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1月1日,星期三
天氣溫暖陰暗,雨雪飄零……六點半時被鏟雪機吵醒,外面在吱嘎吱嘎、轟隆轟隆地鏟雪碎冰。盡管天氣不好,我卻感覺精神振奮。我是一條魚,又回到了自己的地方,水里或是獨居中。這一天輕松緩慢地開始了,我唯一要做的事是中午時分帶狗出去溜達。昨日我掛起一幅日歷,發(fā)現(xiàn)一月份有一段名言,出自熟悉的英國小說家E.M.福斯特的作品:
“只有聯(lián)結(jié)!這就是她的整個說教。只有把平庸與激情聯(lián)結(jié)起來,兩者才會得到升華,人類之愛才會至高無上。生活才不會陷于瑣事。只有聯(lián)結(jié),野獸與僧人喪失了對兩者而言如生命一般的孤獨,他們將會死去?!保ā痘羧A德莊園》)
像往常一樣,截頭去尾的一段話“只有聯(lián)結(jié)”并不能說明福斯特在闡述什么,最后一句話使我煞費心思。自從西比爾·貝德福德令人贊賞的阿道司·赫胥黎傳記出版后,我時不時陷入沉思,一直在想,有些關(guān)于阿道司的東西不那么令人信服,原因究竟是什么呢?顯然西比爾所相信的阿道司是當代“圣人”的說法不能令人信服。對我來說,他給我的印象是把野獸和僧人分開,也就是說他不能以一個完整的人的形式存在。因此他的作品有時從學術(shù)上來講令人滿意,但不能完全打動讀者。他知識淵博,但他創(chuàng)造的卻只是一個四分五裂的世界,這個世界近似于地獄,從未接近于天堂。其中根本沒有什么愛。性牽引著整個情節(jié),情節(jié)只不過是個形式,一具支架,上面掛著學術(shù)理論及概念。但這為什么會使我氣憤沮喪?畢竟,阿道司要說的大部分是屬實的,尤其是他對災(zāi)難的預(yù)見更是如此。他預(yù)見世界人口將會爆炸,文明世界將會受到威脅,我們不得不生活在地獄里,這是人所盡知的。
我想我氣憤的原因也許是他處處冒犯了我心目中的藝術(shù)家形象,扭曲了我心目中人的形象。我不相信圣人是與世隔離的。我心目中的圣人是人,就像是西蒙娜·薇依,她對上帝的渴望使她痛苦至極,然而她自身的才學絕沒有使她感到高人一等(指比他人聰明)。還有圣弗朗西斯,每一個生靈都見證了他全身心地依賴上帝。由于不能去愛而與世隔絕那是另一回事,那近乎憤世嫉俗。無論從哪方面講,一個人總要下跪屈從的。這一點阿道司是永遠做不到的。完全的折衷主義對藝術(shù)和宗教都不起作用——從某種方面說,人必須做出選擇,必須要摒棄挑剔,跳出自我。
然而在對付殘疾方面,阿道司·赫胥黎的確不愧為勇氣與才智合一的杰出榜樣——比如,為了他自己的眼睛,愿意接受一種訓練,在他有限的能力范圍里,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尋求不可能之事,盡可能每年多簽合同,多出作品,保持收支平衡。他有勇氣,也許甚至更為勤奮,能集勇氣與天才于一身,使之協(xié)調(diào)平衡。他不像哥哥朱利安,從未神經(jīng)崩潰過,如我們所知。我本人不曾和他接觸過,但所有認識他的人都喜歡他。顯然我對他的評價是不公平的。
為什么我會對這一切煩惱生氣?十月在倫敦時,我和朱利安、朱麗葉·赫胥黎夫婦見面喝茶。他們的兒子弗朗西斯也在場,帶來了他新出版的書《神圣之路》。朱利安已年邁,衰老且沉浸于自我。然而三十五年前,我們的生活緊密相關(guān),就像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我和朱麗葉之間的關(guān)系一樣。當時我熱烈地愛著他們倆。但在和他們喝茶時,我卻感到空氣中有一絲寒冷,氣氛顯得傷感、拘謹,讓人覺得束手束腳,內(nèi)心深感苦澀。朱利安反復(fù)地說著一些老套的逸聞趣事,使我們的談話很難持續(xù)下去,常常出現(xiàn)冷場。朱麗葉因布盧姆斯伯里文化圈的人攻擊奧托萊夫人而大為不滿,對布盧姆斯伯里文化圈怒不可遏……盡管畢竟還是D.H.勞倫斯和阿道司著書諷刺了奧托萊夫人的。房間里時間好像凝固了,不止一人覺得掃興。
最初相識時,他們令我著迷。從維普斯耐德的野餐狂歡,到絕妙的家庭聚會,他們向我敞開所有歡樂的大門。聚會中,我結(jié)識了科特連斯基、詹姆斯·史蒂芬斯、肯尼思·克拉克及其他很多人,這些人之后都成了我的朋友(克拉克不在其內(nèi),我只見過一次),他們對我這個年輕的、來自美國的無名小輩慷慨歡迎。他們那般厚待,令我實不敢當。像阿道司和瑪麗亞一樣(從西比爾·貝德福德寫的傳記得知),他們自身充滿了魅力,吸引著周圍的人們。和他們在一起總讓人興奮不已;任何事情——藝術(shù)、政治、科學——都可以討論,這些人不僅學識淵博,而且幽默風趣?,F(xiàn)在所有的這一切都到哪兒去了?
但我想提一下一九七四年。這一年不同尋常,發(fā)生了許多意想不到的事情,至少是突然之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僅有了點名氣,不算太有名,而且與世界、與自己的相處比以往更為隨和寬容,這是因為歷時長久,作品總算最后得到了承認。我得意于在電視上露了三四次面。好事情接踵而來,那一天一位英俊的年輕人來喝茶,原因是他看了我的《愛之種種》,來的時候他抱著一束他祖母買的玫瑰花,一盒他姑媽準備的比利時糕點,得知這些人,這些不同輩分的人,皆是看了我寫的這本或是那本書而來感謝我,心里甜蜜無比。摩根·米德和我聊了好長時間,那以后我們成了朋友。
感謝大海、歐洲……感謝上帝……我又開始作詩了。唱片我也能聽了。此刻我要放一張由托特里埃演奏的巴赫大提琴組曲唱片。過去這音樂陪伴著我度過了許許多多工作日。讓它再一次回響起來吧,一步一步愉悅地把詩歌引出。