恥辱及危機——這很可能比1914年要來得更加真切與嚴重。郁積已久的倦怠與失望于是爆發(fā)出來，百姓乃“奮身而起”，在群情激憤之下準備采取行動?？墒?，他們該采取怎么樣的行動呢？是準備作出犧牲來，還是準備抗爭？這一切都并不十分清楚，而且沒有人真正指望他們作出具體行動。所以“魯爾戰(zhàn)爭”根本就不是什么戰(zhàn)爭。沒有人被征召入伍，自然也就不會有戰(zhàn)情報道出現(xiàn)。既然找不到具體目標，戰(zhàn)爭的氣氛很快就冷卻下來。各地的群眾光是整天在那邊吟詠《威廉·泰爾》里面的“呂特利誓約”，以示團結(jié)之意。
可是這種姿態(tài)逐漸變得既可笑又可恥，因為它的內(nèi)容空洞，只不過是在裝模作樣罷了。一離開魯爾地區(qū)就什么事情都完全沒有發(fā)生。魯爾河畔則在外界的資助下進行罷工。不但工人領到了錢，就連雇主也一樣?？墒呛芸炀惋@現(xiàn)出來，他們領到的錢實在是太多了——這究竟是為了酬庸他們的愛國心，還是為了補償他們所損失的收益呢？“魯爾戰(zhàn)爭”起初還在“呂特利誓約”的伴隨下轟轟烈烈地展開，可惜不過幾個月以后，便已經(jīng)滲出了貪污和腐敗的味道。結(jié)果很快就不再有人對此感覺沖動，也不再有人關心魯爾地區(qū)，更何況，他們自己家中發(fā)生了許許多多來得更加瘋狂的事件。
就在那一年，報紙的讀者又可以玩起一種刺激萬分的數(shù)字游戲來。這正仿佛上次大戰(zhàn)的時候，俘虜?shù)娜藬?shù)及繳獲物資的數(shù)量包辦了頭版標題一般；只不過，這回的數(shù)字與戰(zhàn)事無關。盡管1923年開始得如此火藥味十足，那些數(shù)字所牽扯的卻是原本平淡無奇的證券交易所每日例行公事——官方公告的美元匯率?，F(xiàn)在美元走勢的波動已經(jīng)成為晴雨表，人們以恐懼與激動兼而有之的心情，從中望見了馬克的崩盤。除此之外，他們還可以據(jù)此觀察出更多的現(xiàn)象：美元匯率攀升得越高，我們也就以越狂野的速度，奔馳前往一個“子虛烏有邦”。
馬克貶值，這原本并非什么新鮮事。1920年的時候，我花了半馬克偷偷買來第一支香煙。到了1922年底，香煙的價格已經(jīng)逐漸調(diào)漲到戰(zhàn)前的10倍至100倍之間，而美元兌馬克的匯率則大約在1比500。當時，馬克只不過是逐步貶值而已，工資、薪水及物價也大致能夠同步調(diào)升。那些巨額的數(shù)字計算起來固然略顯麻煩，但除此之外尚無任何異乎尋常之處。許多人還在談論著“物價上揚”這個問題，卻沒有想到還會出現(xiàn)遠甚于此的惡劣情況。
現(xiàn)在，馬克的幣值變得瘋狂起來?！棒敔枒?zhàn)爭”剛開始的時候，美元兌馬克的匯率已經(jīng)沖至1比2萬。停頓一陣子以后，它又向上攀升至4萬。在此暫時打住，然后繼續(xù)起步，先是經(jīng)歷了間歇性的起伏，旋即突破10萬大關。沒有人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們只得隨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而不時擦拭自己的雙眼，就仿佛在觀察一個奇特的大自然現(xiàn)象一般。美元成為每日的話題。接著，我們在四下環(huán)顧之后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事件已經(jīng)徹底摧毀了我們的日常生活。
凡持有定期存款、抵押擔?；蚱渌顿Y理財形式的人，皆發(fā)現(xiàn)自己的錢財已在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不久以后，積存的小筆零用錢與巨額財富之間已經(jīng)不再具有任何差別：一切均已化為烏有。許多人嘗試改以其他方式來進行投資，卻只能發(fā)現(xiàn)結(jié)果并無不同。他們很快就完全明白，已經(jīng)發(fā)生了奇怪的事情，使得他們損失了所有的財富。他們的思緒也隨之轉(zhuǎn)移到更為迫切的問題上面。
由于商人緊盯著美元的走勢，食物的價格也開始急速飛漲。一磅馬鈴薯在前一天可能開價5萬馬克，今天卻要花上10萬馬克才買得到；上一個星期五帶回家的6.5萬馬克薪水，到了星期二可能還不夠拿來買一包香煙。現(xiàn)在該怎么辦？
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安全的島嶼，那就是股票。這是唯一多少還能夠保值的投資理財方式。雖然并非所有股票的行情都如此看好，但它們起碼大致還跟得上通貨膨脹的腳步。于是，人們就去買股票。每個小公務員、每個公司職員、每個輪班工作的工人皆持有股票。每當需要支付日常開銷的時候，他們便賣掉幾張。到了領薪水的日子，人潮就擁進銀行，股票行情于是如火箭般一飛沖天。各金融機構(gòu)均大發(fā)利市，名不見經(jīng)傳的新銀行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蓬勃發(fā)展。全國上下每天都如饑似渴地關注股市行情。有時一些股票跌停，成千上萬人便呼天搶地隨之一同墜入深淵。每家商店、每間工廠、每所學校，皆有人在交頭接耳傳授股市秘笈。
年邁的人和不食人間煙火者的境遇最為堪憐。他們當中有不少人被迫上街乞討，要不然干脆自尋短見。年輕人和腦筋動得快的人則如魚得水，在一夜之間即可樂享自由、富裕和獨立的生活。在那種情況下，反應太慢和相信以往經(jīng)驗的人，所得到的懲罰就是饑餓或死亡；凡能掌握時代脈動見機行事者，卻可賺取巨額財富。年方二十一歲的銀行總經(jīng)理紛紛出爐，高中應屆畢業(yè)生則從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朋友那邊汲取股市信息。他們打著王爾德式的領結(jié)，舉辦香檳酒派對，來消遣自己不知所措的父親。
當許多人受盡苦難，陷入絕境與赤貧之際，同時卻也充斥著年輕人的狂熱、男盜女娼的風氣，以及宛如狂歡節(jié)一般的氛圍。當下的有錢人突然變成了青年，而非老一輩的人士。甚至連鈔票的本質(zhì)也出現(xiàn)了變化，因為它的保值期只有短短幾個小時而已。此前此后皆未嘗出現(xiàn)過類似這種有錢就花的現(xiàn)象，而且花錢的方式也跟上一代人迥然不同。
現(xiàn)在冒出了數(shù)不勝數(shù)的酒吧和夜總會，還有一對對在娛樂場所街頭溜達的年輕男女，仿佛置身于描繪上流社會的電影場景之中。到處都有人興致勃勃大談戀愛，所以連愛情也沾染了通貨膨脹的色彩。眾人都迫不及待想把握這個機會，而且發(fā)現(xiàn)了愛情的“新寫實主義”，于是衍生出一種無拘無束、既鬧哄哄又喜滋滋的逍遙自在作風。其典型的做法，就是戀愛關系都發(fā)展得非常迅速，而且不拐彎抹角。在那些日子里頭學會談情說愛的年輕人，都省略了浪漫情調(diào)，擁抱著沒有繁文縟節(jié)的方式。
與我同齡的人卻并不屬于這一代。當時我們還只有十五六歲，就差了那么兩三年。等到后來有資格談戀愛的時候，卻僅能靠著身邊20馬克左右的零用錢來勉強湊合一下，難免暗中嫉妒那些曾經(jīng)有過大好機會的年輕先進們。我們自己只能像是把目光穿透鑰匙孔一般，有過匆匆一瞥，剛好有足夠時間讓鼻孔里面永遠留下那個時代的氣息。我們只不過曾經(jīng)被帶去參加一些瘋狂的派對，很早熟地經(jīng)歷了令人疲憊的自由放任，以及喝了太多雞尾酒以后的輕微宿醉。我們從較年長的青年人那邊聽到了許多故事。其面部表情更以奇特的方式描繪出放縱的夜晚，以及濃妝艷抹的少女令人心波蕩漾的熱吻。
這些歡樂情景的背面，就是乞丐人數(shù)的激增。盜賊和小偷現(xiàn)在也變得愈發(fā)肆無忌憚。所以，報紙刊登有關自殺的消息，以及警方在街頭廣告柱張貼的盜竊公告，也越來越多。有一次，我還看見一位老婦——或許應該稱之為年邁的貴婦人——以奇特的姿勢坐在公園板凳上，她的身邊圍繞著一小群人。“死了。”路人甲如此說道。路人乙還補上一句：“餓死的?！蔽覍Υ艘稽c也不感覺訝異，因為我們在家中有時也必須挨餓。
家父不巧正屬于那些無法了解或不愿意去了解那個時代的人士之一，這就仿佛當初他拒絕去了解那場戰(zhàn)爭一般。他的擋箭牌是“普魯士官員絕不投機”這句座右銘，硬是不肯買股票。當時，我覺得他的腦筋已經(jīng)死板到了冥頑不靈的地步，這似乎與其個人特質(zhì)格格不入，因為他是我所見過最聰明的人之一。不過，今天我比較能夠體諒他的立場。事后回想起來，我或多或少可以領悟他為何會對那種“不像話的事情”深惡痛絕，因而對之一味加以排斥。我也可以理解，他在“凡是不該存在的事情就不該出現(xiàn)”這句老話背后所表達出來拒絕妥協(xié)的態(tài)度。只可惜，這種高道德標準的實際后果，往往會變質(zhì)成為一場鬧劇。倘若家母沒有以她自己的方法來遷就現(xiàn)實的話，這場鬧劇很可能就會以悲劇收場。
于是，一位普魯士高級官員家中出現(xiàn)了如下的固定生活模式：在每月的最后一天或第一天，家父領到他的月薪，這就是我們?nèi)康纳钯M，因為銀行存款和存折早已一文不值。至于薪俸的實際價值則很難估算出來，而且其購買力隨時都在波動。比方說，有時候1億馬克可以是一筆巨款，可是過了沒有多久以后，5億馬克卻只夠拿來當作零用錢而已。無論如何，家父只要一領到錢，馬上就設法購買地鐵月票。這樣他至少在一個月以內(nèi)，每天上下班還有車子可坐——盡管他搭乘這種交通工具其實并不順路，必須繞來繞去浪費許多時間。
他下一步的工作是開支票付清房租和學雜費，接著，全家人在當天下午共赴理發(fā)店。剩下來的錢就悉數(shù)交給家母，我們?nèi)遥òㄅ驮趦?nèi)，但只有他本人除外）隨即在第二天早上四五點鐘起床，包一輛出租車直奔大賣場。抵達以后便按照計劃大肆采購，一位高級官員的月薪在一小時之內(nèi)即已全數(shù)花費在不易腐敗的食物上面。大塊的奶酪、整只的火腿、幾十公斤的馬鈴薯等東西立刻都載上出租車。如果車子上面實在找不到地方了，女仆就和我們當中的一個人共同去弄一輛手推車過來。大約早上八點的時候，我們趕在上學之前帶著一個月的存糧回到家中，接著，整個月就一文不名。
有位好心的面包師傅愿意讓我們賒賬，不時送些面包過來。除此之外，我們就只能靠馬鈴薯、熏肉、罐頭食品和湯精塊來填飽肚子。有時還會突然冒出一些必須支付的開銷！在整整一個月里面，我們就跟最窮的窮光蛋一樣貧困，連單程車票和報紙都買不起。我實在無法想象，假如有人生了病或出了任何意外，日子又該如何繼續(xù)過下去？
對家父家母而言，那想必是一個既惡劣又艱難的時代。但從我的角度來看，它只是相當奇怪而已，倒沒有帶來太多不便之處。正因為家父上下班都得大繞遠路，他待在家中的時間極短，我每天有許多小時完全無人看管，可以享受絕對的自由。雖然我自己已經(jīng)不再擁有零用錢，但是比我高幾屆的學長們可有錢得很。縱使我前往參加他們的瘋狂慶祝會，這對他們來說也只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不會造成任何損失。我于是培養(yǎng)出一種態(tài)度，把自己家中的貧困和朋友們的富裕同樣都不看在眼里。我不會因為前者而自怨自艾，也不會因為后者而心生妒意，只是覺得二者都奇特得不同凡響罷了。事實上，無論現(xiàn)實世界是多么緊張刺激，那時的我只有一小部分生活在當下。我所沉浸的書中世界可以來得更加多姿多彩，而且它已經(jīng)將我多半征服了。
我閱讀《布登勃洛克家族》及《托尼歐·克洛格爾》、《尼爾斯·呂那》和《布里格手記》，還有魏爾倫的詩集、里爾克、格奧爾格及霍夫曼斯塔爾等人早年的作品，以及福樓拜的《11月》、王爾德的《葛雷的畫像》與海因里?！ぢ?sup>的《橫笛與短劍》。
我把自己幻化成類似書中英雄那般，對世事深感疲憊、追尋“世紀末”頹廢美感的人物。那時的我，是一個不修邊幅、看起來略帶野性的十六歲青少年，衣物已因個子長高而顯得太短，頭發(fā)也已經(jīng)太長，早就該去理一下了。當我漫步于因為通貨膨脹而像是發(fā)了高燒，又像是得了麻風病的柏林街頭時，就擺出托馬斯·曼筆下之城市貴族，或王爾德筆下翩翩貴公子的姿態(tài)。縱使當天清晨我剛剛和女傭一起，把一盒又一盒的奶酪及一袋又一袋的馬鈴薯堆上手推車，我的那種英雄感覺卻一點也未嘗因此而受到損傷。
難道這些感覺都來得沒頭沒腦嗎？難道它們都是被那些課外讀物強行注入的嗎？一個十六歲的青少年固然容易在秋冬之交覺得人生乏味，會因為一切都顯得無聊而出現(xiàn)憂郁的傾向。可是，我和同輩的人不也曾嘗盡足夠的苦難，在疲憊之余有資格以懷疑的眼光來看待生命，故可自命不凡與憤世嫉俗，因而對托馬斯·布登勃洛克以及托尼歐·克洛格爾等書中主角產(chǎn)生認同感？
我們已親身經(jīng)歷過一場戰(zhàn)爭大戲和戰(zhàn)敗時的震驚，接著是革命時期打破一切幻想的政治學習過程?，F(xiàn)在每天又必須眼睜睜望著所有的生活準則化為齏粉，以及年長者的智慧與人生經(jīng)驗一同走向破產(chǎn)。我們也曾接觸過各種相互矛盾的思潮。起初我們有一陣子是和平主義者，然后是民族主義者，接著又擁抱馬克思主義。
拉特瑙的下場則給我們上了一課，那就是，再了不起的偉人也難逃一死?！棒敔枒?zhàn)爭”更明顯地向我們指出，高尚的意圖與齷齪的實務可以同樣輕易地為人所遺忘。難道還有任何事情能夠讓我們興奮起來嗎？可是，“興奮”不巧正是年輕人生命中的調(diào)味料?，F(xiàn)在殘留下來的只有超脫于時空之外的美好事物（例如格奧爾格與霍夫曼斯塔爾二人的燦爛詩篇）、懷疑論者的傲慢，以及等待夢寐以求的愛情出現(xiàn)。
那時還沒有任何女孩子能夠激起我的愛慕之意，反倒是一位男同學理念與我完全相同，而且他喜愛的書籍也跟我一樣。我們之間發(fā)展出一種近乎病態(tài)、不食人間煙火、既靦腆又熱絡的交情。男生之間也唯有在女朋友真正出現(xiàn)以前才會維持這樣的交情，而且這很快就會成為過去。當時，我們經(jīng)常在下課以后漫步街頭，隨興找個地方探察美元的匯率，然后花費最少的心思，以三言兩語來盱衡時局，接著就開始談論書籍的內(nèi)容。我們當初已經(jīng)有言在先，每出去逛一次就要把一本新書徹底討論完畢。我們真的這么做了，就這樣既羞怯又迫不及待地彼此探觸對方的心靈世界。那時，我們的四周已經(jīng)開始沸沸揚揚，幾乎可以感覺得到整個社會已經(jīng)四分五裂，而且德國正在土崩瓦解之中。但對我們二人而言，這一切都只不過是背景資料罷了，供人用來探討天才的本質(zhì)，以及天才的本質(zhì)是否可與道德上的瑕疵及墮落的行為并行不悖。
可是，這種背景資料未免太嚇人了：它事先完全令人無法想象，發(fā)生以后又讓人一輩子也忘不了。
到了8月，美元匯率已沖至1比100萬以上。我們屏息觀察它的變動，仿佛看見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紀錄。約莫兩個星期之后，事情已經(jīng)開始變得好笑起來。匯率的走勢似乎在百萬大關積聚了新的能量，美元升值的速度也加快了十倍以上，立刻又突破1億，然后是10億。在9月間，100萬馬克已不再具有任何實際意義，“10億”開始變成計價的單位。10月底的時候這又變成了“1兆”。此時令人驚懼的事情發(fā)生了：中央銀行停止印制鈔票。銀行柜臺前面居然還有人拿出面值1000萬和1億的鈔票，他們顯然沒有搞清楚狀況，已遙遙落于美元升值和物價上揚的腳步之后。鈔票在此刻已經(jīng)買不到生活必需品，商業(yè)更連續(xù)數(shù)日完全陷入停頓。貧民區(qū)的百姓沒有了任何法定貨幣，干脆進行自力救濟，動手劫掠商店內(nèi)的咖啡、茶葉等來自前殖民地的貨物。一時之間，革命的氣氛又甚囂塵上。
8月中旬的時候，政府已因街頭騷動而下臺?！棒敔枒?zhàn)爭”隨即正式遭到放棄，而且根本就沒有人再回頭想起這件事來。還沒有多久以前，外國強占魯爾地區(qū)的行動曾促使我們立下誓言，表示我們是一個有如兄弟般緊密團結(jié)的民族！可是現(xiàn)在我們所面臨的，卻是政府的垮臺，甚至德國的解體。這些可怕的政治事件，與我們個人生活當中的謎團遙相呼應。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像當時那般謠言滿天飛的局面：萊茵地區(qū)在搞分裂，巴伐利亞在鬧獨立，德皇已經(jīng)復辟，法軍正在開拔過來……那些多少年來早已陷入冬眠期的政治“聯(lián)盟”，不論其來自右派還是左派，突然又都生龍活虎起來。他們在柏林周圍的森林里面進行射擊訓練，有關“地下國防軍”的流言也四下傳播，人們甚至聽見了許多關于“行動之日”的消息。
那時已經(jīng)很難在“可能”與“不可能”之間作出區(qū)分。獨立的“萊茵共和國”存在了數(shù)日之久。薩克森則被一個共產(chǎn)黨政府統(tǒng)治了好幾個星期，以致共和國政府派出“國防軍”前往彈壓。有一天早晨，報紙甚至誤傳：庫斯特林的駐軍已經(jīng)開始“向柏林進軍”。
當時流行的口號是：“要把叛徒私審私?jīng)Q”。警方張貼于街頭廣告柱的盜竊公告，現(xiàn)在變成了尋人啟事及謀殺通報。消失得杳無蹤跡的人少說也有好幾十個，他們幾乎全部與那些“聯(lián)盟”有著某種關系。要等到過了許多年以后，他們的骨骸才在柏林附近的森林或郊外被一一挖掘出來。那些“聯(lián)盟”習以為常的做法，就是把不可靠或有嫌疑的同伙毫不留情地清除掉，然后找個地方埋了。
當有關的傳言進入人們的耳中時，已經(jīng)不怎么像在“正?！钡奈拿鲿r期那般受到質(zhì)疑。那時甚至逐漸出現(xiàn)了類似《圣經(jīng)啟示錄》的世界末日氛圍。于是，有上百名“救世主”在柏林四處走動。他們頭上頂著長發(fā)，身穿粗呢罩衫，號稱自己是被上帝派來拯救世人，并為此重責大任過著受苦受難的生活。其中最著名者是一個名叫霍伊瑟爾的人，他在街頭張貼宣傳海報并舉辦群眾集會，而且追隨者眾多。
依據(jù)各家報紙的消息，慕尼黑有一個名叫希特勒的家伙作風與之類似。不過，希特勒的演說與前者不同，他以激情的方式發(fā)表卑劣言論，語氣中充滿威脅恫嚇及赤裸裸的血腥暴力，其夸張已經(jīng)達到無以復加的程度。當希特勒正意圖借助殺盡所有猶太人來建立“千年帝國”的同時，在圖林根卻有一位蘭貝蒂先生極力鼓吹，要通過人人一起跳民族舞蹈、歌唱和在空中跳躍的方式來達到同一目的。每個“救世主”皆獨具一格，可是再也沒有任何事件與人物能夠讓我們感覺驚訝，因為“驚奇”早已成為不復可尋的記憶。
11月的時候，慕尼黑的“霍伊瑟爾”——此即希特勒——曾經(jīng)連續(xù)兩天上了報紙的頭版標題。他突發(fā)奇想，想在一間啤酒館的地窖發(fā)動革命。實際的情況是，當革命隊伍才剛從地窖走出來，即已被警方開槍強力驅(qū)散，那場革命也就壽終正寢。但是在整整一天里面，人們真的以為那就是期待已久的“革命”。例如，我們的希臘文老師一聽見那個消息，便發(fā)揮他那不能說是毫無道理可言的直覺，很高興地向我們作出預告：大家將在幾年之內(nèi)再度成為軍人。現(xiàn)在有意思的事情不是冒進行動的失敗，而是它居然可以發(fā)生。那些“救世主”們顯然有過真正的機會。一方面，不可能的事情已經(jīng)不復存在，更何況，馬克兌美元的匯率已經(jīng)突破1兆，他們只差一小步就不會再錯過自己的天國了。
這時卻發(fā)生了有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某天突然四下流傳一則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那就是，近期之內(nèi)即將再度出現(xiàn)“幣值穩(wěn)定”的鈔票。沒有多久以后，這果然成為了事實。那是一些外觀丑陋的灰綠色紙幣，上面印著“地產(chǎn)抵押馬克”。首次持著它們?nèi)ベ徫锏娜?，心中都忐忑不安，不曉得會發(fā)生什么事情。結(jié)果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那些鈔票居然都被接受，而且購買者果真獲得了想要的東西——原本標價幾兆馬克的貨物。他們不但今天買到了，隔了一天還是買得到，甚至第三天和第四天依舊如此……實在是不可思議！
美元的幣值不再上升，股票的行情亦然。當人們把股票兌換成“地產(chǎn)抵押馬克”的時候，它們就跟其他的事物一樣，已經(jīng)變得不值錢了。所以，沒有人留存下來任何東西，不過工資及薪水也突然改用“地產(chǎn)抵押馬克”發(fā)放。又過了一陣子以后，奇跡仍然不斷發(fā)生，連閃閃發(fā)光的硬幣都再度現(xiàn)身。大家可以放下心來把它們擺在口袋里頭，而它們的購買力能夠繼續(xù)維持下去。上個星期五領到的錢，在這個星期四照樣能夠買到東西。時人為之驚異不已。
施特雷澤曼于數(shù)周之前出任總理，政局便在一瞬間平穩(wěn)下來。沒有人再表示國家即將分崩離析。那些“聯(lián)盟”心不甘情不愿地重返冬眠，其成員也紛紛變節(jié)。我們幾乎不再聽說有人失蹤，各路“救世主”也從城市中消失了。政治的內(nèi)涵似乎只局限于各黨派針對單一話題進行的爭論：到底是誰發(fā)明了“地產(chǎn)抵押馬克”？民族主義者堅稱，那是黑爾費里希想出來的——他是一位保守派人士，曾在德皇時代擔任過部長。左派卻對此極力否認，宣稱那是一位可靠的民主人士及堅定的共和國擁護者所發(fā)明的，他名叫沙赫特博士。
那就像是遠古時代“大洪水”之后的第二天，雖然一切均告損失，但水勢也已開始消退。年長者尚未重返倚老賣老的地步，可是那些年輕人多少都已經(jīng)一頭栽了下來。年方二十一歲的銀行總經(jīng)理必須再度到處尋覓打零工的機會，而應屆畢業(yè)生能夠得到20馬克零用錢就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除此之外，也有一些“貨幣穩(wěn)定下的受害者”結(jié)束了自己的性命。不過，為數(shù)更多的人卻終于畏畏縮縮從藏身之處探出頭來，想知道現(xiàn)在是否終于可以繼續(xù)生活下去了。
四下洋溢著一股“宿醉”般的情緒，可是也出現(xiàn)了某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圣誕節(jié)來臨的時候，整個柏林市看起來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圣誕市場，每樣東西都只需要花10芬尼。人人都購買會發(fā)出嘎嘎聲響的手搖物、杏仁制成的動物形狀糕餅或其他孩子氣十足的玩意兒。這只不過是為了證明，終于又可以用10芬尼買到東西。或許這也是為了忘卻過去的一年、過去的十年，讓自己再度過著孩童般無憂無慮的生活。
所有的售貨攤前面都張貼出海報，上面寫著“重新引進和平時期價格”。這倒真的是第一次看起來有和平的樣子。
11 平淡的施特雷澤曼時代
以上便是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們這一代德國人終于經(jīng)歷到真正的和平時期，此即1924至1929年之間的六年光陰。當時，施特雷澤曼以外交部長的身份主導了德國政局，這后來被稱作“施特雷澤曼時代”。
政治或許可以拿來與女性相比擬，那就是話講得越少的便越好。假使這個論點站得住腳的話，那么施特雷澤曼的施政即為個中翹楚。在他的時代幾乎沒有政治議題出現(xiàn)，唯獨他上臺的最初兩三年間才稍有例外。那時所討論的是應當如何清除通貨膨脹所帶來的破壞、“道威斯計劃”、《洛迦諾公約》、是否加入“國際聯(lián)盟”等，但那也只不過是純粹的討論而已。政治突然變得不再是讓人氣得打破盤子的東西。
大約從1926年開始就已經(jīng)完全沒有什么好談的了。各家報紙必須遠赴國外才找得著大標題。我們這里完全沒有新鮮事，一切都上了軌道并進展得四平八穩(wěn)。雖然有時政府會改組，有時是右派政黨上臺，有時則是左派當政，但他們都無法讓人感受到明顯的差異，而且外交部長的名字始終是古斯塔夫·施特雷澤曼。這就意味著和平，表示不會有危機發(fā)生，而且凡事皆推行如常。
值此金錢開始流入國內(nèi)、鈔票的幣值穩(wěn)定、商業(yè)也蒸蒸日上之際，年長的一輩又把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從儲藏室搬了出來，把它擦拭得亮光閃閃，到處拿去炫耀，就仿佛它從未失效一般。過去的十年宛如一場噩夢，已經(jīng)逐漸從記憶中淡忘。天國又變得非常遙遠，使得那些“救世主”或革命家完全乏人問津。在公共領域內(nèi)，眾人需要正派的公務員，民間所需要的則是能干的商人。四下都是真正的自由、寧靜、秩序以及寬大為懷的作風。大家的工資很高，吃得也很好，只不過公共事務顯得有些無聊而已。每個人都重新獲得了私人生活，而且均有機會依照自己的口味來塑造生活，遵循自己喜歡的方式來過日子。
可是，這時又發(fā)生了稀奇古怪的事情——我相信自己在這里點出了一個沒有任何報紙曾經(jīng)提到過的重要政治事件：整體說來，上述的機會并沒有被接受，因為人們并不想擁有它。這充分顯示出，一整個世代的德國人都不曉得該如何處理這份禮物——自由的私人生活。
將近兩代的德國青少年早已養(yǎng)成習慣，要從公共領域來獲得自己生命的全部內(nèi)涵，并從中汲取免費材料來激發(fā)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愛意和仇恨、歡欣與憂傷。其中當然也少不了各式各樣令人聳動和緊張的新鮮事，縱使這同時意味著貧困、饑餓、死亡、混亂與危難也無所謂?，F(xiàn)在，材料的供應來源卻突然枯竭了，生活變得既貧乏又受到剝奪，他們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心中覺得倦怠不堪和失望至極。他們從來就沒有學會該如何自力更生，該如何把渺小的私人生活塑造得偉大、美麗和有價值，以及該如何享受這種生活并樂在其中。所以，就他們自己的感覺而言，公共事務失去刺激性以及個人重獲自由，這些都不但不是禮物，反而還奪走了生活的內(nèi)涵。他們覺得無聊透頂，便冒出一些愚蠢的念頭，并開始變得性情乖戾。結(jié)果，他們巴不得情況馬上逆轉(zhuǎn)回去，再度出現(xiàn)騷動或沖突事件，以便徹底終結(jié)太平時光，重新展開集體的冒險行動。
關于這一點還需要更精確的說明，因為在我看來，它正好可以解釋為何現(xiàn)在我們會處于世界歷史的轉(zhuǎn)折點。不過，并非所有年輕一代的德國人都出現(xiàn)上述反應。他們當中的某些人雖然略顯笨手笨腳且起步晚了一點，但到底還是學會了該如何過日子。他們在自己的生活中找到了樂趣，成功戒除了戰(zhàn)爭及革命游戲的毒癮，并已開始培養(yǎng)出獨立的人格。事實上，當時有一個仍然無法辨識、完全未受人注意的巨大裂痕正在形成之中，今天它就把德意志民族切割成“納粹”與“非納粹”兩個區(qū)塊。
前文曾經(jīng)順帶提到過，德國百姓在塑造個人生活與追尋個人幸福這些方面的才能，原本就不大比得上其他民族。后來，我在英國和法國進行觀察時，禁不住覺得訝異，并隱然對之心生嫉妒之意。我深深地感受到，他們的生活中充滿了多種不會褪色的歡樂，以及能夠終身樂在其中的休閑活動：像是法國人明智而出色的飲食、男性在言辭上的針鋒相對，以及類似異教徒但又有教養(yǎng)的愛情藝術觀；或像是英國人的花園、與動物間的親密關系，以及許許多多略帶孩子氣但又正經(jīng)八百的游戲和嗜好。
一般的德國人則缺乏可與之相提并論之處，只有受過高等教育的特定階層才是例外。其為數(shù)雖然不算太少，但終究只是全民的一小部分。他們可以在書籍和音樂之中找到相似的生活內(nèi)涵與喜悅，衍生出自己的想法及“世界觀”。他們可以一邊啜飲葡萄酒，一邊與人交流思想，進行饒有深意的對話。他們跟一小群朋友維系誠摯而略帶感性的情誼，并且過著其樂融融的緊密家庭生活。以上都是這個階層固有的生活資產(chǎn)與情趣?？上н@一切在1914年至1924年那十年之間一度陷入混亂而毀壞殆盡，以致年輕的一代于成長時期缺乏既定的習俗和章法可供遵循。
德國知識階層以外人士的生活，則不論是在過去或現(xiàn)在都存有巨大的危機，那就是空虛和無聊。某些特定的邊陲地區(qū)或許會出現(xiàn)例外，例如巴伐利亞和萊茵地區(qū)，在那邊還看得見一些南國風情、浪漫與幽默?？墒?，在德國北部和東部的廣袤地帶，在各個沒有色彩的城市，在那些以過于勤奮、徹底與盡忠職守的方式來經(jīng)營的公司及團體組織的背后，卻前后如一地存在著腦筋遲鈍的狀態(tài)。其伴隨現(xiàn)象是庸人自擾和渴望獲得“解脫”；而用來解脫的工具則是酒精、迷信，頂多還有另外一種廉價的方式——大規(guī)模群眾集會之中淹沒一切的如癡如狂的激情。
最基本的事實就是，在德國只有少數(shù)人（他們并不等于貴族或有產(chǎn)階級）對生活略有所知，稍稍曉得該如何塑造自己的生活——附帶提一下，這個事實使得德國原則上并不太適合實行民主的政治形式。而1914年至1924年間所發(fā)生的事件，更把這個基本事實激化到了極具威脅的地步。老一輩人士對自己的理念和看法已經(jīng)不再那么有把握，因而變得羞怯，迫不及待想退居幕后，滿懷期待看著年輕人并把他們捧上天，希望他們能夠創(chuàng)造出奇跡來。然而，年輕的一代所曉得的東西，卻只是公開場合的喧鬧、聳動人心的事件、無政府狀態(tài)，以及不負責任的數(shù)字游戲之危險吸引力。他們正在等待適當時機來臨，以便把別人曾經(jīng)示范給他們看過的那些事物，用更加聲勢浩大的方式來自導自演一遍。更何況，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覺得，私人生活中的一切都太“無聊”、太“庸俗”和太“老掉牙”了。同時，群眾也早已習慣于失序所帶來的各種騷動，而且更因為自己前一陣子的偉大迷信而變得懦弱和踉踉蹌蹌。
所以，在寧靜的表象之下，一切都已經(jīng)為更大的災難做好了準備。
不過在當下的時刻，凡目光可及的公共領域皆呈現(xiàn)出黃金般的太平景象，處處風平浪靜、井然有序、親切友好和充滿善意。甚至連即將來臨的災禍之前兆，看起來也跟當時的友善景象非常相稱。
12 “體育病”
那些前兆當中，有一項不但完全受到誤解，而且還被公開提倡和表揚。此即那幾年之內(nèi)席卷了德國年輕人的運動狂熱。
1924、1925和1926年那幾年間，德國突然快速發(fā)展成體育超級大國。在此之前，德國從來就不曾是體育之邦，而且在運動方面也不像英國和美國那般具有創(chuàng)意及發(fā)明精神。至于運動的真正精神——在嬉戲中全神貫注于一個擁有自己的規(guī)律和法則的虛幻世界，從而達到渾然忘我的境界——這對德國人的心靈世界而言也是完全陌生的?？墒牵驮谀菐啄昀锩?，不論是體育俱樂部的成員，還是運動會的觀眾，其人數(shù)都一下子暴增了十倍以上。拳擊選手和跑百米的健將變成了民族英雄，二十歲的青年人滿腦子都是賽跑選手的成績、姓名以及報紙上面刊出的數(shù)字。那些數(shù)字就仿佛象形文字一般，標明了特定人物的速度及靈敏度。
這是我在德國最后一次親身卷入的大規(guī)模群眾瘋狂現(xiàn)象。整整兩年之內(nèi)，我的精神狀態(tài)幾乎陷于停頓，只知道不辭辛勞地練習中距離跑步和長跑。假如魔鬼愿意幫助我在兩分鐘之內(nèi)跑完八百米，只要一次就夠了，我也會毫不考慮地把靈魂賣給他。我參加各式各樣的體育慶典，我認識每一位賽跑選手，也曉得他們能夠跑出來的最佳成績?yōu)楹巍５聡鴩壹o錄和世界紀錄那就更不用說了，我即使在夢中也能夠?qū)⑺鼈兊贡橙缌鳌，F(xiàn)在體育報道所扮演的角色，與十年前的戰(zhàn)情快報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過去的俘虜人數(shù)和繳獲物資的總量，現(xiàn)在變成了各項紀錄和賽跑成績。“胡本于10.6秒之內(nèi)跑完100米”，這句話在人們心中產(chǎn)生的感覺，與當初的“俘獲俄軍兩萬人”完全沒有兩樣。而“帕爾策于英國冠軍賽獲勝并打破世界紀錄”，甚至就像是上次戰(zhàn)爭期間無法實現(xiàn)的目標，例如“我軍攻下巴黎”或“英國乞和”。
我每天不分晝夜都巴不得自己能夠與帕爾策或胡本并駕齊驅(qū)。我絕不錯過任何比賽，而且每周進行三次密集訓練。我戒了煙，睡前就做自由體操。成千上萬的人——實際上是所有的人——心中都存有和我一樣的想法，這讓我充滿了幸福感。我可以跟任何同年齡的人一見面就滔滔不絕談上好幾個小時，不論他們是多么陌生、未受過教育或令人反感。我們談論的話題當然就是運動。每個人的腦海中都是同樣的數(shù)字，心中的念頭不言而喻也完全相同。其情況簡直就與戰(zhàn)時一樣“美好”?，F(xiàn)在所上演的是同一出大戲。我們不必通過任何形式的溝通即可相互了解。如今數(shù)字變成了精神食糧，我們的心靈無時無刻不因為緊張而顫抖：帕爾策是否有辦法擊敗努爾米？科爾尼希能否在10.3秒之內(nèi)跑完100米？是否終于有德國選手在48秒內(nèi)跑完400米？我們一邊接受訓練，一邊進行自己的小型賽跑活動，心中掛念的卻是國際田徑場上的“德國大師們”。這就仿佛大戰(zhàn)期間，我們手持玩具槍及木劍，在兒童游樂場和街頭進行自己的小規(guī)模戰(zhàn)爭，心中想的卻是興登堡與魯?shù)堑婪?。多么逍遙自在，多么令人感到刺激的生活！
最可笑的發(fā)展卻是，這種顯然已經(jīng)蔓延開來，并讓年輕人集體變得愚蠢的風氣，反而受到從右至左各派政治人物的極力褒揚，以致我們這一代人得以再度耽于從前的惡習，沉迷于冷冰冰而脫離現(xiàn)實的數(shù)字游戲毒癮。但這回我們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這場游戲，還受到職司教育我們的人士一致鼓勵。
那些向來既愚昧又笨拙的“國家主義者”，居然以為我們發(fā)揮健全的本能，為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迫取消的兵役制度找到了極佳的替代品。仿佛我們當中有些人的出發(fā)點是為了“強健體魄”！那些“左派人士”則聰明反被聰明誤，結(jié)果到頭來反而顯得幾乎比那些“國家主義者”還要來得愚蠢（一向如此）。他們覺得那是一個偉大的發(fā)明，從今以后可以用賽跑和自由體操的方式，在充滿和平氣息的綠油油草地上“宣泄”好戰(zhàn)的天性。他們以為這樣就可以確保世界和平，卻對一個事實視而不見，此即那些“德國大師們”毫無例外都別上了黑白紅三色的小飾帶，雖然當時的國旗是黑紅黃三色旗。他們可沒有想到，現(xiàn)在國與國之間進行的偉大而刺激的競賽，實為過去魅力十足的戰(zhàn)爭游戲之延伸。好戰(zhàn)的天性并未“宣泄出去”，反而正在蓄勢待發(fā)之中。所以，他們根本就沒有看清其中的關聯(lián)性和我們的故態(tài)復萌。
似乎只有一個人對此不祥之兆有所警覺，那就是施特雷澤曼本人。他發(fā)現(xiàn)這種風氣釋放出來的動能，會把人們引導至一個錯誤而危險的方向。他不時發(fā)表一些令人錯愕的言論，來抨擊這種新出現(xiàn)的所謂“二頭肌貴族政治”，但反而增加了自己不受歡迎的程度。施特雷澤曼想必已經(jīng)預料到其中所隱藏的危機：盲目的狂熱勢力固然已經(jīng)受到他的鉗制，一時之間無法再介入政治。可是，它們并沒有就此沉寂下去，只是在那邊等待罅隙出現(xiàn)以便一次爆發(fā)出來。而即將“登上舞臺”的那一代人，正拒絕學習如何誠實地過著人性化的生活，同時“自由”只會被他們使用于各式各樣的集體胡鬧行為。
那場以群眾運動形式出現(xiàn)的“體育病”只維持了大概三年的光景，我個人甚至更早就從中解脫出來。這種風氣本身的致命傷，就是它和戰(zhàn)爭不同，不會有“最后勝利”出現(xiàn)，也就是缺乏可作為目標的終點。不論情勢如何演變，一切都還是換湯不換藥：同樣的人名、同樣的數(shù)字、同樣的轟動事件。它可以沒完沒了地不斷如此發(fā)展下去，卻無法讓人們的幻想一直跟著它走。雖然德國在1928年阿姆斯特丹奧運會的排名高居第二，反而馬上就出現(xiàn)了失望和冷卻的現(xiàn)象。關于運動會的報道很快就從報紙頭版消失，又重新回歸到體育版。運動場也變得越來越門可羅雀?，F(xiàn)在無法再理所當然地認定，每個二十歲的年輕人腦海中一定塞滿了每位跑百米選手的最新成績。甚至連有人無法把世界紀錄背誦出來的現(xiàn)象，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再度出現(xiàn)了。
也就在這個時候，那些借著體育來搞政治的“聯(lián)盟”和黨派，終于在半死不活了好幾年以后，又逐漸重新生龍活虎起來。
13 施特雷澤曼之猝逝——末日的開端
施特雷澤曼時代絕非什么“偉大的時代”，甚至當它還正常運作的時候就已經(jīng)不太成功。平靜的表面底下暗藏著洶涌波濤，更有許多魔鬼般的邪惡勢力在幕后若隱若現(xiàn)。它們雖然一時之間受到禁錮而默不作聲，卻并未遭到連根鏟除，而且從來就沒有人采取足以掃蕩群魔的大規(guī)模行動。那依舊是一個缺乏同情心、沒有崇高理想、無人對自己的志趣具有充分信心的時代，同時也是一個畏畏縮縮的復辟時代。中產(chǎn)階級的愛國主義與自由派的和平觀點重新成為主流價值，然而它們只有濃厚的“填補空當”之過渡色彩，是“找不到更好的東西”之下的權宜之計。這顯然并非可供后世拿來與當下晦暗生活作對比的“偉大的過去”。
不過……
塔列朗說過：凡未嘗經(jīng)歷1789年以前時光之人，即無從得知生活的甜蜜。老一輩的德國人也有類似的講法，時間上的分水嶺則換成了1914年。“施特雷澤曼時代”多少也具有相似的指標性意義。這聽起來固然有些奇怪，但是對我們年輕一代的德國人來說，那個時代縱使缺失再多，到底還是我們所曾經(jīng)歷過的最美好時光。如果我們的生命中果真有過“甜蜜生活”的話，那么也與之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唯有在那個時代，生命的基調(diào)居然不是“小調(diào)”而是“大調(diào)”，縱使其調(diào)性有些含混不清?！笆┨乩诐陕鼤r代”也是唯一讓我們還能夠活得下去的時代。雖然正如同前面所說的，大多數(shù)人并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這種生活，甚至還失敗得一塌糊涂。可是，對于像我們這樣的其他人而言，這個時代卻能夠提供最佳的養(yǎng)分。
我們很難用言語來描繪那些胎死腹中的發(fā)展，此即進行到了“也許”和“幾乎”這個階段以后便陷于停頓的事物。不過我還是認為，當時德國在日益迫近的災難和慘無人道的邪惡之夾縫中，似乎有很稀罕的珍貴事物正呼之欲出。
即將登臺亮相的一代人固然大多已經(jīng)不可救藥，其余的少數(shù)人卻可能比過去百年內(nèi)的任何一代都還要來得更有指望。1914至1923年這十年間的災難，固然沖垮了一切的傳統(tǒng)與立足點，但也帶走了所有霉味十足和腐朽不堪的東西。在此過程中，大多數(shù)人固然因為頓失所依而變得憤世嫉俗，可是重新學會該如何過日子的人，一下子就把自我提升到“高級班”的程度，得以超脫于那些心靈上受到鉗制的年輕人所賴以自處的幻想和愚行之外。我們雖然也遭遇了狂風暴雨的侵襲，卻并未就此受到禁錮。我們的生活變得貧乏，傳統(tǒng)的價值觀也被一掃而空，不過我們同時也擺脫了流傳下來的偏見，于淬礪之中堅強起來。我們避免了變得過于剛強的危險，但也不會因此而弱不禁風。我們擺脫了犬儒主義，也無須害怕自己會變成像帕西法爾那樣的夢想家。
1925至1930年間，最優(yōu)秀的德國年輕人正默默致力于非常美好、可為將來造成深遠影響的事物。那是一種新的理想主義，其中不存在懷疑與失望；那也是第二波的自由主義運動，它比19世紀的政治自由主義還要來得寬廣、深入和成熟，甚至能夠為新的高尚行為、新的英雄史詩和新的生活美學奠定基礎。只可惜，這一切距離成為事實和形成一股真正的力量還相差了十萬八千里。人們才剛起了念頭，才剛開始用言語把它表達出來，就有一只四足怪獸過來把它踩得稀爛。
但是無論如何，當時的德國處處感受得到清新的氣息，傳統(tǒng)的謊言顯然也已消逝無蹤。各個階層之間的畛域變得既寬松又容易穿透。這很可能就是大家一起陷入貧困以后的正面收獲。許多大學生兼差當工人，而許多年輕工人也抽空在大學進修。階級的傲慢與白領階級的意識已經(jīng)變得完全不合時宜。兩性之間的交往則是前所未見的開放與自由，這或許又是長時間狂野之后所形成的良性副作用。老一輩人士在年輕時只有遙不可及的黃花大閨女可供傾慕，或只有歡場女子可供轉(zhuǎn)移注意力，但是我們甚至不會自覺優(yōu)越而對他們產(chǎn)生輕蔑的心理，心中所有的只是訝異之中的同情。
最后連各民族之間的關系也涌現(xiàn)出新的可能性，其中含有更多的包容以及對彼此的更大興趣，同時也樂于見到世界因為民族多元化而變得特別多姿多彩。當時的柏林是一個相當國際化的都市，不過“我們”即使在那個時候仍不時赫然發(fā)現(xiàn)，在幽暗的角落正有一些陰森森的納粹分子，目露兇光談論著“東方來的垃圾”，或?qū)Α懊绹编椭员??？墒恰拔覀儭保ㄟ@是德國青年當中很難下定義的一個群體，但只要一見面即可辨識出來）不但對異鄉(xiāng)人非常友善，而且對之滿懷熱情：正因為世上不光是只有德國人，生活才可以變得更為有趣、美好和豐富！我們歡迎任何來德國做客的人，無論此乃出于自愿（例如美國人和中國人），抑或被迫離鄉(xiāng)背井（例如俄國難民）。當時大行其道的是樂于接受外來事物的開闊心胸，以及殷殷善意之中夾雜的好奇。此外，這種作風也被刻意拿來炫耀，用于展現(xiàn)自己如何學會了了解及喜愛截然陌生的事物。當時便在歐洲與遠東之間交織出友誼與愛意。
對我個人而言，最可貴與最值得珍惜的回憶，來自一個鄉(xiāng)土與國際兼容并蓄的朋友圈子，也就是濃縮于柏林的寰宇。那是大學里面的一個小型網(wǎng)球俱樂部，其中我們德國人的數(shù)目與外籍成員相差無幾。說來奇怪的是，法國人和英國人難得在此現(xiàn)身，而來自世界其他地方的人士卻幾乎無所不包：美國人和斯堪的納維亞人、波羅的海人和俄國人、中國人和日本人、匈牙利人和巴爾干人，甚至連一位多愁善感的土耳其人也不缺席。此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如此自由自在、年輕而開通的氛圍——唯一的例外，就是我短期客居巴黎時所見到的“拉丁區(qū)”。
每當我追憶起這段夏夜情景時，便有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愁緒襲上心頭。那時，我們打完網(wǎng)球以后，往往就在俱樂部的室內(nèi)繼續(xù)消磨時光，一直待到深夜。我們穿著網(wǎng)球褲坐在藤椅上，一邊啜飲葡萄美酒，一邊滔滔不絕進行熱烈的討論，但不會像此前和此后那樣，把話題一直繞著尖銳的政治問題打轉(zhuǎn)。有時我們中斷討論，起身打上幾局乒乓球或轉(zhuǎn)開留聲機翩然起舞。那是多么的無憂無慮，卻又充滿了年輕人的執(zhí)著精神；其中滿懷對未來的憧憬、開闊的心胸以及對世界的友好及信任。每當我思及于此，不禁用手托起額頭陷入沉思。我不曉得今天還有什么事情會更加令人感覺迷惘：德國竟然在不到十年以前一度出現(xiàn)過上述的情景。而更恰當?shù)闹v法卻是，一切竟然就在不到十年的光陰之內(nèi)化為烏有。
也就是這同一個朋友圈子，使我獲得了最深刻而持久的戀愛經(jīng)驗。我相信這也屬于本書的敘述范圍，因為它具有超脫于個人色彩之外的層面。曾經(jīng)有人說過：“每個人的一生當中只有過一次真愛。”這種說法在19世紀更是甚囂塵上，但在我眼中這只不過是浪漫的謊言罷了。我尤其認為，若有人硬要在無法加以比較的各次戀愛事件之間弄出一個排行榜來，并表示“某某女性曾經(jīng)是我愛得最深的人”，那么這更只會是毫無意義的做法。
不過，有一件事情卻是顛撲不破的真理，那就是，在人生的某個特定階段，也就是大約在二十歲的時候，愛情的經(jīng)驗和所選擇的戀愛對象比其他任何時期更能夠決定一個人的命運及性格。人們在這個愛慕少艾的階段，所愛的其實并非某位特定的女性，而是對世界的整體觀點，也就是自己對生命的構(gòu)想。我們還可以換個講法表示如下：為人所愛的其實是一種理想，一個變得有生命、有血有肉的理想。這是二十歲年輕人的特權——縱使并非所有的人都是如此。而他當時所愛的女性，日后即會幻化成為其人生的理想。
今天我必須遍尋不同的抽象用語，才有辦法描述什么是我在世上最喜愛的、什么是我愿意不惜一切代價來捍衛(wèi)的，以及什么是我絕不肯讓別人破壞的事物。那是因為有些東西可以是至死不渝的追求對象，例如自由、智能、勇氣、優(yōu)雅、風趣與音樂。我不曉得自己如此表示以后，是否有辦法讓別人懂得我的意思?？墒窃谀莻€時候，我只需要針對以上各點說出一個名字——甚至那只是一個昵稱“泰蒂”——我便可以確定，至少我們那個圈子之內(nèi)的每個人都會了解我的想法。我們每個人都深深愛戀著那個名字的所有人，一位嬌小的奧地利女孩。她有著色如蜂蜜的滿頭金發(fā)，臉上長著雀斑，身軀靈活得有如火焰一般。
為了她的緣故，我們學會了嫉妒，也忘記了什么叫作嫉妒。我們經(jīng)歷了喜劇，也經(jīng)歷了小小的悲劇。我們的心中為她譜出了贊歌和狂熱的詩篇，而且我們體會到，若用勇氣和機智來過活，生命就可以變得美麗；如果能夠聽出其中的詼諧和音樂的話，生活還可以過得優(yōu)雅而自由。在我們的圈子內(nèi)有一位仙女。這位當年被稱作“泰蒂”的女子，現(xiàn)在想必已經(jīng)年長許多，而且出落得越發(fā)接近塵世。我們當中則沒有人還會停留在那時心中感覺的最高潮。
不過，她曾經(jīng)待在我們身邊，我們的心中有過那種感覺，這是永遠無法磨滅的事實。而這個事實對我們所產(chǎn)生的影響，又比任何“歷史事件”都還要來得強烈和深遠。
泰蒂很早就從我們的圈子里面消失了，這是仙女們習慣做的事情。她在1930年便離開我們前往巴黎，而且打定主意要一去不返。她或許稱得上是第一位女性政治流亡者。她的感觸比我們敏銳許多，早在希特勒還沒有上臺以前，便發(fā)覺德國境內(nèi)的愚蠢和邪惡勢力已經(jīng)茁壯到了具有威脅性的地步。起初她固定每年夏天都回來拜訪一下，可是每次都發(fā)現(xiàn)氣氛變得越來越凝滯和令人無法呼吸。她最后一次回來是在1933年，然后戛然而止。
在1933年以前，“我們”也早就察覺出那種現(xiàn)象。這個不確定的“我們”沒有名稱，沒有自己的政黨和組織，也沒有權力，而且在德國只居于少數(shù)。從前不論是在戰(zhàn)時還是在運動狂熱期玩數(shù)字游戲的時候，我們都可以感覺出來，自己說的是每個人都聽得懂的話。可是現(xiàn)在早就出現(xiàn)了完全相反的感覺。我們曉得，現(xiàn)在無法與許多同年齡的人進行任何對話，因為我們使用的是另外一種語言。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邊正形成一種“褐色德語”——“獻身投入”“擔保者”“狂熱”“民族成員”“本土”“異類”“劣等人種”——那是一種可憎的語言風格，在每一個字眼的背后都隱含著漫天的粗暴和愚昧。
不過，我們也有自己的暗語，用簡略的言詞即可表達對別人的看法，其方式就是說一個人是否“聰明”。這并非用于表示他們的智力是否特別發(fā)達，而是用來表明他們是否懂得什么叫作個人的生活。也就是說，他們是否屬于“我們”這一類的人。我們曉得，愚蠢的人在德國占了絕大多數(shù)。但是，只要施特雷澤曼還活著，我們的心里就可以產(chǎn)生某種安全感，因為那些人已經(jīng)被鉗制住了。我們可以無憂無慮地在他們身邊活動，就像在一個現(xiàn)代化的無籠動物園里面一樣，可以在猛獸之間自由行走，因為我們相信那些壕溝和灌木叢都經(jīng)過仔細規(guī)劃。而那些猛獸應該也有著如下的相對應感覺：其心中對看不見的秩序深深充滿了怨恨，雖然它們也可以自由行走，但活動范圍畢竟還是受到了限制。用一個意味深長的字眼來表示，那就是“體制”，它使得猛獸的確待在自己的框框里面。
在那幾年當中，他們甚至完全沒有對施特雷澤曼采取任何刺殺行動，雖然那可以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因為他既無貼身侍衛(wèi)，也不會躲在重重屏障后面。我們經(jīng)?？匆娝凇捌刑針湎麓蠼帧鄙⒉剑L得毫不起眼，個子矮胖，頭上戴著一頂?shù)卤仁降拿弊??！皩γ婺莻€人不就是施特雷澤曼嗎？”有人突然問道。沒錯，那就是他。有時他站在“巴黎廣場”的一個花壇前側(cè)，以拐杖挑起一朵花來，用他向外凸出的眼球仔細端詳。或許他正在思索這株植物的學名為何。
奇怪的是，現(xiàn)在每當希特勒現(xiàn)身的時候，他只是坐在快速通過的轎車里面，周圍另有十到十二輛坐著全副武裝黑衫隊員的汽車——或許確實有采取此種行動的必要。像拉特瑙在1922年就因為拒絕武裝護衛(wèi)陪同，很快即遭到謀害。但施特雷澤曼卻可以在那個時代，沒有武裝、無人陪伴，獨自一人在柏林市的巴黎廣場賞花?；蛟S他是一位魔術師，一個體形寬闊、毫不起眼、其貌不揚和不受歡迎的男子，而且有著水牛頸和凸起的泡泡眼。或許也正是因為他的不受歡迎和不惹人注意，反而沒有人想過來殺他？
我們遙遙對他目迎目送，望著他如何漫步沉思，緩緩從“菩提樹下大街”轉(zhuǎn)入“威廉大街”。不少人沒有認出他來，完全未注意到他的存在；有些人則向他打招呼，他也客客氣氣地回禮，所采用的不是握手的方式，而是很文明地逐一舉帽致意。我們不免彼此問道，他的這種做法是否“明智”？不論答案如何，我們心中都默默浮現(xiàn)出信賴感，并在尊敬之余對這位毫不起眼的先生心存感激。不過，這差不多也就是全部的感覺，因為他不是那種能夠燃起別人激情的政治人物。
他的去世卻為我們帶來強烈的情緒反應，全身上下突然汗毛直豎。他已經(jīng)病了很久，只不過外人不曉得病情到底有多么嚴重而已。后來大家才回想起來，四個星期以前在“菩提樹下大街”最后一次望見他的時候，施特雷澤曼臉色蒼白，而且較平時更為臃腫?？墒强v使如此，他依舊不引人注目，也沒有人特別注意到其外觀上的不同。最后甚至連他死亡的方式也同樣不起眼：某天晚上，他于整日辛勞之后正準備跟每位最普通的公民一樣，在就寢之前先把牙齒刷干凈。這時，他突然一頭栽了下去，水杯也從其手中滑落……各家報紙第二天的大標題便是：“施特雷澤曼……”。
我們讀到這則消息以后均不寒而栗?，F(xiàn)在該由誰來出面馴服那些怪獸呢？它們正蠢蠢欲動，并發(fā)起了一個瘋狂得令人難以置信、首度以此種形式出現(xiàn)的“公民投票”：凡繼續(xù)在“戰(zhàn)爭罪責謊言”的基礎之上，對外簽署條約的部長都必須被判處徒刑以作為處分。這個把愚人拿來作為要求對象的行動出現(xiàn)以后，街頭又出現(xiàn)宣傳標語、示威活動、大規(guī)模群眾集會和游行隊伍。此時又響起了零星的槍聲，和平的時代已經(jīng)一去不返。只要施特雷澤曼還活著，大家就不會真正相信此點?？墒乾F(xiàn)在人們在一剎那之間便認清了這個事實。
1929年10月，明媚的夏天之后出現(xiàn)了嚴峻的秋日。不但有著凄風苦雨的惡劣天氣，四下更彌漫著一股與天氣無關的陰郁氣氛。廣告柱上面又寫出了丑惡的字眼；街頭首度出現(xiàn)了身著褐色制服的兇神惡煞，他們就在沒有人聽過的既刺耳又粗俗的進行曲之伴隨下呼嘯而過。官方機構(gòu)處境狼狽不堪，國會之內(nèi)吵鬧得震天響，看似漫無止境的政治危機塞滿了報紙的版面。這些晦暗的情景給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聞起來帶有1919年或1920年的味道。那時不也是由赫爾曼·米勒這位可憐蟲擔任總理？當施特雷澤曼還在世的時候，總理是誰并不重要。他的辭世現(xiàn)在也就意味著末日的開端。
14 嚴峻的布呂寧時代
布呂寧在1930年初出任總理。自從我們有記憶以來，德國首度出現(xiàn)了嚴峻的統(tǒng)治者。1914年至1923年間所有的內(nèi)閣都很軟弱。接著上臺的施特雷澤曼雖然施政熟練并采取有力措施，可是他的手段柔軟，不會傷害到任何人。布呂寧卻一直讓許多人感覺痛苦。這就是他的行事風格，而且他或多或少以自己的“不合時宜”為傲。他的外觀堅挺瘦削，無框眼鏡的后面瞇著兩只眼睛，以冷冰冰的目光向外張望。一切客套、圓滑的作風皆與其天性格格不入。他的成就——他毫無疑問確實有過若干成就——皆遵循一個固定的模式，此即“手術獲得成功，病患已經(jīng)死亡”，否則就是“陣地固守下來，人員全部損失”。
為了支付戰(zhàn)敗賠款，他寧愿采取荒腔走板的做法，以致德國經(jīng)濟瀕臨崩潰，銀行紛紛倒閉，失業(yè)人數(shù)激增至600萬。為了讓國家預算保持平衡，他就像一位嚴厲的一家之主，冷酷無情地施展鐵腕，要求大家“勒緊褲帶”。每隔一段固定的時間，大約每隔半年，就會出現(xiàn)一道“緊急行政命令”來削減俸祿、退休金和社會福利支出，最后連私人的薪資及利息也不斷降低。這些措施環(huán)環(huán)相扣，而布呂寧咬緊牙關容忍一切痛苦后果。某些后來被希特勒拿來整人的有效措施，也是由布呂寧率先引進的，例如使人無法出國的“外匯管制措施”，或者使人難以移民出去的“移居國外捐”。甚至連限制新聞自由和架空國會等實務，亦均由布呂寧首開其端。說來矛盾的是，他進行這一切的目的，追根究底就是為了捍衛(wèi)魏瑪共和國?？墒菚缛粘志靡院螅B共和派人士的心中也開始納悶起來：經(jīng)過這幾番折騰下來，到底還剩下了什么東西需要他們來捍衛(wèi)呢？
據(jù)我所知，布呂寧政府是一種新的施政方式之濫觴，它不但是習作，更成為后來受到許多歐洲國家仿效的一種模式：為了抗拒獨裁，于是假借民主之名進行半獨裁統(tǒng)治。若有人愿意花工夫來仔細研究布呂寧主政的時代，便不難發(fā)現(xiàn)，這種施政方式其實已經(jīng)具有其所欲打擊對象的各種要素，而幾乎無可避免地成為其先修班。結(jié)果就是，己方的支持者變得氣餒，己方的陣地被挖空墻角，人們已習慣于不自由的狀態(tài)。如此一來，便在理念上對敵方的宣傳攻勢毫無招架之力，而將主動權完全拱手讓人。最后，當事情激化成一場赤裸裸的權力斗爭時，己方只會一敗涂地。
布呂寧沒有自己的真正班底，他只不過是受到“容忍”而已，成為兩害相權取其輕之下的產(chǎn)物。他就像是一位體罰學生時，口中喊著“我心里比你們更痛”的小學老師。相形之下，這當然勝過殘酷成性的刑訊大師。人們心甘情愿地忍受布呂寧，因為似乎只有他可以阻擋希特勒。布呂寧本人當然對此也心知肚明，他曉得自己的政治生命維系于對抗希特勒——也就是此人依然存在之事實——所以他無論如何都不可把希特勒毀掉。他固然必須打擊希特勒，但同時也必須將之保留下來。他絕不能讓希特勒奪得權力，但也不可使之失去危險性。想在其間保持平衡絕非易事！于是，布呂寧繃著撲克臉、咬緊牙關，把這個“平衡運動”持續(xù)進行了兩年之久。純就此點而言，這已經(jīng)是一個非凡的成就。然而，他遲早總會面臨失去平衡的一天。然后呢？整個布呂寧時代的背后即存在著一個問題：“然后呢？”那個時代的特點就是：眼前的昏暗唯有在殘酷的未來景象之對比下，才得以顯現(xiàn)出比較溫和的面貌。
布呂寧本人能夠為國家?guī)淼?，則不外乎貧窮、沮喪、受到限制的自由，以及一項保證：不會有更好的情況出現(xiàn)。此外，充其量還有針對禁欲主義所做的呼吁。不過，他的本性過于沉悶無趣，所以就連這項呼吁也無法產(chǎn)生任何感人之處。他沒有為國家提供任何理念和有力的要求，只是投下了一個孤立無援的陰影。
也就在這個時候，那些閑散已久的各方神圣，又開始鬧哄哄地重新四處招兵買馬。
1930年9月14日舉行了國會大選，納粹黨在一夕之間，從一個令人發(fā)噱的小黨躍升為第二大黨，其國會席次也從12席暴增至107席。從那一天開始，布呂寧時代的核心人物已非布呂寧，而是希特勒。現(xiàn)在的問題已由“布呂寧還會留下來嗎？”演變成了“希特勒會上臺嗎？”糾纏不清的激烈政治討論，現(xiàn)在也不再圍繞著“是否支持布呂寧”這個主題打轉(zhuǎn)，而變成了支持或反對希特勒。至于城郊重新出現(xiàn)的射擊事件，那些開槍的人已非布呂寧的支持者或反對者，而是希特勒的支持者和反對者正在彼此廝殺。
當時希特勒這個人，以及他的過去、本質(zhì)及言論，一時之間依然對那個唯他馬首是瞻的運動構(gòu)成了障礙。1930年前后，他在大多數(shù)人眼中仍為一個具有陰暗過去的尷尬角色：1923年時慕尼黑的救世主以及“啤酒館政變”那場鬧劇的策動者。除此之外，其個人背景對一般德國人而言（并不局限于“聰明人”而已），非常令人起反感：與拉皮條者一樣的發(fā)型、一錢不值的舉止、維也納郊區(qū)的德語方言口音，再加上滔滔不絕的冗長言論、有如癲癇癥發(fā)作一般的動作、狂野的手勢、攫取的姿態(tài)、時而閃爍時而呆滯的目光。尤其他在談話中更處處顯露出自己對威脅恫嚇和殘酷暴行的喜好，以及對處決人犯的血腥狂想。
那些1930年在“體育宮”對他歡呼喝彩的人群，如果真的單獨在街上與他面對面不期而遇，他們當中的大多數(shù)人恐怕會避之唯恐不及?？墒乾F(xiàn)在卻發(fā)生了奇特的事情：當這一切可憎、污穢、令人作嘔的事物發(fā)揮到了極致以后，反而產(chǎn)生了不可思議的魅力。假使那個家伙當初發(fā)表他第一篇演說的時候，就被警衛(wèi)人員一把抓住領子帶走，棄置于一個沒有人能夠再看見他的地方（這本來就是他的最佳歸宿），那是絕對不會有人感覺奇怪的?？上н@樣的情形沒有發(fā)生，而該人反而一再變本加厲，變得更為瘋狂、更加丑惡。等到他一天比一天出名，變得令人難以視而不見的時候，效果便完全改觀：此時那個怪物產(chǎn)生了吸引力。這同時就是希特勒這個案例的神秘之處，他能夠讓對手異乎尋常地變得精神恍惚、受到麻醉，而且一直無法擺脫這種現(xiàn)象。這就好像受到傳說中“蛇怪的目光”控制一般，不再有能力看出該人即為陰曹地府的具體象征。
希特勒曾經(jīng)被傳喚至德國的最高法院應訊，當時他咆哮公堂，表示有朝一日將以完全合法的方式奪取權力，然后人頭將滿地滾動——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白發(fā)蒼蒼的庭長未曾動念令人將之收押禁見。希特勒參選總統(tǒng)，與興登堡進行選戰(zhàn)時曾經(jīng)公開表示，無論選舉結(jié)果如何，他都會是這場選戰(zhàn)的贏家。其對手已八十五歲高齡，而他自己只有四十三歲，所以可以耐心等待下去——再度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可是，當他第二次公開作出同樣表示的時候，公眾已經(jīng)笑得有些勉強，只像是被人搔了癢一般。不久之前曾有六名納粹“沖鋒隊員”在某個夜晚闖入一名“想法不同者”的家中，將他從床上拖下來活活踩死。他們?yōu)榇吮环ㄍヅ刑幩佬獭ＯＬ乩沼谑前l(fā)了一封電報為他們打氣，對其行動表示贊揚之意——又一次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不對，這回終于有事情發(fā)生了：那六個殺人犯全部獲得特赦。
我們從觀察中可以發(fā)現(xiàn)，下列事項產(chǎn)生了奇特的交互作用，以致事態(tài)愈演愈烈：首先是狂妄無恥的作為，使得那個煽動仇恨的魔鬼門徒逐漸成長為魔鬼。那些負責將之制服的人卻頭腦過于遲鈍，等到他們終于醒悟那個人到底說了什么或做了什么的時候，該人早已用更瘋狂的言論和更加魑魅魍魎般的行動，讓過去的言行遠遠瞠乎其后。而他對群眾產(chǎn)生的催眠作用，使得人們?nèi)找嫒狈Φ挚沟哪芰Γ谑橇钊藧盒牡氖挛锂a(chǎn)生了魅力，邪惡的事物令人變得狂熱。
除此之外，希特勒幾乎對每個人都作出一切的承諾，這當然又為他帶來了一大群結(jié)構(gòu)松散的簇擁者及選民，其中的成員則為無判斷能力者、失望者及陷入貧困者。但這還不是真正具有決定性的地方。除了煽動群眾的言詞和黨章中條列出來的各點之外，他還清楚地以顯然非常誠實的方式，對以下兩點作出承諾：恢復1914至1918年間的偉大戰(zhàn)爭游戲，以及1923年在無政府狀態(tài)下所進行的狂歡式掠奪行為。換句話說，這也就是他日后的外交方針及經(jīng)濟政策。他無須逐字逐句對此作出承諾，甚至可以放心說出表面上看起來與之相抵觸的言語（例如他后來的“和平演說”），而大家都聽得懂其弦外之音。這才為他帶來了真正的門徒，也就是納粹黨的中堅分子。這些動作訴諸兩個曾在年輕一代身上留下烙痕的重大事件，于是有如電光石火一般，傳播到每個私下緬懷這些事件的人身上。能夠置身其外的只有那些已經(jīng)把這些事件一筆勾銷的人，而且那些人的心中已經(jīng)浮現(xiàn)出不祥之兆。那些人就是“我們”。
“我們”沒有其他的政黨和旗幟可供追隨，更沒有政綱和戰(zhàn)斗口號。我們還能跟誰走呢？除了那些被視為已經(jīng)勝券在握的納粹之外，只剩下一些比較文明、來自資產(chǎn)社會的保守反動人士。他們聚集在“鋼盔團”的周圍，含糊不清地傾心于“前線的經(jīng)歷”和“本土”。他們雖然不具有納粹那般的暴民作風，但心中同樣憤恨不平，而且也對人生充滿了濃厚的敵意。除此之外還有未戰(zhàn)先敗、早已灰頭土臉的社會民主黨人士。
順便值得一提的，還有宛如人面獅身的“斯芬克斯”一般充滿謎團的國防軍，以及普魯士警察。前者的領導人是一位長袖善舞、坐辦公桌出身的將軍。后者則被說成訓練精良、忠實可靠的共和國執(zhí)法機關；可是人們經(jīng)歷了種種事件之后，免不了會給這個說法打上一個大問號。
以上便是涉及這場游戲的各方勢力。游戲的本身則拖泥帶水，而且混沌不清，既沒有高潮，也沒有戲劇化的場面，更看不見決定性的發(fā)展。就許多方面而言，當時德國的情況讓人聯(lián)想起今日歐洲的氛圍：人們就像癱瘓了一般坐待無法逃避的現(xiàn)實降臨，卻又直到最后一刻都還期盼會有奇跡出現(xiàn)。在今日歐洲這指的是迫在眉睫的戰(zhàn)事，在當時的德國則是即將到來的希特勒奪權和“長刀之夜”。那些納粹黨徒先前已經(jīng)對此大放厥詞，連局勢演變的細節(jié)都和他們所預見的十分神似：駭人的事件正逐步逼近，有能力抵抗者卻精神渙散。他們毫無指望地謹守游戲規(guī)則，可是其對手每天都在犯規(guī)，進行單方面的戰(zhàn)爭。事態(tài)便飄浮于“寧靜與秩序”和“內(nèi)戰(zhàn)”之間。街上并沒有放置障礙物，可是每天都出現(xiàn)既無意義又稚氣十足的斗毆或射擊事件，以及對敵黨聚會的酒館進行突襲，幾乎不斷有人死亡。
那個時候甚至已經(jīng)有了“綏靖政策”的代言人：一些有勢力的團體倡言要將希特勒“變得無害”，其方法就是讓他“負起責任”。到處都不斷出現(xiàn)激烈而漫無結(jié)果的政治討論，無論是在咖啡廳、酒館、商店、學校和家中皆如此。值得一提的是，那時又出現(xiàn)了一個數(shù)字游戲：大大小小的選舉不斷舉行，以致每個人的腦海之中都是得票數(shù)和國會席次。
與納粹有關的數(shù)字一直向上攀升，而許多正面的事物皆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即對生命的喜悅、仁厚之風、無傷大雅的行為、設身處地的體諒、善意與友好、慷慨大方和幽默感。連值得一讀的書籍都極為罕見，這也不外是因為幾乎已經(jīng)沒有人對好書感興趣。德國的氣氛很快就變得令人窒息。
到了1932年的時候，氣氛愈發(fā)令人窒息，然后布呂寧倒臺了。事情發(fā)生得沒有來由，而且出現(xiàn)于一夕之間。接著是由巴本和施萊歇共同演出的一段奇形怪狀的插曲：一個實際上由一群寂寂無名的貴族所組成的政府，就像輕騎兵那樣在政壇上橫沖直撞了六個月之久。當時，共和國已經(jīng)奄奄一息，憲法已名存實亡，國會一再被解散和重新改選，報社遭到查封，普魯士政府被撤換，全國的高級行政官員大調(diào)動……而值此危急存亡之秋，這一切都在幾乎可稱得上是“愉快”的氣氛下進行得如火如荼。
1939年的時候，歐洲各地均充滿了德國1932年夏天的味道：人們距離萬丈深淵只有一步之遙，令人擔憂的事情每天都可能發(fā)生。納粹黨人的服裝終于被解禁之后，他們又穿著制服擠滿了大街小巷。他們投擲炸彈并開始擬定黑名單，1932年8月已經(jīng)有人和希特勒進行洽商，征詢他是否有意出任副總理。到了11月，巴本和施萊歇二人已經(jīng)分道揚鑣，由希特勒擔任閣揆的呼聲已經(jīng)甚囂塵上。這時阻擋在希特勒與權力之間的，只有一小撮還在試手氣的貴族政治騎士。一切有效的障礙物皆已被清除：憲法早就形同虛文、法律保障已不存在、沒有了共和國……甚至連支持共和的普魯士警察也已蹤影全無。
時至今日，“國際聯(lián)盟”已經(jīng)沉淪，集體安全機制早已不復可尋，條約的價值與談判的意義亦皆蕩然無存，而西班牙、奧地利和捷克斯洛伐克均告淪陷?？墒牵瑹o論是1932年還是1939年，在最危險和最絕望的最后一刻，卻又彌漫著病態(tài)的自我安慰式的樂觀主義。這是一種賭徒般的樂觀主義，一廂情愿地以為凡事都會在千鈞一發(fā)之際自動撥亂反正。當年，希特勒的財務不是已經(jīng)捉襟見肘了嗎？今天，希特勒的國庫不是已經(jīng)空空如也了嗎？當年，不是連希特勒的友人終于都決定要對他進行反抗了嗎？今天，情況不也完全沒有兩樣嗎？沉悶昏暗的政治局勢再度生氣勃勃地動了起來——這不也就是1939年時的情況嗎？
那時就跟今天一樣，人們的心中已經(jīng)開始想著：最糟糕的情況總算已成過去。
15 準備就緒
我們已經(jīng)準備就緒。旅途已告結(jié)束。我們現(xiàn)在正置身于戰(zhàn)場上，決斗可以正式展開了。
- 埃爾加爵士（Sir Edward Elgar，1857—1934），英國最優(yōu)秀的作曲家之一，曾于1899年發(fā)表《謎語變奏曲》（“Enigma-Variationen”），以若隱若現(xiàn)的主題進行變奏?！g注（本書正文中如無特殊注明，皆為譯注）
- 保羅·馮·興登堡（Paul von Hindenburg，1847—1934），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的德國名將，戰(zhàn)后于1925年當選魏瑪共和國第二任總統(tǒng)，并于1932年總統(tǒng)大選中，擊敗希特勒獲得連任。興登堡自1930年起實行不受國會約束的“總統(tǒng)內(nèi)閣制”，經(jīng)多次更換總理之后，最后在1933年1月底任命希特勒出任總理，導致納粹獨裁政權上臺。興登堡歿于1934年8月，希特勒繼之成為德國元首，演變成德國有史以來最大的悲劇。
- 納粹德國于1939年9月1日入侵波蘭，英法兩國隨即在9月3日對德宣戰(zhàn)，但雙方遲至1940年5月10日才開始交手！
- 德意志帝國在1914年8月1日向俄羅斯帝國宣戰(zhàn)，奧匈帝國與塞爾維亞之間的爭端從此逐步演變成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
- “后波美拉尼亞”為德國的省份，介于奧德河與西普魯士之間，北臨波羅的海，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后被斯大林劃歸波蘭（今日波蘭的海岸線大半位于此地）。西德在1970年正式宣布放棄對后波美拉尼亞之領土要求。
- 赫爾曼·戈林（Hermann G?ring，1893—1946），納粹德國的帝國元帥、空軍總司令及希特勒的副手。德國戰(zhàn)敗后，戈林于“紐倫堡大審”被判處死刑，在行刑前不久服毒自盡。
- 1918年8月14日，德軍最高指揮部向德皇提出報告，表示作戰(zhàn)行動已“毫無指望”。此后德國軍方即積極推動停戰(zhàn)，卻讓平民出面議和來承擔一切后果。德意志帝國在11月8日開始與協(xié)約國進行停戰(zhàn)談判，11月9日德國于革命爆發(fā)后成為共和國，11日停戰(zhàn)協(xié)議生效。18日德國已面臨饑荒，德國外交部不得不向美國國務院提出呼吁，請求終止對德國的海上封鎖。
- 德皇退位的星期六指的是1918年11月9日。左派革命黨已在兩天前推翻巴伐利亞國王，德境各邦的王侯相繼被迫下臺。帝國總理巴登親王于政局陷入混亂之際，徑自宣布德皇威廉二世退位，并主動將總理職位轉(zhuǎn)讓予“社會民主黨”的黨魁弗里德里?！ぐ２亍０２卦S持帝制，但社民黨黨鞭沙伊德曼已于“帝國國會大廈”向窗外的群眾宣布成立“德意志共和國”。左派激進人士稍后也宣布成立“自由社會主義共和國”。德皇為避免內(nèi)戰(zhàn)乃自行退位，并從前線出奔荷蘭，德國自此廢除帝制。
- 希特勒于1918年10月15日因敵軍的毒氣攻擊而身受重傷，并一度失明，乃被送入位于波美拉尼亞的帕瑟瓦克野戰(zhàn)醫(yī)院，一直等到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以后才痊愈出院。
- 古斯塔夫·諾斯克（Gustav Noske，1868—1946），制籃工人出身的報紙編輯，社會民主黨內(nèi)右翼的帝國國會議員（1906—1918），曾于1918年12月基爾總督任內(nèi)，撲滅當?shù)睾＼娝直﹦樱ù思串敵酢笆辉赂锩敝畬Щ鹁€）。諾斯克1919年初出任國防部長前后，更在全德各地與“義勇軍”合作鎮(zhèn)壓革命。翌年因“卡普政變”而被迫下臺。1918年“十一月革命”爆發(fā)時，諾斯克曾經(jīng)表示：“現(xiàn)在該有人出面當‘嗜血的瘋狗’，如果沒有人想當?shù)脑?，那么就由我來出面好了?！边@是他與“義勇軍”通力合作，并成為極具爭議性人物的原因。
- 卡爾·李卜克內(nèi)西（Karl Liebknecht，1871—1919），律師出身的社民黨左翼帝國國會議員（1912—1917），國會議員之中唯一投票反對大戰(zhàn)者，1916年因組織反戰(zhàn)游行而入獄。李卜克內(nèi)西后為“斯巴達克斯同盟”主要創(chuàng)始人之一，于1918年11月9日在柏林宣布成立“自由社會主義共和國”，并于同年12月31日將“斯巴達克斯同盟”改組為“德國共產(chǎn)黨”。李卜克內(nèi)西于1919年組織“一月暴動”，為“義勇軍”所殺。
- 羅莎·盧森堡（Rosa Luxemburg，1870—1919），來自俄屬波蘭，因從事工運被迫流亡瑞士，1898年借“假結(jié)婚”取得德國國籍。盧森堡定居柏林之后加入社民黨，成為其左翼核心人物，極力反對該黨的“修正主義”路線，并主張借由群眾自發(fā)行動及大罷工來完成社會主義革命，1915至1918年間因反戰(zhàn)而多次入獄。羅莎·盧森堡亦為“斯巴達克斯同盟”及“德國共產(chǎn)黨”共同創(chuàng)始人之一，1919年因組織“一月暴動”，與李卜克內(nèi)西同遭“義勇軍”拘捕殺害。盧森堡雖為左派激進人士，但反對列寧式由“黨內(nèi)精英”主導之革命，并于俄國“十月革命”爆發(fā)后批判“布爾什維克”黨人的高壓實務（“若只有政府的擁護者及黨員才配享有自由，那就不叫作自由”）。其至今仍經(jīng)常被人引用的名言為：“自由，永遠只是意見不同者之自由?！?/li>
- “斯巴達克斯同盟”成立于1917年，為德國社民黨極左派人士——；“獨立社會民主黨”——在李卜克內(nèi)西及羅莎·盧森堡主導下建立的組織，其名稱源自古羅馬最大規(guī)模奴隸抗暴行動的領導人斯巴達克斯（？——前71）?！八拱瓦_克斯同盟”的宗旨與列寧不同，主張“民主的共產(chǎn)主義”，并于1918年12月底改組為“德國共產(chǎn)黨”。“斯巴達克斯同盟”于1919年1月5日結(jié)合柏林市的工人，發(fā)動所謂的“斯巴達克斯起義”，結(jié)果被“義勇軍”擊潰，李卜克內(nèi)西及羅莎·盧森堡均遭殺害。
- 弗里德里?！ぐ２兀‵riedrich Ebert，1871—1925），皮匠出身的社民黨帝國國會議員，1916年成為社民黨黨魁。1918年時，埃伯特試圖阻止“十一月革命”擴大，帝國總理巴登親王乃令埃伯特接任總理。埃伯特與軍方領導人格勒納將軍結(jié)盟，借打擊革命以重建秩序。埃伯特擔任魏瑪共和國首任總統(tǒng)期間（1919—1925），德國政局雖已大致恢復穩(wěn)定，但軍隊及官僚體系并未“共和國化”，德國于其執(zhí)政末期重新陷入重重危機，以致埃伯特以五十四歲之年抑郁而終。
- 菲利普·沙伊德曼（Philipp Scheidemann，1865—1939），印刷工人出身的社民黨人，曾擔任帝國國會議員（1903—1918）及社民黨黨鞭。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沙伊德曼與埃伯特均隸屬社民黨的溫和多數(shù)派。革命爆發(fā)后，沙伊德曼為搶先左派的“社會主義共和國”一步，自行于11月9日在帝國國會大廈公開宣布成立“德意志共和國”。沙伊德曼后為魏瑪共和國首任總理，因無法接受《凡爾賽和約》之條件而下臺。
- 埃米爾·艾?；舳鳎‥mil Eichhorn，1863—1925），社民黨極左派之成員，“十一月革命”時擔任柏林市警察總監(jiān)。他曾以武力協(xié)助工人及水手于同年“圣誕節(jié)戰(zhàn)斗”中獲勝，以致遭臨時政府撤職查辦。其下臺導致數(shù)十萬柏林工人于1919年1月5日展開總罷工，并進行大規(guī)模街頭示威。左派激進人士乃趁機武裝暴動（“斯巴達克斯起義”），意圖推翻政府。柏林市內(nèi)的激烈戰(zhàn)斗因而再起。
- 武裝暴動遭血腥鎮(zhèn)壓后，羅莎·盧森堡及李卜克內(nèi)西旋即于1919年1月15日被“義勇軍”拘捕。二人被帶至“義勇軍”位于柏林一間旅舍內(nèi)的總部接受刑訊，而后李卜克內(nèi)西在近距離內(nèi)遭三發(fā)子彈擊斃，盧森堡則遭警衛(wèi)殺害。二人之尸首均被投入市內(nèi)的運河。當時，德國右派報紙對二人死訊所作報道之標題為：“李卜克內(nèi)西于逃逸時遭到擊斃！羅莎·盧森堡則為群眾所殺?！?/li>
-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后，萊茵河西岸地區(qū)被聯(lián)軍占領了十余年，不受德國政府管轄。
- 1934年時，主要由“義勇軍”蛻變而成的納粹“沖鋒隊”已呈尾大不掉之勢（450萬人）。當時納粹黨內(nèi)出現(xiàn)左右路線之爭，希特勒宣布納粹革命已經(jīng)結(jié)束，“沖鋒隊”的領導人恩斯特·羅姆卻主張全面繼續(xù)進行社會革命，并把“沖鋒隊”建設成納粹的“革命軍”。希特勒為安撫軍方，乃以羅姆“意圖發(fā)動政變”為名，下令“黨衛(wèi)隊”及“蓋世太?！庇谠撃?月30日夜間撲殺“沖鋒隊”高層及其他主要政敵。此次遇害者約有200人，史稱“羅姆政變”，俗稱“長刀之夜”。
- “希特勒青年團”簡稱HJ，成立于1926年。1936年底，納粹政權更立法規(guī)定“希特勒青年團”為國家青年組織，其目的在于通過郊游、文娛、體育、半軍事化訓練等活動，向全國十至十八歲的青少年灌輸納粹主義。
-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國防軍”的德文名稱歷經(jīng)多次改變。其在魏瑪共和國及“第三帝國”早期的名稱為“Reichswehr”（1919—1935）。希特勒親自接掌軍權后將之更名為“Wehrmacht”（1935—1945）。其后東德的軍隊稱作“國家人民軍”（Nationale Volksarmee），西德及1990年德國統(tǒng)一后的軍隊則稱作“聯(lián)邦國防軍”（Bundeswehr）。
- 俾斯麥那句名言的大意為：一個普魯士小兵縱使獨自一人，也會盡忠職守在戰(zhàn)壕內(nèi)奮戰(zhàn)至死。那是因為他曉得雖然長官不在，天上還另有一雙眼睛正在盯著他的表現(xiàn)。
- 《凡爾賽和約》于1920年1月生效，其第160條規(guī)定，德軍兵力不得超過10萬人，而且“義勇軍”必須解散。國防部長諾斯克隨即開始遣散“義勇軍”單位，造成某些軍方將領不滿，演變成3月13日爆發(fā)的“卡普政變”?？ㄆ眨╓olfgang Kapp，1858—1922）為當時剛好待在柏林的東普魯士極右派高級農(nóng)業(yè)官員，被政變部隊擁立為總理，3月17日即因眾叛親離和工人總罷工而黯然下臺。
- 埃里?！ゑT·魯?shù)堑婪颍‥rich von Ludendorff，1865—1937），德國將領，曾擔任興登堡的軍團參謀長，在坦能堡一役大敗俄軍，自1916年起配合興登堡統(tǒng)領德軍最高指揮部。德國戰(zhàn)敗以后，魯?shù)堑婪蚺c德國極右派政黨密切往來，并曾參與1923年希特勒的“啤酒館政變”。
- 黑白紅三色旗為德意志帝國時代的國旗。納粹“第三帝國”的國旗，理論上也是黑白紅三色。魏瑪共和國及當今的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的國旗則為黑紅金（黑紅黃）三色旗。
- 瓦爾特·拉特瑙（Walther Rathenau，1867—1922），物理學博士，猶太裔德國工業(yè)家、政治家及作家，極力鼓吹猶太人融入德國社會。拉特瑙曾為德國最大財團之一的通用電力公司總裁，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改組德國軍事工業(yè)。拉特瑙在1921年擔任重建部部長，1922年2月出任外交部長，力圖與戰(zhàn)勝國就賠款達成協(xié)議，可惜于同年6月24日被極右派人士暗殺。拉特瑙遇刺后，德國各大城市均出現(xiàn)大規(guī)模示威行動，柏林示威人數(shù)甚至多達40萬人。
- 古斯塔夫·施特雷澤曼（Gustav Stresemann，1878—1929），經(jīng)濟學博士，曾以二十九歲之齡當選德意志帝國最年輕的國會議員，支持德國海外殖民政策。施特雷澤曼于1917年成為德國“國家自由黨”的領袖，并于翌年11月創(chuàng)立自由主義右派的“德意志民族黨”。1920至1929年間擔任魏瑪共和國國會議員，并于1923年8月出任總理，11月中引進貨幣改革，解決了通貨膨脹問題。施特雷澤曼此后轉(zhuǎn)任外長，致力于與法國和解、打破德國外交困境，并與法國外長白里安（Aristide Briand）共同獲得1926年諾貝爾和平獎，三年后逝世于柏林。
- 海因里?！げ紖螌帲℉einrich Brüning，1885—1970），經(jīng)濟學博士，德國“中央黨”籍的國會議員（1924—1933）。1930年，布呂寧以少數(shù)黨黨鞭的身份出任總理，以解決通貨膨脹為首要施政目標。但布呂寧的緊縮貨幣政策無法獲得國會通過，必須仰賴興登堡總統(tǒng)的特別行政命令，國會的地位則遭架空，此即所謂的“總統(tǒng)內(nèi)閣制”。布呂寧于1932年5月底下臺，1934年起先后流亡荷蘭及美國。布呂寧赴美后曾任哈佛大學政治學教授（1937—1951）。
- 路易·盧舍爾（Louis Loucheur，1872—1931），曾擔任法國工業(yè)重建部長、財政部長及勞工部長等職務，對塑造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的法國影響重大。
- 格奧爾基·齊采林（Georgi Tschitscherin，1872—1936），1918至1930年間擔任蘇聯(lián)“外交人民委員”（外交部長），曾簽署《布列斯特——立托夫斯克和約》，使俄國退出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1922年參與簽署《拉帕洛條約》。
- 雷蒙·普安卡雷（Raymond Poincaré，1860—1934），律師及議員出身的法國右派政客，曾任教育部長、財長、總理及外長，并于1913至1920年間擔任總統(tǒng)。他于戰(zhàn)后再度出任總理及外長，要求德國無條件履行《凡爾賽和約》所開列之條件。1923年1月時，普安卡雷以德國賠款進度落后為由，與比利時共同出兵占領魯爾地區(qū)。此舉除造成德國消極抵抗及通貨膨脹之外，并使法國在國際上陷于孤立。普安卡雷最后不得不接受美國的“道威斯計劃”并作出讓步。
- 依據(jù)瑞士民間傳說，1291年時，烏里（Uri）、施維茨（Schwyz）及翁特瓦爾登（Unterwalden）三地之代表于“呂特利”（Rutli）的山間草原立誓共組同盟。此舉被視為“瑞士聯(lián)邦”之誕生，并成為許多歷史傳說的主軸。其最著者即為德國文豪席勒之巨作《威廉·泰爾》，講述這位傳奇人物如何自奧地利暴政下解救了自己的鄉(xiāng)梓。
- 1920年年中，1美元約合40馬克。到了1923年，馬克幣值已跌落至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1月初，7525馬克；1月中，2.3萬馬克；5月，4.767萬馬克；6月，10.9996萬馬克；7月底，已破百萬馬克大關；8月，462萬馬克；9月上半月，突破1億馬克；10月底，252.6億馬克；11月，2193.6億馬克；12月，4.2兆馬克。經(jīng)過同年底貨幣改革后，1美元僅可換得4.2馬克（少了十二個零），又恢復至1914年時的水平。
- 《布登勃洛克家族》（Buddenbrooks）為托馬斯·曼最受喜愛的長篇小說。該書以類似自傳體的方式，描述“布登勃洛克大宅”及呂貝克商人一家四代于19世紀中葉由盛而衰的故事，被視為當代文學經(jīng)典之作。托馬斯·曼本人即因該書而獲得1929年諾貝爾文學獎。
- 《托尼歐·克洛格爾》（Tonio Kr?ger）亦為托馬斯·曼的長篇小說。描述一個出身于顯貴家庭但父親早逝的年輕人自十四歲以后的成長經(jīng)過，以及其四處漂泊時的心路歷程。書中的主角托尼歐·克洛格爾生性多愁善感、喜愛賦詩，與托馬斯·曼有諸多相似之處。
- 《尼爾斯·呂那》為丹麥作家雅各布森（Jens Peter Jakobsen，1847—1885）所撰寫的現(xiàn)代主義小說，刻畫出一個生性憂郁、掙扎于渴望和命運之間，而且不具任何英雄色彩的平凡人物。
- 《布里格手記》（Aufzeichnungen des Malte Laurids Brigge）為奧地利名作家里爾克的巨著，敘述一位多愁善感的巴黎詩人心中之焦慮及其成熟的過程。該書雖為小說，但同時也被列入哲學、心理學及詩集的范疇。
- 保羅·馬里·魏爾倫（Paul Marie Verlaine，1844—1896），法國詩人，著有《戲裝游樂圖》（Fêtes galantes）、《無題浪漫曲》（Romances sans paroles）、《智慧集》（Sagesse）等。
- 賴納·馬里亞·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奧地利作家及抒情詩人，除《布里格手記》外，并著有《時光之書》（Das Stundenbuch）、《詩歌集》（Gedichte）等作品。
- 斯特凡·格奧爾格（Stefan George，1868—1933），德國詩人，其詩作深受法國印象派詩人影響，不使用標點及大寫字母，所欲表達的是印象而非簡單明白的含義。格奧爾格并于晚年提倡一種截然不同于納粹觀點的新日耳曼文化。
- 霍夫曼斯塔爾（Hugo von Hofmannsthal，1874—1929），奧地利新浪漫主義詩人及劇作家，曾與理查德·施特勞斯合作，寫出《玫瑰騎士》（Der Rosenkavallier）的歌劇劇本，并為“薩爾茨堡音樂節(jié)”的共同創(chuàng)始人之一。
- 海因里希·曼（Heinrich Mann，1871—1950），德國名作家及托馬斯·曼之長兄，卒于美國。
- 以德國政府宣布放棄消極抵抗的1923年9月26日為例，當天一條面包的價格為1000萬馬克，一公斤牛肉為7600萬馬克。當時馬克兌美元的匯率還“只不過”大概在2億比1而已。
- 事實上左派和右派的論點都沒有錯?？枴ず跔栙M里希博士（Dr.Karl Helfferich，1872—1924）與亞爾馬·沙赫特博士（Dr.Hjalmar Schacht，1877—1970）二人均為經(jīng)濟學家，前者提出了“地產(chǎn)抵押馬克”的構(gòu)想，后者則將之具體化。舊馬克對“地產(chǎn)抵押馬克”的兌換率為1兆比1！沙赫特后于1923年出任德國中央銀行總裁，并于納粹統(tǒng)治初期擔任經(jīng)濟部長（1934—1937）。
- 德國進行貨幣改革以后，戰(zhàn)勝國在美國銀行家查爾斯·道威斯（Charles Dawes，1865—1951）之主導下，制訂出“道威斯計劃”以規(guī)范德國賠款事宜。此后，賠款金額以德國的實際經(jīng)濟能力為衡量標準，而非漫天要價。原則上德國每年須償付10億馬克，五年后再增加為每年25億馬克（未明定償付的總期限）。德國的經(jīng)濟壓力自此減輕，但須以國家鐵路局作為抵押，而且中央銀行須由外國掌控?！暗劳褂媱潯焙笥?929年經(jīng)濟大蕭條時為“揚格計劃”所取代。道威斯因“道威斯計劃”獲得1925年諾貝爾和平獎。
- 帕沃·努爾米（Paavo Nurmi，1897—1973），20世紀20年代譽滿全球的芬蘭田徑健將，曾在1500米至20000米等長跑項目中握有二十二項世界紀錄，有“飛行的芬蘭人”之稱。1924年巴黎奧運會期間，努爾米曾于一日之內(nèi)榮獲五枚金牌！
- 夏爾·莫里斯·德·塔列朗（Charles Maurice de Talleyrand-Périgord，1754—1838），教士出身的法國外交家，法國大革命在1789年爆發(fā)以后，曾于1799年至1807年間擔任拿破侖的外交部長，并于拿破侖戰(zhàn)敗后代表法國出席維也納會議，與戰(zhàn)勝國的代表平起平坐。
- 帕西法爾（Parsifal），英國古代阿瑟王傳奇中的騎士，曾四處尋覓耶穌在最后晚餐中使用過的圣杯。
- 德國傳統(tǒng)的制服顏色為灰色或藍色，派駐殖民地的單位則穿著淺褐色制服。德國1918年戰(zhàn)敗以后，殖民地悉數(shù)損失，大量的褐色制服無用武之地。納粹黨乃將之廉價購入作為自己街頭運動穿著的制服，褐色因而成為代表納粹的顏色。日后的納粹恐怖統(tǒng)治即被稱作“褐色恐怖”。
- 戰(zhàn)勝國于1929年6月實行“揚格計劃”，重新規(guī)范德國賠款時間表（每年支付20億馬克，支付至1988年）。德國的鐵路及中央銀行從此不再受外國管轄，得以恢復經(jīng)濟主權。雖然其條件較前為佳，但極右派勢力仍結(jié)合納粹黨發(fā)動“反對揚格計劃公民投票”，并擬立法拒絕賠款及《凡爾賽和約》，將簽署“揚格計劃”的官員以“叛國罪”論處。公民投票雖未過關（支持率僅13.8％），但納粹從此聲名大噪，在1930年9月的國會大選中躍升為第二大黨。
- 赫爾曼·米勒（Hermann Müller，1876—1931），社會民主黨黨員，曾自1919年6月起擔任外長，然后于1920年3月底出任總理，但兩個多月以后即敗選下臺，從此改任國會議員。米勒在1928年6月至1930年3月重新?lián)慰偫恚ń?jīng)濟大蕭條時期），下臺一年后即去世。
- 納粹黨于德國歷次國會選舉中得票率如下：1928年5月20日為2.6％；1930年9月14日為18.3％；1932年7月31日為37.3％（最大黨）；1932年11月6日為33.1％（最大黨）；1933年3月5日為43.9％（最大黨）。其中，1933年的國會大選舉辦于希特勒上臺以后，納粹黨雖然肆意威嚇對手、操控選舉，仍無法獲得過半數(shù)選票，“第三帝國”此后即未曾舉行過真正的選舉。
- “鋼盔團”成立于1918年圣誕節(jié)，為許多德國參戰(zhàn)士兵于戰(zhàn)后組成的聯(lián)盟，具強烈民族主義及保皇色彩?！颁摽鴪F”在1930年有成員50萬人，乃魏瑪共和國最大的準軍事化組織?！颁摽鴪F”于1931年10月與“德意志國家民族黨”及納粹黨共組反魏瑪共和國的“哈爾茨堡聯(lián)盟”。希特勒上臺后，“鋼盔團”被逐步并入納粹的“沖鋒隊”。
- 那位“坐辦公桌出身的將軍”即本章稍后出現(xiàn)的施萊歇（Kurt von Schleicher，1882—1934）。施萊歇性喜耍弄權謀，其軍旅生涯幾乎完全跟在高官身旁打轉(zhuǎn)。革命后他一直任職于魏瑪共和國國防部，20世紀20年代末期已可影響興登堡總統(tǒng)而決定部長及總理之去留。布呂寧及其前后任總理皆因施萊歇而下臺。最后施萊歇自己當了不到兩個月的總理——魏瑪共和國末任總理。
- “長刀之夜”指的是1934年6月30日晚上，希特勒下令撲殺“沖鋒隊”高層及其他主要政敵之行動，施萊歇與其妻亦遭殺害。
- 施萊歇在1932年6月促成布呂寧內(nèi)閣下臺，以及巴本出任總理。11月中，時任國防部長的施萊歇又促成巴本內(nèi)閣下臺。因為希特勒拒絕出面組閣，興登堡乃于12月初任命施萊歇出任總理。但巴本進行報復，又說服興登堡將施萊歇免職。1933年1月30日希特勒出任總理后，巴本又擔任了一年半的副總理。
- 哈夫納撰寫本書的時候，西班牙、奧地利和捷克斯洛伐克三國的情況大致如下：西班牙：1939年初，連續(xù)進行了三年的西班牙內(nèi)戰(zhàn)結(jié)束，佛朗哥率領政變部隊擊潰左派政府，建立了法西斯政權。奧地利：德軍已于1938年3月12日開入維也納。希特勒“榮歸故里”后，隆重宣布“我的祖國奧地利與德國合并”，并于4月10日以公民投票加以確認。奧地利此后改稱“東方邊區(qū)”，德國納粹化的悲劇在奧地利又重新上演一次。捷克斯洛伐克：1938年9月底的“慕尼黑會議”以后，捷克斯洛伐克將居民為德裔的蘇臺德區(qū)割讓與德國。1939年3月，斯洛伐克在希特勒的支持下宣布獨立。兩天后，德軍在3月16日開入布拉格，將“殘余捷克”變成納粹德國的“保護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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